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你最近的地方说爱你-彼年豆蔻,谁许谁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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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光

    丁立梅

    那个时候,我是寂寞的吧,四五岁的年纪,身边没一个同龄的玩伴。

    午后的村庄,天上飘着几朵慵懒的云,路边草丛中,野花朵黄一朵白一朵地开着,鸡和狗们,漫不经心地走在土路上,风轻轻吹过一片绿的田野,绿的田野上,遥遥地,移动着一些黑的点子白的点子,那是在地里劳作的大人们,我绕着村庄转一圈,实在没事可干,就又转到池塘边的瞎奶奶家了。

    全村只瞎奶奶家门前有口池塘,我知道,那里面有鱼有虾,还长莲和菱,七八月莲开,一塘的红粉乱溅,隔得老远就能望得见,九十月菱角成熟,有人路过,用锄头一蓬一蓬地够上岸来,边摘边吃,而到了腊月脚下,塘边围满了人,人们脸上蒸腾着一团喜气,他们到塘子里取鱼取虾,白花花的鱼,在岸上泥地里跳,闪耀着碎银一样的光芒。

    但我从来不敢跑近那池塘,村子里的其他孩子也都不敢,因为大人们说,塘子里有老鬼,专门吃小孩,瞎奶奶也这么说,她每次“见”到我,都要再三叮嘱我,不要到塘子里去玩水啊,那里面有老鬼,闻见小孩子的肉香,就要吃的,我谨记着,我自然是怕老鬼吃我的,我更想得到她的奖励,只要我答没去玩水,瞎奶奶准会奖励我一块薄荷糖,那个年代,一块简朴的薄荷糖,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也是无上的向往和甜。

    我小心地绕过那池塘,池塘边的泡桐树上,开了一树一树紫色的花,像倒挂着无数把紫色的小伞,花喜鹊站在上面蹦跳,抖落了一瓣一瓣的花,树下面,便落一层浅紫,细细碎碎的,我很想过去捡一串花来玩,但想到瞎奶奶的薄荷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边走边痴痴看,就到了瞎奶奶家门口了,说来也真是奇怪,瞎奶奶的眼睛虽看不见了,但每次我来,她准知道,那会儿,她抬起头,混浊的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对着我的方向问,是志煜家的二丫头梅吧?

    我答应一声,叫,瞎奶奶,她欢喜地应,哎,放下针线活,伸手招我过去,摸我的脸,问,梅,有没有去塘子里玩水?我答,没,瞎奶奶高兴了,夸我,梅真乖,记住,千万不要去塘子里玩水啊,塘子里有老鬼,专门吃小孩子的,瞎奶奶说,我答,唔,我记住了,瞎奶奶便到她怀里摸索,抖抖颤颤一阵后,方掏出一块方格子手帕,左一层右一层地揭开,我看到里面躺着的薄荷糖,来,给梅吃,梅不要去塘子里玩水啊,瞎奶奶不放心地关照,糖有些黏乎乎的,乳色的小蛾子似的,我一口含到嘴里,直把小小的心都浸甜了,我含糊着应,哦。

    糖吃完,瞎奶奶让我帮她穿针线,这活儿我乐意干,我的眼睛亮着呢,只一下,就把线穿过针孔了,瞎奶奶接过针线去,“望”着我,慈祥地笑,瘦小的脸,像一枚皱褶的核桃,她突然落花般地叹息一声,若是我的锁儿还在,他也该成婚了,养的孩子,也该你这般大了,这些话我可听不懂,我定定地看着她,她脸上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有粼粼的波在荡,竟是说不出的悲伤。

    她这么对着我“望”一会儿,复低下头去,一针一线纳她的鞋底,坐在一圈白日光里,时光静极了,梧桐树的影子在矮墙上晃,连同那些紫色的花的影子,矮墙头上,晒着她做好的布鞋,一双双,黑面子,白底子,那么大,我看着瞎奶奶的小脚,有些疑惑地问,瞎奶奶,这是给谁做的鞋啊?瞎奶奶答,是给锁儿他爹做的啊,锁儿,那是谁呢?锁儿他爹又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我怔一怔,突然从池塘边的泡桐树上,传来喜鹊的叫声,喳喳,喳喳,高亢的一两声,打破一个天地的静,瞎奶奶停了针线活,侧耳听,脸上慢慢浮上笑来,说,喜鹊叫,客人到,家里要来客喽,我不信,喜鹊每天都在叫,我却从来没有见过她家来客人,瞎奶奶却说,谁说没有?梅就是我家的客人啊。

    我把她说的话告诉祖母,祖母唉地叹一口气,瞎奶奶是个可怜的人哪。

    她有过一个完整的家,男人壮实,儿子可爱,一家人在一起,只想把凡俗的日子安稳地过下来,然战乱与饥荒来袭,寻常的日子竟过不下去了,家里渐渐揭不开锅,男人跟她商量,要置副货郎担,去外讨生活,等换得铜板来,给她和儿子好日子过,好歹要保住我们李家的这个根啊!男人看一眼扯着她的衣角,饿得面黄肌瘦的儿子说,她点点头,开始没日没夜地给男人赶做布鞋,一共做了四双,她想着,春天一双,夏天一双,秋天一双,冬天一双,等四双鞋都磨破了,男人也该回了,为这,她把自己的嫁衣都给拆了,一块块布,纳到了男人的脚底下。

    男人揣上她做的布鞋,上路了,走前,男人向她保证,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他一定会回来,然而,春去春又回,男人却没有回,他们唯一的儿子锁儿,在又一年的七月天,掉进家门口的池塘里淹死了,死时,手里紧紧攥着一枝红莲,她懊恼得肝肠寸断,她怎么就不知道塘子里好看的红莲会吃人呢?她怎么就没留意到儿子会被红莲牵着,一步一步走下水里去?

    彼时,她还年轻着,容貌也好,完全可以再嫁个壮实的庄户人,倚靠着那个人,求个今生安稳,也真的有几个壮实的庄户人看上她,许她好日子,要娶她过门,她却不,她说对不起男人,她把他李家的根弄没了,她要等他回。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为男人做着布鞋,从青丝,到白头,漫长的等待,加上内心悔恨的煎熬,她不断地流泪,眼睛渐渐不行了,最后终导致全看不见了。

    我念小学后,极少再去瞎奶奶家,偶尔路过,还见她坐在矮墙下,坐在一圈白日光里,永远的那样的姿态: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她的白发上,落着白日光的影子,白淹没在白里面,那么分明,又是模糊的,看过去,她竟像是裹在一团雾里,不很真切,池塘边的泡桐树上,花喜鹊还站在上面喳喳喳,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人们劳作的号子声,嗨哟,嗨嗨哟——太平盛世,热火朝天,她锁儿的爹,始终没回。

    我小学毕业那年五月,一个中年人寻寻问问,一路摸到我们村庄,他向村人们打听,崔曼丽还活着吗?她的家在哪里?村人们一头雾水,但不一会儿,有人醒悟过来,说,怕是瞎奶奶吧,上了年纪的人恍然大悟,回忆,瞎奶奶好像是姓崔的。

    一村人跟着去看热闹,中年人才提到李怀远,瞎奶奶就浑身颤抖不止,混浊的眼里,缓缓滚下两行泪,她哆嗦着嘴唇问,怀远在哪里?我对不起他,我把他李家的根弄丢了,中年人一把抱住了她,眼含热泪地叫,大妈,我可找到你了!

    当年,她的男人李怀远,挑着货郎担,一路南下,很快赚得一些铜板,以为三两个月就能回的,却在半路上不幸染上风寒,一病不起,一对老夫妇救了他,老夫妇膝下只有一个姑娘,正当青春,对他照应十分细致,端饭端水伺侯月余,他的身体才得以慢慢好转,为了报恩,他留了下来,娶了那姑娘,开始了另一番生活,他对老家的女人一直心怀愧疚,她做的布鞋,有两双他没穿完,他珍宝一样收藏着,任何人动不得,逢年过节,他都要拿出来看看,当他病重,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把儿子叫到了跟前,嘱咐儿子,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她。

    听的人唏嘘不已,瞎奶奶却只是笑着,她使劲地眨着一双空洞的眼,对着眼前的中年人“看”啊“看”,你真的是怀远的儿子?她问,得到中年人肯定的答复,她喜不自禁,颤抖着伸出手来,一遍一遍摸中年人的脸,笑说一声,他还有个根在,好!笑着笑着,眼睛就闭上了,整个人软塌塌倒下去,没了气息。

    那年七月,瞎奶奶家门前的池塘里,一塘的红莲,如期盛开,开得红粉乱溅,一如往年,这时,我已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老鬼,塘子里自然也没有,但我,还是一次也没走近过,等到我念初中的时候,瞎奶奶的茅草房被拆除掉,门口的池塘也被填了,朵朵红莲,被深埋到地底下,那里,整成了庄稼地,上面有时长玉米,有时长棉花,白日光罩着,无比的葱郁。

    一生焉识

    严歌苓

    一

    陆焉识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大少爷,聪慧而倜傥。

    他会四国语言,说着剑桥口音的英语,会写一手好字,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1925年,陆焉识初识冯婉喻,她是恩娘(陆焉识继母)冯仪芳的侄女。

    冯仪芳给陆焉识的父亲做填房,嫁入陆家8个月之后就守了寡,当恩娘要被婆婆退回娘家去时,是14岁的陆焉识挺身留住了她,冯仪芳强迫陆焉识娶冯婉喻,为了让恩娘允许他出国留学,陆焉识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在他漂洋过海前,必须完成婚事。

    随后,在美国的5年时光,他和意大利女郎望达热恋,他也同一代知识分子一样,在留驻美国与归国的抉择中徘徊不已,最终,他还是登上了归国的邮轮,船离港之后,他坐在二等舱的舱房里,滚出两行泪,5年的自由结束了,放浪形骸也到头了,他的热泪,哭他的自由,走下横渡太平洋的邮轮,身后是不再有用的自由,眼前遇见的是冯婉喻站在岸上那双期盼干了的眼睛。

    陆焉识走到妻子与恩娘的中间,相携着走向停驻的黄包车,车座是两人的,恩娘瞥了婉喻一眼,笑容仍在脸上,欢乐却已无踪,她让夫妇俩登上一辆黄包车,自己乘坐另一辆。

    婉喻看了焉识一眼,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在此后人生很长的时光里,他才懂得妻子目光的要领,她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归国后的焉识,在大学里谋得了教职,家中的纷争却未曾平息,只要同焉识有关,恩娘事事都要同婉喻争,夫妻俩却在暗中紧密团结,孤立恩娘。

    一天晚上回家,焉识带回了两张梅兰芳来沪演出的戏票,他在厨房里找到婉喻,让她把两张票收起来。

    “恩娘去吗?”婉喻问,焉识叫她不要告诉恩娘,他已经受够了一块衣料两件马甲的累。

    婉喻刚要开口,楼梯上传来绣花拖鞋套在解放脚里趿拉出的脚步声,恩娘下楼了,焉识使了个眼色,不是他自己的眼色,而是从那类瞒着长辈跟女人生出情事的男人那里搬过来的。

    婉喻先是错愕,然后便看了丈夫一眼,后来,焉识总是品味这眼神,他发现妻子其实很美,起码有她美得耀眼的瞬间。

    二

    战争改变了很多东西,包括繁华的旧上海和不可一世的陆焉识。

    1936年,动乱间的上海,陆焉识供职的大学正向后方迁移,恩娘却决定留在上海,不得已,冯婉喻只能留下陪伴恩娘,照看孩子,陆焉识一人深入内地。

    1940年,陆焉识任教的大学在战火中搬迁至重庆北边的煤矿区落了脚,他在那里认识了韩念痕,她当了他的外室,1942年,陆焉识第一次为他不谙世事的张扬激越而成为“反革命”,被国民党特务关押在重庆两年,1944年11月,日本军队的“一号作战”逼向重庆,重庆成了战争最前沿,战争成就了强女子韩念痕,乱局中,韩念痕打通关节,让陆焉识开释出狱,之后,韩念痕安静离开,嫁人。

    1945年年底,焉识回到上海,家中已经变样,他离开后,恩娘与婉喻将陆家别墅出借给一户日本家庭,停战后的第二个礼拜,日本人退了租,一家人终于搬回,政府官员却在此时指称别墅是日本人占领的房产,此时要由政府接管,要求陆家所有人在一天内搬离,接管者的蛮横,让他只能服软,向接管官员乞求,终于将搬离时间延长了一个礼拜,焉识安慰恩娘,一个礼拜后,会再求他们延长一个礼拜。

    恩娘看着自己曾经看重的焉识却慢慢地说:“焉识,真没想到,你读书读得这么没用,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在中国就是个没用的人。”

    两年后,当焉识的生活渐趋平稳后,他的笔头再度不安分,他撰文讽刺当年接管官员的嘴脸,把他们敲诈的过程描述了一遍,文章一出,影响很大,焉识的做法最后招致了接管官员的愤怒,他们再度找上门来,要没收房产,眼见大半生生活的别墅将被让出,恩娘在悲愤交加中怀着失望离开人世。

    1950年夏天,一位故交大卫·韦在报纸上撰文,指责焉识曾在国民党统治时期表达过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不看好,凶巴巴的口气让焉识马上认出作者为何人,他向大卫·韦回了一封信,第三天,大卫·韦便将这封信在报上刊登出来,焉识被谈话,指责他是“现行反革命”.

    次年暮春,在“肃清反革命运动”的浪潮中,焉识被捕入狱。

    1955年,他被判无期徒刑,转入浙江和江西接壤处的一所监狱,婉喻每三个月的月初按时来探望焉识,探监的日子,总是四季之交,“反右”运动兴起时,他告诉她,一批犯人很快就要转监,但是转到哪里不知道。

    “那我到哪里去看你?”婉喻突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小臂。

    “不会的,不要多想……就是这个监狱太小了,装不下那么多人。”他说。

    几秒钟之后,冯婉喻又抬起头。

    “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她的眼睛是一道流光,柔媚异常,让他几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性。

    三

    陆焉识在成为劳改犯之前,在韩念痕、冯仪芳和妻子冯婉喻很多次的劝阻下,幸免于难,但成为劳改犯以后,他的文人的迂腐、轻狂,使他的刑期一次次延长,最终被判为无期徒刑。

    直到历经了物质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会围猎,尤其是开始萌生对冯婉喻那份迟到的温情的时候,陆焉识开始变了,蜕变成了一个疼爱妻子的老陆。

    为了和冯婉喻见上一面,1963年焉识心甘情愿成了逃犯,为了这次逃跑,他准备了两年,自学藏语。

    他骑着从解放军眼皮底下抢走的青灰马一路奔逃,身后响起看守的枪声,骑至荒原上专为监狱供糖的糖厂后,他跃墙而入,落入糖浆池,待爬起身时,浑身已满是糖水,沉重的身躯让他无法前行,他只能窝身角落之中,待糖厂犯人换班时,他抓紧时间挪出步子,直到糖厂大院中,借着院里的棍子开始敲打自己关节处凝固的糖浆,把它们塞进嘴里,月亮上到山顶时,他离开糖厂,开始逃亡。

    他要告诉婉喻,老浪子是冒着杀头的危险回来的,是被你冯婉喻多年前的眼神勾引回来的,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得爱不动了。

    一个月后,焉识走到兰州城,他通过长途电话,听到了女儿丹珏的声音,她用英语对他说:“请你不要找我母亲了,假如你对我们还有丝毫的顾念,请你尽快去自首。”曾经的信念动摇了,但焉识想着无论如何,自首前他必须同婉喻见上一面,他乘上火车,几天几夜,到达上海。

    他远远地看着婉喻,和她在同一站下车,走进食品商场,他看得入迷,眼泪哗哗流下,自己却毫无感觉,婉喻结完账后,目不斜视地走了,他不敢开口。

    第二天,他在同样的时间,跟随着婉喻,她同女儿丹珏,带着孙女走进一家点心店,陆家三代女子在点心店里吃起饭来,焉识站在潮湿的寒冷中,跟他的家庭隔着一桌桌陌生人,隔着热腾腾的点心气味,隔着1964年1月5日的黑夜。

    他自首了,回到了吃人的大漠,他意识到,他陆焉识对冯婉喻的爱应该是一纸离婚协议书,1965年,焉识给冯婉喻寄了离婚协议书,冯婉喻为了儿女的政治前途,跟深爱几十年的陆焉识划清了界限。

    此时,距离陆焉识入狱14年,也是他自1958年进入大漠的第7个年头。

    四

    1979年冬天,陆焉识回到上海,只是,此时冯婉喻的失忆症已经恶化,当她盼了三十年的丈夫陆焉识出现的时候,冯婉喻没有认出来。

    1986年,陆焉识和冯婉喻登记复婚,做回了法律上的夫妻,同年中秋之夜,冯婉喻由于肺炎病危,天快亮时,全家人赶到医院,婉喻平静地告别人间。

    孙女们后来从焉识的回忆录中得知了这对老伉俪最后的情话——

    妻子悄悄问:“他回来了吗?”

    丈夫于是明白了,她打听的是她一直在等的那个人,虽然她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叫陆焉识。

    “回来了。”丈夫悄悄地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妻子又问。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

    彼年豆蔻,谁许谁地老天荒?

    朱砂

    在爱情的世界里,等待苍老了谁?不是别人,而是那个真正付出了爱的人。

    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女儿、元勋的夫人、大学教授,相信,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已近暮年的许鹿希一定不会留恋这些看似繁花似锦的东西,如果可以,她宁愿用所有这一切,换回一份庸常的幸福与和那个男人一生的平静相守。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从她选择嫁给邓稼先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注定将拥有太多的牵挂与等待。

    他们的父亲都是北大的教授,他们在一起长大,有过快乐的童年,从小两个人便跟随各自的父亲在北海泛舟,听燕园里的朗朗读书声,彼时,小小的她如自家后院角落里的一株蒲公英,清淡,隽美;而他虽然顽皮,却聪颖好学,超强的理解能力与逻辑思维能力让老师和同学们刮目相看。

    在那个青春涌动的豆蔻年华里,一对小儿女许下了地老天荒的承诺。

    想来,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也许他们的人生会像许多人那样,读书,相恋,结婚,生子,一路顺风顺水,终身守一份现世安稳的幸福,生活得简单而快乐,然而,无情的现实纷乱了人生的脚步,“七七事变”的突然到来使她的父亲不得不带着全家南逃,而他一家因为父亲重病,咯血不止,滞留下来。

    他目睹了日本人的残忍,侵略者屠刀下山河破碎、哀鸿遍野的惨状成了那个少年心中一块疤,稍一染指,便鲜血淋漓,也正因如此,才促使他在拿到美国大学博士学位的第九天,便踏上了返回祖国的路,他深知,外国的一切再好也是人家的,母亲只有一个,她的荣辱永远与你相关。

    他回来了,他们如愿以偿地走到了一起,婚后,两个人在各自岗位上为了新中国的明天发奋工作着,5年,那是这场爱情中最安逸幸福的一段时光。

    一切的改变,来自那个宏大的国家战略,他匆匆地与她告别,然后便人间蒸发般没了音信,那一年,她30岁,女儿只有4岁,儿子还在牙牙学语。

    她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但她懂他,她知道,能让这样一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抛妻弃子隐姓埋名去做的,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事,她不知道如何与他联系,她能做的,只有等待,遥遥无期。

    她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孝敬双方父母,抚养一对儿女,那个女人,一个人的身上,担了两个人的责任却无怨无悔,只因,这一切,她是为他做的,而他所做的一切,是他想做的,她爱他,便不计较所有的爱恨得失。

    白天的忙碌让人顾不得去想许多,然而到了晚上,当青白的月光穿窗而入,那些蛰伏着的牵挂与寂寞,瞬间如萋萋的荒草,在她的心里,一路疯长开来。

    及至罗布泊的上空腾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她才知道,他去研究原子弹了,那个时候,抗美援朝的战争刚刚结束,美帝对共产主义的新中国虎视眈眈,苏联亦在中蒙边境屯兵百万,年轻的新中国腹背受敌,在这种情况下,国之利器的横空出世对于保障一个民族的和平是何等的重要?!

    她理解他的沉默,原谅了他对自己的守口如瓶。

    那个时候的她天真地以为,他的任务完成了,自己那颗因漫长的等待而被时光折磨得满目疮痍的心可以得到片刻的喘息了,然而,她却不知,原子弹之后,是氢弹,氢弹之后,是中子弹,等他将所有这些研究完成后,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28年。

    他回来了,他走时,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回来时,却已是鬓染霜华,并且,他回到她的身边,不是因为他可以休息了,而是,他患了癌症。

    这种病,在当时已经不再是绝症,然而,因长期从事核研究工作,他骨髓里面已全是放射性物质,一做化疗,白血球和血小板便跌得很低,全身大出血。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每一次研究中出现事故,他都是冲在最前面,甚至,有一次,做空投实验,氢弹从飞机上丢下来,降落伞没打开,直接掉在了地上摔碎了,因为没有准确的定点,一百多个防化兵去找都没有找到,他去了,结果,氢弹被他找到了,他深知氢弹被摔裂后的风险,却一个人抢上前去把摔破的弹片拿到手里,仔细检验,不仅如此,每一次装雷管,他都坚持自己去做,他平时待他的下属如兄弟,没有一点官架子,只有这时,他才会以院长的权威向周围的人下命令:你们还年轻,你们不能去!

    28年前,从他接到命令的那一天起,他便做好了碎首黄尘、马革裹尸的准备,他知道这一天一定会到来,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1985年7月31日至1986年7月29日,是他们相处的最后的日子,结婚33年,他们却只在一起待了6年,而且,最后这一年于她,不是幸福,而是折磨,她是学医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他的鼻子、嘴里、耳朵里疯狂地涌出,看着他的身体被止疼针打成了蜂窝却依然被癌症晚期的疼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无数次地,看着他疼得在床上辗转,她却束手无策,深深的自责如千万只蚂蚁,啮咬着她的心,从他住进医院到他辞世,363个日日夜夜里,心疼是那个女人唯一的表情。

    1986年3月29日,预感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对她说,“我有两件事必须做完,那一份建议书和那一本书”,他指的是关于我国核武器发展的建议和规范论,那之后的4个月里,他在病床上忍着剧痛完成了它们。

    “我不爱武器,我爱和平,但为了和平,我们需要武器,假如生命终结后可以再生,我仍选择中国,选择核事业。”

    事实表明,他与她的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那一年,苍茫大漠里腾空而起的蘑菇云,如一把利剑划破浩瀚长空,支撑起了这个东方巨人半个世纪的和平,让那个饱受欺凌与污辱的民族从此踏上了昂首挺胸的复兴之路。

    多年以后,她已经忘记了如何歇斯底里的去痛苦,只是静静地守候着属于他们的一切,家里摆设,还是他在世时的模样,连他坐过的沙发上的毛巾都没有换过。

    在她的感觉里,他仿佛从未离开,他只是像以前那样去了大漠戈壁,他那爽朗的笑声和他那矫健的身姿,早已深深地扎根在她心底最温柔的地方,出现在她依旧年轻的梦里,她静静地守着一份白昼里的梦,守着一份缘,不凄凉,也不惆怅。

    1999年9月18日,北京召开两弹一星功臣表彰大会,当年那些参加两弹一星研究的年轻人,如今都已是耄耋之年,大家说笑着,喜气洋洋地来接受属于他们的荣誉,整个会堂始终洋溢着亢奋、激动人心的气氛。

    然而,镜头转入,人们惊讶地看到,一个苍老的女人,在众人的欢笑声中,扑伏在前排的椅背上,无声地啜泣着……

    是她,眼前的一切无情地将她沉睡的记忆唤醒,一些细节,在她的心里,纵横交错……

    那些当初花儿一样的爱情,被无情的现实雨打风吹去,剩下的,唯有钝钝的疼,此刻,所有属于他的鲜花与掌声,带给她的,不是幸福与快乐,而是碎了一地的梦。

    她不愿意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一切的一切,昭示着,他已经走远,他带走了属于他的敬仰与荣誉,却将思念与孤独无情地留给了她,也许,他只是天地间的一个人,可于她而言,他是她的整个世界,那曾经是她全部的心思和等待啊!

    然而,她懂他,她从来没有因为他的选择而责怪过他,她说,她不仅见过洋人,还见过洋鬼子;不仅见过飞机,还见过敌人的飞机在空中盘旋轰炸自己的家园;不仅挨过饿,还被敌人的炮火逼着躲进防空洞忍饥挨冻……

    正是有了这些经历,她才理解他,理解他为造核弹而和自己分离28年之久,她知晓他的不舍与他的不忍,她亦明白,一个男人用生命去践行“精忠报国”的誓言必将是何等的慷慨与悲壮!

    她永生都不会忘记,他弥留之际,执手相望间,那一声噙着泪的温柔蔓延过来,“苦了你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蕴含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一生诉说不尽的愧疚。

    如今,他已走远,她还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冥冥中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那一世轮回的渡口,与她约好来生的相遇,在下一个生命轮回里,还是那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地老天荒。

    三生情

    汉丽

    父亲辞世

    2009年11月5日下午3点多,84岁高龄的经济学家张宏驰突发心脏病,在被送往医院途中,张宏驰还有短暂意识,他拉住儿子张成的手艰难地叮嘱:“要是我熬不过去了,你和弟弟,一定要照顾好王姨……”

    王姨是张成的继母王秀珠,张成和弟弟张敢都没有料到,这竟然是父亲的遗言。

    张宏驰1925年出生于天津,是北京某大学的教授,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1996年,张成的生母冯华去世,怕父亲晚年生活孤寂,张成和张敢都希望父亲续弦,却被父亲一口拒绝,5年后,父亲忽然打电话来,让兄弟俩回家,张成和张敢匆匆赶回去一看,家里多了个陌生老太太!她衣着土气,一脸皱纹,满头白发,一问,老太太70多岁了,是从天津农村接来的,父亲准备和她结婚!

    听说父亲第二天将和这个叫王秀珠的女人去领结婚证,张成兄弟怕父亲不高兴,所以没敢反对,但又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继母。

    现在父亲忽然去世,王秀珠将要参与遗产分配,父亲一生向学,硕果累累,生活又极其俭朴,学校分配给他的位于北京三环以内的两套住房,加上多年的津贴、著作版权费、收藏的字画等,总价千万之巨,张成和弟弟更加愤愤不平——一个70多岁的村妇,能嫁给他父亲已是一步登天,她在北京享了8年福已经是人生的造化,她有什么资格分父亲的遗产?

    2010年张成兄弟俩开始办理父亲的身后事,由于王秀珠也是高龄老人了,耳背、眼花、行动迟缓,张成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亲自奔波,去为她代办一切遗产继承的手续。

    张成来到王秀珠的老家天津市郊,王秀珠终生无子,很多东西由其妹妹王佩娥的孩子赵亮代为保管,赵亮搬出了家里放材料的木箱,在箱底,张成看到一本发黄的家谱,打开一看,他万分震惊:王秀珠的母亲竟然是张宏驰父亲的表姐!也就是说,王秀珠和张宏驰是表亲关系!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的婚姻在法律上是无效的!

    这时,他发现了更令他震惊的事——在王秀珠珍藏的物品中,竟然还有一份离婚证书:张宏驰,王秀珠,青海省共和县,1955年结婚,1965年离异,他们竟然曾经有过长达10年的婚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追寻真相

    王秀珠的妹妹王佩娥,提起姐姐与张宏驰的往事,不禁老泪纵横,张宏驰和姐姐王秀珠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在当时那个年代,表亲可以成婚,1944年,两人举行了传统结婚仪式,拜了天地。

    同年,张宏驰考入辅仁大学社会经济系,为了支持他念书,王秀珠来到北京,在有钱人家中浆洗衣物、被褥,挣钱供张宏驰读书。

    张宏驰在求学期间,喜欢上了漂亮的城里女孩儿,而且,读了书的他,知道了近亲结婚是违背科学和伦理的。

    1947年,王秀珠和王佩娥去大学看望张宏驰,张宏驰根本不愿意同学们知道他结了婚,见姐妹俩找来,暴跳如雷:“谁让你们来的!”王秀珠只好拉着王佩娥快步离开,王佩娥至今还记得,那天为了去见姐夫,她和姐姐穿的都是没有一点儿补丁的、最好的花衬衫,她们一来一回,徒步走了整整一天,她天真地问:“为什么姐夫不高兴?”姐姐回答说:“读书的时候是不准结婚的,他怕同学知道。”王佩娥信以为真,直到几十年后她才知道,当时的学堂并没有这样一条规定。

    1948年,张宏驰大学毕业,1955年,想到当初结婚只拜了天地,王秀珠的父母为了巩固两人的婚姻,逼着两人到民政部门登记结婚。

    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开始大面积闹饥荒,北京也不例外,为了把粮食省下来给张宏驰吃,又不会被人发现偷去,王秀珠缝了个小布袋拴在腰间,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半放在布袋里,晚上睡觉都攥在手心里,等着丈夫每周回来,让他吃一顿饱饭。

    王秀珠瘦得皮包骨头,却守着她的布袋,一直把食物留存下来,她无数次饿晕在大堆要浆洗的被服前,清醒后又拴紧她的布袋继续干活……听着王佩娥的讲述张成心里波涛汹涌,如果一个人能在自己的生存都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另一半,那样的爱情是多么不容置疑!

    1961年,王秀珠告诉妹妹,自己没有文化,怕将来被丈夫看不起,她也在自学,还想在北京城找一份工作,几经申请,街道办事处把王秀珠安排到一家工厂工作,为了更好地照顾丈夫和公婆,王秀珠毅然将公婆接到了北京。

    而张宏驰却在这时向上级申请到青海工作,夫妻两人分居两地,1962年的一天,王秀珠回到娘家,一进门就痛哭不止。

    她告诉妹妹,张宏驰不但不回家,并且怂恿父母与她分开住,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这段婚姻已经不能再靠她卑微的讨好和无私的付出去维系了。

    1965年夏,王秀珠和王佩娥一起到青海去看张宏驰,发现他穿着时髦的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张宏驰仍然很不高兴,提出两人之间已没有感情,并且近亲结婚是违法的,王秀珠想了想,对王佩娥说:“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不能拖累他。”就这样,两人平静地在青海办理了离婚手续。

    王佩娥清楚地记得,姐姐回到娘家后,三天粒米未进,哭得天昏地暗,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她被读大学的丈夫抛弃了,姐姐在家待了两个月,出去还要替丈夫解释:“不是他品性不好,是我们近亲结婚,这是违法的……”

    不久,王秀珠回到北京上班,因为年轻时洗被服浸了太多凉水,她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关节粗大,双腿不能弯曲,1967年,张宏驰与张成的妈妈冯华结婚,后来,张宏驰被调往北京任教,听闻前夫结婚的消息,王秀珠终于在亲友的撮合下,与一个离异退休职工结了婚。

    赵亮拿来姨妈和姨夫的照片,张成一看,惊呆了!照片上,王秀珠的丈夫,是深深刻在他童年记忆中的那位陈叔!

    随着真相被一层一层揭开,张成不禁泪水滂沱……

    情深义重

    照片上的男人,正是被爸爸称为“乡下亲戚”的老陈,老陈常常给张成家送粮送面,那时,张成和张敢还小,但一见到陈叔,他们就知道,“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来了”.1977年父亲赴英留学后,家中一时拮据,陈叔还曾送钱来,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像彩色的真实生活中忽然闪过的黑白镜头,温暖而令人心碎,张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幼年时记忆中那位陈叔,竟然是王秀珠的丈夫!他立刻打电话告诉弟弟:“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家里经常出现一个陈叔叔,他是王姨曾经的丈夫啊……”张敢在电话中得知了一切,沉默了许久,泣不成声……

    原来,“文革”期间王秀珠听说张宏驰成了走资派,急得六神无主,她对妹妹说:“张宏驰从小就没有吃过一丁点儿苦,我怕他熬不住啊!他没了工资,两个孩子吃什么?”为了不让冯华尴尬,她那同样善良的丈夫老陈替她去看望张宏驰一家,每个星期都给张家送吃的,张宏驰赴英留学期间,王秀珠夫妇毅然表态:两个孩子,他们寄钱来养,当时王秀珠的工资是每个月18元,他们每个月寄给冯华6元,还有一些粮票、油票。

    20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有学生送给张宏驰一罐麦乳精,他舍不得喝,拿给王秀珠,看到她家的枕头上还打着补丁,张宏驰大约觉得刺眼,伸手拽过来给翻了个面,没想到背面的补丁更多,张宏驰叹了一声:“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偿还的机会。”

    王秀珠说:“等你有了出头之日,就送我和老陈一对新枕头。”

    1990年,老陈因病去世,此时,张宏驰和王秀珠都已年过花甲,再多恩怨都已被岁月打磨平整,那之后,王秀珠回到天津老家安心颐养天年,与妹妹一家住在一起。

    2001年年初,赵亮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找王秀珠的,赵亮非常吃惊,谁会打电话给一个耳背的老人?70多岁的王秀珠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电话的那一头,是76岁的张宏驰。

    王秀珠很快听出是他,她把电话捧在耳朵旁边大笑着说:“你大声点儿,我耳朵听不见啦!”眼泪却一泻而下,两人又哭又笑,很多话不断地重复着,赵亮站在边上,忍不住流下泪来。

    张宏驰对王秀珠说,自己从一个老家朋友处打听到她的电话,他的老伴在几年前也去世了,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他却感到了生活的孤苦,他说:“你到北京来吧,我们都是没几年光景的人了,我们一起过吧,谁知道人还有没有下辈子呢?”王秀珠毫不犹豫地说:“好哇。”话一出口,哭得一塌糊涂。

    这个平凡的女人贯穿了父亲的整个生命历程,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继承遗产,这世上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了!

    2010年6月10日下午,张成回到父亲家中看望继母,王秀珠还坐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眯着眼睛,仿佛快要睡着了。

    张成泪如泉涌,蹲下身,将脸轻轻放到王秀珠骨节已变形的大手上,唤了一声:“妈妈……”王秀珠愣了一下,伸手摩挲他的头发,张成深情地说:“我去过您的老家,了解了您和我父亲的过去,您是一位伟大的母亲……”

    一个人的圆满

    贾孟影

    时常想着,如果相爱的人被迫分开了,爱情还会落地生根吗?如果因为命运捉弄而不能终成眷属,是否还会有一方执着地行走在感情的阡陌上,任凭岁月流逝,依旧坚守这份残缺的爱情?

    杨守玉用70年的等待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爱情也能够圆满。

    乱针绣的创始人杨守玉,终生未嫁,爱情是她生命的主题,守护则是她对爱情的态度。

    这个令杨守玉一生无法释怀的男子,是她的表哥刘海粟。

    杨守玉的母亲是刘海粟的姑母,早年杨守玉丧父,刘海粟丧母,母女二人便在刘家寄居,母亲帮刘家主持家政,那时,杨守玉还叫杨瘦玉。

    由于年纪相仿,刘海粟只比杨守玉年长几个月,两个人做什么都喜欢在一起,一起嬉戏,一起学画,年幼时,家庭所造成的爱的缺失,使二人相互扶持,彼此依赖,他们居住在江南水乡的深深庭院,置身在“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的悠然意境中,杨守玉爱极了江南恬淡闲定的黄昏,经常闹中取静一个人坐在连廊欣赏落日斜阳,还有园里古老的藤萝,盘曲嶙峋的老树,每当这时,刘海粟便会出现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静享此刻的静谧。

    在耳鬓厮磨中,二人互生情愫,如此的情投意合让两家人看在眼里,都认定了他们会走到一起。

    刘海粟14岁那年,父亲和他提及定亲的事情,他知道父亲明晓他的心思,想到就要和表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刘海粟没有详细过问,便欣然应允。

    杨守玉从表姐那里听到了一点儿风声,也是满心欢喜,她一直渴慕着能和表哥一起绘画,一起生活,相偕到白首。

    刘家上上下下忙着采办聘礼,刘海粟还在为就要和表妹结为连理而欢喜,直到快要下聘书时,他才知道,他要迎娶的是丹阳林家钱庄的千金林佳,而不是他的玉表妹。

    满心的喜悦倏然间黯淡下来,如同滑落天际的流星,刘海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跑去向父亲求证,父亲轻描淡写的一句八字不合,阻断了刘海粟奔向杨守玉的路,少年的心冷如冰。

    父亲为了让刘海粟断了对杨守玉的念想,令他尽快和林家小姐订婚,尽管刘海粟极不情愿,但奈何父亲以死相逼,订婚以后,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曾经许下盟誓的表妹,便跑去上海学画,这一去就是三年。

    17岁那年春天,父亲的一封家书将刘海粟召回家,令他和林佳完婚,父命难违,刘海粟依照父亲的安排迎娶了林佳,结婚那天晚上,任谁劝说,刘海粟都不肯进洞房,独自在书房待了一夜。

    而杨守玉在绣楼度过了整晚,哭得双眼红肿如桃。

    新郎新婚当晚不肯入洞房的事情,在这座江南小镇传得沸沸扬扬,林小姐受此屈辱,带着丫头回娘家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杨守玉知道表哥是因为放不下她,才会这样做,为了不再影响刘海粟日后的生活,杨守玉带母亲离开常州,到丹阳的一所学校任教,教女生们刺绣,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相守到老,就要舍得离开。

    人走了,心却永远留了下来,她从此改名为守玉,她是以此立志要为他守身如玉,一生一世。

    而她的守候,也真的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就在杨守玉到丹阳任教不久,刘海粟也来到了丹阳,他此行是受岳父的邀约,来丹阳读书,而他的目的,自然是借读书的名义偷偷约会表妹,看到刘海粟欣然应允来丹阳,林小姐还以为他已回心转意。

    谁知,到丹阳的第一天,刘海粟便迫不及待地溜出家门去学校找他心心念念的表妹了。

    杨守玉得知刘海粟到丹阳后,不想扰乱他的家庭,便躲到了上海,刘海粟又追到了上海,杨守玉在哪儿,刘海粟的心就指向哪儿,而后,杨守玉又回到了丹阳,继续在原来的那所学校任教。

    两个人,你追我躲,她想要刘海粟彻底斩断对她的爱的筋脉,回归到自己的家庭生活。

    苦寻无果后,刘海粟留在上海,和几个朋友一起创办了上海图画美术学校,后来,很长的时间里,刘海粟和杨守玉断了联系,1915年,刘海粟与一位17岁的少女、祖籍宁波的女模特张韵士结为连理,婚后育有一子,这期间,杨守玉从未和他见过面。

    那个时候的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的转身是对他的幸福的成全,却不曾想到,如此,也便错失了自己情感的归宿。

    在以后的几十年里,刘海粟离婚,再婚,又离婚,再婚,从温婉的张韵士,到美丽的成家和,再到热烈的夏伊乔,一个又一个女人,在他生命里兜兜转转,然而,半个多世纪的光阴里,不曾改变的,是他对她的牵挂。

    很多次,他找寻机会和她见面,1952年,华东艺术专科学校成立,刘海粟任校长,学校开设绘绣专业,他自然想到了邀请杨守玉来主持此事,刘海粟请华东文化部部长彭柏山出面邀请杨守玉来上海从事刺绣研究工作,犹豫再三,她还是谢绝了这一邀请,她不想因为自己令他平静的生活再生波澜,结局已成定数,再去纠缠在一起,又有何意义?

    杨守玉把所有的热情倾注到了她所从事的刺绣事业,有生之年,再也没有涉足过感情,从她遇到他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她生命中的不可替代,年少时的那段相知相许的日子,足以温暖她余下的人生,时光没有教人清醒,时光令人更加沉醉于昔日的那段情。

    弹指一挥间,几十年过去了,1980年10月,刘海粟携家人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常州,鲜花、人群簇拥着他,而此时,他最想见的人便是他牵挂了六十多年的玉表妹,在接待人员的百般劝说下,杨守玉来到了刘海粟下榻的宾馆。

    她抬手敲门,开门的是他,似乎一直是在门口守着,她没有急着进去,一个在门里凝视,一个在门外站定,他们微笑着,默契而且合拍,半个多世纪的相思、牵挂,化作了相逢时眼角眉梢的盈盈笑意。

    在工作人员的提醒下,他们才缓过神,走进房间。

    这次会面后的两个月,杨守玉就去世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六十多年的守候,一个人的坚持,她情感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人,也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她背负着这段感情,踟蹰前行,无怨无悔,记得谁说过,女人的善始善终,从来都是一个人的圆满,杨守玉虽然未能收获一份圆满的爱情,但是她坚守了她的爱,她的此情可待……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成小晟

    1963年冬,22岁的刘家昌第一次看到甄珍,就再也难以忘怀,当时,他只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大二学生,个子瘦小,戴着高度眼镜,靠为酒吧写一些歌赚取微薄的生活费,而她,童星出身,已是多家电影公司力捧的红人,可就那一眼,即是万年,他打听到她的名字,不知天高地厚地说:“甄珍,是我的人。”

    没人相信他的预言,只有他坚信自己,回校的公车上,思潮翻滚的他随手写下了一首歌词,为她,“轻声一叹,叹不尽伤感,默默地盼,盼望那迟来的缘。”可现实是,他们之间越离越远,两个月后,16岁的甄珍成为国联影业公司当年招考的唯一演员,刘家昌揣着歌去找她,她的经纪人当场把歌单撕碎,并说:“甄珍,不要理这个王八蛋!”甄珍没理会,突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刘家昌,这个名字,你一定要永远记得!”

    她确实记住了他,只是无法答应他的求爱,为了浇熄他的一腔爱恋,她把自己最好的朋友江青介绍给他,说:“你和江青恋爱,不然,我不会再见你。”面对拒绝,虽然心如刀割,但他把她的话当成了圣旨,更不能容忍见不到她,于是爽快答应。

    1966年夏,刘家昌与江青闪婚,这时,开始为电影写歌的他也声名鹊起,只是,那段为甄珍而答应的婚姻只维持了四年。

    离婚当晚,他找到她,说:“总有一天,我要跟你结婚,是那种结了,就休想和我离的婚。”她笑而不语,22岁的她事业如日中天,作为台湾最当红的玉女明星,有多少显赫的男子在追她,她又怎会放他在心上?

    可他不信邪!为了能配上她,从1970年到1974年,他闭门不出,创作出1500多首歌,执导了25部电影,成为琼瑶电影的御用作曲家,捧红了邓丽君,他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得到她,殊不知,在这四年时间里,另一个男人谢贤已俘获了她的心。

    听到她要结婚,他崩溃了,33岁的他,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说:“我不能呼吸!我要快死了!”度过生不如死的几天后,他打听到她在香港的家,冲了过去,盯了一天一夜,他终于看到她一个人出来,拦住她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她愣了半天,才认出这疯子一样的男人,可感动归感动,那时的她又怎么能放弃谢贤的深情和浪漫。

    他爱得痴迷,可她正沉溺于热恋,得知刘家昌为自己舍弃了所有,甄珍只有劝慰:“你先回台湾,我给你写信。”这一次,他又听了她的话,信从美国来了,只有寥寥数语,无非是劝他放弃,无奈,他又一路追到美国,在她住的酒店附近住下来,每天守在窗边等候,看她和谢贤在一起,他就心酸流泪,若她一人出来,他就跑上去拦住她说:“我要你回来!”

    她没有答应,又和谢贤去了日本,而他又一路尾随过去,看她下海游泳,他也跟去,不会游泳,就套两只救生圈,在汹涌起伏的大海里追逐她的身影,他连自己的生命都全然不顾。

    1976年,得知甄珍一个人去英国旅行,本是路痴的刘家昌自告奋勇去做她的保镖,她不同意,他就厚着脸皮跟着,她告诉他,谢贤第二天要来,他慌了,央求道:“今晚,和我谈谈好吗?”那晚,在酒店前的草坪上,她说着和谢贤的爱情,满脸幸福,而他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要你回来。”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憔悴,执拗而又幼稚的男人,她突然心动了。

    1977年2月,甄珍没征兆地出现在刘家昌的家里,她说:“我突然想到了你……”他愣在原地,眼泪哗哗下落,等待了14年,他终于迎来了她的回归,他不能再放她离开,顶住所有的抨击和谩骂,他像流氓一样“拘留”了还在婚姻中的她。

    对于刘家昌来说,名分和婚姻都不重要,他只要她守候在自己身边,而对于骄傲的谢贤来说,哪里能容忍这样的羞辱,一年后,谢贤和甄珍离婚了。

    终于,他们结婚了,事业正处于巅峰的刘家昌,因为甄珍的一句“我不想演戏了”,就毅然放下一切,带她移居美国,他说:“我已经在甄珍不搭理我的那些年里,做了一辈子的事,现在,我要给她奴役。”而实际上,他完全是个生活白痴,出门忘路,丢三落四,没手机,不会上网,甚至连日子都记不住,既然选择了他,做惯了大小姐的甄珍不得不为他改变,她竭尽全力把自己变成一个大厨,照顾着他的日常起居,天长日久,他精神了许多,而她却明显发福了。

    结婚多年,他孩子一般,放心又快意地任由她安排自己,可当她患上胃病后,他每天都比她晚睡早起,打听最好的医院,按时提醒她吃药,并备好开水和糖果,她吃素,他戒荤,她戒烟,他也戒,2010年3月,甄珍胃部手术成功,他又如孩子一样大哭,4月,在他的“封麦”演唱会,双鬓斑白的他羞涩地唱起47年前第一次邂逅时为她写的歌,他动情地说:“从今以后,我会紧紧呵护她,走在前面为她抵挡风雨。”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誓言,即便在2013年12月,当媒体爆料出他们婚变的各种传闻后,他们低调着,并不做出恩爱的回应来,经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也许对他们来说,从50年前的那一眼,他就以全部身心为“愿得一人心”做出努力,而她选择他时,也回应了那句“白首不相离”的决心!

    亲爱的,我只好先走了

    范春歌

    这个冬天特别冷。

    在雪花夹着冬雨的一个晌午,我很费力地登上了一栋灰色的职工老宿舍楼的8楼,来到纱厂女工王四花的家。

    王四花今年52岁,她刚去世的丈夫曾文比她大两岁,2009年的9月30日因患肺癌去世。

    今天来见王四花,我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境中直奔采访主题,不太适宜,便和她先聊聊家常,没想到整个下午,我都是在听她的讲述中度过的,她和曾文的故事足以叩动人心。

    一

    “我叫王四花,是因为家里兄妹四人,就我一个女孩子,父母和兄弟从小就将我当成掌上明珠,家里大小事情都不舍得让我插手。

    “你说我长得漂亮?50来岁了还谈什么漂亮不漂亮,不过,我年轻的时候在国棉厂,追我的小伙子不晓得有多少。

    “后来,别人给我介绍了在武汉糖果厂当工人的曾文,他个子很高,一米八,我喜欢高高大大的男人,他人善良本分,说话特别幽默,常常逗得我开怀大笑,要知道我是个特别内向的人,平日话很少的。

    “曾文本来在厂里坐办公室,为了有时间跟着收音机自学日语,他申请调到了锅炉房,那里虽然活重点,但空闲时间多,你说这个人多有个性,他喜欢唱歌、弹琴,性格特别开朗。

    “其实,他家境并不好,他的父亲在船上当水手,整天不落屋,母亲在他11岁时候就去世了,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个弟弟和妹妹,后来我到他家去,家里没有个母亲收拾,被子的棉絮都一团团翻到外面。

    “曾文蛮不好意思,我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挽起袖子就做起事来,其实我的手还是蛮巧的,打毛衣花样多极了,什么时候我给你织个毛衣,保险比店里买的好看。

    “我和曾文谈恋爱的事一直瞒着家里,家里见给我介绍不少小伙子都让我推了,就怀疑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后来我就把实情告诉了他们,这下家里不愿意了,就这么个宝贝姑娘怎么能嫁到这样一个家里呢,那不苦死了。

    “后来我把他带到家里来,他说带什么礼物好,我瞪他一眼笑道,你有钱买礼物?那点工资买书都不够,礼物是我买的,但我对父母说这是曾文孝敬你们的,母亲做饭的时候,他跑到厨房帮忙,其实他干家务很不在行,吃饭的时候,他大口大口地吃,还大大方方地伸着筷子夹菜,我母亲对他印象不错,说这个小伙子还蛮泼辣,不扭扭捏捏的,我笑死了,其实曾文是没有吃过这么好的饭菜,那天放开了吃,后来他对我说,吃得撑死了。

    “当然,还是曾文对老人又尊重又孝敬让我家里终于接受了他。

    “现在这一房家具还是结婚时候置下的,也都是他设计他亲手做的,在当时还蛮时尚的,我一看到这些就想他。

    “这个房子是他父亲单位分的老房子,我和曾文结婚就住在这里,和他父亲、弟妹一起生活,虽然房不大,但曾文总是想法弄点花样,让屋里显得有点艺术氛围,你看,门窗他也换了个画有郁金香的彩玻璃。

    “和他结婚这么多年,曾文从来没有大嗓门儿说过我一句,事事让着我,我也从来不让曾文操持家务,连双袜子都舍不得让他洗,他小时候带着弟妹受的苦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他,蛮喜欢。

    “有了手机后,他还经常给我发短信,有时写短信说,我给你买了好吃的,你回家就知道了,暂不告诉你,一起干活的同事吃吃地笑,都要当爷爷奶奶的人了,还这么肉麻地发短信,我下夜班回家一看,他买了我最喜欢吃的甜饼,坐在旁边看着我一口口吃下去,他一个也不吃,说就是专门留给我的。

    “曾文不抽烟不喝酒,2008年下半年忽然说骨头疼,我带他到处看病,先说是骨关节出了问题,治了段时间不见好,越来越厉害了,再找了家医院,医生让做个CT,拿结果的时候,我见医生凑在一起看片子神情不对,他们说肺上长了个很大的东西,可能是癌症,我一听顿时天昏地转!我叮嘱医生千万不能告诉曾文,等我上来,见曾文脸色不好,他对我说医生讲了没有什么问题,是老毛病,我说医生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你放心。

    “晚上,我继续向他撒谎时,曾文忽然流泪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哭,他说花花,他从来都没有这么喊过我,都是叫四花,他说我恐怕活不长了,你出去的时候,我冒充家属看见了那个单子,我忽然愤怒起来,医生凭什么!我真想找那个医生去拼命。

    “几乎是一夜间,曾文突然变成个小孩子,特别地胆小,他一旦看不见我就好像非常害怕,住院之后,整天拉着我的手不放,有时我送来看他的客人到电梯口,没有一会儿,护士就追过来喊,曾文叫你。

    “眼看治不好,医院让出院,我陪曾文回家的路上,他一米八的个子一直虚弱地靠着我,快进宿舍院子的时候,他坚决地不让我扶他,说不愿让别人看见平日生龙活虎的他变成这个样子,坚持自己一步步地走到8楼。

    “曾文后来渐渐坐都坐不起来了,有天他小声对我说,亲爱的,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一生,看来只能先走一步了,我号啕大哭,要走一起走,没有你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曾文说,还有儿子呢。

    “曾文还讲,我要是走了,不要在屋里周围摆花圈,不要惊动别人办丧事,这样院里的人就不晓得我死了,就不会因为没有男人,你孤苦零丁的,人家欺负你。

    “我抱着他说,你不会走的,我们卖房子,中国治不好我们到外国去治,也要让你活下来。

    “可是,我的曾文还是走了。”

    整整一个下午,一直平静地向我叙述的王四花,这时,眼泪开闸般地哗哗地流下来。

    “在曾文查出癌症的前半年,有一天曾文从外面回来高兴地告诉我,附近有家相馆做一个名叫夕阳红的活动,给中老年人拍婚纱照,只要160元钱就能拍一组,曾文说我们结婚没有赶上好时候,因为穷连酒席都没摆,太亏你了,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给你补上婚纱照。

    “我们两个赶到那家相馆,人家蛮正规,还要给我们化妆,曾文一直待在化妆间不走,他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化妆的样子,痴痴地坐在对面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拍完婚纱照,曾文坚决不让我卸妆,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就这样走回家,还要去超市转一圈,我说你疯了,这个样子出去,路上的人还不像看把戏似的围观,我没有听他的话。

    “要是知道他这么快就走了,不管别人怎么笑话我,我也会让曾文骄傲地牵着我的手一路走回来。”

    冬日的寒风从窗缝钻进来,窗帘轻轻地飘呀飘。

    这个冬天,我发现爱情并不是个传说。

    纵一刻,也千秋

    施立松

    “炼霞吾妻”,看到这4个字,她全身的血液猛然凝固,脑子里一片空白,早春阳光里的丝丝暖意,仿佛突然被一股寒流击中,消失无踪。

    周炼霞颤抖着从旧报纸堆里,找到那刚被胡乱撕开的航空信封,一串花花绿绿的邮票,圆的、方的、三角的邮戳,端庄而略带率性的繁体楷书,信封的右上角,她终于找到两只小小的、用钢笔画的蝴蝶,她轻抚着这飞过千山万水,飞过几十载寒暑的蝴蝶,低声喊道:“绿芙……”一时间万千感慨齐涌心头,泪水从她患疾多年的眼角,一串串滴落下来,她拿起茶几上的老花镜,坐到阳台的旧藤椅上,窗外梧桐枝丫的暗影,一遍遍碾过她的脸,像无声岁月留下的痕迹,信写得很长,而她只读到4个字:“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一如她一直坚信的那样。

    他,是她失散35年、杳无音信的丈夫徐绿芙。

    那是旧上海最为繁华的年代,在沪上知名书画家的一个小型沙龙上,周炼霞一袭花样素净的旗袍,修身玉立,俏丽清雅,一抹淡淡的哀愁使她在一群时髦张扬的女画家中,更显风情,徐绿芙被她深深吸引住了,他的心如鲜嫩的核桃被敲打开来,一股清流汩汩而出。

    徐绿芙风华正茂,倜傥风流,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周炼霞多才多艺,书画诗词样样拿手,和吴青霞、陆小曼一起被称为“上海三大美女”,她在上海锡珍女校担任国画教师,并为王星记扇庄画扇面出售,那时,她刚离婚,被上一段婚姻伤得千疮百孔。

    徐绿芙开始疯狂地追求周炼霞,他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迸发着激情,他给她写求爱信,一天3封,信封的右上角,他都会画上两只翩飞的蝴蝶,信里他说:“在孤独的路上,我看见你最美的时刻。”他爱她,不管不顾,他不在乎她年长他5岁,更不在乎她曾有过婚史。

    心与心的沟通,需要一道真诚的桥梁,而爱情的萌生,只需一条通往心灵的幽径,爱是伤人利器,也是治伤良药,周炼霞曾经千疮百孔的心,被他炽热的爱治愈了,他们像两只翩跹的蝴蝶,徜徉在爱情的花丛里,不久,他们在教堂举行了简单的新式婚礼。

    婚后,他牵着她,走过上海的角角落落;他以她为模特,拍摄了无数的照片:黄浦江边、钟鼓楼前、红梅树下、街头巷尾,到处都留下她的倩影,当年的《民众生活》杂志,刊登过一帧他为她拍的照片:一袭精致旗袍,轻盈婉丽的身形半隐于纱帘后,面容淡定,秀雅脱俗,略微上挑的嘴角浮动着万般妩媚,含蓄的娇美夺魂摄魄,他们将他为她拍摄的照片和她的画作结集出版,取名《影画集》,作为结婚一周年的纪念物。

    美好的爱情,像一壶醇香的佳酿,总能给人灵感和激情,周炼霞的创作激情勃发,她的绘画作品在加拿大第一届国际展览会荣膺金奖;她的小说《宋先生的罗曼史》、《佳人》和《遗珠》,刊于《万象》,同样是痴男怨女、有情无意的故事,她却写得卓而不俗,像是一枝清荷,温婉雅致;她还带头组建中国女子书画社,同时,徐绿芙也步入政坛,节节高升。

    上海沦陷后,徐绿芙去了重庆,原本以为只是小别,时局却动荡不已,留守“孤岛”的周炼霞,在枯等中难免寂寞,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她把时间消遣在打扮上,“每一天,美一天”,本身就是美人胚子,再加上精心修饰,周炼霞虽人到中年,犹倾城,她又生性豁达洒脱,在交际场上应对自如,受到不少男人追捧,丈夫不在身边,乱世佳人,风言风语自然少不了,有一段时间,上海多家小报传播着她的香艳故事,绘声绘色,并戏称她为“炼师娘”,对那些不实之词,她一笑了之,不以为然。

    抗战胜利后,徐绿芙被派往台湾接管邮局,这一去,竟是数十载春去秋来,一湾浅浅的海峡,成了他们没有鹊桥可渡的银河。

    新中国成立后,周炼霞在上海画院担任高级画师,海峡那一边,是不能碰触的禁地,更是无法企及的天涯,偶尔,会有人问起她的丈夫,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早死了”,背过身去,遥望远方,默默出神,悄悄抹泪,身边有为她的美貌倾倒的,也有为她的才华折服的;有真心实意想呵护她一生的,也有位高权重要给她优渥生活的……她淡淡一笑,轻轻摇头,一概拒绝,她在等他,尽管丈夫就像冬日天边的一颗晨星,遥远,冰冷,但她无法忘记他,他更像她生命里的月亮,在静夜里,洒着柔美的清辉,她坚信,有一天,他会突然站在她面前。

    思念折叠在心里,相思书写在纸上,他们是双宿双飞的蝴蝶,她断没有独自飞去的道理,她喜画鸳鸯双浴、蝴蝶双飞,她在自己的画作《唐人诗意图》中题道:“独对千金怀一刻,纵一刻,也千秋。”

    “纵一刻,也千秋”,是她爱情的誓言与坚守,梦里,依然是在火车站道别时的情景,远远的,他走过来,正要牵住她的手,却被人流冲散……醒来,只留无限怅惘:“而今只是成相忆,灯背人孤,人背灯孤,千种思量一梦无。”她还填过一阕《西江月》:“几度声低语软,道是寒轻夜犹浅;早些归去早些眠,梦里和君相见,叮咛后约毋忘,星华滟滟生光;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

    每天,她都早早睡去,期盼着丈夫能入梦相会,自从他成为断线的风筝后,她一直住在上海,极少去外地,她害怕有一天他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门,思念永远不会打烊,一直到老,她都等在路口,迎风而立,伸出双手,等他来牵。

    等待中,时光是层层绽放的花朵,然而等来的不是芬芳的蜜汁,而是狂风骤雨般的“文革”,她没能逃过遭批挨斗的命运,她不写任何人的大字报,也从不揭发别人,只在挨斗时喃喃自语:“我有罪,我有罪……”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跳楼的人比凋谢的花还多,她却丝毫没有轻生的念头,“无灯无月何妨”成为罪证,被指斥为“要黑暗,不要光明”,被红卫兵殴打,一只眼睛受伤致盲,她不但没有选择死亡,还请人刻了两枚印章,一枚用《楚辞》中“目眇眇兮愁予”,一枚是成语“一目了然”,她内心里有强大的力量,就是等他,等他,让她的人生纯粹又超然。

    从上海书画院退休后,她独自居住在巷弄深处,眼疾越来越重,但不妨碍她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妨碍她的爱美之心,斑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小髻,青色布衫,配一件勾花毛衣,纯朴中,尽是优雅和从容,岁月无声流逝,又遭遇百般磨难,生活中,他的印迹已很少很淡,但长年累月,等他已成一种习惯,写诗作画,种花养鱼,所有与他无关的事,却似乎都与他有关。

    终于有一天,他来信了。

    云开月现,她的生命在耄耋之年,重又有了光彩,他从美国回来接她去探亲治病,在美国,她治好了缠身十多年的眼疾,在异国他乡,他们长相厮守,把暮年过成春光明媚的花样年华。

    独爱你曾经沧海桑田

    施立松

    那时,26岁的青林的第二次婚姻也走到尽头,黯然神伤,她是典型的成都女子,娇小玲珑,犹如一朵赏心悦目的玉兰花,当年,她从同济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因酷爱文学,在文学圈里小有名气,但现实中的爱情婚姻与文学作品中相去甚远,两任丈夫都背叛了她,她的心千疮百孔,再不相信感情与婚姻。

    作为《工人日报》副刊编辑,青林经常要向人约稿,这次,她约的是她崇拜的偶像,鼎鼎大名的诗人兼教授卞之琳,她有些激动,特意修饰了一番,许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天,他一身银灰色的中山装,戴着镀金边的眼镜,温文尔雅,脸色却苍白憔悴,神情凝重,如他的诗一般沉郁,卞之琳看到她时,眼里忽然一亮,闪过几许惊讶,但很快就黯淡下去,若有所思地低头沉吟,久久不语,她怕打搅他,起身告辞,只听他浓厚的苏北口音轻轻说:辛苦你了,路这么远!

    青林,这是她发表小说用的笔名,她原名叫青述麟,当时她还不知道,年近不惑的卞之琳正饱受失恋煎熬,暗恋16年的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他对朋友说: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

    16年前,在北京大学沈从文的家中,卞之琳邂逅了苏州名门张家四小姐张充和,一见钟情,那时,张充和刚刚考入北京大学,漂亮端庄、热情大方,会唱昆曲,爱好文艺,还写得一手好字,从此后,张充和的身影,就萦绕在卞之琳的心中,挥之不去,但诗人内心柔软如水,纯洁如玉,虽热情似火,却像含羞草,始终不敢向张充和表白,只深陷在单恋的温柔泥潭里,患得患失,时忧时喜,不能自拔,他曾因在年轻人中不写情诗而受到闻一多当面夸奖,为此他只能将满腔汹涌奔突的爱情变成一行行晦涩难懂的诗句,伊人不懂,世人不懂,而其实,卞之琳的生命地图上,留下过的深深浅浅雪泥鸿爪,都与张充和有关,有心的人不难体会到:办完母亲丧事后即往苏州探望张充和,编辑诗集《装饰集》题献给张充和,寒假前往重庆探访张充和,新中国成立前夕,张充和嫁给了美籍学者傅汉思,去了大洋彼岸,十多年的刻骨爱恋,像一颗朝露,美丽剔透,却只化为一缕烟岚,但洗不去他对张充和的爱,他从此不谈感情,甚至决定终身不娶。

    卞之琳看青林第一眼,心头一颤,她的瓜子脸、杏仁眼,清秀雅致,一袭天青色的旗袍外披一条玉白小坎肩,身段阿娜多姿,颇有几分像张充和,他的心顿时激荡起来,但他很快又明白,张充和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悲伤漫上来,淹没了他,面前坐着初次见面的青林,他知道即使出于礼貌,也要说点什么,但悲伤使他说不出话来,到青林告辞出门时,才不无愧疚地道一声辛苦了。

    青林定期上他家取稿,慢慢地,他们的谈话内容多起来,笑容也自然起来,成都女子特别温柔体贴,后来,每次去,青林都主动帮他拾掇房间,卞之琳也跟她谈十四行诗和英国文学,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从开始的十分钟不知不觉变成一小时,渐渐地,青林知道他和张充和的情事,她喜欢他的痴心专情,读懂了他刻骨铭心的爱,卞之琳也体会到她的痛苦,怜惜她的遇人不淑,两颗心靠得很近了,心中情伤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但他们仍然小心翼翼,避谈感情,各自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七年一晃而过,这一天,是青林上门取稿的时间了,她却没有来,第二周她仍然没有来,卞之琳坐不住了,打电话一问,她生病住院了,他匆匆赶到医院,看到青林憔悴虚弱的面容,刹那,卞之琳的眼泪夺眶而出,接青林出院时,卞之琳在给她的手稿里放了一张纸条:独爱你曾经沧海桑田,那年国庆节,他们结婚了,卞之琳已经46岁,满头华发,文学研究所的同事们纷纷前往祝贺,杨绛还带去相机为新婚的他们拍照留念,照片里卞之琳笑容灿烂,满脸洋溢着幸福,不管曾经对张充和的爱恋多么炽热,此刻,青林已成为他唯一的风景。

    婚后,他们住进了北京干面胡同东罗圈11号社科院单位公房,房子面积不大,但青林布置得温馨,不久,青林辞去了报社编辑职务,去了一所中学当老师,她用更多的时间照顾卞之琳,幸福而平实的生活更容易出成果,卞之琳很快出版了《哈姆雷特》译本,因高水准翻译赢得了业界的盛誉,短短两年就重印了两次,不久,他们有了女儿,卞之琳给女儿取了一个和青林一样美丽动听的名字——青乔,年近五十得女,他视若掌上明珠,他亲自下厨房做女儿爱吃的红烧肉,深夜冒大雪给女儿买《红灯记》木偶,为女儿的健康,他还戒掉了几十年的烟瘾,他们虽然没有年轻人的浪漫情调,但是日子过得平和踏实,青林几乎放弃了文学创作,她心甘情愿地做起了卞之琳的家庭“煮妇”,每天中午,青林提着一兜菜匆匆回来“择洗烧”,然后看着卞之琳和女儿津津有味地吃完,满心里都是幸福的味道。

    “文革”时期,卞之琳属于“陪斩”之列,不准搞学术研究,靠边站、挂黑牌、扫厕所,后来又被“发配”到河南息县五七干校,但他从不绝望,他知道家中有妻女翘首盼他归,从干校回来后,卞之琳开始养花,他在家里的阳台上种了一棵丁香,每年四月的一天,他都亲自摘一束丁香花,插在青林的鬓上,祝贺她的生日,这棵丁香树后来从阳台移到楼下院子里,每年春天,就会开满紫色的小花,淡淡的清香飘满整个院落,像他们的生活,平凡平淡,细细回味又清纯温馨。

    20世纪80年代,青林身体不好,经常头痛,吃药的效果也不好,卞之琳每晚都给她按摩头部,直到她入睡,诗人按摩水平虽不专业,但是很认真尽心,每天晚上坚持按摩半小时,从未中断,将近一年,青林的头痛病好转,诗人的按摩生涯才告一段落。

    张充和回国了,她应邀到北京参加纪念汤显祖活动,她又上台演一出《游园惊梦》,尽管她已垂垂老矣,可扮上妆容,台上一立,仍是袅袅娜娜,水袖轻轻一甩,便赢了满堂彩,卞之琳坐在台下仰头看她,看着她唱《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她清冷冷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里,他好像嗅到了风里丁香花的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回去给青林做按摩了,她未唱完,他已匆匆离席,赶回家中。

    1995年夏,青林因病去世,卞之琳无比痛苦与悲伤,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青林离他而去的事实,整天“一屋灯光,捧着个茶杯”,一个人自说自话:你怎么先我而去了呢?连续一年多,他都闭门谢客,五年后,他随她而去,他与她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

    66年藏了一份爱情

    蔡成

    他是个黑人老头,她是个白人老太,他和她,坐在花坛边,澳大利亚春末的明媚阳光,将他们身后悉尼Blacktown (黑人聚居区)的老人院两层小楼的影子拉得很长,离他们十步开外,我就清楚地看到,他在说着什么,嘴巴不停地动,她的眼角,还有嘴角,挤满了笑。

    我微微倾身,说:“我叫Leo,新来的义工,我能分享你们的快乐吗?”老太没有反对,老头看着我,轻轻点头,“我在讲述我对她66年的爱,你愿意听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搬来一把椅子,正对着他和她,坐好。

    “我是苏丹人,1940年坐船到澳大利亚,最初的落脚地是塔斯马尼亚岛,很巧,我住的出租房旁边就是汉娜的家……”兴致勃勃讲故事的老头忽然踩了刹车,他挠挠后脑勺,面呈歉意,“我忘了介绍我们的名字了,我叫约书亚,她叫汉娜。”

    “从到塔斯马尼亚的第一天起,我就认识汉娜了,可是,她不认识我,那时,我只有13岁,和我的爸爸、叔叔住在一起,汉娜比我大一岁,那时汉娜正在学骑自行车,她骑不好,老摔在草地上,可她从没哭过,每一次,我都听到她咯咯地笑,然后爬起来,扶起自行车继续骑。

    “汉娜从没发现过我,我总是躲在树后,伸出脑袋,悄悄看,我知道,我是黑人,而汉娜,白白净净,眼睛又大又圆,她的头发金黄金黄,好长,风一吹,长头发在风里荡来荡去,你能想到的,那有多么美!

    “她是天使,而我是黑人,我怕我从树后面走出来,会吓坏汉娜,只用了6天,汉娜学会骑车了,她飞快地踩着自行车,像一阵风卷过去,我仍旧躲在树后,痴痴地望,一个人时,偷偷地,我对着树洞一遍又一遍说:‘汉娜,我爱你,’

    “汉娜16岁那年,他们全家搬去墨尔本,我对坚持留在塔斯马尼亚岛谋生的爸爸和叔叔说,我已经长大了,应当自己出去闯天下,不顾他们的坚决反对,我只身来到墨尔本,我不知道汉娜住在哪儿,可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能够找到她。

    “后来,我进了一家鞋店做工,那时,我已满16岁,我暗想,汉娜那么美,她肯定和其他漂亮女孩一样喜欢打扮,那么她总有一天会来的,有天早上,我刚上班,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了鞋店,天啊,我快要晕过去了,那正是我日思夜想的汉娜!可是我很快又急得要哭出声来,因为,汉娜的手紧紧地挽着一个高大的小伙子,哦,汉娜,她恋爱了!

    “汉娜再没来过鞋店,可我终于找到她的家了,每天下班后,我从鞋店出发,走过三条街,穿过一个小花园,去汉娜家的对面望望,我每次都数步子,一步,一步,一其有797步,当然,也不是固定的,有时是789步,最多时走811步,我就看到汉娜的家了,偶尔,我能见到汉娜站在家门口张望,她在等男朋友,有时,不见她人,但可以听到她在屋子里笑,更多时候,我看不到汉娜的身影,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就在她家门口站一会儿,再转身往回走,走回鞋店,上小阁楼吃饭睡觉。

    “后来,汉娜结婚了,换了新家,我不清楚从鞋店走路去汉娜的新家有多少步,但我清楚,开车去那儿需要12分钟,不是每天,但是经常,我会开车去看汉娜,我将车远远停下,透过车窗,目光越过低矮的木围栏,看到汉娜和她的丈夫在花园里浇水、谈笑,很快,一个小女孩加入了汉娜和她丈夫的欢乐队伍,那是他们的孩子,我敢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小天使,我很奇怪,我心底早已没有了被锋利的刀子一下一下割裂的感觉,酸楚也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欣慰和情不自禁的欢喜,每每看到汉娜一家三口,甜甜蜜蜜地在一起游戏欢笑,我都由衷地感到愉悦。

    “知道汉娜的丈夫和孩子去了天堂,很偶然,也很突然,因为父亲病重,我回塔斯马尼亚住了两个星期,回到墨尔本,我赶去参加一个朋友母亲的葬礼,在墓地,却意外地看到了汉娜,可怜的汉娜,一脸悲戚,我的心,顷刻间碎成了玻璃屑。

    约书亚抬起右手擦拭眼睛,才继续故事的后半部分汉娜的丈夫开车载着全家出去度周末,出了车祸,汉娜受了伤,而她的丈夫和孩子因失血过多去世了……

    “我辞了鞋店的工作,拿出所有的积蓄,和朋友合开了一家蔬果店,从那儿走路去汉娜家只要一分钟,我们的蔬果店生意持续了26年,这26年里,我没有结婚,汉娜也没有再婚,不知道是汉娜自己不愿再当一回新娘,还是没人愿意娶她,而我,自始至终,从没向汉娜求过爱,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天使,而我什么都不是,26年里,我以义工的身份,每周两次出现在汉娜面前,开开心心陪她说话,替她照料花园里的花草,采购生活用品。

    “26年过去了,我将自己的股份全部卖给了蔬果店的合伙人,因为,汉娜要搬到悉尼来,我也就悄悄地追随着她来到悉尼,在悉尼的温雅,我开始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天,我都能见到汉娜,因为我们租住的房间门对门,一开门,就见面了,汉娜信仰主,她每个周末都去教会,我最初只是跟着她去,后来我也信了耶稣,而且很快成了教会最热诚的福音干事

    “我们来到Blacktown是6年前的事,来这里,是我的主意,因为这儿有太多我认识的、要好的黑人兄弟姐妹,我想向他们传福音。”讲到这里,约书亚忽然转身偷偷乐起来,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你能猜到吗,我对汉娜说,我们到Blacktown传福音去吧,她居然连一秒钟都没犹豫,就和我一起来了,直到两年前,我们老了,住进这家老人院,你相信吗,她一直不知道我是她当年在塔斯马尼亚的邻居,曾悄悄躲在树后看她学骑自行车,也不知道我是她住在墨尔本时,一直坚持帮助她的义工和邻居:更不知道我是在追随她来到温雅,并想方设法租住在她门对门的房子的人,她唯一清楚的是,我和她一样,都是信了主的肢体。”

    我张口结舌。

    约书亚觉察到了我的疑惑,他再一次得意地乐了,他用嘴角示意我去看汉娜的眼睛,汉娜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老花镜,坦白说,我看不出异样,我只留意到汉娜满脸的笑容,在暖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馨。

    “在那次车祸中,她虽然没有丧失生命,但却从此失去了光明,她美丽的大眼睛还在,但眼前只有混沌和黑暗,她的光明,亮在心里。”约书亚说。

    我恍然大悟:“她失明了,但是可以聆听,她一定是因为听了你给她讲述几十年的爱慕,而倍感甜美,因此满脸尽是春色。”

    没料到,约书亚居然摇头:“不,还是因为那次车祸,汉娜的听力严重受损,前些年,她还能凭助听器勉强听到一些声音,近几年,则完全与声音绝缘了。”

    我满心疑惑又全部跑到脸上来了,我结结巴巴地问:“可是,我明明看到,她一边听你讲故事,一边面露微笑。”

    “她用手来聆听。”约书亚说,此时,我才注意到,两位老人的手,轻轻地,又是紧紧地,握在一起,一双手,黑白分明的手,安静地搁在老头的左膝上。

    打量着他和她握在一起的手——真的,这和谐甜美、温馨平静的一幕很让我着迷,我都看得痴了,我想我不会猜错,凭着紧握的手,失明失聪的汉娜知道,有一颗心,和她靠得很近,凭着紧握的手,无儿无女的约书亚知道,有一颗心,在认真聆听他讲述自己深藏在心底66年的爱。

    最凄美的情书

    宁子

    父亲的葬礼上,她的出现颇为意外,只为所有的亲戚朋友中,竟然无人识得她的身份。

    七十岁许的妇人,着手织的黑色毛衣,衣襟上别一朵小小的白花,发已花白,梳理得整整齐齐,微胖,容貌依稀可辨年轻时姣好。

    她是独自一人前来,在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入场时,她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走到沉睡在花丛中的父亲身边,注视他,良久。

    目光温和柔软,并无太多的悲伤。

    妇人靠近父亲,唇微微蠕动说了些什么,之后竟露出浅浅的笑容,朝着魂魄已去往天堂的父亲挥挥手。

    还是过去轻轻搀扶住她,虽然并不相识,但能来送父亲这一程,作为女儿我当感激。

    是在对视的一刹那有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圆润的脸型,那并未在光阴中老去的秀丽眉目,那温和的眼神……

    只是,我在哪儿见过她呢?

    妇人微微颔首拍拍我的手背,问父亲走时可好。

    是父亲天年,并未被疾病折磨太久,前日睡去就未曾醒来,我简单叙述了父亲临终前的情形,说父亲临终前离开时似乎还是微笑的。

    那就好,她亦似微笑,眼中忽然涌出泪水,喃喃道,去吧去吧,重逢有期,然后,妇人松开我,并不像其他的祭奠者,依次安慰悲痛的家属,只是又转头去深深看父亲片刻后缓缓离去。

    我送她到外边,她回头说:别太难过,那是每个人的归途,也是新的开始。

    我点头,她的话,我懂,只觉得这妇人无论气质和谈吐,都是如此的简洁不俗。

    但是她是谁?我始终疑惑,也想知晓她的身份,以便日后礼尚往来,于是我试探地问她是如何得知父亲去世的消息。

    她顿了一下,说她是看到报纸上讣告。

    我心里一动,原来是讣告!父亲早早就同我们说,等他百年时一定记得在晚报上发一则讣告。

    最初父亲说这个话题时身体尚好,记得当时还同他开玩笑,说他这一辈子家人朋友包括同事,都在这个城市,有什么风吹草动一人知便人人知,何用在报纸上发消息呢?

    父亲这样回答:总要在形式上和这个世界告别一下吧。

    如此当了几次玩笑,后来终于发现父亲是非常认真的,甚至这么多年,他每日看报纸从来不曾遗漏过那个小小角落里发布过的某人离世的消息,而他也一定要这样一个小小的形式这要求又何尝过分呢?故此父亲去世当日哥哥便去报社发了一则讣告。

    但来吊唁的人全是口口相传得到的消息,多数人看报纸时都不会留意那则小小的讣告,她却看到了,下意识的我想:或许父亲一再强调的讣告是为她而发的。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记起了父亲的老相册中的一张老照片,年岁太久了,那照片已泛黄,但照片中的人依旧面目清晰,是个梳短发,面容姣好、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子。

    记得当初看照片我还是个孩子,指着她问母亲:“这是谁啊?”

    母亲微微犹豫片刻说:“是妈妈以前的同事。”

    又问:“怎么没见过她?”

    母亲这样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

    继续问:“多远?”——小孩子终归好奇。

    母亲就微微叹口气说:“很远反正是回不来的那种远。”

    于是不问了,之后很多年也不曾见过她,只浅浅地留了这样一个印象,之后关于她的话题从未提起,后来闲时翻看相册再看到这照片时闪念间觉得母亲说的那个地方也许就是天堂吧。

    但是我想错了,她尚在人世,且就在这个城市,否则她不会看到那只在本市发行的晚报。

    可是母亲一年前去世,这个她口中的同事并未来送她这一程啊?而现在她却来送父亲,一个人,以这样的深情。

    一个女人的目光,只有蓄满深情才会那样温和柔软,我也爱过,分辨得出。

    我太想知道答案,但此时不适合纠结于这个疑惑,在离开前,我恳请她留下了联系方式。

    她没有拒绝说:“他已经不在了,你见我也不算违背约定。”

    约定?他和父亲之间,该是怎样?

    三日后我收拾过悲伤的心情,在离家不过三公里的一个小区,再次见到她——不仅不远,其实只隔着穿城而过的那条河。

    情由如我所想,她的叙述也简单明了。

    她并非母亲的同事,而是和父亲深爱过的女子,只因彼此家庭的缘故,终究没能走到一起,父亲在祖母的逼迫下娶了母亲,父亲结婚两年后她也嫁了,出嫁前她和父亲见了此生最后一面,约定以后不再见面,但是百年后不管谁先离开,另一个人都要去送对方一程,见最后一面,为来生相见相认相亲,她说,到时就发一则讣告吧,就当是最后的情书。

    听至此,我再也忍不住泪湿衣衫——他同父亲分开时也不过20岁的年纪,从此半个世纪、三公里的距离,咫尺天涯再无彼此的音信,约定的最后的情书,却是讣告。

    那么如果真有来世,母亲,就请许父亲下一世同她走吧,不为别的,只为他们今生恪守的承诺,为他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时深情的目光,为她说的重逢有期。

    为,这世上最凄美的一封情书。

    陪你再走30秒

    烟雨

    有这样一个故事。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天,一场普普通通的攀岩比赛正在美国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方举行,加州攀岩俱乐部的罗夫曼和妻子莫莉亚丝在同时攀岩,夫妻俩你追我赶,罗夫曼的攀岩速度还是比妻子要快一些,不一会儿,妻子就望尘莫及了,要知道,这是一场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攀岩比赛,就在罗夫曼即将到达岩顶的时间,就在无数观众欢呼雀跃的时候,罗夫曼发出了一声惊叫,原来他失足了,他整个身体在空中飘舞,下方的妻子也听到了丈夫的惊叫,就在看到丈夫的身体坠落的时候,莫莉亚丝突然毅然决然脱离了岩壁,用自己的双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丈夫。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们看到罗夫曼和莫莉亚丝双双依偎着,一起急速地坠落到万丈深谷之中。

    这个瞬间,这个凄美的时刻,被在场的一名摄影师捕捉到了,很快,莫莉亚丝的接搂动作被定格成一幅风靡世界的经典图画。

    据一位在场的人说,从高空跌到低谷,仅仅用了三十秒,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相伴的一瞬间。

    也许,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有过种种不愉快,也许,他们在攀岩前一直都是恩恩爱爱,不管怎样,人世间普普通通的爱情在此刻得以升华。

    如今,我们听多了花前月下的故事,别说“爱你一万年”了;也厌烦了凄凄惨惨的离别,别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了,请静下来,思考一下这个场面吧!

    原来,真正的爱情深情无限,爱意绵绵,即使在生命放飞的最后一刻。

    失去爱人的滋味

    〔美〕彼得·B,巴赫

    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灯要比纽约的街灯暗得多,这是我们在阿根廷的半年里最深刻的体会,我们租用的车子老旧,车身落满了这座城市的灰尘,前挡风玻璃更加遮蔽了射进来的光,当我们驾车离开当地医院,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我打破了我对露丝许下的两个最重要的结婚誓言:第一,我以一个医生的口吻和她说了话;第二,我欺骗了她。

    我从牛皮纸信封里取出X光片,只借助车上微弱的灯光,我便知道露丝体内发生了什么,但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们还是回家去咨询专科医生吧。”我当然是在佯装,我是肺癌专家,虽然对妇科领域不是很在行,但只一眼我就看出,露丝的癌细胞已经扩散。

    露丝的X光片很快被传到纽约纪念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由那里的医生进行分析,我在这家癌症中心当医生已超过10年,2008年,露丝也是在这里首次查出乳腺癌,回到我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住所不久,电话就响了,是露丝在癌症中心的主治医生打来的。

    露丝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各自拿着听筒,她的医生用了很多我无比熟悉的词,比如“转移”、“紧急放射”,下一步要注重“生活质量”而不是治疗等。

    对方没有采用掩盖事实的委婉说法,也没有小心翼翼地刺探,他坦言道:“目前你的病情还是可控的,我们还可以采取很多措施,说不定你还能维持很多年,但治愈是不可能的了,我们现在的目的是延缓癌细胞扩散,尽可能给予你更有质量的生活。”这些话的潜台词就是,从X光片上看,露丝的日子不多了。

    虽然我明白,当病人没有准备好时,告知他们真相也许会产生副作用,但我仍然赞同露丝医生的做法。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那一刻她看上去是那么健康,就像17年前我在巴尔的摩交响乐团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她还是那样美丽,可当我仔细端详我亲爱的妻子时,我又仿佛看到了这些年来,我曾在纪念斯隆—凯特林癌症中心10层(乳腺癌患者病房)看到过的病人们,她们有的变得消瘦憔悴,有的因肝脏衰竭浑身发黄,有的病人全身水肿、波及四肢,有的病人因肾脏衰竭以及癌细胞转移到脑部而变得神志不清,那些病人有的和露丝年纪相仿,更多的病人比她大,露丝今年才46岁。

    我意识到现在我们夫妻之间有了一个不能讨论的秘密,我能看到露丝的未来,看到她的生命将在哪里终结、她将变成什么样子、将如何受苦,可我只能无助地站在一旁,而露丝对这一切都毫无所知。

    我们赶回纽约,露丝做完手术后,北半球漫长的夏天开始了,露丝感到疼痛,向我抱怨说:“就像一个拳头在搅动我的肠子,一头骡子在我的脊柱上跳。”我笑着问她:“你怎么知道骡子在你背上跳是什么感觉?”露丝也笑了,手术一个月后,她有所好转,扫描显示,椎体上的癌细胞已经消失,治疗奏效了。

    可癌症并未被治愈,只是癌细胞从某个威胁她的部位被暂时铲除。

    露丝开始上网搜索那些奇迹般恢复的女病人的故事,她经常提起一名据说乳腺癌转移后还存活了14年的女性。

    我们的生活渐渐恢复正常,只不过对一些小事变得格外珍惜,比如一块儿去海边看日落,把脚趾浸在水里,感受海水的抚摸,这是许多人患病后的生活细节,如今也成为我们的了,有些日子,露丝心情不错,可有些日子,她心情会很糟,但不管怎样,只要我们还能彼此相守,我就很满足了,当露丝从手术和放疗中恢复过来后,她又回到银行上班。

    初秋时分,露丝的医生告诉我们,她的“肿瘤标志物”连续两次上升,当血液中的这些物质上升时,意味着癌细胞可能在增长,也意味着治疗已经控制不住癌细胞了。

    接下来的治疗还是吃药,但这次露丝从一天吃几粒,变成了一天吃几把。

    离开医生的办公室,我和露丝走进电梯,电梯里已有几个人,其中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是和我共事10年的同事,我们打了个招呼,其余的是两三个病人和他们的家人,我不禁猜测他们正处在癌症的哪个阶段,是处于刚得知自己病情的震惊期,还是已经在数着最后的日子,抑或正处在积极的治疗期?我们到达一层大厅,露丝第一个冲出电梯,头也不回地走了,仿佛这样就能离癌症远一点。

    当露丝首次被诊断出患有乳腺癌时,朋友们经常说:“幸好彼得就是医生,还是这方面的专家,真是太好了。”但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认为我懂的越多就会越痛苦,站在我每日上班的医院大厅里,看着露丝从我面前逃离,那一刻,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的专业知识不容我自欺欺人,假装前面还有无数希望,我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我们再次来到医生的办公室,他的电脑屏幕上是露丝的CT片,癌变已那么明显,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看过数以千计类似的片子,可如今坐在我旁边的是我心爱的女人,她曾经是我光彩照人的新娘,而我们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的却是垂死的癌症病人体内的情况。

    露丝的医生在圣诞节后给她体内植入了分流器,她几乎去了鬼门关。

    每天早上,医生们会来查房,并宣布接下来的治疗,尽管每天的内容都一样:监测血小板数量,看是否能保持平稳,其间露丝会问好多问题,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不是出于礼貌或尊重,而是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我知道医生们在走出病房后会在走廊里讨论,会相互道出实情:对这位病人来说,治疗方案已经穷尽,什么都不管用了,她已进入晚期,经过数日相同的例行检查后,我们带着分流器回了家,正好赶上过新年。

    一天,我和露丝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光线正照在她的身上,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露丝的眼睛变黄了,我一边不动声色地继续和露丝聊天,一边偷偷给这领域的一个专家好友发了条短信,短信只有一个术语:“巩膜黄染?”很快有了对方的回复,也是一个词:“见鬼!”

    后来露丝自己也发现了,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清楚,得问医生,这当然又是一个谎言。

    几天后,露丝变得神志不清,行动摇摇晃晃,她想去医院问问主治医生何时开始新一期化疗,我口中答应第二天带她去医院,转身就像个出轨的丈夫,走到另一间房的角落,拿出手机,偷偷给露丝的医生打电话。

    “我不能再让她接受化疗了,她太虚弱,那将置她于死地。”医生说。

    “是的,我知道。”我回应道。

    “谢天谢地,你知道。”

    于是,第二天,当露丝坐在医生面前时,他按照前一天我们在电话中商量好的办法,告诉露丝,最好等两天再进行化疗,而我这个“阴谋”的参与者则坐在露丝身边,一言不发。

    两天后,露丝在我的怀里安然离世,她最后一句话是:“我爱你。”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露丝去世之初的混沌我已记不太清,露丝得病后,我便停止了一切接诊,露丝去世已有数月,我也没有让医院给我排班,也许有一天我会重新给病人看病,但我并不急于回到那样的病房里。

    悲伤来临的时间和程度都是无法预测的,并不只有结婚纪念日,或者重回某家曾一起去过的餐厅,才能勾起丧偶之痛,当你走在杂货店的过道,看见长叶生菜时,你会想起爱人曾学着用油炸蒜味面包丁做恺撒沙拉,因为那是你愿意吃的唯一一道沙拉;又或是当你在机场候机厅里看到某一集电视剧重播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日午后,你们曾一起看过它,失去爱人的滋味,不是哭泣,不是崩溃,不是低吟悲伤,而是四肢疼痛一般的幻觉,你会疼,会悸动,没有任何真实的来源,但你却永远不想让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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