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三隐士-冯爱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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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装裱好的《喜鹊红梅》就夹着那封人民来信装进了一个精致的书画纸筒,由冯师母从邮局寄出。本来,三公曾考虑亲自送往市府,去叩拜市长,可是又觉着有点不妥,再说去了也不一定见着,还有上门送礼之嫌,现在政府大力提倡廉政建设,去市长办公室送画,如果被人撞见,就有损领导形象。于是就决定挂号寄走,并写上市长台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个人都在等待那六只喜鹊报春。只要那幅画到了市长手里,市长就肯定能看到夹在里面的人民来信,看了信肯定会在上面签字画押,或者在落下已阅之类的亲笔,或者写上几个请某某部门调查的批示,哪怕是圈上一个圈,哪怕是由市府办公室秘书回个电话,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安慰,起码是市长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是发话了,那他们就可以拿着市长的话当令箭,去跟拆迁办交涉。可是等了好些日子,却没有等到任何消息。于是三公就凑到冯爱莲家里,做着种种猜测。他们猜测的最佳结果是,市长在他们的来信上签了字,直接转到了拆迁办,让那些规划城市建设的官员们研究研究,手下留情;当然最坏的结果他们也猜测了,那就是市长没有看到这封信,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如果每封人民来信都要审阅,不管是哪个城市的市长,就是长了三头六臂,恐怕也忙不过来。

    又等了十多天,那六只喜鹊既没有报春,也没有说秋。三公都有些着急了,这天晚饭后,冯爱莲就背着手在南河沿荡起了街头,梅城人都将在街上散步说成是荡街头,一边走一边数着沿河写着的拆字。沿河墙上的拆字太多,加上这几年记忆力严重衰退,数了后面的,就忘了前面的,连数了几遍还是没有数得过来,便站在自家门口看着门边墙上写的那个足有一人高的拆字发呆。

    南河沿拆迁,直接受损的便是冯爱莲,每当看到墙上这个拆字,心里总是别有一番滋味。冯爱莲祖上多少代,就一直住在这临河的宅第里,石库门不仅仅是家族的象征,也是精神的图腾。他花鸟画的启蒙,就是门楣上的这个雕着喜鹊闹梅枝的石雕。当他记事的时候,每当夏季坐在门口纳凉,看见这两只栖枝喜鹊,就用树枝蘸着水在门前的石板上描画起来,他的童子功就是从这两只喜鹊练起的。当然,启蒙他最终选择花鸟画作为终生目标的,还是冯家祠堂里的那些壁画和梅园里的几株百年老梅。祠堂与冯爱莲的宅第仅隔着一座叫“状元桥”的石拱桥,祠堂在状元桥的东首,冯家在状元桥的西首。状元桥就像一根弯弯的扁担,一头挑着祠堂,一头挑着石库门老宅。祠堂也是石库门,不过要比他家的大了许多。进入大门,就是一堵壁影[2],上面镶嵌着一幅巨型石雕龙凤呈祥图,壁影的背后,也就是祠堂的厅屋的墙上,画了很多花鸟人物彩画,全出自梅城无名画匠之手。也就是这些彩画上的线条和色彩,给他的童年和少年插上了幻想的翅膀。还有梅园里的那几棵老梅树,也给他提供了最好的写生物象。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冯家祠堂,也就没有冯爱莲,或者说中国画坛就少了一个写意花鸟画家。当然这些都是梅城文人们的评说,冯爱莲自己却没有这么认为。此时此刻,冯爱莲站在河边,就觉得石库门外墙上写的那个拆字,就像是画在自己的脸上一样,让他浑身不舒服。有几次,他出门路过那个字,就停下脚步看上几眼,边看嘴里还骂道:狗日的!骂归骂,却是不敢动那个字一根毫毛。

    他呆呆地站了一阵,又骂了一句,就翻过状元桥,一步步走近祠堂。祠堂的墙上倒是没有写拆字,这让他感到有一丝安慰,只要祠堂在,那么梅城的地气就没有动,梅城的文脉还在。据说当年冯家祠堂在破土前,曾请江南道教名山的老道长看过风水,那个长老精通八卦,道行深厚,看了风水后就说,这块地基有龙脉,将来没准要出皇帝。

    冯家祠堂建成后,梅城果然接连出了两个皇帝,还出过三个状元。更有意思的是,自从建了祠堂,梅城的梅花开得更盛了,不仅梅花开得盛,还接连出了几个大的山水和花鸟画家,冯爱莲当然也算是其中之一,可是他本人却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大画家,说是画家要等死后一百年才能定论,活着的名气再大也不能算数。冯爱莲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底气的,也就是说百年之后他的花鸟画肯定要被后人认可。因为祠堂还在,祠堂在就是梅城的文脉还在,自己就能跟着沾点儿文气。当然,最重要的是祠堂里的那批壁画还在,梅园里的梅花还在。那是他花鸟画创作的才情,每回走进祠堂,面对那一幅幅壁画,他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回到家就想画画;哪天要是心情不好,或者才思枯竭,只要到祠堂里来回走几趟,笔颖就如有神助。

    冯家祠堂不仅给了灵感,还给了他初恋。那是“文革”初期,祠堂门早就封了,就连壁影上的浮雕和墙上的壁画也突然消失了,南河沿的街坊邻里早在运动来临前,就想出了一套保护祠堂的土办法,用黄泥将所有的雕刻和壁画全糊起来,革命小将们一来,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就在祠堂大门前排成两队跪下来,组成一道人墙,一边磕头一边哭着哀求。开始的几天,还能挡一挡,可是后来运动势如破竹,老婆婆们的眼泪看来也救不了祠堂了,冯爱莲看在眼里,急在心中,晚上跑到刘青藤家求援。刘青藤连夜编了一个顺口溜,用复写纸写了几十份,第二天一大早就送到早已跪在祠堂门口的老婆婆手中,人手一份。当然在这之前,两人还想了几套应付小将们的办法,教给了老婆婆们。老婆婆上了年岁,都是白发苍苍的,在小将们面前,都是长辈,谅他们也奈何不了。果然,早晨小将们一到,老婆婆们就唱起了顺口遛,唱一句就朝着小将们磕一个头:

    哎哟哟我的革命小将哎,

    砸啥不能砸祠堂。

    没啥不能没祖宗,

    穷煞不能挖祖坟,

    饿煞不能吃稻种!

    革命小将哎,

    祠堂是梅城的根,

    撅了根我们就要断子又绝孙。

    我的革命小将哎,

    天地良心保住我们的根……

    那顺口溜经老婆婆们的嘴,用吴侬细语唱出,就有了几分柔情,再加上有的老婆婆在唱的过程中,又动了感情,唱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竟软化了一部分小将,就再也不朝祠堂里冲击了,只是提出要选派几个代表进去看看里面有没有封资修的东西。于是站在老婆婆身后指挥这场说唱的冯爱莲和刘青藤便站了出来,将小将的代表带进了祠堂,在糊着黄泥的壁影和墙前转了两圈,小将代表没有发现封资修,随后就带着队伍撤退了。

    小将们一走,喧闹就安静下来。那天晚上,冯爱莲从负责看管祠堂的一个邻居老婆婆手中借过钥匙,将祠堂门打开,悄悄走进厅屋,轻轻揭开一块糊在墙上的黄泥,一截壁画随着就露了出来。那是一片墨梅花,天井里撒下的月光,正好照在花骨朵上,冯爱莲一揭开黄泥,似乎就嗅到了墨梅的清香。他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站在那里勾画起来。

    月光在脚下无声地移动,有一个影子也在地上移动,当然,冯爱莲没有看见,那刻他已经完全进入了临摹的境界而忘了身外的一切,等到那个影子轻声喊,他才回过头。那就是后来成为冯师母的慧,慧当时还是个15岁的女孩。在白天冲击祠堂的小将队伍里,曾经有她的身影,不过冯爱莲却没有留意。她罩着一身肥大的旧军服,如果不是脑后悠荡着两根羊角辫,冯爱莲还以为她是个男孩。他只是扫了她一眼,又开始画起来。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好,因为早晨他看见她在呼口号。

    或许是呼了口号,她才羞于启齿跟他说话。她只是站在身后悄悄地看他临着。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晚上都去看他画画,那时候,整座城市都疯狂了,只有祠堂是沉静的,仿佛是个世外桃源。那几个夜晚,祠堂的月光正好,浓浓的,厚厚的,好像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第六个夜晚,当他临完一幅画,已经是深夜了,回过头忽然发现,慧还站在身后。他这才开口说话: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她怯生生地说:我也在南河沿居住,我家的祖宗也在这里。现在我才晓得,祖宗住的地方是万万不能动的。

    他突然走到她面前,一下抱住了她。那天夜里,他们接了吻,那个年代,年轻人好像都还不懂得如何接吻,他们只是匆匆忙忙地亲了亲嘴。慧的嘴好香啊!后来,当慧成了冯爱莲的新娘,才对他说:我们的姻缘,来自祠堂里的那些壁画,是壁画上的喜鹊为我们搭的桥。

    现在,当冯爱莲走到祠堂门前,慧的话又一次响起在耳边。但他已经无法确定祠堂影壁石雕和彩画上的喜鹊还能活多久。

    注释

    [2]壁影:明清建筑大门背后的屏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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