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里有故事,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梅城的人大部分还在梦中酣睡,或者是在梦的边缘徘徊。早晨的南河沿总是静悄悄、静悄悄的,只有古运河在不息地流淌,细小的浪花就像是一只只女人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河堤的石头。梅城的早晨是以动来显示静的,当然,这全是造物主的恩赐,是运河创造了这么美好的意境。这时候,南河沿的石板马路上突然响起了轰轰的响声,震得河堤直发颤。冯爱莲一下被这种响声震醒了,但随后又睡着了,自从接了那个匿名电话,他这些日经常失眠,人躺在床上,总是处在睡眠和苏醒的边缘,所以他在梦里听到这种声音起先还以为是幻觉,以为是以前留在脑子里的残存记忆。多少年之前,他曾看过一部反映前苏联入侵布拉格的新闻纪录影片,那坦克履带碾过街面石头发出的声总使他不寒而栗。当他完全醒了之后,再侧耳细听了一阵,这才发现有点不对头,声音不是来自幻觉,而是发自门外。他急忙翻身下床开了大门,站到河边。这时候天还没有亮透,城市弥漫着浓厚的晨雾,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冯爱莲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见发出声音的物体。但凭直觉感到这是一种不祥之音,比坦克履带碾过路面的声音还要令人毛骨悚然。于是他就朝着声音奔跑,两只布鞋底拍得河沿石板路面发出叭——叭——的响声。跑到声音的最响处才看清,那是一台铲土机,好像还是进口的。铲土机开到冯家祠堂门前,突然转了一个向,将推铲对准了祠堂大门。
那刻,冯爱莲觉得脑门轰地响了一声,两只脚也有点发软,这些日子由于睡眠不好,他的血压也不稳定。他闭上眼在原地立了一霎,就快步走到铲土机前,叉开双腿,呈一个大字站定。
老不死的,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铲土机驾驶室里突然探出一个肥头大耳的司机,冲着冯爱莲喝道:让开!
你想干什么?冯爱莲喝道。
我想铲死你这只拦路的恶狗!司机道。
那你有种就铲吧!冯爱莲喊着,就将两只手叉到了腰间。
铲土机真的轰地启动了,像坦克似的朝着冯爱莲开来,铲斗上的尖齿雪亮雪亮,正朝着冯爱莲的脖子刺将过来。就在铲齿顶着喉结的当口,铲土机突然刹住了车,大耳司机又探出了肥头,嘿嘿冷笑了两声,道:还真不怕死啊?老不死的,你这妨碍施工建设可是犯法的啊!
放你娘臭屁!从来不骂人的谦谦君子冯爱莲突然骂了起来,骂了这一声觉得心里很痛快。这时候,到河边码头淘米烧早饭的几个街坊老婆婆听到冯爱莲的骂声都拎着淘箕纷纷赶来,在他身后站成了一堵人墙。其中的一个老婆婆指着司机喝道:你不要太猖狂,在你面前站着的可是我们梅城的大画家!
他画家再大,关我屁事!我是执行董事长的指派,正常施工,你们阻挡市政建设,就是犯法行为!司机喝道。
你懂法吗?一个老婆婆反问道。
正理论着,后面又开来了两辆铲土机,铲斗高高地举在空中。后面来的两辆跟先前的一辆并排靠到一起,接着也放下了铲斗,这样三个铲斗就像三只巨掌伸向冯爱莲和他身后的几个老婆婆。进口的铲土机铲斗都朝上,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簸箕。铲土机司机都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一个劲地喊道:让开!让开!一边说,一边就开着朝前顶,有两个老婆婆看着祠堂就要破土,便一人跳进一个铲斗,躺在里面异口同声地唱了起来:
哎哟哟我的革命小将哎,
砸啥不能砸祠堂,
没啥不能没祖宗,
穷煞不能挖祖坟,
饿煞不能吃稻种!
革命小将哎,
祠堂是梅城的根,
掘了根我们就要断子又绝孙!
我的革命小将哎,
天地良心保住我们的根……
老婆婆这么一唱,冯爱莲这才想起这顺口溜是刘青藤先前编的,随着岁月的流逝,自己早就淡忘了,老婆婆们却是一句不落地记着。不但记着,还唱得十二分地动情,唱顺口溜的两个老婆婆都是从“文革”过来的,岁月已经将她们熬成人精了,尽管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子骨却挺硬朗。老婆婆们这么一唱,看热闹的人就越来越多,将三辆铲土机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多会儿,刘青藤和周养鹤赶来了,两人都是接到冯师母的电话赶来的。冯师母在冯爱莲出门后,就跟到了祠堂门前,当看清门前发生的一切,便赶紧回家给两人挂了电话。
刘青藤和周养鹤走到冯爱莲身边,一人挽着他的一条胳膊,横站在铲土机前。这时候老婆婆们的顺口溜就唱得越发响亮:
……
祠堂是梅城的根,
掘了根我们就要断子绝孙……
双方正僵持着,沿河街面突然驶来一辆宝马车,在不远处停下后,从车里走出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长相很斯文的中年小男人。说男人小,其实一点也不小,长着一米七的个头,这在江南城市里也算是高个头了,只是他的举动有些小里小气,或者说不像个男人样。小男人走到三人面前,从脸上挤出一丝笑,随后就说你们有话到市拆建办说去,不要在这里纠缠,这样下去有聚众闹事的嫌疑。当前,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发展,你们在这里挑起事端,会造成不良影响的。小男人一边说,一边就伸出手去拖那个爬进铲斗的老婆婆,道:老太婆,这样不好,我们梅城的外国人很多,你这副样子,万一被外国人拍了照,就会拿去当作攻击我们人权问题的炮弹。
你是什么人?刘青藤问道。
我是开发商的代言人。小男人女里女气地说道:我们拆祠堂,是合理合法的,我们的老总已经花钱买下这块地皮,我们有市政府有关部门的批文,你们在这里阻挡我们施工,是不合法的。
花钱买下了地皮?我们怎么不晓得?刘青藤问道。
这用不着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市政府的统一开发安排,再说,土地是国家的!小男人说。
土地是国家的,可是冯家祠堂是我们全市人民的共同遗产,谁敢在老祖宗头上动土,我们决不答应!周养鹤话刚落,人堆里一个老婆婆就喝道:谁敢在老祖宗头上动土,我就操他祖宗八代!
不就是几间破房子么?再说我们老总在买这块地皮之前,已经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冯家祠堂既不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就连市级也不是,这样的老宅还是拆了的好。你别以为我们只会搞开发,我们也是懂政策的!
不等小男人说完,刘青藤就道:祠堂没有被列入市级文物保护单位,那是市政府工作的失职!不知道爱护文物的市长,市民就有权来罢免他!
刘青藤刚说到这里,小男人就指着他喝道:老头子,这可是你说的啊,你敢在公众场合煽动对市领导的不满情绪!
是我说的,你去打小报告好了!刘青藤正说着,周养鹤就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并使了一个眼神。谁知刘青藤不理这个茬,将衣袖一甩,道:你朝我眨什么眼睛,我不怕,文革的时候,我连牢都蹲过了,还怕什么?
刘青藤理论的时候,小男人就不停地按手机。不一会儿,一支头戴大盖帽的保安队伍就跑步开了过来,像一把刀似的插入人群,随后就用手掰开围着铲土机的老婆婆,有两个身高马大的,冲到铲斗前,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躺在里面的两个老婆婆抓了起来,举向天空。老婆婆像两只叉在鱼叉上的青蛙,在保安的手上蹬着腿,舞着手,一边舞还一边唱着:
……
砸啥不能砸祠堂,
没啥不能没祖宗,
穷煞不能挖祖坟,
饿煞不能吃稻种……
老婆婆这么一唱,又有几个老婆婆爬进了铲斗,还有一些手拉手站成人墙,站在铲土机前。与铲斗利爪相比,老婆婆们的身子显得有点太柔弱了,但老婆婆有老婆婆的优势,她们是弱者,弱者是容易引起别人同情的。再说老婆婆们也有一股子前赴后继百折不挠的精神,老婆婆们有的躺在铲斗里,有的爬进了铲土机驾驶室,还有的干脆四仰八叉躺在祠堂门前。前面的被保安抬走了,后面的又横着躺下。由于保安的撕扭,不少老婆婆的上衣钮扣扯掉了,露出了内衣。季节已经是暮春,江南本来就闷热,老婆婆穿得又少,有个老婆婆衬衫里面连个背心也没有穿,因此当钮扣一掉,就露出了两个像面袋似的老奶子,在胸前直晃荡。这么一晃,就招来了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见是一帮保安在跟老婆婆过不去,都纷纷声援,有的干脆掏出手机打“110”。
不一会儿,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来了,先是止住了保安。这时小男人及刘青藤、冯爱莲、周养鹤就走上前跟民警理论,民警听了这边的,又听那边的,将手一挥道,这事我们解决不了,我的职责是维护这里的治安。民警这么一说,小男人就指挥司机再次启动铲土机,当三台铲土机再次响起轰轰隆隆的响声时,老婆婆们又一涌而上,团团围到铲斗前。
小男人一边指挥保安驱赶老婆婆,一边从皮包里掏出一份印着红刊头的文件,对警察说:我们是执行市府的开发政令,是合理合法的,他们是聚众闹事!一看小男人挥动红头文件,刘青藤也从旧皮包里取出那份一个月前录抄的有关大文豪苏轼在冯家祠堂讲学的便笺手札,道:我这里也有史料,我的史料比你的红头文件还要硬!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史料?小男人像一只跳蚤似的跳到刘青藤面前,眼光朝他手上举着的手札扫了一下。道:你这是什么手抄本?
刘青藤道:我这是从《梅城府志》上抄来的史料。话音刚落,小男人就喝道:你抄来的,这符合法律手续吗?自己给自己找证据,没有第三者的证明,你这是在玩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刘青藤道:什么,我是自己给自己找证据?冯家祠堂是我自己的吗?我是在过家家?你算什么东西?话音刚落,小男人就说:我说老头子,你嘴里放文明点好不好,你骂人是违法的!我们现在是以法治市,一切都要按照法律程序办事,我们拆迁老祠堂,是有法律依据的。
小男人一边说,一边举着那份红头文件不停地挥舞。文件刊头上的红字很醒目,在挥舞的过程中就在小男人头顶形成了一道彩虹。那刻,小男人的样子看上去就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那个在广场上发表演讲的列宁同志。小男人是西装革履,手上戴着名表,身后停着名车。而刘青藤手中却只有一张双格便笺,既没有大红的刊头,也没有公章,再说身上穿的也是一副寒酸相,看上去跟扫马路的差不多,于是人群里就有人说:既然是市府下了红头文件,老头子你就不要再筑拦头坝了,听政府的没有错!
我手上也有史料,我的史料比他的红头文件还要硬气,北宋年代,苏轼曾在这里讲过学,这祠堂可是我们梅城的文物,应该受到保护。刘青藤说着:也挥舞起手中的便笺。
照你这么说,苏轼在哪里撒过一泡尿拉过一泡屎的地方都要成文物保护单位了?不错,苏东坡是来过梅城,可也不能因为他来过,这梅城的一块砖一块瓦就动不得啊,我们还要不要发展了?小男人说:再说你手上的东西依我看是你自己编造的,你要是真有种,就拿出《梅城府志》的原始复印件来!
小男人说到这里,刘青藤太阳穴上的青筋就突然鼓凸起来,扬了扬手中的便笺,道:好,你有种就在这里等着,我立马就去复印原始史料,好不好?
好啊,我就耐着性子在这里等,反正耽搁半天开工也没有关系,你去拿吧!小男人话音刚落,刘青藤便冲出人群,跨上那破仑。
那破仑一路叮铃当郎响着,像一只受了伤的大鸟,飞离了南河沿。
刘青藤登着市博物馆的木质楼梯走进地方志阅览室的时候,太平公主正坐在藤椅上织毛衣,还是上一回刘青藤看见的那件红毛衣,严格地说是一件背心,红背心上织着很多美丽的图案,像网似的。在这座城市里,漂亮的女人在春季都喜欢在衬衫外罩一件毛线背心,显得既典雅又庄重。地方志阅览室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借阅者,静得能听见竹针穿过毛线眼的声音,这种氛围非常适合身怀六甲的太平公主打毛线。
太平公主手中的竹针正穿向一个毛线眼,突然抬头瞥见了刘青藤。
你怎么又来了?太平公主问道。
我要再查一查《梅城府志》。刘青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那你得先去办借阅手续。太平公主说完,又接着打起了毛线。
我有博物馆的借阅证。刘青藤说着,就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塑封小证件,放到太平公主面前的桌子上。刘青藤是市文管会的会员,按照博物馆以往的规定,凡是会员持本馆的借阅证都享有免费借阅资料的待遇。
现在博物馆有新规定,凡是借阅古籍,都要办临时借阅证。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迅速打着手中的毛线。放在面前的借阅证,连扫都没有扫一眼。
刘青藤只好连走带跑,下到一楼办理了临时阅览手续,当然又交了一笔古籍阅览费。随后又上楼跑进阅览室,将临时阅览的手续凭据放到太平公主面前。
太平公主拿眼扫了扫手续凭据,这才慢吞吞放下手中打了一半的毛背心,手上拿着一块香水手纸进了古籍资料库,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一手用香水纸捂着鼻子一手捧着古籍走了出来。那本线装的《梅城府志》放到刘青藤面前的桌子上,一股浓重的霉味就直冲脑门飘来,刘青藤嗅了嗅鼻子,作了一个深呼吸。刘青藤对这种发自古籍的霉味有一种亲切感,觉得这霉味里有历史的沧桑感,嗅到这霉味就觉着自己能跟古人对话了。
刘青藤戴上事先准备好的一副新的线手套,就轻轻翻起来。掀开扉面,就看见里面的宣纸布满了霉斑,他一页页朝后翻着,因为他清楚地记得,有关大文豪苏东坡在祠堂讲学的那个记载是在府志的第366页。他离开祠堂前曾回了一趟家,拿了一台傻瓜相机,还带上了这一个月的工资,他要用相机翻拍下这仅仅几行字的文献记载,然后再拿到图片社去快速冲印,随后拿着印好的文献到现场跟小男人交涉。这个短短几十个字的记载对于他们三个隐士来说,对于那帮老婆婆来说,等于是十万火急的救兵!想到这里刘青藤的手就有点颤抖,手一抖掀翻府志的时候那发了黄的纸张也跟着抖动。因此就翻得很慢,生怕手重了会将其中的一页抖裂。这是梅城的历史啊,这是梅城后人的命脉所在,他深知一个不要历史的民族最终要遭到历史的淘汰。
终于翻到第365页了,再朝后翻一页,就能看到那几行熟悉的记载了。此时,他的右手抖得更厉害了,脑门上的两根青筋突突地响着,仿佛那里安着一个发动机。他闭住了眼,养了片刻的神,又用闲着的左手按了按太阳穴,然后再缓缓地睁开有点发沉的眼皮。
当他朝后翻了一页,眼前突然一阵晕眩,一片黑云罩到了眼前。他又揉了揉眼睛,再次将头埋了下去。
他的头在府志前埋了足足有一支烟工夫,随后就突然抬起,像猛狮发怒似的喊了一声:啊——!
府志里的366页霉得斑斑点点,所有的字迹都认不清了,而他记着的那几行字,已经被虫子蛀空,只留下一片连着的蛀孔!他起先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上次来查阅时,这本厚厚的府志虽然有霉昧,可上面的字迹还是清清楚楚,不至于事隔一个月,就被虫子蛀空了。再说虫子们下口,也不至于就专门蛀那几行字呀,好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刘青藤用两只手使劲揉着眼睛,自从接到那个匿名电话后,由于睡眠不好,他的眼睛经常发花,可是任凭怎么揉,还是找不到那几行都能背出的文字记载。当他确信那几行字已经被蛀虫蛀掉,便缓缓地将脑袋从府志上抬起。跌跌撞撞朝楼梯口走去,绕过太平公主时,连个招呼也没有打。踏上木质楼梯,他走的步于是S形的,后来出了博物馆,就一路狂奔起来,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剥着身上的衣裳。
南河沿老街,冯爱莲和周养鹤正和一帮老婆婆手拉着手,跟小男人身后的铲土机相持着。小男人的身旁,立着面无表情的保安和警察。看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几乎塞满了整条街。冯爱莲看着有这么多的人围着,就有点激动,于是就放开嗓门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用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这么一唱,身后的老婆婆也跟着唱起来。
就在这时,浑身脱得一丝不挂的刘青藤拨开人群,冲到了祠堂门口。
人群中发出一阵潮水般的喧哗,站在铲土机面前的老婆婆都纷纷用手捂住眼睛,有的干脆蹲下了身子。
冯爱莲连忙走上前,脱下头上戴着的一顶礼帽遮着他的下腹部位,道:老刘,你怎么这个样子?刘青藤一边嘿嘿笑着,一边用手拨开冯爱莲拿着礼帽的手,道:那段文字被蛀虫咬掉了,咬掉了!这狗日的蛀虫,这城里的报纸书籍满天飞,它不咬,偏要去咬那几十个字。说着,就仰天大笑一声,掰开周养鹤捏着他胳膊的手,沿着南河沿狂奔起来。
当天晚上,刘青藤就被送进了市精神病医院,当陪同刘师母一道前往医院的冯爱莲和周养鹤从医生手中接过诊断书时,一下都傻了。诊断书上的结论是狂躁性精神病。第二天早晨,当天出版的《梅城日报》头版右下角发了这样一条消息:一个精神病患者在南河沿聚众滋事阻碍市政建设。副标题是——患者裸奔前曾去市博物馆骚扰。
新闻时时有,日报天天读。这条新闻无疑给梅城人增添了饭后茶余的谈料,知道博物馆有个太平公主的人说,这老东西肯定是犯了桃花疯。
三天后,南河沿拆迁工程正式启动,首先破土的便是冯家祠堂。就在破土的前一天夜里,祠堂里的几块匾额和墙上的壁画,全被整体切割,不翼而飞,就连那几棵百年老梅,也不知去向。后来就有人推测,可能是从浙江路上来的文物盗窃犯作的案,这些人平时都经过专门训练,能飞墙走壁,偷鸡摸狗,别说是祠堂有人看管,就是警犬也能对付。当推土机巨铲轰隆隆铲向祠堂大门的时候,冯爱莲正在书案前画画,他画的是一幅山水,说是山水,其实就是冯家祠堂,这幅画他已经构思几十年了,只是一直没有动笔。那天夜里,他从精神病医院回到家,就铺开一张八尺整宣,开始勾线。整整三天,他不吃不喝,只是埋头作画,冯师母在一旁伺候茶水,也不喝一口。画到第四天早晨,他才画了祠堂的一个角,一幅大型山水,一般都要一个月。这时候,天亮了,冯师母端着一碗熬得稠稠的桂元莲子粥进了画室,刚走到画案前,外面就传来铲土机的隆隆声。冯爱莲听着,手中的毛笔就落到了宣纸上,将刚刚画好的祠堂角染黑了一大块。冯爱莲看着慢慢洇开的墨团,突然仰天大笑一声。随后就倒下咽了气。
冯爱莲的丧事,是周养鹤一手操持的,丧事其实很简单,只举行了一个遗体告别仪式,而且去告别的都是梅城的一些居士,周养鹤将刘青藤也请去了。本来医院不同意,说是这样出去说不定会出事,但周养鹤说刘青藤是死者的生前好友,不去看一眼,不说生者会留下遗憾。死者也不能入土为安,再说也是最后一面了。后来医生让刘青藤服用了大量的镇静药,才勉强同意由家人陪同前往殡仪馆。刘青藤在刘师母的搀扶下缓缓走近安详的冯爱莲,突然俯下身子,轻声问道:冯公,祠堂门前的铲土机还没有开走,你怎么就安心在这里睡大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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