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养鹤却没有单位,也没有牡丹卡,全靠卖字为生。周公原先也是有单位来着,不过那是50年代,在一家公私合营的中药房当司药,那年月,梅城人都称中药房的司药为朝奉,而不是叫司药。周养鹤小时候闹过小儿麻痹症,右手落下残根,像鸡爪似的总也伸不直,但左手却还利索。于是拿药时只能用左手抓。那年月,药房称药用的全是小秤,那种小秤的秤杆比筷子还要细,秤盘也只有手掌大小。周养鹤右手拎秤杆,左手抓药总是一抓一个准,几乎不差一钱一毫。朝奉抓药,是严格按照处方的,那时梅城的几个名医,写处方都用毛笔,其书法拿到当今,比入选国展的字,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周养鹤出一回药,就等于读一回名帖,几年读下来,脑子里就记了很多好字,于是晚上回到家,就拿起毛笔临写起来。又过了几年,周养鹤就成了梅城的书家了,哪家有个红白喜事,都来找他写个楹联啊什么的。逢到过年,几乎半个城里市井之家门上的春联,都出自周养鹤之手。周养鹤写联,专给平民写,哪个当官的上门求,却硬是不给。周养鹤写的对联,都是给人家祈福求平安的,可是偏偏有一帧联子,却给自己带来了一场不小的祸。其实那副对联的内容写得并不错,可是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却有了弦外之音。对联的上联是:松竹梅岁寒三友,下联为:桃李杏春风一家。那一年正好是“文革”开始,刘青藤和冯爱莲又都双双被打成了“反革命”,周养鹤的这副对联,就贴在自家门上,加上三人平时的关系又极好,什么松竹梅岁寒三友,三友不就是这三人么;什么岁寒,岁寒不就是诬蔑革命的大好形势么?革命的群众这么一联想,就发现了周养鹤的险恶用心,于是一副对联,就将他牵了进去,这下三人真的成了岁寒三友了,同被发配到农药厂劳动改造。
“文革”结束,三人都落实了政策,回家过起了日子,周养鹤尽管也过起了美好的日子,却没能回家。
周公原先也有一个殷实之家。当年中药房的小朝奉,靠给市井人家写楹联渐渐写出了名气,后来竟成了梅城的知名书家。“文革”前,梅城书画院就想调他去当专业书家,被他婉言谢绝了,周养鹤说,历史上的大书家全是业余的,王羲之颜真卿赵孟烦全是业余的,我写字是闹闹白相的,要我整天搭出个架子来搞书法,就没有多大意思了,也肯定写不好。于是就继续当他的药房朝奉,继续抓药,继续读梅城名医们的处方手札,继续拿书法来闹白相,竟是越写越好,后来上门求书者竟如潮涌。因此周养鹤就用卖字换来的钱添置了一点家业,在南河沿买了一处房子,还是一个带天井的老房子,并娶了一个在剧团唱青衣的女演员。周养鹤结婚不到两个月就成了“牛鬼蛇神”,在市郊农药厂看管劳动,新婚妻子也只好在家守空房。让女人守活寡,这在西方来说,是最不人道的事。妻子守到第三年,就再也守不住了,跟本团一个演员结了婚,那个演员在城里没有房子,于是婚后就在原先带天井的老房子里过起了日子。那段时间,街坊邻里都纷纷传说,周养鹤已经跳河畏罪自杀,尸体随着运河水漂走了。妻子听着也就当了真,再说那年头,也不敢去打听,再说就是去了,也找不到本人,那家在市郊的农药厂是生产“六六粉”的,那是一种极毒农药,行人路过厂门口,就能闻到里面浓烈的药味,只能掩鼻而逃。
周养鹤平反的那天,连喝水的茶杯都没有顾得上拿,就直奔南河沿的老房子,当跨进大门,看见妻子怀里正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坐在天井里喂奶,便急忙将朝前跨的脚一下按在门槛上,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起先,他当是自己看走眼了,以为是邻居家的女子到家里来串门,可是定下神来再细细一瞧,正在奶孩子的正是三年前的新婚妻子。那一霎,他就像五雷轰顶一般,站在门外竟有些摇摇晃晃。那个女人起先也没有看出是自己的男人回来了,周养鹤关了三年,头发全白了,再说临出厂门时,连胡子都没有来得及刮,女人看了一眼,竟没有看出来,当是路过的讨饭佬。在这座城市里,经常有一些讨饭的串街走巷行乞。女人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看着怀里的孩子,她以为只要不理睬,讨饭佬就会自己走开,东家讨不到还有西家么。女人奶饱了孩子,抱着站了起来,看见来人还立在门外,便喝道:你怎么还不走啊?可是话刚出口,就看出站在门外的是自己的前夫。尽管是看出来了,但还是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问他点什么,可不知怎么开口,还想跟他作点解释,想告诉他,她跟别人结婚,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再说那个年代,只有跟别人结婚了,才能证明已经跟他也就是跟反革命分子划清了界限,可是这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于是就呆呆地站在门里。周养鹤也想问一些本该问的话,可是看到女人怀里的孩子,他就不想开口了,因为孩子已经告诉了他一切。他甚至都没有问一声孩子的爹是哪个男人,扭头就走了。
当天,周养鹤在城郊租了一个农家小院,用笔墨滋润着自己饱经沧桑的心灵。他后来一直没有到那家中药房报到,就靠写字养活着自己。开始的时候,他写的字并不卖,只是用来换米换菜,当然这就足够养活自己了。再说那户农民家里的房子多得住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周养鹤除了每月付房租,还时不时地送幅字。那个农民房东不懂字画,起先还不要,说要这有啥用?放在家里也不会下蛋。后来周养鹤告诉他:我的字有收藏价。房东说,我家的衣裳都收藏不好,年年被虫蛀,再说这字收藏在家没有啥意思,也不能当衣裳穿。周养鹤说将来你可以拿出去也能卖钱,这才收了下来。可是没过几天,房东就将幅字拿出去卖了,还卖了个好价钱。
于是房东就提出来,要用房子来换周养鹤的字。听说字能换房子,周养鹤当然很高兴,便一口答应下来,问要多少字?房东倒也爽气,说就写个幅字吧,当然条幅要越大越好。周养鹤又问要多少大?房东说多大我也不懂,反正是越大越好,只要屋里挂得上。周养鹤说那就八尺整张的吧。房东问八尺整张的有多大?周养鹤比划了个尺寸,房东说好了好了!达成口头协议后,周养鹤当晚就在书斋里辟谷养气。周养鹤有个习惯,只要一进入创作,就必须辟谷,胸中气场一旦形成,就是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第二天,周养鹤已经研好墨,铺好了纸,正准备开笔,房东突然推开书斋的门,说:周先生,我是用一个院子换你的字,十幅是不是少了点儿?那你要多少?我看就一百幅吧!房东道:当然了,情愿不情愿还是你拿主意。
周养鹤是个爽气人,再说写字对他来说也不是负担,而是享受。自从搬进这个农家小院,他就喜欢上了这个宅第。那刻,哪怕房东是要一千幅字,恐怕也不会推辞。周养鹤将自己在书斋里关了三天,一百幅八尺整张作品终于拿出,而且全是章草。
周养鹤在房屋买卖契约上签字的当天,一辆“丰田”面包就开到了房东门前,车上跳下来两个中年男人,将那一百幅字搬上车后,就开着车走了。后来他才晓得,房东突然涨了行情,是梅城市府的一个小科长从中作的祟,那个小科长平时就喜欢舞文弄墨,附庸风雅,曾上门向周养鹤请教过书法,明白周养鹤虽是个残人,却是个奇才,将来其字必然是天价。听到周养鹤以字换房的消息,便将房东叫出门,如此这般地调教一番。小科长说,既然看中了你的房子,还不赶快趁机敲一把,这可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爿店的好机会。房东说:我又不懂字,也开不出口,再说一下子要了这么多字,我家里也没处放,将来能不能卖出去也是个事。小科长说,你让他写,我全要了,当然亏待不了你。
房东按照小科长的话做了,收下那一百幅字后,就以一万元出手全部卖给了小科长。
小科长拿到这批字后,当即辞了职,在梅城做起了字画生意,将那批字卖给了台湾的一个画商,一下就赚了五百多万,成了梅城的一大富豪。而当初买字的那一万块钱,还是通过关系在银行贷的款。房东后来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差点要吐血,便找周养鹤倾抒心中的懊糟。周养鹤听后只是淡淡一笑,道:钱这东西,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别看小科长成了富豪,说到底还是个穷光蛋,这种人已经穷到了身上只剩下臭钱的地步了。
周养鹤买下农家小院,就请人装修了一下,给书斋起了个斋号,叫养鹤堂,外面的小院也取名为梅花草堂,并正式启用了现在的名字。他要学北宋隐居在杭州孤山的隐士林和靖,以梅为妻,养鹤当子,过一种完全隐居的生活,不过以梅做妻是能做到的,养鹤当子却办不到,因为梅城除了公园里有几只丹顶鹤,很少看到鹤的踪影,周养鹤也只能将自己的志向当作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从那之后,周养鹤就从这座城市悄悄消失了,就连写的字,也题款为养鹤道人,而梅城的文人,以前只知道他叫周友芝。周养鹤隐居后,除了跟刘公冯公有交往外,就一下断绝了与梅城所有文人的联系。
冯爱莲连忙上前开了大门,将周养鹤迎进屋让了座,道:周公大驾光临,快喝茶!喝茶!随后就沏了一杯“碧螺春”,摆到他椅子旁的茶几上。周养鹤端起杯子,掀开白瓷盖子推了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喝了一口,道:二位真有闲情啊!
话音刚落,冯爱莲便说:你都梅妻鹤子了,我们还不能有点闲情?
可是,人家都把拆字快写到我们背上来了!刘青藤说着,就显得有点激动,道:这帮王八蛋,连老祖宗都不要了。
人家是改造老城,建设新梅城。周养鹤道:他们的革命口号可多了。
改造老城?再改造下去,这座城市全成方块水泥垛了!一座城市的建筑没有个性,还叫什么城市!刘青藤道。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冯爱莲道:刘公,看茶!看茶!
周养鹤喝了一口,仰躺在藤躺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优哉游哉道:再过一百年,地图上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梅城了!
还要一百年,我看过不了20年,不过这一天,我们恐怕是看不到喽。刘青藤道:周公,你学过《周易》,会预测,你看他们会不会朝冯家祠堂下手?
要拆冯家祠堂!这不可能吧?周养鹤道:这些天。我几乎每天都要从冯家祠堂门前走一趟,那里的墙上并没有用石灰水写拆字啊!
正因为没有写字,这帮王八蛋才好做手脚。刘青藤道:前些年市里拆的一些名人故居。都没有写拆字,全是悄悄下的手,他们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周养鹤还是不相信,于是就走进冯爱莲画室,裁了六张宣纸片,在三张上写了保字,另外的三张写了拆字,随后就卷起,揉成六个小团,扔到茶几上,先让冯公和刘公抓拿。谁知二公抓的全是拆字,这下才感到事情的严重。茶几上还剩下四个小纸团,周养鹤将两只手掌合在一处搓了三下,摊开后又放到嘴边哈了一口气,再抓上一个,掰开一看,竟是一个保字。便笑道:二公不必杞人忧天!
你不要书生意气!刘青藤道。
我学过《周易》,我的手是准的。周养鹤很有把握地说。
现在是二比一,这是事实。刘青藤道。
看来我们还是要想个万全之策!冯爱莲道:万一祠堂真的被拆了,我们坐失良机,将来要被子孙后代戳脊梁骨的!
二公要是不放心,我们可以起草个东西,呈到市长那里去。周养鹤道:让市长出面来说话。
这个主意倒不错。冯爱莲道:让父母官来作主,总比我们三个文人穷折腾好。
你是说写人民来信?刘青藤道:据我所知,市长案头的公文每天都有一大摞,看都看不过来,哪有时间看人民来信?不过,我听人说,市长爱收藏字画,不如请冯公画幅画,裱好后亲自送去,再写封信夹在里面,市长收了画,不就看到我们写的信了?
刘青藤刚说到这里,周养鹤便说:此计甚妙!于是三人一边合计,一边就进了冯公的画室,让刘青藤先起了人民来信草稿。信的大意是:梅城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以前很多古迹,由于保护措施不当,已惨遭破坏,远的也就是文革期间破坏的不说,就是近年来遭到破坏的也屡见不鲜。如果市长大人能体察民情,就到南河沿来看一看,这满街皆是的“拆”字,真令人触目惊心,我们还听说,南河沿的冯家祠堂,也可能在拆改之列,冯家祠堂乃宋代大文豪苏轼讲学之处,虽然苏子只在这里讲过一月的学,也是有保留价值的。如果保不住,梅城将不梅城。信的末尾,刘青藤又将自己花了50块钱在《梅城府志》上抄录的有关苏轼在梅园讲学的50个字的记载,一字不落地抄在上面。初稿写成后,三人又逐字逐句推敲了几遍,接着让周养鹤用蝇头小楷誊写在洒金信笺上,装进了一个信封。随后,冯爱莲站到画案前,拿起一支长锋羊毫,开始画画。冯公饱蘸了浓墨,却提着笔站在已经铺好的宣纸前,挠头抓腮,迟迟下不了笔。
冯公,你这是做啥了?怎么临阵却变成软脚蟹了?刘青藤道。
我不晓得市长喜欢什么画,再说给领导画画,是很难下笔的。冯爱莲显然想起了前车之鉴。
就画你最拿手的,泼墨大写意梅花。周养鹤道。
对,周公此言极是!我们是要感动市长,让他出面来保护梅城的古建筑,当然要画梅花,没有梅花,哪有梅城?刘青藤话音刚落,周养鹤却又嗫嚅道:这梅花好是好,可是“文革”中,我就是写了那副“松竹梅岁寒三友”的楹联而落的难,现在再画梅花,是不是有点儿……这事情刚开头,总要图个吉利,取个好兆头。
周公你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了,现在是新世纪。刘青藤说着,就催促道:不要再心不定了,就画梅花吧!
那我就下笔啦。冯爱莲说着,一个杀锋就开了笔。于是那支长锋羊毫就如惊蛇入草,在宣纸上翻滚绞缠,片刻工夫,梅花主枝就画好,接着,随着笔颖的皴擦,朵朵墨梅,也盛开起来。为了衬托梅花的傲骨,还在右下角画了一块石头,又在石头上画了一只苍鹰。墨梅、寒石和苍鹰,组成了一幅意境浑厚的写意画。为了显示三人对市长的敬意,冯爱莲先让周养鹤和刘青藤题款,三人题款显得比一人题更有力度,更能引起市长的注意。于是便将笔先递给了周养鹤。周公是书家,字的含金量很高。可是周养鹤接过笔,却迟迟不下笔。
周公,快落墨啊,你的墨宝一落,市长必然法眼大开。冯爱莲催道。
周养鹤还是站着不动,慢吞吞地说道:我看这幅画市长不一定喜欢,吃不准还会弄得市长大人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刘青藤道。
你们看这老鹰的眼睛,市长看了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周养鹤说:老鹰的眼睛太凶了。
老鹰眼睛不凶,就不是老鹰,而是瘟鸡了。刘青藤话音刚落,冯爱莲就说,周公说得有理啊,市长要是看画时起了疑心,以为我们是借老鹰之眼瞪他,这不就歇菜了?我们三人都没有在官场混过,谁晓得这些当官的是什么心思?当年我给前任副市长画了一只蝉,还是他钦点的,不是也弄巧成拙?万一要是市长大人不高兴,这封信不就白写了?
那你们看怎么办,要不就重画一张,画得喜庆一点。刘青藤正说着,冯爱莲就将那张画团成一个团儿,扔到一旁,随后又铺开一张宣纸,一边调墨一边问道:你们说应该怎么画?
我看就画红梅吧,红梅比墨梅来得喜庆,再在上面画几只喜鹊,大吉大利,市长见了一定喜欢。周养鹤道。
你看这喜鹊应该画几只为好?冯爱莲又问道:这也是有讲究的。
我看就画两只,好事成双么!刘青藤话音刚落,周养鹤就说:这画上喜鹊的只数,还是以市长家的人丁数为准,是几口人就画几只,如果市长家是三口人,你画上两只喜鹊,就有点不吉利,万一要是遇上个天灾人祸,市长家真的死了一个人,我们岂不有起咒之嫌?周养鹤这么一说,冯爱莲就皱起了眉头,道:可我们也不能查市长的档案,怎么晓得他家有几口人?再说,有几口人丁,就画几只喜鹊,这会不会被市长怀疑?说我们将市长的家人都比成了喜鹊?喜鹊虽是吉祥之物,可也不十分高雅。说着,三人一下都默在那里,拿不出万全之策。
过了片刻,刘青藤眉头一皱,道:我看就画六只吧,六六大顺,市长的父母官当得顺,我们的事也办得顺,岂不是两全齐美?
刘青藤一锤定音,冯爱莲便开了笔。一幅喜鹊红梅图很快就画好了,三人落了款,就让冯爱莲的太太也就是冯师母拿到裱画店装裱。冯爱莲洗完笔,喝了两口茶,就躺到躺椅上直喘气。冯爱莲前几年就查出有冠心病,稍一生气,再加上劳累,心脏就感不适。本来画两幅画,是累不着冯公的,可这心里憋着的气,却令他心脏难以承受。此时,他总觉着那一个个拆字就像刀子似的朝胸口戳来。刘公和周公一看冯公脸带倦色,喝了几口茶,便起身告辞。冯爱莲本要起身送出门,却被周养鹤一手按住,道:冯公,我们就听六只喜鹊报春信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