浮世的恩典-莲心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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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长成一朵睡莲的好模样

    荡漾开纯净的笑颜

    千年万年,等你来遇见

    空门

    青原梵刹

    后来,我才知道有这个名号。

    青、原、梵、刹,一字一顿,当头棒喝,念起来有久远的庄严,强大的威慑,未知的神秘。是阔远的荒寂世界里,飘向西天的一面旗帜,高高地,在天苍野茫间猎猎作响。

    它让人膜拜。顶礼。心生敬畏。

    这是一个以禅宗修行闻名于四方丛林的祖庭圣地。

    起先,我只叫它净居寺。净居寺坐落于一座山腹中。众水萦绕,群山环抱。

    这是我要说的第一个庙。

    最早净居寺是安静的。僧侣们农禅并修,于清明山水,晨钟暮鼓间礼佛歌梵,岁月悠远荒荒的,自有平静。若有打扰处,除了香客进香,就是偶尔来自周边县市的集体游览。譬如学生春游,妇女节活动。

    有一张合照,是我与四十四个女同事在庙门前,四排,花花错落一大片。身后一道朱红的木栅栏,栏上从右往左有字“□□阿弥□□”,繁体,用黄漆写在了圆形的朱红木板上。镜头不够,两边的字没取进来。后来,庙里经过几次大修,为方便人们进出,正中的木栅栏拆了。只留下两边的“南无”和“陀佛”。门前两棵树,一株是柏树,另一株也是柏树。树龄近一千三百年,亦漏在了镜头之外。画面上,只有女人们和木栅栏,主题是轻扬的艳乍,背景是沉重的斑驳。

    红尘的闹腾和佛地的庄严,入世和出世两种生命之道,就这样纠结在了一起。阳光大概是有的,因为我看到前排人的影子,被后面的人踩成了模糊一片。

    那个早春的画面上,多数人的命运已经定格;还有一些人,一段有待新起的人生正深深藏匿。极少的几个人,更有离奇曲折的大戏等待她们去出演。

    那天,没人看到这些。只有佛的慧眼,明了这些生生灭灭。

    那天的四十五个人,有十五人,着的红毛衣。往后的十一年里,又有十五人,陆续离去。或是远嫁,或是另栖高枝,或是风平劫定,各安天涯。

    那时我和她不熟。她在二排偏右,我在三排偏左。她直短发清汤挂面,面容清瘦,毛衣大红。脸上无笑意,淡淡的都没有。骨骼里有清傲之气。

    回来的第二天,她突然和我搭上了讪,手中照例是不能消停的零食。

    净居寺热闹起来是后来的事。

    木栅栏前面的空地上,垒起高高的围墙,把寺庙圈起远离人世。山门幽深,却阻拦不了世人祈福抱佛脚的脚步。卖香的,算命的追着人跑。轿车一部一部地来,一群想升更大官发更多财的人;游客一拨一拨地来,一群游戏看风景的人;信众三三两两地来,一群奢求不多只盼平安的人。

    有一天,她也回来了。是因体光老和尚的召求,来带走一个好看的女子。女子从河南过来,毕业于军医大学——净居寺只收比丘,不收比丘尼,她来替老和尚解围。

    山门前的溪水老树依然,山门后的杜鹃鸟语依然。山青,水青,气青。人多,花多,事多。

    而她的眼里,只有一道空门。没问她是否还记得在后山摘映山红的片刻?

    春天来时,我手抱一束映山红,又经净居寺。那里土木又兴,围墙给扒了一个大豁口,驻足,讶然发现同样的庙宇,在高墙内看,和在墙外看,样子是有异的。正如同样的家什,放在屋内和搬至屋外,会唤起不同的感觉。从豁口里看净居寺,熟悉而且亲切。往事历然。一个小和尚,尽职把守着工地。问及体光法师,答已圆寂年余。答完神情凛然,赶我远离。

    肃然前行十余米,见一中年和尚与四五男游客在溪边大树下打闲岔,只听得一句说:这是一个好地方。

    我没有驻足。风也没有再捎来他们的言语。

    蓦地,一些旧人旧事,不请自来在心里坐下,等着我沏茶。

    锦石岩

    如果我不说,你恐难以猜到锦石岩是一座庵堂。

    它立于绝壁之上,依岩洞为殿,甚有江山风月之奇。

    锦石岩“四面皆奇峰怪石,满座皆幽草琼花;岩之畔,飞泉瀑布,若未卷之珠帘;岩之前,禽声松韵,若笙簧之交奏;岩之下,江水皎洁若素练;岩之中,深邃虚阔若殿宇也;实天造之自然,非人力使然。清风徐来,浮岚袭袂,使人脱然而忘世虑焉。”(摘自岩中碑记)

    锦石岩里有比丘尼约二十来人,每人身后都有故事。她们皆不说,只把嘴来诵经。岩里每天人来客往,红男绿女,少不了对她们起兴趣,她们是他们眼里的传奇。她们吃饭,他们扒在了窗前看;她们侧身路过,他们喊住意欲合影。有年少腼腆的,摇摇头快步离去。那年长些的,则大方地站定下来,那就照吧。在一群俗家人的包围之中,她法相庄严无怖无恐。道法自然,万事随缘,一切原皆修行之道。她知道这个,与传说中那个背女子过河的老和尚无异。

    锦石岩峭壁之下,是世间繁华之地。每至夜幕四合,万家灯火之中,有卡拉OK的狼嚎,有二胡声声的泣诉,有摩托车轰然的鸣响,汽车滴滴的喇叭。这一切,传到锦石岩年轻比丘尼的耳朵中,她们已然盲听。一时入睡还早,她们会三三两两低低地唱起经歌,声音脆脆的,甜甜的。间或有人跑调了,还会引来同修们轻声的哂笑。或者背经文,像学堂里相互帮助的同窗,一人捉了另一人背。再稍晚些,那个更年长的比丘尼,会敲响那面硕大的临崖而立的佛鼓,同时唱响一支古老的经歌。歌声干净清澈犹如天籁,穿越夜空在群峰之上飞翔,就连星星和月亮也为之肃然。佛鼓声声,经歌悠长,只把峭壁下那声色皆恶的俗世娱乐,压在了低低的尘埃里……

    佛鼓停了,空山月照,山虫和鸣,比丘尼们在一片清明中入睡。等到次日凌晨的晨钟响起,她们又开始了一天礼佛生涯。一群女人的岁月,就这样交给了锦石岩的神明和清风。

    山下那些灯火民居里的人儿,在这样的晨钟暮鼓里醒来又睡去,亦是有福的。

    有一天,一个有福的居士来到了岩中。为着要图个清静,她小住了下来,念念不忘的,是家中那几只无人喂养的小兔子,“它们可爱极了,我可想它们了。”她把“可”字咬得重重的,动作也很是夸张。如果有人愿意听,她会坐在平台上,眼光越过崖沟,望到对面山峰上去,看着红彤彤的落日一点一点西沉,顺便就会抱怨起在家的丈夫,控诉他的小气,“和他出去吃面条,回来竟问我索要那两块钱。这结婚可没意思了,倒不如出家好。”她说这些时,若有身边正劈柴的小比丘尼听到,多是报以微笑算是作答。男女战争,小比丘尼并不曾经历抑或是不再经历。

    不过,她最不适应的,是过午不食。“哎呀,这可让人难受了,我不吃零食可是受不了的。”她的表情很是痛苦。于是就在客寮里藏起很多的零食。巧克力,奶粉,饼干,苹果,黄瓜,芒果。之所以“藏”,是因身处佛地,知道规矩,不好意思被发现,怕被数落。高兴了,她会拉上住在岩里的另一居士,给她分享藏品。把门关紧,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快乐地取出一样样零食,挨样享用。那种专注又投入的神情,连菩萨看了也不忍责备——她的秘密岩中老少无人不晓,然而她们不说破,容了这在家人的习性。

    终于,零食吃完了。她忍耐到了第三天,受不了啦。跑下山去,去了县城,像只辛勤的蜜蜂在市场里嗡嗡地飞来飞去,每样食品都让她双眼放光。拎着满满的物资,她像个孩子似的,在街上手舞足蹈,“我可解放了。我可解放了。”

    听说,她后来终于提前回了家,一心一意照看她的小兔子去了。

    岩里顿然清静了许多。

    锦石岩就是那么一个地方,它包容,隐忍,大度,与俗世有斩不断的结连却又清洁无染。世间的红男绿女们,在岩畔侧身来了又走了,只有山门里的月亮,还在日复一日地晒着那些有缘人。千年不变。

    地藏庵

    地藏庵在一个城市的北面。起先它在一片菜地中央。后来它在一群公寓房中间。要找到它也不困难,庵门前有一棵长歪了的树。这算是日益扩张的城建给它留下的关照。

    被困在水泥丛林中的地藏庵照旧是清静的。

    地藏庵里有两个比丘尼,加一个收养的女孩。年长的比丘尼名唤早莲,是庵里的住持。出家之人,按说早已尘根断尽,无忧无烦,然而近年早莲法师有了心事。那个收养的女孩,长大了,该读书了。

    女孩被送进了这个城市中最好的小学。学费当然也是由庵里出的。说起来这个庵并不大,进庵供香的,也多是这个城市中的草根百姓,下岗的,生病的,菜农,钟点工,没文化的家庭妇女。早些年他们一群群地沿着田埂走来,一瓶香油,一袋水果,一篮菜蔬,几斤面条,或者三五块钱就是一片心意,佛本慈悲,功德随意。故而庵中经济并不宽裕。如此情形之下,早莲师做出让女孩上学的决定并不容易。

    麻烦出在女孩读不下书。勉强升到三年级,就一而再地留级,把个三年级读了三年后,老师再也不肯收下这个学生了。无法,早莲师回到故里说情,把女孩又转到了另一个县里的乡村小学。女孩去了一阵,再也不肯去了。憨诚诚的,只肯留在庵里做些杂事,每天在早莲师跟前奔来跑去的,像匹健壮的小马驹,只是不知早莲师心里的愁。

    如果安静下来,女孩子会拿起纸和笔画画,她专画佛像。在这件事情上,女孩子无师自通,她画的佛像无一不是惟妙惟肖,令人看过心生欢喜。于是,早莲师得了些安慰:这孩子,看来又是佛堂里的一个有缘人了。

    渐渐地,就断了要给女孩另谋出路的妄想。

    谁说庵中无日月呢,早莲师年纪一天天大了。有一天,她不慎摔断了脚,住进了医院。这一住就是一两个月,花费近万。庵里那个年轻的比丘尼本就经事不多,被这变故弄得有些慌乱,每天医院和庵堂两头跑,气喘喘的。有居士看在眼里,就主动承担了看护早莲师的事情,算是解了庵里的困。这时候,外边丛林游来了一个同修妙法。妙法师帮着年轻比丘尼把庵里的事情一一安妥,然后去看早莲师。早莲师喋喋放不下的,还是那个女孩,“自己老了,将来她可怎么办?”

    看来早莲师对女孩的前程是有所不甘的。

    相对于早莲师的牵挂,妙法师是圆通的。她安慰道:“佛菩萨自然不会睁眼不管的,放心吧,一切自然会有好的结果。”

    妙法师来了又走了,像照在地藏庵上空的明月升了又落了。然而,地藏庵里的人们,都在盼着她能再来。在她们看来,有了妙法师,她们的孤独和烦恼才有了消解的去处。

    妙法师何日再来呢?其实没人知道。妙法师自己也不知道,佛家事事讲机缘。

    倒是那女孩,一天天欢喜无忧地长大着,脸蛋圆润粉红,和在家的少女毫无二致。

    纸上的桃花庵

    桃花庵?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庵堂应有的名字。

    桃——花——庵,我这样念出声时,春天的太阳就像有了动静,携着桃花绽开的声响滚落在地。暖暖地,唤醒起一些沉睡的东西。这样的热闹和喜气,明艳和灿烂,怎么会是一个庵堂的气息?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桃花庵被一个诗人写在纸上。诗人叫三子。三子的桃花,却是开得静。

    去年春天写:

    ……

    此处到桃花庵,约有七里之远

    桃花庵里无桃花,只有一个

    瞧不出年岁的尼姑

    山中无日月

    垂暮。尼姑默念着经文

    我想

    她手上敲的木鱼,该是桃木做的

    ……

    窗下的草丛里,什么在叫着轮回

    我的袖角

    被一滴露水打湿

    桃花的身子藏在土里

    我的身子,藏在薄薄的春衣里

    ……

    桃花庵在七里之外

    桃花,开在我所不知道的那根枝头

    (——桃花七杀)

    今年春天来了,他又这样写:

    四月的桃花离开枝头,划出虚拟的

    弧线。我不能随着它越过矮墙

    落到黄昏的蒲团之上。两个尼姑

    更老的对年轻的一个说:

    “该上灯了。”——灯亮时

    四周的暗,又加深了几分

    我看不清她们的脸,也无法揣测她们和我

    都有怎样的身世。走出庭院

    正是一片月色,一片月色正适合照我

    回到七里外的小镇

    (——桃花庵的傍晚)

    如此,费时两个春天,诗人在纸上搭起了一座桃花庵。桃花庵里有着怎样的故事,我已然不问。

    三子知否,除他,另一些人的世界里,亦有一座桃花庵。常常地,他们在桃花庵里上完香,会转身去往桃花坞,看那真桃花。正如诗人踏月回到七里外的小镇。

    人世的春天,就在这虚虚实实的花事中,打着轮回。无生无灭,无有无无。

    致X:一个人的彼岸

    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语出《道德经》。“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说起道家,记起有一年,在三清山的山径上,遇一年轻道姑,清纯脱俗,白衣飘飘。一行人全傻了眼,疑是仙子下凡。现在说出来,我还以为是一个梦。大概在1995年,我开始了人生的探险之旅,由是,《道德经》先于其他宗教哲学,被我第一个请回家。遗憾的是,多少年以后,我都没有把它读完。去年在京,读到了王蒙对于《道德经》的解读,书名忘了。回来以后,我把《道德经》的全文,放在了博客里。是突然理会,“大道”在人间,而不是在尘外。老子的出发点,也有教诲为政为官者治国治民的深意。不能完全把它当作出世的教材来读学的。

    而我,终于还是“身在道外”。

    但是,对“道”的粗糙理解,也给了我一个观察自然宇宙的态度和眼光。在人间,我始终抱有的是一个“过客”心态,一个“旁观者”的姿态,我们卑微的生命,实在也是如草芥般飘浮于人世的。这可能正是我“千转百回”的根本所在。

    一个人精神生态系统的形成,受制于很多。我并不为自身固有的缺失而抱憾。我喜欢老天给予的我的模样,以及一切悲喜离合的经历。我说过,我越活越胆小,原因就在于自身已经匍匐于宇宙自然之下。张爱玲讲爱情,说“低至尘埃”,我说我的生命,在天地间,更是“低至尘埃”。而我到底还是在天地的怀抱里,我还活着,能够感受阳光雨露,听鸟鸣闻花香,除了感恩,除了感恩,还能有什么呢?抱怨生命是多么不讲良心的一件事情!河对岸的一片油菜花田,就值得我自毁形象,赤脚爬过又高又长的独木桥去爱恋。告诉我,还有什么比活着本身更美丽的事情?

    最近两年,我写得少了。一是因为养身体。二是因为困惑。三是忠实于写作的初衷。

    身体的事,这两三年,有了成效。不说也罢。

    困惑在于不满足于写日常的鸡零狗碎,因为这种垃圾写作不能让自身得到愉悦和快感。我对自己的要求是,每写一篇作品,都要让自身的灵魂得到温柔的爱抚,如若不能,宁可不写。因为,爱抚灵魂的方式有很多种,就如我此刻正听着巨人威廉姆斯的温柔民谣,也是一种。而我是如此善于找到爱抚自己的方法。梨花要开了,到花海里去经受那温柔一颤,让心泪在极美之境中哗哗奔流,这不比自己写一堆没有力量的文字更有力量么?

    说到写作初衷,曾经我有三四年隐姓埋名的写作经历,写作意图只为自救。每个写作者的写作命运都是不同的。他(她)对收获的期待也会不一样。有些人的写作为着慰藉他人,而我的写作,只为慰藉自己。不小心慰藉到了他人,那是无心栽花的结果。昨天在回答一个好朋友类似的问题时,我的答复是——我不会为“成就”写作,我也不会为读者的期待写作。她说她懂了。

    什么是“成就”?我的想法很是清楚明白——如果写作能够如春水般滋润抚摸自心,让心灵得到切实的皈依和安稳,这就是我最大的成就!以此为评判标准,我对自身的满足可以打个及格分以上。

    向内,向内,再向内,不断地解开生命内部的谜,探索自身心灵在天地间的固有样子和改变过程,这就是吸引我不能停笔的唯一动力。除此,任何其他的说辞,对于我,都是一阵轻风吹过,泛不起一丝涟漪。

    说完这些话,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心田有小溪流过,溪畔绿草茵茵。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遥远的将来,当我离开爱着的人们而去,我的在天之灵希望听到的评价是:

    ——她是一个干净的人。

    这8个字,对于我的人间之旅,已是太足够!

    爱有神性

    雨驻了,鸟鸣四合。天地一片清明。我如此安静,安静得可以触摸到情绪的质感——它安宁而透明。

    今天突然想谈一个我文字中很少谈论的话题,关于爱情。

    爱情有两种,一种存在于文学(推而广之为一切艺术形式),一种存在于现实。令人伤感的是,那些天长地久的爱情,总是活在虚拟的文学中。而现实中血肉温暖的爱情,却总是因其的短寿和变质而令人失望。回头再看文学中那些伟大的爱情,哪一个不是以离经叛道,惊异,幻想,不伦,占有,不忠,无尽的失败,不可遏止的对天长地久的渴望胜出?

    从《源氏物语》到《红楼梦》,从《简·爱》到《呼啸山庄》,从《安娜·卡列尼娜》到《包法利夫人》,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到《情人》,从《洛丽塔》到《朗读者》,从《廊桥遗梦》到《失乐园》……这些脍炙人口的名著中,所有的爱情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离经叛道!究其可以穿越时空成为名著的原因,难道不是读者心中,都有一种对离经叛道的渴望么?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叛逆者。如若不然,又何以能唤起人类的共鸣,使之流传不息?

    而这,终究只是纸上的爱情罢了,因其不可得,不能得,不敢得,才越发显出文学的魅力。在现实中,有几人有胆量去以身试火?去年有个王姓大富翁,一时脑热,放弃亿万家产,在微博中公昭天下,“我放弃所有,与×××私奔了。”结果呢?迫于妻子的定位追踪和当事者自身的压力,在四十多天后,一场预先张扬的私奔仓皇了结,私奔剧中的男女主角不得不黯然分手,各自回到各自的轨道,叫众围观者也是扫兴四散。

    现实就是如此,明月清风的轻盈,终究抵不过柴米油盐的沉重。世间的红男绿女们,能够泛泛心思的,也只能是公开场合下的打情骂俏。一部分见不得光的婚外情,也已经等同于婚外性。形而上变质于形而下,这样的“爱情”,还有什么可以值得一说的?

    在我看来,真爱情,是有神性存在的。

    那样的爱情,是一个人的天地四方,是一个人命运的方向;是一个人的根之根,芽之芽,天之天;是一个人的重生,还可以是一个人的死亡;是一个新世界的建立,还可以是一个旧世界的摧毁。

    这样的爱情,如果发生,它会令最平凡的男女,因之而绽开一朵又一朵最美丽的生命之花。这灿烂的花朵,她只为一个人开放,任千百双媚眼,也敌不过一个无声的眼神。

    是的,爱情是一种高贵而庄严的信仰。是永不可达的彼岸。是战胜一切生存恐慌的力量。

    这样的理想爱情,现实中还有么?

    我很残忍,在一个好的春日,唱了一曲爱的挽歌。

    安生孤独

    夜深了下来,白昼的不安,动荡,在黑暗中暂时隐身。感谢夜的来临,因为它隔绝了现实,摇曳着幻想,可以让思绪长出翅膀。我的眼睛越来越吃力了,借助于一盏朴素的台灯(不知为何,它淡黄的光晕,竟让人想起庙堂高处的青灯黄卷),我本引为自傲的打字水平,才不至于差错百出。

    照例是有音乐做伴,放的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随便碰上的,是某部外国电影的原声。而其实,《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是阿拉伯诗人阿多尼斯的第一本中文诗集。这本书,评价甚好,而我还没来得及买来。肯定会买的,虽然我不懂诗,但是我想我会喜欢上这个诗人,因为,这本书的书衣甚得我意,书名就更是了。其实,阿多尼斯,在希腊神话中,就是一个深得维纳斯爱恋的美少年。我爱的,是美本身。多年以文字谋粮票,我的文学审美情趣已经基本定型——无论何种文体,我钟爱的,唯有那些灵魂在其中歌唱或吟咏的作家和作品。

    但我今天不是想谈读书,我想谈谈孤独。

    然而,敲出这几个字,我就暗暗作笑:曾几何时,“孤独”这个字眼,已经布满于乱象环生的世风里,随便一个伸手,就是十指沉沉。当人人以“孤独”为标榜,这已然成为昆德拉恶心的“媚俗”。

    但是,谁规定了,哪些人有权利谈孤独,哪些人又不配说孤独呢?

    我忘不了外祖母独坐于屋门边,一日又一日地等着死神召唤的样子;我忘不了高山顶上,一只在土狗群中受尽欺凌却不出丁点声息的洋狗;我忘不了偶尔在世间抬头看见的皎皎圆月……老人不懂孤独,她一生没讲过这两个字;洋狗也不说孤独,它就像个哑巴没有声音。圆月在宇宙间独自行走,一步一步悄然无语。我不是外祖母,不是洋狗,不是独悬夜空的月亮。但是,为什么,他们的孤独,总是把我的心冲得零落无形?

    我自己,是一个从小到大就乐于把自己淹没在孤独波浪中的人。在人群中逗留稍久,我就会不自觉地产生不安全的感觉,尽快地退回自己的世界,对我就是一种必须和必需。了解我的朋友,说我是一个需要很大的自我空间的人。我无法解释,自己何以有这个毛病。现在剖析起来,可能是从小缺乏对整个世界的信任和信赖吧。最早的质疑和伤害,来自我读四年级时,一个暗暗崇拜和羡慕的美少女一夜之间与我永隔。五年级,同样的伤害又来了一次。那时候,没有真相,没有人把着我的手告诉我生命的本质。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呵,我在黑暗中流泪穿行,掉进生命的陷阱中不得脱身。

    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速朽的。指着在人群中取暖,那是远远不够的,对抗和超越的唯一方式,就是拥抱自我,对话自我,让心灵在自身的温暖下强大起来。我始终相信,与其携手别人,不如壮大自己,只有如此,才能穿越人世的风浪,抵达一个人的彼岸。我在《哲学课》里有言,要有“孤胆冲锋的勇气”。

    天哪,谁能看到我在黑暗中的追寻和挣扎?谁能看见我永远在出发,又永远无法抵达?

    孤独者不痛苦。我总是浸淫于“孤独”中,以偷偷享受其滋味为乐事,反倒是若有一阵时日,感受不到孤独,我就会惶惑不安,以为是在哪条路上哪件事上哪群人中间弄丢了自己。

    像我这等人,孤独是一面镜子,需要常常照照,才能确信自己在人间的“在”。

    我说出这些,一定会被一些人不解和笑话,或者误读误听。是的,真正的孤独是不宜于张扬和谈论的。

    而我终于开了口,我不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主意。但又是谁让我写下这些的呢?

    君子坦荡。

    最后,摘阿多尼斯的几行诗,结束这个话题。

    是的

    光明也会下跪

    那是对着另一片光明

    夜晚在我的枕头上沉睡我却独自无眠

    如果一定要有忧伤

    那就告诉你的忧伤

    让他永远捧着一束玫瑰

    时间的玫瑰

    当守门人沉睡

    你和风暴一起转身

    拥抱中老去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鸟路界定天空

    你回望那落日

    消失中呈现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刀在水中折弯

    你踏笛声过桥

    密谋中哭喊的是

    时间的玫瑰

    当笔画出地平线

    你被东方之锣惊醒

    回声中开放的是

    时间的玫瑰

    镜中永远是此刻

    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那门开向大海

    时间的玫瑰

    ——北岛《时间的玫瑰》

    长达80天的阴雨总算过去,春天是真正的来了。

    大概从去年圣诞节开始,我的精神世界也遇上了缠绵阴雨,经历近三个月的惨烈挣扎后,这些日子,我总算把自己安妥好了。极少出门的我,昨天独步城街,讶然看见一树一树的桃花兀自开了,地上已经落下了少许花瓣。还有那长得傻傻的白玉兰,也厚笃笃的,挂了满树。在一棵桃树前,我站了站,看了看,总觉得这进了城的桃花,有些病孱纤弱。

    生而为树,“被进城”实在是不幸的。它们绝育了,结不出哪怕一个桃子。如果桃树也有自由意愿,它们会把悲哀倾诉于谁?

    当我幻化为桃树,如此作想时,另一个我已然意识到,风平波定的表象下,我的内心,实在也有淡淡的悲哀缠绕不去。

    抑郁有时候不是因为脆弱,而是源于精神有洁癖。不知从哪一年开始,我的心中,常常有莲花升起的意象,如此,“莲花”这个词,被我一再地援引寓指。除此,还没有哪一种植物花朵,会如此受我爱重。我以为,是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性,让我着了迷。

    干净,我要再一次提到这个字眼。

    大凡世间愿意跳出三界,反观生命的人,追问和迷茫是一个逃不开的劫。问题在于,每一个身处劫中的人,必得要靠自身的力量才能平风定波,在关乎灵魂的劫难中,任何外援的力量都是极其有限的。记得有一回,我结束了一次无可复制的休假,由红尘门外一脚踏回门里,从赣州经遂川上井冈山,远远看见丘陵野地里,独自散生着一棵又一棵树木,那遗世独立的迷茫和无助,就在顷刻间把我摧毁——多少年过去,那由绝望情绪导致的肉体酸疼,在记忆里总是反复袭来。“孤独是一座花园,但是其中只有一棵树。”

    现在,曾经的迷茫已经远去,即便偶尔的消沉伤感,那实在也是与迷茫无关。拨云见日的唯一法宝,就是相信时间的力量。

    是的,信赖时间,相信时间的力量举世无敌,把自己赤裸裸地交由“时间”打理调适,这就是我的个体经验。时间真是神奇之物,它让悲哀消失,让痛苦消逝,让迷茫远行,让一颗无所适从几近碎裂的心,在岁月的打磨下,变得圆润从容,安宁平静,丰满高贵。时间埋葬一切,又生出一切。光阴的废墟上,也能开辟出一个玫瑰园。

    前提自然是,在流动的时间中,你先要把自己变成一个与时间同步行动的人,而不是静止不动。看看那些被光阴抛弃的人,他们的模样和心智,有几人是值得让人多留意几眼的?

    我费着口舌笔墨谈及对时间的感恩,其实我知道这个话题自己远远说得不透,也无力说透。穷尽笔力,说出来的,又是真正感知到的多少?天哪,我要爱上“时间”这个物了,如果可以的话。

    生存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不要害怕迷茫,迷茫说明对人生还有敏感,而不是活得麻木不仁。对一些人,或许迷茫就是一种最合适的生存方式。谁知道呢。我随便说的。

    下落不明的电话

    一个男子给我打来电话,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他正在被考察,第二件,他说起一个电话。第一件是好事,这意味着他在仕途上又有机会进步。但这样的好事说给我意义不大,他也知道我对这种事情兴趣不高。所以,那个电话,才是他要说的重点。这样说吧,第一件事他可以跟任何一个信得过的人讲,但第二件,他就只能跟我讲。

    我跟他交往并不多,一年一两次吧,但他有些话,却没人可说,遇到我这样一个人,一个秘密就算有了出口。这就算是幸运的了,比我强。我经常情绪饱满,满腹言语,话头都冒到嗓子口了,把认识的人在记忆中过了一遍,却发现没一个可以抓来倾听。像一个人去往旷野里,突然遇到好风景,四顾无同伴,身边来来往往的,只有风。哎呀,可惜了满眼看头。

    他正当年,单位好,有权有地位,身份不高不低。灯红酒绿是难免的,却孤独。没事的时候,一个人沿着城边走,走到玩票的人群中,他不走了,听人家行云流水一番唱腔,心里的火车却不知开去了哪里。

    打电话给他的是我朋友,因为某些原因正过着外人看起来下落不明的生活。那些原因很大,关乎人的信仰和价值,所以不必详解。多少年来,她云游四方,没人知道她确切的下落。我不知道,作为学哥的他也不知道。她的电话总是换来换去,一个来电接完,再回拨过去,要么关机,要么机主不肯透露借机者的情况:“她交代了,不能说。”她总是碰到讲诚信的人,苦的却是我们这些牵挂者。

    这回这个电话也是这样,问他地址变没变,要寄点书过来(书是她自己掏钱买的,送给我们)。当然,还要问问上回那些书读了多少?有没有什么收获?有没有身体力行去做些好事?总是这样,难得的一个电话总是这样的内容。问答间一旦言语支吾,她在那头就急了,“看看你,一点进步没有,就是太专注于世间名利,忘了修身养性。人生苦短时间紧迫,你再不按我说的去做我就不管你了。”对我如此,对她的学哥也如此。讲完就挂了,干脆利落,一秒钟叙旧的情感空间都不给,哎,一个残酷而吝啬的人。电话一挂,这头慌了,立马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冷漠的声音让人沉到谷底。她又在世间沉潜下去,叫人无计打捞。她和我们躲猫猫,游戏规则她说了算,她总是胜出。她是相信大义不必多言。

    讲完这个电话,男子意犹未尽,“跟我多说说吧?”他几近央求。

    “啊?说什么?”我正在跑火车,在想跟她有关的一切,她的容颜,她的任性,她的执着,她的干净和高贵。

    “讲什么都行。这样的电话,总是要让我难过几天的。”男子欲言又止。

    啊,我没法讲。我知道他想听什么,我的喉头经经纬纬的,没有秩序地涌成一团,但我织不成一匹言语的布。我喜欢绸缎的光滑,喜欢碎花布的家常,喜欢羊绒的高贵,我该给他织一匹怎样的布?我是那样懂她,比他更懂。尤其如此,我比他就更无助。我无力地沉默着。提到她,就像提到一朵开在秘境里的白莲,她的纯洁让我惭愧。她开在那里,我也就低俗不到哪里去。关乎她的一切,他还有痛感,我没啦。我再也不会在行路时因为念想起她而无声落泪,再也不会因为路上少了她的结伴而觉得孤独。黑夜中那些热烈的交谈,在回忆中变成一束明亮的光,遥遥地照着我前行的路。我不担心她的活,也不担心自己的活。在神的大舞台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她是一朵莲花开出了我们的视界。在仰视她的同时,在物和非物之间,我已经找到了一个相对好的契合点,有花裙可穿自然喜悦,钱不够时,我牺牲裙子去买自己需要的书。钱再不够时,我书也不买了,只静静地坐在阳光里,看一江水流。幸福在我的身边泛滥,几近成灾。

    他在我的沉默中自说自话:嗨,她说不听她的就不管我了。她真是个小孩,说话的内容口吻都是小孩,她没长大,她永远长不大。她是小孩,就把我也当小孩。她真让人操心,操不完的心。上次回来,送她去火车站,知道她用什么装行李么?蛇皮袋!知道什么是蛇皮袋么?她就那么拎在手上,像个民工,比民工还不如。我很生气,真的很生气,就在旁边买了一个行李袋,她不要,死活不要。我火了,抢过蛇皮袋就掏东西,结果,你知道那里头都是些什么不?比穷人还穷人啊……

    我当然知道里头会是些什么,洗脸的,刷牙的,一件换洗长衫,几件内衣,两双布袜,不会再有其他。或者,会有一支笔,一个记事本,或者记事本也不会有,就是一两张起皱的纸,一张电话卡(它很重要,这是她需要的唯一现代品),对了,还有几张车票,汽车票,火车票,公交车票。出门要用的钱,她小心而随意地,用一个信封卷起,塞在角落里。

    我笑了,他不全懂她。她不会觉得自己穷,她看我们穷。她从来就没穷过,她一直比我们富有。原来是,现在更是。或者他是懂她,但却固执地要按自己的心意来表示关怀。他不能让她回到昨天,她曾经那样计较他的贫寒。在他的私心里,恐怕是愿意她一直计较贫寒的吧?只要她可以好好地拥有“正常生活”。

    还有,她的脸色,是菜色,很不好看,她就不可以让自己吃好些么?她真让人操心。她那么瘦,看起来那么老,她当年像一个红苹果。她真让人操心。他继续说。他浑然进入了天下无醋之境,忘了倾听的是一个女人。他的操心多么的奢侈,无谓,浪费,铺天盖地。弥足珍贵。

    我继续笑。他们两个,叫我说什么好?她操心他所缺少的,他操心她不屑一顾的。多少年前有个少年,在校园里看着一个少女像花朵一样开在自己面前,她娇俏玲珑令人生怜,这样的记忆他保持一生。到如今花瓣纷飞,贴地而行的他,再有怎样的懊恼,也抓不住她飞翔的影子。

    你以为她真的买不起一个行李包?她是故意不买的啊。我的心微微一疼,挂断了他的电话。早春的阳光突然破云而出,阳台上满地流金,花园桃树上一只鸟儿,“忽啦”一下飞走了。

    神意无须深究

    《蒙田随笔全集》第一卷记载了一件真事。

    埃斯库罗斯眼看房子要塌了,忙跑到房前空地上。可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只苍鹰飞过天空,从爪子里掉下一块乌龟壳,把他砸死了。

    这至少是四五百年前的事了。

    我看到这里,突然地,——硬是几秒钟没敢呼吸。

    死神在电影《第七封印》中说过一句话,“我一无所知。”

    死神也是被利用和被主宰的。

    只是,至高无上的神,制造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世人什么呢?

    看起来,取人性命这件世间最大的事体,在神那里,也不过是一个小游戏罢了。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罢了,神意无须深究。

    昨夜做梦,梦中得一个小说题目,《我哥高俊》(骏、峻、竣?),素材来源于几年前一个朋友讲过的自身经历。他有过嘱托,希望我能把他的经历写下来。我一直没理会。有趣的是,它居然在梦中跑了回来。怎么回事?

    神意无须深究。

    你我曾经得到的,可能正在失去,终将失去。不要难过。神给予,自是一种恩赐;神不予,未尝不是另一种恩赐。不要抱怨,请坦然接受他的旨意。太阳给我们多少光辉,我们就接受多少光辉。

    生命里,唯有孤独是永恒。任何试图在现世中寻找同类的行为皆是徒劳。可以住手了!请回到永恒,沉潜于永恒,去享受那最丰美华丽的生命本身。

    窗外雨丝纷飞。花池里的桃树绽芽了。桌前的吊兰葱绿。杯子里的茶香沁人。科恩的歌声,唤醒了你对老男人的迷恋。

    这一刻的你,爱着的,就是这些微细的事物。

    感恩吧,你居然还有能力因之动容。

    神说,你若能看到那些暗夜里开出的花朵,就能懂得安静和避世的力量。

    我将这样去往乐园

    夏天到来,雪雁飞了遥遥万里,来到地球上的无人区繁殖生息。镜头前,一对一对的雪雁夫妇为了一块理想的巢地,争吵打架,场面激烈热闹。

    情景真是太熟悉。

    人世间为着利益的纷争比之雪雁,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从前远远地看,觉得是人的错。

    有一种独角金花,据说专门掠夺高粱、玉蜀黍、大麦、烟草、豇豆等植物的养分和水分。当这些植物生长时,独角金也迅速从地底下蹿出,直到最后开出一朵漂亮的红花。到这时,农作物歉收已成定局。在亚洲和非洲的一些地区,独脚金可以危害的耕地高达四成。独脚金,一朵花的威力和战争有得一拼。

    无论动物,人类,还是植物,在生命各界,争夺无处不在。

    不同界别的生命之间,竟有如此相同的一致性?原因何在?

    答案不言自明:雪雁也好,独脚金也罢,人类也不例外,三者皆身处万物之灵的掌控之下。

    我想,一定有那看不见的自然之灵,赋予万物美德的同时,也赋予了其物格上的缺陷。所谓劣根性,不仅是作用于人,而且是作用于万物。生命的成长,既受美德照耀,也受劣根性驱使。正如阴和阳本是一体。

    原来,生存,对于任何生灵,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万物皆带有原罪。所有的生命,都在负罪而活。

    一念及此,对于世间那些在利来名往中你争我抢者,突然有了理解和悲悯。不是他们的错,是造物主的错。我们和我们的同胞,注定要负罪而活。

    耶稣布道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左脸,请把右脸伸过去,让他再打。

    昔日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之乎?”

    拾得曰:“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在轮回不息无有止境的一场又一场罪与罚的生存跋涉中,没有谁可以成为真正的旁观者。或许,唯有彼此的悲悯和宽容,才是真正的赎罪之道。

    这大概就是耶稣和拾得的本意吧。

    雪雁做不到,独脚金做不到,只有人才可以做得到。爱人类这个群体,就要宽容群体携带的劣根性。唯有如此,对于这个人间,才会少一些抱怨和抨击,而多一些欣赏和爱恋。

    这样一个道理,一旦懂得,那个开悟者,就能元气淋漓地行走于人世。看,他已经走在回归初时乐园的大道上了。

    盲目的向日葵

    这是他的故事。

    他长得单瘦,微驼,长条身子在袈裟里有些晃荡。笑容有些愚,想来是因为读书不多。他操本地乡下话。寺是本地的寺,守寺的多数人,却是北方来的,因为长老是那边人,佛教界又很有声望。这样一来,他这个本地和尚在寺里倒是显得有些孤单,加上不够聪明,同修们就多少有些忽略他。我这个说法源于直觉,其实不一定准确,因为十几年里我只见过他两次,一次在十五年前,一次在三年前。

    先说三年前的那次。

    已是清秋,寺院菜园里的豆角苗都枯黄了,开着零星的几朵哑花,豆角却不长了。我也记不得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在寺院的菜园里发呆,看小麻雀在园子里飞起飞落。可能是在想着长老,几分钟前一个小和尚告诉我,说长老已经圆寂一年多了。那一刻我心中全是对长老的敬意,十几年前,长老阻止了我流浪的企图。他说,外面这么乱,你好好的有单位不待着,乱走干什么?话音一顿一挫,像钟声一下一下地敲响。长老是个大德之人,主张苦修,偌大一个菜园子,就是他们农禅并重的实证。网上有一张他荷锄于园中小憩的图片,袈裟上有补丁若干。

    我正在园子一角发呆,有个和尚挑水来了,他赤着脚,很认真地浇那些豆角苗。小麻雀在他面前来来往往。我在一边看着他,认出他是十几年前在山门前的本地和尚。我有些发笑,那些豆角苗,根本不值得一浇了,他倒是把活计做得那样认真。水也不是那么好挑的,出寺院门,要下一个长长的台阶才能挑到山溪水,桶沿又浅,所以他每一次挑来的水荡回来已所剩无几。他一担担地挑,一担担地浇,视我若无。等他挑到好几担时,我忍不住了,很礼貌地打断了他的专注,提醒他,豆苗将死,浇水何用?他头也不抬,答,不为有用,为锻炼身体。听来有些禅机。没打招呼,照了几张相,他似乎是配合的。等我收起相机,他发话了:我们出家人,是不能这样子被照相的,我们也有肖像权。你是记者啊。我顾左右而言他:是啊,你说得对。我打扰了你。可是你应该知道老和尚背女人的故事。他又答了:那是他道行高,我们道行低的,还是不能这样。没听说吗,出家人就是活死人,墓中人,除了有一具肉体,是要灭了所有世间人的妄想的。我们活着是为了了生死的。他说得很认真。边说,边没忘了手中的活计——浇豆用苗。问他法号,摇头,答:无名字,出家人,无名字,要名字做甚?你若再用社会人的思维来问我问题,我无法和你交谈了。继而很坚决地缄默。他决绝地竖起了一堵墙,断了我与他续聊的妄想。

    我无语。他终于信仰起自己的人生选择了,至少在我面前他没有显露出疑惑。十几年前他是有惑的。那天他回了附近家里一次,回来就想不通了。他想不通的是邻居一家的事,他的邻居,也烧香拜佛的,但几年里却总是灾难不断。他觉得这解释不通——菩萨为什么不护佑邻居一家子呢?

    倚在寺院门前,他很认真地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同修。是时,我正好抬脚要进寺院,我看到他一脸迷茫,挂着痴愚的笑,站在一个字正腔圆的胖同修面前。胖同修坐在桌前(卖票),对他这个问题很为吃惊,也有些不满,半是解释半是批评之后,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块大手帕抹泪——唉,这个愚和尚,他是伤到同修一颗虔诚的心了。同修说的大意是,菩萨当然是会保佑所有人的,但是你的邻居必定是前世种下了受难的因,才有现在这个果。了了因果,福报自然就会有,不是现世就是来世。你应该跟他们讲清这个道理,你怎么反而跟他们一样起疑心呢?

    “可是,我邻居家里人病的病,死的死,都快没人了。”本地和尚依然没法信服。

    十几年的光阴里,类似的困惑他有多少?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对信仰的坚定。

    讲完他的故事,再讲另一个外国人的故事。他叫萨尔瓦多,西班牙人,一个英俊的神职人员。不过只是一个执事,离神父还有一步距离。

    萨尔瓦多从战场回到神学院,他带着迷惘的心情坐到院长面前。他不明白,作为神的使者,为什么要到战场上去杀戮?那不是犯罪吗?

    “在战场上杀人是保护自己的本能,这样的本能可以催生英雄。”院长这样告诉萨尔瓦多。可是,毁灭生命怎么说也是与神的意志相违背的,这又该怎么解释呢?萨尔瓦多依旧无法信服。

    “如果我说犯罪是生命的一部分,你会吃惊吗?”经历过战争与生死的萨尔瓦多已经不会对任何事情感到吃惊,只是疑问得不到解释,心中的负罪感越发沉重。见无法消除萨尔瓦多的困惑,院长建议他去一所学校任教6个月,用时间来冲淡他的困惑。

    萨尔瓦多在学校认识了班上学生的家长埃琳娜,并且疯狂地爱上了她。但是埃琳娜却是一个共产党人的妻子,为了保护丈夫的性命,她过着对外是寡妇在家是妻子的双重生活,对于萨尔瓦多的热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避。

    萨尔瓦多却越来越沉迷于埃琳娜,她轮廓清晰的面庞、走路时扭动的臀部在他看来充满诱惑,他无法自拔。为此,他又一次困惑了,并求教于院长。院长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道理。可萨尔瓦多对自己“战胜恶魔”还是没有信心。他依旧困惑。每当他见到埃琳娜,总是不能自持,并因此而失态。

    他终于准备为了爱情放弃在宗教界的前途。他换上军装去了埃琳娜家,像野兽一样扑向了她。但是,突然从暗洞里冲出来的埃琳娜丈夫,却断了他的好梦。他吃惊地望着眼前的一家人,突然恼羞成怒,怨毒地对着窗户大喊警察来抓人。

    埃琳娜丈夫从窗户跳了下去,埃琳娜带着小儿子远走他乡。萨尔瓦多面对院长依然一脸困惑,他以为埃琳娜愚弄了自己,并对她丈夫的死有着深深的歉意。是非对错,他找不到答案。院长也无言作答。

    电影到此结束。它叫《盲目的向日葵》。

    “《圣经》是非常有智慧的,也非常精细漂亮,非常有诗意,当说到迷路的人们时,他们就像盲目的向日葵,他们看不到阳光,然后就迷失了。”这是影片开头院长说的话,意在对片名作注解。

    我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来自现实,一个源于电影。我讲了两个迷路的人,不知名者找到了方向,有名姓者却还在雾中。但其实我想讲的是更多故事,更多人。这与宗教无关。我祈祷,每一朵向日葵,都能找到自己的阳光。

    水上的情书

    我其实一直知道你对我的设计。没有人可以逃过你的手心。

    出世是修行,入世更是修行。一个人要浮出人海容易,要潜底于人海太难。多年以前的晨钟暮鼓,还在敲打灵魂。我却已经无意解释出世入世,话题于我,已是太老。我说过,唯有静默,才可欢谈。你若知我,就请打住任何依赖语言的试图。

    我看到一个不到二十八岁的人在满怀深情谈论死亡,我笑了——我真是了不起,我早就不谈论死亡了。这个话题,对我太旧。我愿意做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真正地,深入地,和真实的世界,来一场伟大的相亲相爱。一朵好花要和软暖春风相契,一个好女子,要和神的大自然相契。

    在林子里的花地毯上,我跳起了童年的舞蹈。不要笑话我的风花雪月。如果我恋上一朵花,那是因为花朵里有我要的大安宁。如果我迷上一场雨,那是因为雨水止息了人间的纷扰。该哭的是你,当神明牵住我的手,恩宠我的心,你却无缘无福读懂他的慈悲。

    别以为我只是在一个园子里打转,我其实,是怡然独行于人生的旷野,微微带喜,静心聆听万物的足音。我所倾动的,是天地间的节律,我要止息的,是红尘的纷扰。不信,只那第一声布谷鸟鸣,就令我如入太虚,随喜莫名。

    我在花骨朵里看见你在,我在盛花朵朵中看见你在,我在落英缤纷中看见你在;我在早晨的清风中看见你在,我在正午的和风中看见你在,我在向晚的微风中看见你在;我在细碎的雨丝中看见你在,我在急促的雨点中看见你在,我在巨大的雨帘中看见你在。你在一棵小树里,你在一棵大树里,你在一座森林里;你在唱歌的一只小鸟身上,你在飞翔的一只小鸟身上,你在安静的一只小鸟身上。

    你无处不在,正如阳光无处不在。你无处不在,正如空气无处不在。你无处不在,正如水流无处不在。你无处不在,正如彩云无处不在。

    而我,只在这里,只在你的影子里,在花朵里,在清风里,在云朵里,在雨声里,在鸟鸣里,在阳光里,按照你想要的样子,安静成长。

    我要长成一朵睡莲的好模样,荡漾开纯净的笑颜,千年万年,等你来遇见。

    因爱之名

    绝版

    欢天喜地相认了一本书,不巧的是绝版了。好一番折腾。最后,用二点五倍价格买了回来。这一折腾,就有了新发现,原来,自家书架有两本书,也在绝版之列。更贵了,要费钱三点五倍才买得回。这个无心插柳,有慰藉自己多年爱书买书读书的意思在里头。不容易啊,挑书买书爱书。更何况,我知道自家的绝版远在“2”之上。

    想不明白的是,大家都喜欢的书,为什么不再版呢?这么一个思量,觉得出版业水太深。

    绝版的书有价,绝版的人呢?

    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就是谁也替代不了。这就是绝版了。人海也很深,有太多的秘密在流转。

    人来人往中,谁是谁的绝版?

    厚道

    有个憨老汉卖蒜。

    好小的生意,溜蹲在一堵墙边,两个篮,一个里头几十百来个蒜,一个里头几十块姜。像孩子过家家。

    蒜好看得不得了,紫皮的,瓣瓣干净分明,漂亮。他是仔细打理过了。小小的生意,更是一心一意要专注。我打身边一过,眼睛亮了,于是驻足。九块钱一斤,也不知贵贱,只把那最漂亮的,一个一个全要了。

    老汉好不自豪:全市场没哪个出得起哟,螺田蒜。香死了。

    那夸奖自己的样子,像个得意的小孩。我一下喜欢极了,陪他开心地笑。

    老汉把秤称得旺旺的。多少年了,我忘了有过谁旺得这样高。我连连叫,别翘这么高呀,我不好意思的。

    老汉说,要的,要的。

    付钱,多出一毛。别找了,你秤给得那么多。

    哎呀,你让我不好意思哟,我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

    这么微薄的奖谢,老汉并不习惯。就如我不习惯旺旺的秤。

    在今天,“厚道”是一个很奢侈的词。

    意义

    我对阿来的喜欢不是一天两天,从《尘埃落定》开始,他就是我心中的一座高山。然而,坦率地说,阿来的散文语言没有小说好。一部《尘埃落定》,似乎用去了他才华中的核。《草木的理想国》,如果不是出自阿来之手,我肯定不会去读。

    但是,这本小书不在于它本身有多大意义,而在于,著作者的身份有意义。无论如何,在“世界末日论”越来越流行的当下,一本出自本土作家,提醒世人关注检视自身环境的小书,它的出现,是恰逢其时的。

    只是,我不大能相信,有多少人能超越粗陋,真正用心地,看上一眼置身的这块土地,那些由造化赐予人类的美好?

    众生自性自度,佛不能度。阿来能度的,又是怎样一些人?

    劫爱

    爱比恨更要杀人不见血。

    是怎样的一种爱,这样严酷惨烈!

    有多少人,闻听此言后,五内要起震动滴血?

    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不知苦之本际。有时长久不雨,地之所生百谷草木,皆悉枯干,诸比丘,若无明所盖,爱结所系,众生生死轮回,爱结不断,不尽苦边。

    怨憎会,爱别离。情天恨海,可怜的男女,沉浮到几时?

    信仰

    木心发人之未见。他讲西方人信上帝,但是上帝谁都不信。上帝是个无神论者。众生糊涂,信了一个不信神的神。

    木心胆子太大,惊吓到了我。

    我的心中也有“上帝”。现在,我担心“上帝”正在死去。尼采说“上帝死了”之时,伤心大哭。我亦一样。有人若在深夜闻听哀泣,别怕,是我在哭。

    擦干泪水,我才了悟,原来,我已经上路,在努力寻找新的神明。

    尊严

    好多年牵挂着几个远亲。

    几十年没了往来,那两兄弟不知如何了。此两人,被母亲带着改嫁,与我父亲的舅舅成为一家人。我舅公家本有兄弟三人,加上他们,一屋子的男孩。只是,这两个男孩清俊,敏感,细致,不似那几个愚鲁,粗糙。

    我那时小。他们来拜年,总是听得讲同一件事:母亲成分不好,“地主婆”,是生产队经常的批斗对象。跪在那里,一个晚上下来,腰腿全完了。后来,就有了对付的办法。就是多穿,把裤子穿得厚厚的,以作保护。

    其中的一个说,我们黄昏边上在外面玩,听到要开批斗会了,就飞跑回家,跟妈妈讲,赶快多穿点,要不来不及了。等下膝盖头又好痛。

    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笑容淡淡,笑里有绵长的忧伤。是以为这样的坏日子,没有尽头。

    小小的我在一边听着,心里有哀伤生长。想着母子三人那无助的样子,心头泪水汩汩。

    我讨厌逼人下跪!

    一路走来,只要看见想起“尊严”二字,我就会记起此母子三个。

    知音

    我死时,你会发现在我心里镌刻着一朵粉色睡莲。

    这句话,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听没听见,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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