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为裳
她是我的旧同事,病休很久,与大家断了联系,单位里有过关于她的种种传闻,说她的病轻了或重了,甚至好几次威胁到生命,然后无一例外地叹息说:难为了她老公,娶她时,她就不是一片白纸,结了婚,又要背这么重的负担,言外之意,似乎都在替她老公觉得不值。
说来丢脸,这一年里,我饱受病痛折磨,很悲观,吞了许多安眠药,即使在医院里洗过胃后,也依然没有摆脱绝望的情绪,后来一次到医院复查,在大厅里偶然遇到了她,老公去办理相关手续,我和她坐在人声嘈杂的候诊大厅里,跟她说起我的病,说真是不如死了,免得拖累家人,她拉着我的手,轻轻说:“不能这样想,再往前走一步,就会柳暗花明,我家那位说我,你可别死,死了我再娶,成本太高。”
说完,她自己先被这句玩笑话逗乐了,她的病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听她说身体某一处不停地增生,然后要不停做手术把增生的部分切掉。
大概是为了劝慰我,她说起她自己的事。
结婚前,她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两个人爱得很深,可是,他得了骨股头坏死,那么大个子的男人突然就像不倒翁一样站不稳了,他住院,她每天去陪他,他提出跟她分手,她死活不同意,渐渐的,他再也站不起来了,坐在轮椅上,变得暴躁悲观,某一天早晨,她买了新鲜的豆浆油条打开他的房门,看到的是他很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最后给她的信里,他说:“我终于可以不用背负着沉重的感情债活在你面前了……”
她看着我,很平静地说:“那天清晨,解脱的是他,而被打入死牢的人是我。”
她一再觉得是自己的爱害死了他,如果她不那么爱他,放开手,或者他可以继续活下去,这种想法像疯长的草,让她几乎窒息。
偏偏祸不单行,不久之后她的父亲得了癌症,没到半年就走了,她拼命压抑痛苦,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很快身体就承受不住了,她说:“那些日子,每晚我都有从楼上跳下去的冲动,觉得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想,看一看吧,如果他肯娶她,她就嫁,也许可以不这么痛苦,她说她那时真的是神志不太清醒,把结婚当成一根救命稻草了,说这话时,阳光透过落地窗外高大的橡树落在她脸上,给她的面庞罩上了一层透明的光泽。
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他,第一次见面,她把自己和男友的事都说给了他,甚至也说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她说,就像竹筒爆豆子,一股脑儿全说了,说完以后心里觉得很平静,他没有对她表示同情,甚至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说,他只是说:“重新开始吧。”
她说,就是那五个字,让她一下子泪如雨下。
他不太会说什么话,只是陪在她身边,笨嘴拙舌地给她讲从网上看来的笑话,或者唠唠叨叨说自己过去丢人现眼的事,她说其实那个时候,这样就很好了,是她向他求的婚,她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咱们结婚吧!
故事还没说完,老公走过来说可以查了,出来时,她在等我,身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男人,一见我们就笑着说:“小杨说遇到旧同事,非让我请吃饭。”她娇嗔地说:“你不请谁请?叫你请是给你面子呢。”
我笑了,推辞不过,于是四人一起去吃饭,席间,他说起她,说这些年他的事业不稳定,在外面跑,家里大事小事全靠她,尤其是她对他的母亲,更是没说的,她用筷子轻拍他的手,“哪儿有在外人面前这样夸老婆的。”
他出去接电话,她跟我说起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那时,虽然她觉得自己并不爱他,但是跟他在一起,她的心里不慌了,可是后来,生活渐渐安稳,她身体里的病却雨后春笋一样往出冒,这个好了,那个又来了,她问他觉不觉得倒霉,娶了个病秧子,他说,别人还没这个运气呢,为了带她看病,他常常放下工作,于是一次次失业,再重新找工作,可他从没抱怨过什么,有一次,她实在病得累了,说,还不如死了,我不受罪,你也活得轻松,他说,你可别害我,再娶一个老婆,那么折本的事,我可不干!
她笑着给我搛菜:“他是学会计的,就会算账。”
他进来,问我们说他什么坏话呢,我说:“说你账算得精,不做赔本的买卖。”
他哈哈大笑,笑罢说:“前段时间我看电视的时候,看到柏杨夫人说柏杨一生结过六次婚,她是他的第六任夫人,柏杨夫人说柏杨是个可怜的人,一辈子要经历那么多次情感折磨,那时我就想,其实一辈子结一次婚是最划算的,成本最低、收益最大的爱,就是倾其所有爱那个人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是健康还是疾病,只要她在,幸福就在,如果她不在了,你连想为她受点儿累的机会都没有了……”
被我折磨得筋疲力尽的老公眼睛红红地端起酒杯说:“来,兄弟,为你替我说出心里话干一杯。”
那天回到家,我抱住老公说:“我决定努力活着,不让你亏本娶第二任老婆!”
老公夸张地说:“完了,娶美女的梦想泡汤了。”说完,他转过身去,悄悄擦眼里的泪,幸好我还活着,还可以爱。
如果蚕豆会说话
丁立梅
21岁,如花绽放的年纪,她被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改造,不过是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儿,变成了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
父亲被批斗至死,母亲伤心之余,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她遍布伤痕的天空,她蜗居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那一天,午间休息,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红色的发卡,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队长派人从她的发上硬取下发卡,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争夺,那一刻,她像一只孤单的雁。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身影,脸涨得通红,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卡,交到她手里,一边用手臂护着她,一边对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会儿之后,又都宽容地笑了,没有人与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人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30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作可怜的人。
队长竟然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底的泪,却一滴一滴滚下来,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见不得她哭,她怎么可以哭呢?在他心里,她是美丽的天使,从她进村的那一天起,他的心,就丢了,他关注她的所有,夜晚,怕她被人欺负,他在她的屋后,转到下半夜才走,她使不动笨重的农具,他另制作一些小巧的给她,悄悄放到她的屋门口,她被人批斗的时候,他远远躲在一边看,心被铰成一片一片的。
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在口袋里,想送她,却望而却步,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轻易接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有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那种温暖。
从此,他像守护神似的跟着她,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因为他会为她去拼命,谁愿意得罪一个可怜的哑巴呢?她的世界,变得宁静起来,重的活,有他帮着做,漏雨的屋,亦有他帮着补。
他们的日子,开始在无声里铺排开来,柴米油盐,一屋子的烟火熏着,她在烟火的日子里,却渐渐白胖起来,因为有他照顾着,他不让她干一点点重活,甚至换下的脏衣裳,都是他抢了洗。
这是幸福吗?有时她想,眼睛眺望着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她成长的地方,如果生活里没有变故,那么她现在,一定坐在钢琴旁,弹着乐曲唱着歌,她摊开双手,望见修长的手指上,结着一个一个的茧,不再有指望,那么,就过日子吧。
生活是波平浪静的一幅画,如果后来她的姨妈不出现,这幅画会永远悬在他们的日子里,她的姨妈,那个从小去了法国,而后留在了法国的女人,结过婚,离了,如今孤身一人,老来想有个依靠,于是想到她,辗转打听到她,希望她能过去,承欢左右。
这个时候,她还不算老,40岁不到呢,她还可以继续她年轻时的梦想。
姨妈却不愿意接受他,一个一贫如洗的哑巴,她跟了他十来年,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亦是不肯离开故土。
她只身去了法国,她梦里盼过多次的生活,她骨子里想要的优雅,现在,都来了,却空落,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终究有些荒凉,一个月,两个月……她好不容易挨过一季,她对姨妈说,她该走了。
再多的华丽,也留不住她。
她回家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却早早等在村口,她一进村,就看到他瘦瘦的身影,没在黄昏里,或许是感应吧,她想,其实,哪里是感应?从她走的那一天,每天的黄昏,他都到路口来等她。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缠绵的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过,他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让她空着手跟在后面走,到家,他把她按到椅子上,望着她笑,忽然就去搬出一个铁罐来,那是她平常用来放些零碎小物件的,他在她面前,倒开铁罐,哗啦啦,一地的蚕豆,蹦跳开来。
他一颗一颗数给她看,每数一颗,就抬头对她笑一下,他数了很久很久,一共是92颗蚕豆,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92,正好是她离家的天数。
一碗白粥已足够爱你一生
艺茗
米是糯米,锅是砂锅,火是煤火,每天凌晨,4点20分,男人准时点着火,锅中放水,米淘好了在水里浸泡着,待水开,放米,大火煮10分钟后,改温火慢熬,米在锅里扑突突地跳着,男人在炉火旁弯着腰,用勺子一下一下缓缓搅动……半小时后,男人一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一手端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菜丝,进卧室,喊女人起床。
女人翻个身,嘟囔一句什么,又睡过去,男人听着女人香甜的鼾声,不忍再叫,坐在床前,看看表,再看看女人,再看看表,女人却突然从床上弹起来,看表,慌忙穿衣起床,嘴里不住地埋怨,要迟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他把白粥和咸菜递过去:不着急,还有时间,先把粥喝了。
粥是白粥,不加莲子不加红枣不加桂圆,这样的粥,女人喝了5年,男人和女人结婚的时候,家里没钱摆喜酒,两个人只是把铺盖放在一起,便成了一个家,新婚之夜,男人端过来一碗白粥,白莹莹的米粥,在灯下泛着亮晶晶的光,男人说:“你胃不好,多喝白粥,养胃。”女人便喝了,清香淡雅的粥,温暖熨帖的不仅是胃,还有心。
他们在同一个厂里上班,女人常年早班,男人常年夜班,男人凌晨4点下班,女人早上5点半上班,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短短一个多小时,男人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点火,添锅,男人只会熬白粥,他们的经济状况,也只允许他煮一碗白粥,就是这样一碗白粥,居然把女人滋养得面色红润,娇美如花。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男人下了岗,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男人拿出微薄的积蓄,女人卖掉了母亲留给她的金戒指,凑了钱,开了一家杂货店,一只碗,一把拖把,一个水壶,利润不过几毛钱,男人却做得很用心,女人下班了,也来帮着打理店铺,没人的时候,男人和女人,坐在一堆锅碗瓢盆中间,幸福地憧憬。
男人说:“等有钱了,咱把连锁店开得哪儿都是。”女人说:“那时候,我就不上班了,天天在家变着花样给你做好吃的。”男人说:“哪儿还用你做啊,想吃什么,咱直接上饭店去吃。”女人撒娇,“不,我就想吃你煮的白粥……”男人便揽了女人的肩,眼睛热热的。
男人仍然每天早上4点20分准时起床,点火熬粥,一边熬,一边盘算着店里缺的货,有时候会分神,粥便煳了锅底;有时候太困打个盹儿,粥便溢了锅,有一天早上女人起了床,炉子上的粥正咕嘟嘟翻着浪花,男人的头伏在膝上,睡得正香,女人轻轻抱住男人的头,心,牵牵扯扯地疼,从那以后,女人坚决拒绝男人给她熬粥,她的男人,实在是太累了。
男人的生意越来越顺,到了第七个年头,他的连锁超市果然开得到处都是,女人辞了工作,做了专职太太,他们买了错层的大房子,厨房装修得漂亮别致,缺少的,只是烟火的味道,因为,男人回家吃饭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总是忙,应酬繁多,有时候,一个晚上要赶三四个饭局,开始的时候,女人也埋怨,可是男人说:“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想让你生活得更好一些?”后来女人也累了,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
女人很久都没有再喝过白粥,一天,男人突然被通知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他纳闷儿,怎么前几天还好好的,今天人就没了?殡仪馆里,他看到朋友的遗孀,那个优雅漂亮的女人,一夜之间憔悴衰老,她哭得死去活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以后谁送我上班接我下班?谁给我系鞋戴紧围巾……”他窒息,不由得就想到了她,想到那些为她熬白粥的早晨,想到每天她接过那一碗白粥时,眼里的幸福和满足。
男人几乎是一路飞奔地往家赶,打开门,却看见女人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家庭影院也开着,茶几上扔满了各种时尚杂志,男人跪在沙发前,手轻轻地拂过女人的头发,女人面色暗淡,细细的皱纹里,写满了深深的落寞。
他拿了毛毯去给女人盖,女人却突然醒了,看见他,女人揉了揉眼睛,确定是他后,脸上泛起可爱的红晕,女人慌忙起身,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男人从背后拥住她:“不,我去做,煮白粥。”女人半天没有说话,有温热的泪,一滴一滴,落在男人的手上。
那天,男人一边煮着粥,一边想:其实千变万化的粥品,都离不了白米粥做底子,而所有的幸福,不过白粥做底,锦上添花。
温柔的怜悯
马凌
我是在电影开始的时候才注意到前排那对老夫妇的。
上映的片子是《温柔的怜悯》,虽然例行要放的电影序幕已经打了出来,仍有好多人拿着话梅饮料之类的零食出出进进,当我听到那个女孩的声音时,并没有感到特别,她说:“您的票是31号吗?”这家电影院29号和30号的座位之间隔着过道,如果一对恋人被过道隔成牛郎织女,那就真是不走运了,令我感到特别的是我听到的回答,一个苍老的女声很慢很优雅地响起:“真是对不起呀,同志,我们……年纪大了,来一次不太容易……我们想坐在一起,能不能和您换一下,那边,29号?”——我这才注意到前排坐着的是一对老夫妇,在微光的映照下,他们的头发已如雪一般银白,当老先生侧过身时,我看见他老式西服的胸袋中还赫然插着一朵鲜花。
也许,对这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今天是一个纪念日,从衣箱底下翻出旧日的西装,再从精心培植的盆景上剪下一朵馥郁的花,是为了庄严地走回昨天,也许,今天只是最普通的一天,他们互相搀扶着,冒着霏霏雨雪,只是为了避开儿孙的眼睛,两个人坐在电影院中重新体味两人世界的温馨,而无论如何,对于他们,共同来看电影无疑是一次不平凡的经历。
女孩笑着说了声“好的”,便坐到了通道的那侧,老先生看着她入座,附在老妇人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便很放心地坐好了,我甚至可以肯定老妇人的手一定是握在老先生手中的,此刻,片名已经打了出来,电影里麦克在汽车旅馆里酗酒的镜头出现了。
等到影片中的麦克抱着吉他唱起第一首歌的时候,一个捧着大堆零食的英俊青年走了过来,我注意到坐在29号的女孩伸手拉住了他,轻声说了句话,青年向老夫妇这边望了一眼,把食品堆在女孩膝上,相当自然地吻了她一下,然后从容地走了过去——明显是一对美丽可爱的情侣。
老夫妇没有觉察,他们亲密地靠在一起,凝视着银幕。
银幕上出现了美国西部田野的景色,在高远的蓝天和一望无际的荒野之间,男女主人公正在耕种着一小块园地。
男主人公问:“想结婚吗?”女主人公答:“想啊。”
又问:“嫁给我行吗?”答:“行啊。”
感动于这样平淡无华之后的人情之纯、之真、之美,前排的老先生也不时和老妇人做着简短的交谈:“他们在种菜。”老先生说。
“是吗?什么菜?”
“还不知道。”
“……”
“那儿有一棵树。”
“什么树?”
“和过去咱家院子里的那一棵差不多。”
这样表面看来平淡至极的语言,突然有了另一种意义,像是在提醒着什么,提醒着一起去分享每一点悲喜、每一点自然、每一点回忆。
电影院里很静,老夫妇大概是因为耳背,声音很大,不过并不惹人讨厌,这絮絮的对话带给人一种温柔的心情。
银幕上,麦克在唱着一首深情的歌。
麦克的前妻辱骂他,不让他见女儿。
麦克重振旗鼓,演唱成功了……麦克不再拥有往日的荣耀、金钱、豪华的住宅和女儿,但是他有了更好的——家、温柔的情感、一小块菜地。
我听见老先生在对老妇人说:“那儿有一小块菜园,只有五六垄,还有个稻草人,穿着女主人的破衣服,戴着男主人的破帽子,它的姿势就像是马上要飞到天上似的。”
老妇人说:“那有多美啊,一小块菜地,还有个稻草人……我要是看得见就好了。”
老先生很急切地说:“你看不见,但我能看见……现在,麦克停下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妇人是个盲人!难怪老先生要这样一刻不停地解说,难怪两人的头要靠得这么近!他们厮守着来“看”这样一场生生世世的电影!
银幕上的麦克说:“我从来就不相信有幸福这种东西。”麦克,你错了,幸福不是功名利禄广厦肥田,幸福是那温柔不变的情感,其实你正生活在幸福之中啊,就在那样的阳光和土地上,就在斜斜举着一根树枝的稻草人被风吹起衣衫的瞬间,上帝温柔的怜悯已悄然降临。
灯亮了,老先生站了起来,手有些微颤地给妻子围上围巾;围好了,又左右端详一番,再轻轻整理,认真体贴得如给新娘整理婚纱的新郎。
老妇人把手放进丈夫的手中,安然地随着他向外走,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安然地踏上红地毯的吧。
那对美丽可爱的情侣紧随其后,女孩的手握在男青年手中,是出于默契吧,两人忽然相视一笑。
还有谁能说,这世上没有幸福呢?
伴侣
丘彦明
在欧洲华文作家协会的年会上,我认识了一对来自美国的夫妇。
那天,在柏林一家中餐厅用餐,这对夫妻刚好坐在我身旁,妻子笑着为丈夫斟茶:“来,我敬你。”丈夫欢欢喜喜碰杯饮茶,然后很自然地帮妻子夹肉选菜,恩爱极了。
忽然,那位妻子笑眯眯地向我伸手,问:“可以握个手吗?”我受宠若惊,间隔不到两分钟她再次伸手:“可以握个手吗?”
我疑惑地望向她的丈夫,他平静温和,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她是个失智症患者。”我心中一惊,因为看神情她完全是个风度美好的女子。
在那4天时间里,不论任何时候,丈夫都自在地牵着妻子的手,领她观赏风景,为她拍照,带她上洗手间,有些地方丈夫不便陪同,便央求女性同行者协助,由于要搭乘长途巴士及配合团体行动,不能自由行动,所以细心的丈夫会为妻子准备纸尿片,但每日仍会尿湿两三条长裤,晚上回旅馆后,丈夫都会把这些弄脏的衣裤洗干净,拧干后用毛巾吸水,再拿吹风机吹干,然后晾起来。
那妻子原本事业成功,经常在电视节目上分析金融投资形势,可是3年前,她的账目突然连续出错;应邀演讲,她说着说着就会不知所云;两个住在外地的儿子打电话来,母亲讲两句话便自行挂断,不再耐心倾听……医生诊断她的大脑部分钙化,得了失智症。
她忘记了过往的一切,失去了判断力,和她说事情,10秒钟后她就会忘记,但她却能清晰地记得丈夫的名字,她能走路,却没有方向感,一出门便会迷路,警察送回3次后建议丈夫反锁家门,以防她再度走失,出门旅行时丈夫必须紧紧牵住她的手,即便如此麻烦,丈夫仍决定带她去旅行,因为换一个环境,能刺激她脑波的运动,减缓病情恶化的速度。
不到60岁便罹患失智症,医生无法判定原因,丈夫认为可能是金融风暴带来的压力造成的,他不忍心把妻子送进疗养院,于是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专心照顾她。
他说:“她是我大学的学妹,我们恋爱结婚,然后出国打拼,她为我生了两个孩子,都教育得很好,我们在一起整整40年,现在她能依靠的只有我。”
得了失智症的妻子不会生气,总是笑嘻嘻的,很快乐,完全没有负面情绪,病后善良本性流露,算不幸中的大幸。
我们谈话时,那位妻子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深情地望着丈夫,问她:“说谁?”笑道:“讲我。”“讲什么?”她不再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笑。
临别时,她又伸出手来:“可以握个手吗?”然后说,“来我家玩,我先生人很好,会请你吃饭。”望着手牵手逐渐走远的夫妻,我失神呆立,恍惚中手被握住,我丈夫轻声道:“走吧!”我牢牢抓住他的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黑白世界里的纯情时光
丁立梅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那个时候,他二十六七岁,是老街上唯一一家电影院的放映员,也送电影下乡,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放映的全部家当——放映机、喇叭、白幕布、胶片,当他的身影离村庄还隔着老远,眼尖的孩子率先看见了,他们一路欢叫:“放电影的来喽——放电影的来喽——”是的,他们称他,放电影的,原先安静如水的村庄,像谁在池心里投了一把石子,一下子水花四溅,很快,他的周围围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张张脸上,都蓄着笑,满满地朝向他,仿佛他会变魔术,哪里的口袋一经打开,他们的幸福和快乐,全都跑出来了。
她也是盼他来的,村庄偏僻,土地贫瘠,四季的风瘦瘦的,甚至连黄昏,也是瘦瘦的,有什么可盼可等的呢?一场黑白电影,无疑是心头最充盈的欢乐,那个时候,她二十一二岁,村里的一枝花,媒人不停地在她家门前穿梭,却没有她看上的人。
直到遇见他,他干净明亮的脸,与乡下那些黝黑的人,是多么不同,他还有好听的嗓音,如溪水叮咚,白幕布升起来,他对着喇叭调试音响,四野里回荡着他亲切的声音:“观众朋友们,今晚放映故事片《地道战》.”黄昏的金粉,把他的声音染得金光灿烂,她把那声音裹裹好,放在心的深深处。
星光下,黑压压的人群,屏幕上,黑白的人,黑白的景,随着南来北往的风,晃动着,片子翻来覆去就那几部,可村人们看不厌,这个村看了,还要跟到别村去看,一部片子,往往会看上十来遍,看得每句台词都会背了,还意犹未尽地围住他问:“什么时候再来呀?”
她也跟在他后面到处去看电影,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几十里的坑洼小路走下来,不觉苦,一天夜深,电影散场了,月光如练,她等在月光下,人群渐渐散去,她听见自己的心,敲起了小鼓,终于等来他,他好奇地问:“电影结束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她什么话也不说,塞给他一双绣花鞋垫,鞋垫上有双开并蒂莲,是她一针一线,就着白月光绣的,她转身跑开,听到他在身后追着问:“哎,你哪个村的?叫什么名字?”她回头,速速地答:“榆树村的,我叫菊香。”
第二天,榆树村的孩子,意外地发现他到了村口,他们欢呼雀跃着一路奔去:“放电影的又来喽!放电影的又来喽!”她正在地里割猪草,听到孩子们的欢呼,整个人呆掉了,只管站着傻傻地笑,他找个借口,让村人领着来找她,田间地头边,他轻轻唤她:“菊香。”掏出一方新买的手绢,塞给她,她咬着嘴唇笑,轻轻叫他:“卫华。”那是她捂在胸口的名字,其时,满田的油菜花,噼里啪啦开着,如同他们一颗爱的心,整个世界,流光溢彩。
他们偷偷约会过几次,他问她:“为什么喜欢我呢?”她低头浅笑:“我喜欢看你放的电影。”他执了她的手,热切地说:“那我放一辈子的电影给你看。”这便是承诺了,她的幸福,像撒落的满天星斗,颗颗都是璀璨。
他被卷入一场政治运动中,是一些天后的事,他的外公在国外,那个年代,只要一沾上国外,命运就要被改写,因外公的牵连,他丢了工作,被押送到一家劳改农场去,他与她,音信隔绝。
她等不来他,到乡下放电影的,已换了他人,是一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拖住那人问,他呢?那人严肃地告诉她,他犯事了,最好离他远点儿,她不信,那么干净明亮的一个人,怎么会犯事呢?她跑去找他,跋涉数百里,也没能见上一面,这个时候,说媒的又上门来,对方是邻村书记的儿子,父母欢喜得很,以为高攀了,赶紧张罗着给她订婚,过些日子,又张罗着结婚,强逼她嫁过去。
新婚前夜,她用一根绳子拴住脖子,被人发现时,只剩一口余气,她的世界,从此一片混沌,她灵动不再,整天蓬头垢面地,站在村口拍手唱歌,村里的孩子,和着声一齐叫:“呆子!呆子!”她不知道恼,反而笑嘻嘻地看着那些孩子,跟着他们一起叫:“呆子!呆子!”一派痴傻的天真。
几年后,他被释放出来,回来找她,村口遇见,她的样子,让他泪落,他唤:“菊香。”她傻笑地望着他,继续拍手唱她的歌,她已不认识他了。
他提出要带她走,她的家人满口答应,他们早已厌倦了这个包袱,走时,以为她会哭闹的,却没有,她很听话地任他牵着手,离开了生她养她的村庄。
他守着她,再没离开过,她在这些日子里渐渐白胖,虽还混沌着,但眉梢间,却多了安稳与安详,又几年,电影院改制,他作为老职工,可以争取到一些补贴,但那些补贴他没要,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放映机归他,谁会稀罕那台老掉牙的放映机呢?他如愿以偿。
他搬回放映机,找回一些老片子,天天放给她看,家里的白水泥墙上,晃动着黑白的人,黑白的景,她安静地看着,眼光渐渐变得柔和,一天,她看着看着,突然喃喃一声:“卫华。”他听到了,喜极而泣,这么多年,他等的,就是她一句唤,如当初相遇在田间地头上,她咬着嘴唇笑,轻轻叫:“卫华。”一旁的油菜花,开得噼里啪啦,满世界流光溢彩。
你在,世界就在
丁立梅
乡间的土路,有些坑坑洼洼,偶有车路过,扬起一地的尘,路两边,不时可见梧桐树,顶着一头紫色的花,农田里,一片繁茂,油菜花还在一心一意开着,麦子快灌浆了。
这是丰县的乡下一个叫首羡的小镇,村庄低矮,房子三三两两,挤在一块儿,平房占大多数,红瓦盖顶,相互偎依,从一条巷道进去,野草野花,在两旁的院墙边茂密生长,庄户人家的草垛子上,竟也趴着开好的小野花,撑着黄艳艳的小脸蛋,笑盈盈的。
不见多少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村庄静悄悄的,几个妇人,在自家院落里洗洗涮涮,一些碧绿的菜蔬晾在砖堆上,想来是大葱吧,这里,家家都长大葱的,是家庭收入很大的一笔。
外人来,狗最先发现,家家都有狗,叫得兴奋,院门口探出头来,一张朴实憨厚的脸,冲着你很不好意思地笑着,仿佛不是你惊扰了他,而是他惊扰了你。
孙厚民就是这样笑着迎出门来的。
初见他,我有点惊讶,是惊讶他脸上的那种淡定和平和,怎么会呢?来之前,我是做好心理准备,准备看一张饱经沧桑的脸的,20多年来,它被岁月的苦难泡着,被不幸日日纠缠着,怎么说,也该是黯淡的辛苦色,苍老,满面愁怨,我甚至想好一些话来安慰他,诸如,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之类的。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手很有力,他笑着把我们往院子里让,嘴里说着,请家里坐,家里坐。
小院子不见特别,是乡下那种常见的小院落,泥地清扫得很干净,院子里有树,有花,有菜蔬,还有狗,他的女人“坐”在屋子前晒太阳,前阵子刚下过雨,现在出太阳了,他就抱她出来晒晒太阳。
女人短发,隐约有了些许白,也快50的人了,太阳光碎碎地铺在她脸上,小鱼般跳跃着,一起跳跃着的,还有她的笑,那笑,很暖,很干净,女人的穿着亦整齐干净,若不是她像摆放的家什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还真不拿她当病人,她笑着说,坐啊,坐啊,你们请家里坐啊,说时也只嘴在动,她整个的身子,除了头能左右稍稍转动外,别的,都像被螺丝钉给固定住了。
两间小屋,算是正屋,家具简陋,桌椅和床铺,外加一张破旧的沙发,小屋的墙上,糊满年画和孩子念书时得的奖状,花花绿绿的,孩子也只念完初中,就外出打工去了,“我家这个样子,他哪能再念书呢,没钱供呢,孩子也懂事,不想念了。”孙厚民说,愧疚和心疼,让这个男人,第一次收敛起笑容,现出难过的样子。
吃饭的碗里盛着白开水,他拿这个招待我们,你们喝水呀,喝水——他有些羞赧,女人替他把话说了,女人说,到我们家都没好东西招待你们。
20多年里,他们没添过一件新衣,没添过一件新家具,家里的吃喝全系在几分地上,种点粮食,种点葱,种点蒜——他也只能间或去地里转转,离开女人的时间,绝对不能长,女人实在保护不了自己,连家里养的羊都可以欺负她,把她的手指当母羊乳头啃,啃得血淋淋的,她疼,却动弹不了,只能任由小羊啃。
说起这个,孙厚民心疼得眉头紧皱,后来再不敢离她左右,世界就剩下小院落那么大,就剩下她,每隔2小时,他要帮她改变一下姿势,不然她会生疮,冬天要抱她出来晒太阳,夏天要替她把扇子,一日三餐,餐餐要喂,自她患病后,他从未睡过一个整夜觉,每隔2小时就会醒过来,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多年来已成习惯了。
苦吗?这么问他时,他低头,只是笑——若说不苦,还真有点假,半夜三更,他也曾泪洒枕头,可有什么办法呢?老天爷给他设了这么大一道坎,他也只能尽力迈过去——不过他还是觉得庆幸,这算不上最坏的结局,毕竟人还在,她在,世界就在。
说起从前的相识相知,他笑,她也笑,那是映在他们心头的明艳,照耀着他们一路前行,20多年前,他高中毕业,学得电焊手艺,人又生得挺拔俊朗,是乡下后生里很出色的一个了,她也不差,姑娘里头的一枝花,人又勤快,媒人牵头,他们只一照面,就都入了彼此的眼,很快喜结连理,日子虽清苦,但两个年轻人的憧憬很丰满,他在外打工赚钱,她在家伺弄庄稼鸡羊,不愁不富起来,到时盖幢漂亮的房子,养个胖胖的娃,多美好啊!
这年年底,娃也真的来了,伴随而来的,却是女人的全身疼痛和瘫痪,他倾家荡产,还借了不少外债,带她走南闯北去看医生,什么民间偏方都试过,他还学会了打针,给她一打,就是3年,然最终医学上却给她判了无期,这种十几万分之一的颈肌萎缩症,至今尚无方子可寻。
认命吧,孙厚民认了,那时他多年轻哪,才30岁不到,如果狠狠心,一出门不回头,这苦难也就避开去了,他可以重辟他的好天地,可是,良心不安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已经是他的亲人了,他不能撒手不管。
这一管,就交出了一辈子。
问他,这是爱情的力量吗?这个朴实的汉子笑着连连摆手,谈不上,谈不上,只要看到她好好地在着,就觉得很好了。
女人跟着笑,他们都羞于谈爱情,女人说,哎呀,我总是做着那样的梦,梦见我能跑能跳了——她多想报答他,换了她来伺候他。
他把她从太阳底下抱回来,放到沙发上,给她搁好手脚,垫好靠背、枕头,打趣她,你还想跑哪里去啊!
看着他们,我眼睛微湿,我很想对他表达一下我的感动,想对他说伟大啊什么的,结果,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伸手抚抚女人的头,在心里默默祝福了她,你要一直一直好好的啊,因为你在,他的世界就在。
最美的艳遇
裘山山
10年前,有个年轻姑娘只身一人去了西藏,她在西藏跑了3个月,几乎看遍了所有的高原美景,但离开西藏时,却带着一丝遗憾,因为藏在她心底的一个愿望没能实现,那就是与一个西藏军人相遇,然后相爱,再然后,嫁给他。
西藏归来,家人和朋友都劝她不要再固执了,要实现那样的理想,不是有点儿搞笑吗?再说年龄也不小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吧,可她就是不甘心,3年后,2000年的春天,她又一个人进藏了。
在拉萨车站,她遇见了一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是个中尉,他们上了同一趟车,坐在了同一排座位上,路上,她打开窗户想看风景,中尉不让她开,她赌气非要开,两个人就打起了拉锯战,几个回合之后,她妥协了,因为她开始头疼,难受得不行,中尉说,看看,这就是你不听话的结果,这是西藏,不是你们老家,春天的风不能吹,你肯定是感冒了,她没力气还嘴了,中尉就拿药给她吃,拿水给她喝,还让她穿暖和了蒙上脑袋睡觉,一路上照顾着她。
他们就这么熟悉了,或者说,就这么遇上了,她30岁,他27岁。
到了县城,中尉还要继续往前走,走到边境,他们分手了,分手时,彼此感到了不舍,于是互留了姓名和电话,表示要继续联系。
可是,当她回到内地,想与他联系时,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无数次地给他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打通过,因为他留的是部队电话,首先接通军线总机就很不容易,再转接到他所在的部队,再转接到他所在的连队,实在是关山重重啊,在尝试过若干次后,她终于放弃了。
而他,一次也没给她打过电话,虽然为了等他的电话,她从此没再换过手机号,而且一天24小时开着,但她的手机从来没响起过来自高原的铃声。
一晃又是3年,这3年,也不断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也不断有小伙子求爱,可她始终是单身一人,她还在等,她不甘心。
3年后的4月1日,她的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清脆,来自高原,她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你还记得我吗?她说,怎么不记得?他说,我也忘不了你,她问,那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才来电话?他说,我没法给你打电话,今天我们部队的光缆终于开通了,终于可以直拨长途电话了,我第一个电话就是打给你的,她不说话了,他问,这几年你想过我吗?她答,经常想,他问,那你喜欢我吗?她答,三年前就喜欢了,他问,那可以嫁给我吗?她笑了,半开玩笑地说,可以啊,你到这里来嘛,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好的,你给我四天时间,4月5日,我准时到。
她把他的话告诉了女友,女友说,你别忘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肯定在逗你呢,他在西藏边防,多远啊,怎么可能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跑到这里来?再说,你们3年没见了啊,她一想,也是,但隐约地,还是在期待。
4月5日,铃声再次响起,他在电话里说:我在车站,你过来接我吧,她去了,见到了这个3年前在西藏偶遇的男人,她说,你真的来啦?我朋友说那天是愚人节,还担心你是开玩笑呢,他说,我们解放军不过愚人节。
她就把他带回了家,家人和朋友都大吃一惊,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只见过一次的男人吗?你真的要嫁给这个在千里之外戍守边关的人吗?她说,他说话算话,我也要说话算话。
最后父亲发了话,父亲说:当兵的,我看可以。
他们就这样结婚了。
他30岁,她33岁。
几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婚姻,不看好这路上撞到的婚姻,但他们生活得非常幸福,这种幸福一直延续到四年后的今天。
当然,比之3年前,故事有了新的内容:他们有了一个来之不易的女儿,婚后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孩子,为了怀上孩子,她专门跑到西藏探亲,一住一年,可还是没有,部队领导也替他们着急,让她丈夫回内地来住,一边休假一边养身体,一呆半年,还是没有,去医院检查,也没查出什么问题,虽然没影响彼此感情,但多少有些遗憾,后来,丈夫因为身体不好,从西藏调回了内地,就调到了她所在城市的军分区,也许是因为心情放松了,也许是因为离开了高原,她忽然就怀上了孩子,这一年,她已经35岁。
怀孕后她反应非常厉害,呕吐、水肿,最后住进了医院,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告诉她,她的身体不宜生孩子,有生命危险,最好尽快流产,但她舍不得,她说她丈夫太想要个孩子了,她一定要为他生一个,丈夫也劝她拿掉,她还是不肯,一天天地熬,终于坚持到了孩子出生,幸运的是孩子非常健康,是个漂亮的女孩,但她却因此得了严重的产后综合征,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出院后也一直在家养病,无法上班,也出不了门,孩子都是姐姐帮她带的,直到最近才好一些。
现在,她就坐在我对面,浅浅地笑着,给我讲她这十年的经历,讲她的梦想,她的邂逅,她的他,还有,他们的孩子,她忽然说,今天就是我女儿一周岁的生日呢,就是今天,9月17日,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幸福,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一家三口都健健康康的,守在一起过日子。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里有了泪水,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在心里默默地为他们祈福,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幸福,因为他们有那么美好的相遇,那么长久的等待,那么坚定的结合。
我们都听过不少关于“艳遇”的故事,无非是只要过程不问结果的婚外恋、“一夜情”之类,可是,那些算什么艳遇呢?
可是,她和他却不一样。
他们在世界最高处,最寒冷处,最寂寞处,有了一次温暖的美丽的刻骨铭心的相遇,这样的相遇,才是世上最美的艳遇。
把我的爱放在你的手心里
风为裳
一
我曾在福利公寓做义工,照顾一对年老的夫妇。
这对夫妇很古怪,我记得第一次给他们送饭时,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囡囡,你能不能帮我找刘伯,告诉他我想他了!”我很疑惑,于是回头问同屋里的老头:“您姓刘?”老头挠了挠脑袋“嘿嘿”地笑了,说:“我姓邱……你说这,老伴还得上相思病了,看不上我这老头子了!”
后来我得知,那个婆婆姓沈,是同屋邱伯的妻子,大家都叫她“邱婆婆”,可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偏偏就喜欢上了刘伯,每天只要见着刘伯就很高兴。
很多人都问邱伯:“你为什么不管?”邱伯只是笑。
二
福利公寓的环境不错,依山而建,没事时,老人们总爱在山脚下伸伸胳膊踢踢腿,邱婆婆总是围在刘伯身边,刘伯爱理不理,偶尔搭上一两句话,邱婆婆笑得像小姑娘似的,眉眼都开了,我偷眼看远处孤单的邱伯,觉得有点不公平,老伴儿,老伴儿,老了,伴儿却跑到人家那里。
我走过去陪邱伯聊天,给他支招:“实在不行,就带婆婆离开这里一段时间!”邱伯挠挠后脑勺笑了,说:“你婆婆高兴,随她去吧,还能活几天?跟我这老头过了一辈子啦,可能真的烦了。”
原来,邱伯刚退休时,就发现邱婆婆有点不对劲:新买的鞋子放进了冰箱,揭开锅却发现没有点火,煤气常常忘了关……儿女们都忙,邱伯又有心脏病,没办法,只好双双进了福利公寓。
这老年痴呆症像电脑里的格式化一样,把很多东西都格掉了之后,就添了新东西,来公寓的第一天,刘伯帮着搬东西,邱婆婆就对他“一见钟情”.
送水果时,里面有两个橙子,邱婆婆见了,高兴得跟小孩子似的,她说:“刘伯最喜欢吃橙子,这两个都归我!”
我抬头看邱伯,邱伯冲我摆摆手,邱婆婆倒拉住我的手噘着嘴说:“囡囡,咱们这里什么时候才能有房子空出来,得让这个姓邱的搬出去才是啊!不然我跟一个男人住在一起,算怎么回事?”
我瞄了邱伯一眼,说:“快了,就快了!”然后赶紧溜走,公寓的老人们嘴碎叨,邱婆婆的事被人传来传去,有人甚至当着邱伯的面说:“邱伯,你那顶小帽挺绿啊!”邱伯冷了脸,竖着眉毛站起来回房间去了,可人们都知道,邱伯真是百里挑一,邱婆婆刚来那会儿,他端水端饭,擦身按摩,真是尽了力气,可这么好的男人,邱婆婆怎么就忘了呢?
三
或许是太孤单,刘伯竟然跟邱婆婆好了起来,一只橙子,两个人你让我,我让你,比热恋中的情侣还热乎,远处的邱伯背弯得更厉害了,白发飘在风里,有些可怜,他总是来义工办公室看有没有女儿的来信,可邮递员除了送报,很少送信件,我把手机递给邱伯,让他给女儿打个电话,邱伯犹豫着推辞了一下,还是拨了号码,他说:“囡囡啊,你妈挺好的,能吃能睡,心情也不错……不用惦记,有爸爸呢,能委屈了她?”我看到邱伯的眼里有了泪,同时,我也知道了为什么邱婆婆要管我叫“囡囡”.
我叫他帮我洗菜,顺便问起了邱婆婆的事。
邱伯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起来:“她这辈子跟我没少吃苦,我年轻时当过兵,很长一段时间里跟你婆婆两地分居,有一段,我们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我在兵营那认识了一个女兵,回去就跟你婆婆闹……本指望老了好好过日子,她却得了这病……我不怪她,她一个病人,知道什么?”
我放下菜,却不知如何安慰邱伯,只好说:“婆婆肯定把刘伯当成您了!”
邱伯笑了笑,甩了甩手上的水,转身走了。
四
邱婆婆越发像个小姑娘似的,不知从哪儿找了件红衣服穿在身上,衣服又瘦又小,也有些褪色了,她找我借口红,说:“囡囡,你知不知道哪里穿耳洞?我好像打过,可是怎么就没有了呢?”
我仔细看了一下,邱婆婆的耳洞还在,只不过很久未戴饰物,大概长死了。
我问:“婆婆,你真的不记得跟你一起住的邱伯是谁了吗?”
邱婆婆一边照镜子一边说:“那个邱伯挺烦人,睡觉打呼噜,还总摸我的头,让我吃药……”
我再不知该说什么,或许在邱婆婆的记忆里,那个刻骨铭心爱过的男人真的不再重要了,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倒是邱伯很有些无怨无悔的样子。
有一天晚上,邱婆婆说心里热,想吃点凉的东西,邱伯想起女儿上次带来的冻梨就在公寓楼下的冰箱里,于是披了睡衣出来,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腿就骨折了。
我去照顾邱伯时,刘伯也在,邱婆婆有点撒娇似的挽着刘伯的胳膊说:“你看这邱伯人多好,你以后也得对我这样……”
邱伯闭着眼睛,眼睫毛却一直在动,我知道他没睡着。
出门时,邱婆婆跟了出来,说:“囡囡,你说,让刘伯搬过来跟我一起住行不?”
我忍不住说:“婆婆,邱伯才是你的老伴,你知道吗?”邱婆婆拍着我的手使劲笑,说:“你可真逗,他长得那么丑,我能看上他?!”
五
囡囡赶到老年公寓时,邱伯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骨折本来没什么,接了骨打了夹板,静养就可以了,可谁知邱伯的心脏病却厉害了起来,一阵一阵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医生摇着头让通知家属。
邱伯拉着囡囡的手,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谁都没听清,囡囡凑到邱伯跟前,哽咽着说:“爸,您慢慢说,我听着呢!”好半天,邱伯的精神好些了,这次他的话大家都听清了:“你妈这辈子活得不容易,我走了,你们别难为她,她愿意过什么样的日子,都随她……还有,每天喂她吃药前,先试一试水温,别太烫……”
囡囡使劲地点头答应:“爸,您放心,您真的放心!”邱伯还在说:“多带孩子来这儿看看你妈,老了,心里就全是你们了……”
有人把邱婆婆带了进来,她孩子一样无辜地站在病床的一边,半晌才小声问:“邱伯的脸怎么跟白纸一样呢?”
邱伯无力地伸出手来,在空中划了一下,落到床上,我拉过邱婆婆的手放到邱伯的手里,邱伯的手用力地握了握,说:“小梅,我要走了,我这一辈子跟你没相处够啊!”
房间里静悄悄的,邱伯的话让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六
给邱伯送行的那天,雪后初霁,送殡的队伍走得很慢,突然,队伍后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转身看过去,是穿着一身又瘦又小的红衣的邱婆婆,她拿着一双黑色绒鞋走到囡囡捧着的骨灰盒前面,对着那上面邱伯的照片说:“你这死东西,赶紧试试这鞋,我说38的合脚,你就是不听,这回给你做的是39的,再挑可就没人管你了,让你相好的给你做去……”
队伍里开始是低低的哭声,后来干脆哭出了声,囡囡抱住邱婆婆,哭着说:“妈,我爸就等你跟他说这句话呢!打闹一辈子,你怎么就把他忘了呢?”
邱婆婆嘴里还在骂着邱伯,数落着陈年旧事,可大家都听得出她的心里是怎么样在意这个男人。
邱伯走后一个月,邱婆婆也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走得很安详。
七
春天来时,我离开了福利公寓。
我不再拒绝身边人善意的帮助,也不再怀疑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半年后,我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握住我的手说:“我没有很多钱,但我愿意一辈子跟你一起走……”
这句话让我愿意跟他走进婚姻,像邱伯和邱婆婆一样,即使白发苍苍,即使爱到忘了最爱的那个人,也依然愿意把爱放进对方的手心里,不管她变成了谁……
因为是家
周海亮
男人是一个小区的门卫,男人的家,就在这个小区。
常常赶上值夜班,男人披着厚厚的军大衣,站在铁门前不停跺脚,他得给晚归的小区居民开大门,得让外来的客人签名登记,得盘查一些看似形迹可疑的人员,甚至,他还得搀扶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门卫并不是无所事事的石狮子,男人其实很忙,很忙的男人偶尔抬头,就会看见家的一窗灯火。
他工作的地方,离家如此之近,他甚至可以听见妻子给儿子讲故事的声音,妻子的声音很软,她长得娇小,喜欢轻轻地笑,露出两颗调皮的虎牙。
有时妻子会下来看他,递给他一个热水袋,或者往他手里塞两个鸡蛋,妻子说不忙的时候把它们吃了,热热身子,鸡蛋是精挑出来的,个大皮薄,握在手心里,还是烫的,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不再多说一句话,也许她怕打扰了他的工作,也许她害羞——小两口站在一扇铁门前卿卿我我,万一碰到了熟人,有些不好意思。
有时她甚至会送来一碗热汤,飘了蛋花的汤,撒了细碎的葱末,她说,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喝了,男人把碗端到值班室,笑着,喝得气派和壮观。
一起值班的同事问他,不难受?男人听不懂,同事说那么暖和的家近在咫尺,你却站在家门口受冻,男人放下空碗,认真地说,这不是家门口,这也是家,把这里当成家的一个房间,身上和心上,就全都暖了,轮到同事听不懂了,于是,男人给他解释。
男人说,我抬了头,就可以看到家的阳台,可以看到窗上的灯火,可以看到阳台上摆放的盆花,可以看到她在阳台上望着我,距离如此之近,那么,就可以把这里当成家了,事实上,这里的确是家,她给我送来衣服,送来热水袋和煮鸡蛋,送来热汤和关怀,所以,其实我不过是在家里的一个房间里工作,她在另外的房间里做家务……
中间那段距离呢?同事问他,她过来看你的那段距离。
那可以当成走廊,当成客厅,当成门厅……男人说,那是可以忽略的距离,那也是家的组成部分。
同事笑了,他认为面前的男人除了一副硬邦邦的躯壳,其实哪里都是柔软的。
后来他们搬家了,家搬到很远的地方,而男人,仍然在这个小区做门卫,赶上值夜班时,不会再有人给他的手心里塞煮鸡蛋,也没有人为他端来一碗热汤,可是没有关系,男人说,因为,这里仍然是家的一个房间。
距离这么远,都看不见了,怎么还是?同事不解。
当然是,男人说,虽然眼睛看不到家的阳台,看不到窗上的灯火,看不到阳台上的鲜花和她,可是那一切,只要用心去看,仍然看得到,看得到,那么,这里便是家了,这其实是家的一个房间,我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她在另外的一个房间里做家务,在笑眯眯地看着我……
中间那段距离呢?同事接着问,那些街道,那么远的距离。
那可以当成走廊,当成客厅,当成门厅……男人说,不管多么远的距离,只要心里有家,无论哪里,都是家的组成部分。
似乎,是这样,这世上,男人需要工作,需要应酬,需要离开家门走出去工作和打拼,可是只要心里有家,只要家在心里,其实,哪里都可以当成家的一个房间,因为是家,所以没有寒冷和孤独,只有温暖和心安。
因为是家,所以,她一直关切地看着你……
有一种浪漫,不声不响
杜明伟
那一天,传闻中午时分小城将有一场轻微的地震,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恐慌,他们想,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里几百年来从没有发生过地震。
男人是上午听到这个消息的,他笑一笑,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一直要忙到下午五点,即使午饭,他也会在办公室里简单地对付,女人在工厂里“三班倒”,中午时候,她刚刚下班回到家里不久。
那天中午,男人突然很想回家看看,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打出租车跑个来回,男人完全可以在家里待半个小时,男人想,半个小时,也值了吧。
他轻轻打开防盗门,几乎没有弄出任何声音,他推开卧室的门,一缕温暖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他没有走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床上的女人,女人侧卧而眠,怀抱枕头,身体蜷起如猫,她太累了,凌晨两点到上午十点,整整八个小时,女人一直要站在机床前工作,床边那顶灰色的工作帽,沾满了油污。
男人盯着女人,足有半分钟,他的嘴角微微上翘,眼睛里饱含爱怜,他轻轻带上卧室的门,退到客厅,他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点起一支香烟,烟雾缭绕中,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竟也突然有了煞人的惊艳。
男人在客厅待了半个小时,他把第三个烟蒂摁灭,然后站起来,再一次推开卧室的门,女人还在熟睡,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睡梦中,她的脸庞如桃花般绽开,男人也笑了,满足而幸福,他掩好门,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换鞋,开门,关门,下楼,招手打一辆出租车……即使无人注意,男人仍然是一位绅士,他的动作很轻很柔,甚至惊不起一只蝴蝶。
黄昏时,女人在厨房里对男人说,听说白天有地震呢,男人说你信吗?女人说当然不信,我睡得香呢,男人再笑笑,将葱花下到油锅,香气即刻弥散开来。
也许女人永远不会知道,在她香甜的睡梦里,男人曾经偷偷回来,然后安静地陪伴了她半个小时。
地震只是传闻,只是谣言,男人不怕,女人也不怕,即使男人不赶回来,睡梦中的女人也不会惊醒,可是男人还是回到家,看睡梦中的女人,陪睡梦中的女人,他担心女人会有不安,哪怕这不安再微小、再短暂,他也会赶回来,为什么不呢?其实,生命中很多的浪漫都是这样,不声不响。
一堵墙,一世情
鲁瓜
1959年,女人成了寡妇,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两个妞妞,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金妞三岁,银妞一岁,两个女娃天天趴在炕头上号啕,把女人啃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次女人动了死的心思,两只手各掐住两个妞妞的脖子,到最后,又缩了手,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揪。
男人是女人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下过雨,土墙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墙垒起来,却没垒到原来的高度,那里多出一个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让女人的心颤颤地慌。
夜里,女人听到院子里嘭嘭两声,像有人跳进来,胆战心惊的女人抽出枕头下面的菜刀,随时准备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里再也没有动静,女人大着胆子来到院子,竟发现地上躺着两根翠绿的萝卜,女人湿了眼,拾了萝卜,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给两个妞妞熬些汤。
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只有害怕,那是一个身高只及她腰的男人,村人都叫他侏儒,侏儒没有爹娘,更不会有女人,侏儒十几岁去上海混戏班子,混到三十多岁,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没有离开,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长着一张猩猩般丑陋的脸,胳膊长及膝盖,两只眼睛深陷进去,闪着混浊幽蓝的光,他笑着摸金妞的脸时,金妞“哇”一声哭,像撞了鬼。
以后的每天夜里,那缺口都会飞来一些东西——半棵白菜,两块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这些东西让女人和两个妞妞挺过了最难挨的三年,那时,全国人都在挨饿,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白天见着他,女人说:“兄弟,心意我领了,可是你也不好过啊!”他笑,说:“让妞妞们有口饭吃。”女人抹一把泪,转身走,又顿住,回头说:“兄弟,如果夜里闷,就来嫂子家坐坐。”那张丑陋的脸就红了,他不再吱声,低了头匆匆离开。
夜里,女人坐在院子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从缺口扔过来的一把黄豆,女人就着月光慢慢地拣,边拣边哭,直到天明,饥荒终于过去,尽管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死,可是夜里仍然有东西从那个缺口扔过来,从不间断,白天女人遇见他,说:“兄弟,别再扔了,用不着了。”他嘿嘿笑,不说话,晚上,女人家的院子里,仍然会多出一些东西。
灾难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前兆,村子里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标语,然后有人将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们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还亲如一家的父老乡亲,突然变得如魔鬼般狰狞和恐怖,他们怀疑他在上海通过敌,甚至为敌人送过情报,也许他们真的是怀疑,也许,那不过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顶任务,男人挺起胸膛,大声喊:“一派胡言!”当然,他的回答为他招来了更多的耳光,女人远远地看着,心一下一下地紧,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脏,中午,他们命令他站在村里麦场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阳光,女人偷偷烙两张饼,夹上两块咸菜,对金妞说:“瞅着没人时候,塞给你叔。”
夜里他被放回来,一个人走进黑暗,女人听他在院子里抽泣,自己也跟着抹眼泪,正哭着,两个萝卜落到她身边,女人终于忍不住了,扯开嗓子号啕……
日子一天天过来,男人和女人都在一天天苍老,可是在晚上,墙的缺口处仍然会飞过来一些东西,从没有一天间断。
后来,金妞远嫁给城里的工人,银妞也嫁给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着银妞来看娘,把礼物放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一会儿回屋,瓦匠说:“娘,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说:“好。”瓦匠说:“还有这墙,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说:“不要。”瓦匠说:“娘,我都听说了,可是叔现在扔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那样的年纪和身材,万一闪了腰……墙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实也是为他好。”女人想想,不吱声了。
女人的墙被加固加高,不见了弧形的缺口,夜里,女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月,墙那边再也不会扔过来两片薯干或者一根萝卜了吧?月亮从这个树梢钻到那个树梢,女人的心里空空荡荡,忽然,女人听到墙那边“嘭”一声响,紧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来,疯了一样往那边跑。
门没拴,女人轻轻一撞,就开了,月光下,女人看到短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挣扎,鲜血染红一脸皱纹和一把胡子,他的手里攥一根萝卜,旁边,翻着一条破旧的长凳,躺在地上的他咧开嘴笑,他说:“妞妞有吃的了……”
三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上的他只会傻笑,婚礼上的她只会流泪,可是无论哪一种表情,都是深入骨髓的幸福……
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雪小禅
去年夏天,我有了散步的习惯。
吃过晚饭,屋里热,在单位开了一天空调,骨头缝都疼,换了纯棉的短袖衣服,穿了凉拖鞋,往四大街那边去。
晚上,那边就热闹起来了。
出小吃摊子的,多以烧烤居多,卖服装的,多是三四十块钱一件的,也有激情的街舞少年,一身黑衣,跳得起劲,我喜欢那里的烟火气。
最重要的,我要去看一对夫妻。
一个腿不方便,坐在轮椅上,一个近乎失明,只有0.1的视力,有人给了十块钱,他恨不能贴到脸上去,然后转过脸对妻说,真的。
她坐在轮椅上弹电子琴,站着的男人吹萨克斯,两个人配合一些曲子,比如《两只蝴蝶》,比如《你是我的玫瑰花》,总之,是歌厅最流行的歌。
男人嗓子好,有时也唱,唱得很苍凉。
有时也对唱,两个人唱二人转,有时,有人嚷,来段黄的,来段刺激的,男人就说,我们不会,女人就红了脸,再重复:我们真不会。
他们总是来得最早,有时候,会看到他们吃东西,凉皮,或者羊肉串,男人必定递给女人先吃,女人说,你先吃吧,男人就说,你先,这种情况,我遇到过好多次。
他们走得最晚,每天如此。
等到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才会走。
那时,已近午夜。
这是偶尔发现的,那天,我和妻吵了架,决定转到天亮再回家,手机关了,索性陪着这对夫妻。
凌晨一点,摊子散了,女人推着轮椅帮着男人,男人说,不用你,你坐好!口气中居然带着严厉。
女人坐在那里吃着桃子,男人说,洗了吗?我给你洗洗去,女人说,没事,擦擦就行,男人就拿过桃子,然后在衣服上擦了,再递给女人。
男人收拾着东西,我看着他,他转过脸来对我说,半夜了,你应该回家了。
我问他挣了多少钱?女人笑着,点着钱,不少,二十多块呢,够我们吃饭了,女人说,现在的人不爱往外掏钱了,你看,我们嗓子都唱哑了。
五毛,一块,没有多少人掏钱,都是路过,有同情心的人越来越少,可他俩说,就当玩吧,在家唱也是唱,挣点是点,要不,老靠国家,真不行。
我问,为什么要这么晚才回家?
男人说,现在路上没人了,我可以推着她了,我眼神不好,有一次,撞到了人,她腿脚不便,我得照顾她。
女人就说,他就这样,老不信我,离开一会儿就嚷我的名字,真没办法了,语气中,完全是娇嗔的口气。
后来渐渐熟悉了,把家里不穿的衣服带给他们,女人高兴得不行,第二天就穿上,然后问我,好看吗?
整个夏天,我交了这么两个朋友。
他们唱得不是多好,可是很尽力。
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一对夫妻,在红尘中挣扎着,无限的乐观,人已到中年,想多挣几个钱,然后养老。
秋天来临的时候,夜市冷清了许多。
他们依然来唱,可是,人却少了。
整个四大街好像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秋风中唱着,“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男人唱的时候,女人很深情地看着他。
我忽然有一种心酸,这世上的爱情,必然有这一种,也许不是多爱,可为了生活,他们要相依在一起,你是我的天,我的地,你是我唯一不能放弃的那朵玫瑰。
冬天的时候,他们终于没有来了。
再次在街上遇到女人时,她说,男人生了很重的病,也看不起,她不知怎么办,然后她问我,如果让车撞死,得赔多少钱?我看了她一眼,吓了一跳,我明白她的意思,我说如果这样,他会生不如死,女人就哭了,你说怎么办啊?我说,总会过去的。
不久,看到女人出来卖菜,手都冻伤了,坐着轮椅,守着一堆菜,因为冷,菜都有些冻坏了,她嚷着,菜,新鲜的大白菜。
春天再来的时候,又遇到他们,他们又出来卖唱了,还是在四大街。
男人好了,女人说,他呀,傻,去年唱了一个夏天的钱,全买了树苗,今天种在了地里,说我们唱不了的那一天,这些树也长大了,都是好杨树呢,长得快,也能卖个好价钱。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眼泪。
男人说,两个残疾人,得想点门道,要不,就饿死了。
自始至终,没有听到谁说多爱谁,可他为她做的每一点每一滴,她为他做的每一丝每一毫,全是爱情的滋味。
所以,这个夏天我常常去捧他们的场,三块两块,是我的心意,我说是他们的忠实粉丝,女人问,什么叫粉丝,男人说,就是超级女声,电视上特火的那种,你就是我的超级女声,我就是你的粉丝。
女人听了就乐了,一乐,露出一颗龅牙,有些黄,男人说,又傻乐,一天到晚就知道傻乐。
然后他们开始唱很俗的《两只蝴蝶》:“亲爱的来跳个舞,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真好,我走在风中,听着歌声,感觉泪湿,他们的爱情,一直是春天呢,而爱的春天,哪里会有天黑?
下辈子,让咱俩换过来吧
叶翩翩
我打电话给爹的时候,听到他吭吭地咳,就连忙赶了过去,屋子里充斥着烟草和着尘埃的气息,我给他倒了一杯水,忧伤地说:“把郭姨接过来吧,老了一起做个伴,不好吗?”
爹不说话,但是我分明看见,他紧闭的眼角滚下了一滴浊泪,良久,又一滴。
1
爹年轻时是闻名乡里的美男子,他还写一笔好字,填一手好词,一把破旧的二胡能让他拉得如泣如诉,硬生生催出人的幽怨,娘也好看,尤其是有一副清亮的嗓音,在他们的二人转业余小剧团,娘是响当当的台柱子,那时候娘的艺名就叫“金铃子”.
娘看上爹了,有人开他们的玩笑,娘就抿着小嘴笑,她还大大方方给爹洗衣服,她想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告诉那些看着爹眼里冒火的姑娘:这个帅哥是我的。
可是爹眼里的人却不是娘,那是个姓郭的种地姑娘,没娘好看不会唱戏,她拥有的,是跟爹高中三年的同桌时光。
那一次小剧团的演员来爹家里玩,奶奶一眼相中了当中最出色的娘,娘心里有数,早知道爹是个孝子,见迟迟攻不破爹这座堡垒,就打算采用“迂回”战术,她一口一个“姨”叫着,亲亲热热帮着奶奶下地生火做饭,奶奶惊讶地发现,这玫瑰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做家务还是把好手!
于是奶奶亲自去姥爷家里求亲,姥爷斟酌着词句才一开口,娘就从猫着的小屋子里走出来,干脆利落地说:“我同意!跟他吃糠咽菜我也愿意!”
奶奶兴冲冲逢人便说给爹订了门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亲事,爹却炸了,“我不同意!我……我有人了!”
那一刻据说奶奶眼里的火星子都冒出来了:“是谁?是谁!要是那郭丫头,你敢娶她进门,我立刻就上吊!”
奶奶的心里有一个打不开的结,爷爷不到30岁就仓促离世,据说是因为奶奶眼睛下面有一粒黑痣,命硬,伤夫,郭姑娘的眼下,也有一粒黑痣。
然而爱情的力量是惊人的,在奶奶大张旗鼓地张罗婚事之前的一周,爹和郭姑娘都不见了,私奔,是那个年月常见的事,也是件哄传乡里的大丑闻,村子里炸开了锅,奶奶经受不住这些,直撅撅吊在了仓房的横梁上,瞪大眼睛怒视着棚顶,像是在控诉着对不孝子的怨恨。
爹火速赶了回来,跪倒在奶奶的尸身前,爹没有泪,只说了声:“娘!你放心去吧,儿子一切听你的!”那个时候,爹才放声大哭。
那郭家姑娘,没多久嫁给了外地一个老光棍,她嫁过去的前一晚,爹和她来到了村外大柳树下,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从那天起,爹的小柜子里多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手织毛衣。
奶奶烧过了周年,娘简简单单嫁了过来,爹成亲的那一天,穿的就是那件银灰色的毛衣。
婚后,爹再没穿过它,把它深深地藏匿了起来。
3
没有人知道爹和娘的新婚蜜月是怎么度过来的,他们唯一的女儿——我,是在他们婚后三年半才来到人世的。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娘对爹那个好啊,挖心挖肝一样地疼,比对我这个女儿要疼得多。
家里的活计,娘全包了,地里的活计,娘做一大半,耍手绢翻飞如意的纤手做起农活毫不人后,有好吃的,可着爹,娘似乎永远是一碗汤泡饭,每年端午节每人那一个煮鸡蛋,娘从来都是偷偷埋在爹的碗里让他吃双份,人家都说,爹娶了娘,是前世烧了锄杠那么粗一炷香才修来的。
自有记忆起,爹娘就很少吵架,即使吵也是娘占上风,娘性子刚烈脾气急,爹话语少,城府深,喜怒不形于色。
当着世人的面,娘提起爹总是赞不绝口,结果爹几十年里一直是姥姥家里口碑极佳的好女婿,村邻们也拿他们做模范婚姻的楷模。
可是爹怎么经常一个人卷着行李卷枕着个包裹住在西屋一住就是好多天?他怎么经常趴在西屋的炕桌上写呀写的写完了谁也不给看就烧掉了?他怎么经常在夜晚一个人在门前小溪边大柳树下的青石上一坐就是大半夜?
儿时的我很不解,每一次问娘,娘就一声声地叹息,默默地掉泪。
那一次我正在写作业,忽然爹急匆匆走进来,语气很冲地问娘:“我放在柜子底那件毛衣呢?”娘没有停下手头的针线,也不抬头看爹,轻描淡写地说:“年头多了,得拆一拆,要不线就糟烂了。”
爹的眼神凌厉得像刀子一样剜向娘,声音却出奇地冷静:“给我拿出来。”大热的天,我听了那声音寒得如同凝了冰,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我恐惧地看着娘,娘和爹两个人对视着,屋子里安静极了,四道光线执着地交锋,各不相让,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娘绷紧的脸猝然松弛,默默打开身后的小柜子,翻出了一个紧密的包裹,我认出来了,是爹老枕着睡觉的那个。
爹一把夺过包裹,出去了。
我继续写作业,娘继续织毛活,屋子里静得只有我的铅笔划在纸上的“嚓嚓”的声音,然后我听见吧嗒吧嗒的轻响,一回头,娘很好看的大眼睛里正滚出豆大的泪珠,一串,一串,滴落下来……
然后娘忽然自言自语:“人心不能是狼心!就是块冰石头,我搁怀里焐这么多年,也该焐热了吧?”
娘40岁那年得的肝癌,医生说,跟长期的精神抑郁脱不了干系,这个消息对于我和爹不啻五雷击顶,爹尽心尽力地带娘医治,大医院小医院地折腾,不心疼钱。
可是娘心疼,她总抱怨看病太贵了,尽管家里不缺钱,娘的病越来越重,我们强行送她进了医院,娘挣扎着说:“没用了,早晚也是死,死了一了百了,剩下活的还得过呢,钱,少糟害点,你爹到老就能少遭点罪……”
然后她又看了看爹,满眼是垂死之人的怜悯:“跟我这一辈子,你比我苦,你是心里苦……我可怜,你也可怜啊……”
爹扭歪的脸上骤然泪水奔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他哭,然后他扭身就出去了。
娘看着爹的背影,欣慰和感动让她恹恹死灰的面色竟然现出了激动的潮红:“闺女!你爹哭了……你爹都哭了!”
我奔了出去,看见爹坐在院子里,头趴在膝盖上,我轻轻叫了声:“爹……”
他没抬头也没动,然后我看见在他双脚之间的青石板上濡湿了一小片,还有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砸落。
是不是到了这一刻,爹跟娘之间横亘几十年的情感荒漠才生出了些微青绿?
娘弥留的时候还能说话,可她的眼神已然迟滞,却盯牢我一遍遍地问:“你答应过我,要常来看你爹,是不?”
她的舌头已经不灵便了。
最后一刻来临了,娘紧紧抓着爹的手,不停地流泪,怎么擦也擦不完,我忽然大着胆子问:“娘,你后悔过吗?”
娘紧闭着的眼睛里依旧汩汩流淌着泪水,她枕上的头却缓慢地摇了摇。
果然到了最后一刻,我清清楚楚听见爹趴在娘的耳边说:“到那边等着我……下辈子,让咱俩换过来吧。”
对于心思缜密寡言罕语的爹,这可能是他最大的限度了。
该给娘穿寿衣了,我提议不给她穿棉袄,因为她说过不喜欢,可是爹立刻冲口而出:“那不行!那你娘冬天不得冷?”
在给娘烧衣服的时候,爹拿出一个包裹,说:“把这个给你娘烧了。”我打开一看,是那件叠得板板正正的银灰色毛衣,30年岁月磨蚀,颜色早已老旧泛黄,我知道毛衣的来历,讶异地看着爹:“可是……可是这不是我娘的东西啊……”
爹点头:“让你烧就烧吧,烧了你娘在那边安心!”
娘去世多年,不断有人给爹做媒,都被他婉拒,他说习惯了一个人过,自在。
前年那个郭家姑娘也守了寡,立时就有好事的乡邻给他们撮合,我也极力相劝,爹沉默了许久,说,以后再说吧,然后就没了下文。
这一次回家去看爹,娘种的两棵海棠树挂了一树繁花浓荫匝地,偌大的庭院里空空落落几无人迹,不由辛酸泪落。
走的时候已是归鸦阵阵,爹送我到村口,回头一摆手,我蓦然发现,黄昏里爹的头发白了大半,爹还不到60岁。
和在一起的人慢慢相爱
慕容莲生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他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八十岁那年,在《八十自述》一书中这样写道:“我从圣约翰回厦门时,总在我好友的家逗留,因为我热爱我好友的妹妹。”
这个妹妹名叫陈锦端,他十七八岁时对她心生热爱,相爱却未能在一起,直到八十岁犹是难能忘怀,正应了白居易那句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还有一次,陈锦端的嫂子去香港探望暮年久病缠身的他,当听说陈锦端还住在厦门,他双手硬撑着轮椅的扶手要站起来,高兴地说:“你告诉她,我要去看她!”
他的妻子廖翠凤虽然素知他对陈锦端一怀深情,但也忍不住说:“语堂!不要发疯,你不能走路,怎么还想去厦门?”想想也是,他颓然坐在轮椅上,喟然长叹。
陈锦端若是知晓这些事,心有何想?
于女人来说,青春时节曾被几个男子爱过或许并不值得骄傲,骄傲的是,是否有那么一个人,虽不能白首偕老但他将她放在心间一辈子,如印记,若能得这么一人,此生足矣。
于男人来说,一生爱过几个女子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何时何地想起都满心欢喜,想去见她,就像红蜻蜓想望见油亮绿草,有着小松鼠穿梭树林的轻松,这有多好。
爱,或许无须计较在一起时有多轰烈,单看不在一起后,能否爱如当初,隔了迢迢山迢迢水,你知她在那儿,她知你在这儿,好好地活着,美好相望,而不是从此陌路相忘于江湖。
我将爱情付给了你,婚姻留给了她。
遇见陈锦端前,林语堂喜欢一个叫赖柏英的女孩。
赖柏英和林语堂在同一个村子出生成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去河里捉鲦鱼捉螯虾,他记得很清楚,赖柏英有个了不得的本事,她能蹲在小溪里等着蝴蝶落在她头发上,然后轻轻地走开,居然不会把蝴蝶惊走。
她还喜欢在落雨后的清晨,早早起床,去看稻田里的水有多么深。
她笑起来的时候,多像清澈湖水,阳光洒下来,明媚一如花都开好了的春。
是否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有那么一个女孩,一起生长,谈天说笑,天真无邪的年纪许下许多美好诺言,他说娶她为妻,她说非他不嫁。
林语堂爱赖柏英,赖柏英也爱林语堂,只是后来,一个远走他乡求学,他急于追求新知识见识新天地;一个留在故乡,她的祖父双目失明,她要孝顺祖父,最后嫁给本地的一个商人。
人人都说,初恋是男人一生都无法解开的魔咒,后来,林语堂常常还会想起,在故乡,有个女孩,她行在清晨的稻田里,风吹树,树上积雨落,湿了她的发梢她的蓝色棉布长衫,她忽然就笑起来。
时光多疯狂,它使孩童那么快就成长为少年,又推着少年离开故乡,去远方。
1912年,林语堂去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这个少年很优秀,在大学二年级时曾接连三次走上礼堂的讲台去领三种奖章,这件事曾在圣约翰大学和圣玛丽女校(此两所学校同是当时美国圣公会上海施主教建立的教会教育中心)传为美谈,然而,于林语堂来说,最好的事是在这儿认识陈锦端,两人陷入热恋。
陈锦端是林语堂的同学的妹妹,用他的话说,“她生得确是其美无比”,才子钟情佳人,佳人爱慕才子英俊又有美好名声。
一切就像小说一样,相爱的男女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女方家长站出来,棒打鸳鸯。
陈锦端出身名门,她的父亲是归侨名医陈天恩,而林语堂,他不过是教会牧师的儿子,虽年少多才那又如何,门不当户不对,陈父看不上他。
这事情其实寻常,哪家父母不想为自己的女儿物色一个金龟婿呢?
他爱她,她也爱他,但他们中间横亘一条河,这河不比银河,王母娘娘拔簪划河,而牛郎织女终是夫妻,年年七夕尚能鹊桥相会,而他和她,隔河相望,无桥可渡,决无成亲机会。
陈父不给这对恋人渡河之桥,但他愿意为林语堂搭另一座桥,陈父和林语堂说,隔壁廖家的二小姐贤惠又漂亮,如果愿意,他可做媒。
这廖家二小姐就是廖翠凤了,她的父亲也很不简单,是银行家,在当时的上海颇有名望。
林家父母倒很满意陈父的提议,要林语堂去廖家提亲。
父母之命不可违,林语堂去了廖家。
廖翠凤对林语堂的才气早有耳闻,又见他相貌俊朗,十分欢喜,她愿嫁他为妻。
想想多酸楚,他心中至爱陈家姑娘,却要和陈家隔壁的廖家姑娘有媒妁之约,可是,他能做什么呢?许多年后,谈及此事,他不无感慨:“在那种时代,男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
最终令他下定决心娶廖翠凤,或许是因为,廖母和女儿说:“语堂是个牧师的儿子,家里没有钱。”是的,廖母也不看好这门亲事,但是,廖翠凤很干脆又很坚定地回答:“穷有什么关系?”
一个姑娘,她生于富有之家,却不嫌弃你贫穷,不怕嫁给你吃苦受累,多好,除了爱她娶她,努力使她过上好生活,男人无以为报。
于是,林语堂和廖翠凤定下婚事。
陈锦端得知这消息,她拒绝了父亲为她觅寻的富家子弟,孑然一身远渡重洋去美国留学,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而婚姻却是两个家庭的交涉,她的心上人,将娶她家隔壁的姑娘,在这场不见硝烟的战役里,她也是伤兵。
如果,如果他和她都奋力争取,铁了心在一起,结局又会怎样?他和她都没有去做,他们爱得太冷静,他们都是爱情的逃兵。
没有谁知道,每当回首这爱情往事,陈锦端是怎样的心情,历史只简短记载,陈锦端留学归国后,多年不婚,一直单身独居,直到32岁那年,她与厦门大学教授方锡畴结婚,长居厦门,终生未育,只是抱养了一对儿女,是否可以猜测,女人若不爱男人,即使有婚姻也不愿和他生儿育女?究竟只是猜测罢了。
最静好的岁月里和在一起的人缓慢相爱
1919年1月9日,林语堂娶廖翠凤为妻。
结婚的时候,林语堂做了一件奇事,他把结婚证书一把火烧掉了,不过,他说了这样一句话:“把婚书烧了吧,因为婚书只是离婚时才用得着。”
多智慧的一句话,或可看作他对廖翠凤许下盟誓,对她好,一辈子不离弃。
即使如此,可是,试问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容忍丈夫烧掉婚书?
廖翠凤能。
这个女子多智慧!她知道,嫁给一个人,就要接纳他的生活方式,他有再多怪癖,她都理解并迎接,这样的女人多清醒。
廖翠凤生于富贵之家,但她却能快乐地和丈夫一起过平常日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生活苦辛,不过巧妇不会难于少米之炊,简单的饭菜她亦是能做得花样百出,实在揭不开锅时,她默默当掉首饰维持生活,这样的女人,要林语堂如何不对她刮目相看,如何不爱?
她知林语堂心中一直不曾放下陈锦端,但并不计较,居住在上海时,她常常邀请尚未婚配的陈锦端到家中做客,每次得知陈锦端来,林语堂都会很紧张,坐立不安,孩子看见了,颇为不解,便问妈妈,她坦然微笑,和孩子说:“爸爸曾喜欢过你锦端阿姨。”
笔耕之余,林语堂喜欢作画自娱,他画中的女子从来都是一个模样:留长发,再用一个宽长的夹子将长发挽起,孩子又发现了这个秘密,问父亲:“为何她们都是同样的发型呢?”林语堂也不掩饰,抚摸着画纸上的人像,他说:“锦端的头发是这样梳的。”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不过只是在怀念,天长日久,烟火岁月,他早已爱上他的妻子,他不过只是在怀念少年时爱过的姑娘,他明白他的妻子不会打翻醋坛子和他吵闹。
世间哪有不争吵的夫妻?为别的事,倘若真的争吵了,他总会先闭口不言,这是他的妙招:“少说一句,比多说一句好;有一个人不说,那就更好了。”的确,夫妻吵嘴,无非是意见不合,在气头上多说一句都是废话,徒然增添摩擦,毫无益处,他说:“怎样做个好丈夫?就是太太在喜欢的时候,你跟着她喜欢,可是太太生气的时候,你不要跟她生气。”
她忌讳别人说她胖,但她喜欢人家赞美她挺直的鼻子,所以她生气时,他总是去捏她的鼻子,说一些欢喜的话,她也就笑起来了。
这样一对夫妻,多好。
谁说先结婚后恋爱不可以呢?
“我和我太太的婚姻是旧式的,是由父母认真挑选的。”他说,“这种婚姻的特点,是爱情由结婚才开始,是以婚姻为基础而发展的。”他还说,“婚姻就像穿鞋,穿的日子久了,自然就合脚了。”
人人都知道他一直都在爱着陈锦端,但是,他的智慧在于,不和生活较劲,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旧情人再好,往事多美妙,不过都是过往,最要紧的是怜取眼前人,和在一起的这人,好好生活,岁月静好。
“我们现代人的毛病是把爱情当饭吃,把婚姻当点心吃,用爱情方式过婚姻,没有不失败的。”他说“把婚姻当饭吃,把爱情当点心吃”那就好了。
其实,生活的道理人人都懂一箩筐,然而懂得又能做到的人,却是太少。
结婚五十周年,是为金婚,那一年,林语堂送给妻子廖翠凤一个勋章,上面刻了美国诗人詹姆斯·惠特孔莱里的《老情人》一诗:“同心相牵挂,一缕情依依,岁月如梭逝,银丝鬓已稀,幽冥倘异路,仙府应凄凄,若欲开口笑,除非相见时。”
他对她心怀感恩,他们的婚姻他引以为荣,他曾得意地说:“我把一个老式的婚姻变成了美好的爱情。”
婚姻犹如一艘雕刻的船,看你怎样去欣赏它,又怎样去驾驭它,倘若你智慧,即使婚前你和爱人不相识,婚后你也是能和爱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
1976年3月26日,林语堂逝世于香港,灵柩运回台北,埋葬于阳明山麓林家庭院后园,廖翠凤守着他,度晚年,直到她也闭上眼睛停止呼吸。
纯手工爱情
三秋树
2011年,亿万网友被一份纯手工爱情打动——山东临沂的老人王忠玉为偏瘫的老伴卓保兰亲手造了一部电梯,这样,她就可以坐着轮椅上下楼,看到更多的风景,这可能是世界上外表最为简陋的电梯,却成为大家心中爱的图腾,给了我们关于爱的最深切的感动,原来,浪漫的极致其实是朴素。
幸福是给了疼爱你的机会
山东省临沂市兰山区金雀山路市广电局家属院4号楼,有一部史上最原始的电梯——没有数控键盘,没有钢筋围挡,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可以上下的简陋的吊车,可是,知道这部电梯的人都说:“它可能是史上最简陋的电梯,却承载着最真挚的爱情。”爱情的主角,是一对结婚44年的老夫妇——王忠玉和卓保兰。
2000年12月27日早上6点,王忠玉正在厨房里做饭,只听老伴卓保兰的卧室一声响动,他急忙跑过去,只见老伴半躺在床上,嘴已经歪向一边,虽努力张口说话,口齿却已经不清,王忠玉手忙脚乱地赶紧给儿女们打电话,王忠玉后来描述,打电话的时候,他泪如雨下:“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只要老伴能活着,让我干什么都行。”
卓保兰的命是保住了,但左半边身体却从此瘫痪,3个儿女非常明确地做了分工,轮流担当起照顾妈妈的责任,可是,王忠玉很快看到,孩子们的孝心并没能让卓保兰开心,生性坚强开朗的老伴的眼里有了越来越多的泪水,没有哪个母亲愿意成为孩子的负担,尤其是3个子女正处在人生的爬坡阶段。
老伴的眼泪同样落在王忠玉的心里,他拉着老伴的手说:“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们,保兰,有没有信心跟我一起锻炼,咱以后不仅能走,还能下楼,说不定还可以帮孩子们照顾他们的孩子。”
卓保兰吃惊地看着老伴:“那怎么可能呢?”
王忠玉把胸脯拍得山响,对老伴说:“那天你一下子病倒了,我才知道,只要你人在,啥苦我都能吃,啥苦我都觉得是幸福。”
第二天,王忠玉正式遣散了3个儿女,家庭会议上,王忠玉对儿女们说:“孩子们,放心吧,爸爸一定把你们的妈妈照顾得越来越好,有机会为你妈做点事,能够照顾她,爸爸觉得心里特别安慰,就给爸爸这个机会吧。”
孩子们走了,卓保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王忠玉笑着对老伴儿说:“真正的二人世界又开始了。”
而此后的二人世界对60岁的王忠玉来说,并不轻松。
王忠玉家住在二楼,为了让老伴坚持锻炼,王忠玉在楼梯的右侧钉上了扶手,怕老伴磨手,他细心地为每一个扶手缠上了软布条,从王忠玉家到楼梯口的路虽然只有5米,可对他来说,要把老伴扶到那里,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一次,由于地板上有点水,王忠玉脚下一滑,他做出的本能反应是双手举着老伴,自己先倒下,老伴则缓缓地压在了他的身上,卓保兰170斤的体重就这样压在了瘦弱的王忠玉的身上,忍着剧痛,他还跟卓保兰开玩笑:“看看我这身手,像不像十六七岁?”
卓保兰把着扶手锻炼,手上使足了劲,左腿却抬不起来,王忠玉就蹲下身去,一下一下地帮老伴抬脚,老伴每迈出一步,他就会提出表扬:“保兰,太棒了。”“老伴儿,加油,再过几天,天暖和了,咱可以走着去楼下跟老邻居们聊天了。”雷打不动地,他们每天从早晨7点一直走到中午12点半,看着老伴累得满头大汗,王忠玉很心疼,总是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块糖或一把瓜子仁,来鼓励老伴儿。
夜里卓保兰几乎每半个小时就要起夜一次,十几年来,王忠玉也就这样一直处于浅睡眠,到了半个小时,不管多困,他都会起来,半扶半抱着老伴去上厕所,孩子们心疼他,提出晚上给妈妈穿纸尿裤,可是王忠玉坚决不同意,觉得那样老伴会不舒服,最重要的是,纸尿裤一穿上,老伴儿就会觉得自己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这是王忠玉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在他的心里,老伴永远都是那么勇敢、善良、漂亮,妻子当年对他的恩情令他终生难忘。
有一种恩情用一生来回应
两人初识时,卓保兰是临沭医院的护士,王忠玉是机械厂的一个维修工人,当时正值“文革”期间,25岁的王忠玉通过同学介绍,认识了大他两岁的卓保兰,第一次来看他的卓保兰一走进他们厂里,就看到满墙贴着“打倒王忠玉,铁杆保皇派”的大字报,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卓保兰并没有介意王忠玉“保皇派”的身份,相反,她看中了王忠玉的踏实肯干、勤奋努力,于是两人开始谈恋爱。
1966年,上进心强的王忠玉报名参加云南的“大三线”建设,可能要去一年,当时虚岁已29岁的卓保兰答应等他回来再结婚,没想到,刚去几个月,王忠玉便得了“重症肌无力”,就是浑身的肌肉都不听指挥,有可能造成肌肉萎缩致死,远在山东老家的卓保兰听说后,不顾别人的反对,一个人背上烙饼,从临沭到临沂,从临沂到济南,从济南到昆明,倒汽车,倒火车,用了7天7夜,终于来到了王忠玉的身边。
王忠玉回忆说:“云南当时武斗,一般家属是不敢上那儿去的!看到保兰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傻了。”卓保兰在云南悉心地照顾、守候着王忠玉,直至半年后他完全康复,这份情王忠玉一直深埋于心,他在心底早已许下与妻子不离不弃的承诺。
老伴儿锻炼的时候,王忠玉总是提及这段往事,一边回想,一边说:“老伴儿啊,你得拿出当初去云南找我的那个劲头儿,当初你从死神手里把我拽了回来,现在,你还得陪我走下去,说什么,你也不能把我单独留在这世上,那还有什么意思。”听了王忠玉的话,卓保兰的脸红了,夫妻一辈子,这已经算是他们之间最难为情的甜言蜜语了,“放心吧,老伴儿,到哪儿,我都把你带着。”两位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幸福的泪水涔涔而下。
造一部电梯,晒一份纯手工爱情
2008年11月下旬,有一次,王忠玉和老伴从临沭娘家回来,上楼梯时老伴因体力不支猛地坐在了台阶上,再也站不起来,当时,王忠玉的大脑一片空白,妻子好不容易才能扶着东西走路,如今却连楼梯都上不来了,难道多年的努力真白费了吗?当天,他们在附近的楼下储藏室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王忠玉在邻居的帮助下将妻子抬上了楼,由于活动量不足和药量的增加,卓保兰的体重增加到了180斤,靠王忠玉一人已经无法带妻子出门了,有一天,王忠玉跟老伴聊天,老伴抹着眼泪说:“我以后再也下不去了,谁再陪你出去逛啊?”王忠玉听了,心里特别难受,他抓着老伴的手说:“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再下去的!”
尽管此时的王忠玉还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老伴天天下楼,呼吸新鲜空气,与街坊邻居聊聊天,但他知道,他对老伴说过的话,一定要办到。
一天,王忠玉到农贸市场买菜,附近一个工地正在施工,高高的塔吊引起了他的注意,看到塔吊将一袋袋的水泥很轻松地运到了楼上,他当时想:何不也造这么一个东西,把老伴从楼上运到楼下,再从楼下运到楼上,这个想法令王忠玉兴奋不已,他觉得这简直就是老天对自己的成全。
受到了塔吊的启发,王忠玉萌发了自己亲手制造电梯的想法,就这样,在伺候老伴的间隙,他一钉一铆地开始了他的自主研发,转眼到了2010年3月下旬,电梯粗具规模,可是第一次试验就给了王忠玉很大的打击,“当时我在电梯上装上东西,但电梯刚刚升起就碰到了两边的墙体并左右摇晃……”看到眼前的一幕,王忠玉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幕同样映在了卓保兰的眼里,她眼里含着泪水对王忠玉说:“你能让电梯运行,这多了不起,你一定可以做得更好的,我等你。”
2011年5月28日,王忠玉的电梯终于大功告成了,电梯底座长、宽分别为1.4米、高1.8米,能容纳三四个人上下,看着电梯安稳地上上下下,王忠玉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他几乎小跑着上楼,告诉老伴“电梯,我给你造好了”时,两个人都哭了,老伴迫不及待地要下楼,王忠玉说:“不急,咱选个吉日,就定在6月6日吧。”
6月6日早上才5点多,卓保兰便催促老伴起床,带自己乘电梯下楼,王忠玉给老伴儿换上新衣服、新鞋子,把妻子的轮椅推进这个“爱的电梯”,这是卓保兰不能动后第一次出家门,坐上电梯的一瞬,她的眼泪夺眶而出,等电梯稳稳地落地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天,王忠玉推着轮椅,带着老伴在街上逛了很久,中午,他决定和老伴在外面吃顿饭,那顿饭他们吃得很慢,一辈子的恩情都在这一餐一饭里,细水长流地蔓延着,无酒,心却已经醉了。
幸福,不就是这样,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牵着你的手,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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