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眺望英格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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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凡得知妻子何茶香要跟约儿去英国留学陪读,就预感到大事不妙了。

    本来,哪个家庭不乐意让孩子出国留学呢?只是老凡知道自己是个乡下人,没有太多的社会关系,来到深圳能够生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他半生打拼,在东门老街有间赖以谋生的化妆品小店。日子慢慢地有点滋味了,尽管还不太能满足妻子的虚荣心,但他没想过要将女儿送去留学。

    妻女下午飞往英国。在老家安徽乡下的镇中学念书时,年少的他,倒是曾经憧憬过那个神秘的国度。没料到这把年纪,他还会与那个陌生的地方发生莫名的联系。

    都怪茶香。茶香师范毕业,人漂亮,还会些琴画。茶香是湖北人,在家乡,集美女和才女于一身,骄傲着呢。可是在深圳,这里全国才子才女荟萃,她要比试,只能落个鸡立鹤群的屈辱。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活得抑郁寡欢。好在时光荏苒,当年的孤傲已化为一缕感伤的轻烟。在平庸和缺乏诗意的生活里,她把今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待女儿亲密而严厉,乖巧的女儿也很争气。老凡留意到,在她的坚韧和平静背后,似乎一直深藏着一个女人的寂寞和渴望。不久前,女儿升高中,她突然提出要送孩子出国读书,让他一下子措手不及。鸟儿羽毛丰满要飞翔很正常,可是鸟妈妈也要弃巢贴着孩儿一块儿远走高飞,就不太容易理解了。

    唉,出国就出国吧。在深圳这个相对富裕的城市,在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们的生活中,不是有很多这样活生生的案例吗?再说,老凡也不想逆妻子的心意。他的几个好朋友提醒他,不要一不小心,将短暂的离别演变成长久的分离。

    不过,茶香仿佛去意已决。她怕丈夫阻拦,还格外温柔。

    我知道你也不想我们走,她委婉地说,但是说起来,我们只有这样一个宝贝女儿呀。为了女儿的前途,还是出国读书比较好。

    女儿的前途?这倒是个问题。真说来,这还不仅关系到女儿的前途,也关系到他们全家的未来。要是女儿出国能够带他们全家出国,那好像也不错?别人有儿子,他们只有女儿。对于他们家来说,未来都押在这个女孩弱小的肩膀上。如果女儿出国能够给全家创造一个新未来,那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胆的谋划。这样想,他不由得兴奋起来。虽说女儿出国要花去大半家财,但他是男人,丈夫和父亲。他毅然尽全力筹集了办理约儿赴英学习的种种费用,又给她们兑换了1000英镑随身带着,才稍稍感到心安。

    妻女下午飞往英国。

    老凡穿着平时不怎么穿的笔挺西服,陌生的模样,沉默着陪妻子和女儿来到宝安国际机场。天空乌云低垂,这样的天气,两只孤单的鸟儿能顺利飞走么?他的心情有些闷,并且也开始隐隐有些后悔。只是木已成舟,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好在他邀了小店中的两名店员阿菊和鲁小梅同来,他想给这简单的送行增添一点闹热的气氛。

    阿菊?茶香听过丈夫嘴里说这个名字。那好像是个能干的女孩,没想到她竟如此漂亮,看起来茶香是低估了老公的审美能力。她满腹疑团,目光飕飕的,像纷乱的小刀子,在阿菊身上寒光闪闪地扫来扫去。阿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老凡见状,赶紧扯了另一个话题想要遮掩过去。他说阿菊她们很关心她,争着要来送她呢。

    关心个鬼!茶香哼了一声。老凡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跟女儿寒暄。约儿正是开始懂事的年纪,像妈妈一样秀气的眼睛,泪光闪烁,不停地点头。

    好在机场响起了女播音员的声音,飞往英国的航班要登机了。茶香与丈夫轻轻拥抱了一下,然后有些气恼地推开他,拉着约儿走。约儿不舍得父亲,一只手恋着母亲的手,一步一回头却去看爸爸。

    老凡微笑着招手。笑着笑着,眼睛里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他怕旁人看见,就愣支着不动,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滚烫的泪水,终于刹不住车一般,一下子涌了出来。他忙像个孩子那样捂住脸。但是,泪水依然不争气地从指头缝里汩汩浸洇出来。

    二

    妻子和女儿走后,老凡的生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再也没人为他做饭了,他只能胡乱煮些面条或米粉吃。曾经的热闹也已成过去,家里变得愈发冷清。每次推开房门,他都会产生幻觉,仿佛茶香仍然在厨房忙碌,约儿仍然在小房间写作业。等他依次推开那些空空如也的房间,心情便立刻黯淡下来。

    她们不在了。

    是的。她们出国去了。她们去了英格兰。

    英格兰在哪里?

    英格兰是在西方吧?约儿的小房间正好朝西。朝西的房间热,夏天就不太愿意待在那里。可是老凡家房子小,西房也得住人。好在约儿懂事,不介意。现在,约儿走了,房间空着……

    每次走进这间西房,他都习惯性地推开小窗,对着遥远黑暗深邃无边的星空发呆。对了,她们母女俩该在伦敦某一个街区住下了吧?

    老凡正在窗边胡思乱想着,店员鲁小梅气喘吁吁地跑来。凡老板!凡老板!鲁小梅的小胸脯一颤一颤的,把老凡从冥想中硬扯出来。不得了,一群陌生人在砸我们的店!

    老凡听了,吓了一跳。老凡在东门老街开的那间巴掌大的化妆品小店,原名叫巴黎春天。名字据说跟法国巴黎一间著名大型百货公司相同,康仔曾经笑问,你不怕人家说你侵权?老凡狡黠地笑而不答。茶香和约儿走后,他把店名改为伦敦春天。因为宝贝女儿去伦敦了。

    老凡好像记起,不久前确有个黑脸壮汉跟着个沉默寡言的帅气小伙来过小店。许是那小伙子看上阿菊了?黑脸汉子放肆地挑逗阿菊,阿菊不敢搭理他们,更不敢跟他们走……老凡那天正好去店里,见到老凡,他们冷眼告诉他,在他们的地头上混,要交保护费。保护费?老凡一头雾水。

    那黑脸汉子歪靠在柜台上,吐着烟圈。

    别装傻了,不交也可以,把这个漂亮小妞给我们文哥好了。

    那怎么行?老凡生气了。

    黑脸汉子恼羞成怒,威胁了几句,扬长而去……

    老凡赶到东门老街,可怜伦敦春天已是一片凄惨,变成了伦敦秋天。店面砸烂,化妆品散落一地,仿佛秋天飘零的落叶。几个女店员像农村孩子在田地里拾麦穗那样,哭泣着低头收拾着满地散乱的化妆品瓶子。

    阿菊是店长。老凡问,阿菊,阿菊呢?

    有人告诉他阿菊被闻讯赶来的民警送到医院去了。

    老凡赶到病房门外时,接到警察的电话。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突然出现在病房前打电话的胖警察跟前,把警察和护士都吓了一跳。病房里,两位女店员鲁小梅和春燕都在。而阿菊呢,已经睡在床上。看情形,护士已给她打了吊针。她的右胳臂裹着重重白纱布,一位年轻俊秀的男警察正在整理笔录。

    他们将老凡叫到一旁问了些问题,他将知道的情况包括猜测都讲述了一遍。胖警察递过一张印着“有困难找警察”几个字的名片说,有情况就打那上面的电话。

    人走了,屋里陡地安静下来。鲁小梅和春燕争着说,阿菊右臂骨折呢,那些家伙用铁棍见东西就砸。好在有群众打110报警……老凡安慰她们,然后安排她们回家,自己跑到外面的餐馆给阿菊买了份客家清炖鸡。

    都说四川女人娇小玲珑,聪明伶俐,阿菊恰好是这样的女孩儿。她平时小嘴叽叽喳喳的,特喜欢说话,客人即使不买化妆品,也愿意停下跟她说话。所以只要阿菊上班,生意总是很好。

    现在她受伤了,老凡很内疚。正想站起到外面走走,不想却瞥见阿菊眼睛闪动,眼角一行清泪流下。

    我的手会不会断啊?她低声哭泣着说。

    老凡心有不忍,就赶紧安慰她。不料这样一来,阿菊反而哭得更厉害。可能一个姿势待得太久,阿菊想要动一动。可是只轻轻一下,就疼得直咧嘴。

    他当初招聘她时,没有问过她的家庭情况。此刻,他在考虑要不要通知她的家人来深圳。

    阿菊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她说她没有爸,只有妈和弟妹。她的妈妈身体不好,小弟还在上小学,妹妹初中才毕业。老凡叹了口气,明白了。阿菊的家实际上全靠她一个人养,怪不得她每个月工钱都寄回老家。

    她家里不来人,他的费用就节省不少,麻烦也会少,这自然是好事。但他并不为此高兴,相反觉得有些沉重。阿菊似乎想动身子,一阵钻心的疼痛又令她泪光莹莹。

    你想干什么?老凡问。

    阿菊的小脸瞬地绯红起来。

    老凡又问,是不是要上厕所?

    阿菊害羞地低下头去。老凡忙去喊护士来扶她上厕所小解。护士扶着阿菊,一瘸一拐地去来,帮她躺下,然后才出去。阿菊怔怔地望着邻居的床头柜上盛开的康乃馨发呆。老凡听说,那张病床是个中年妇人,快要痊愈出院了,正被家人接了回家吃饭。老凡听见阿菊嘀咕说,这花,得花多少钱啊。

    老凡就告诉她说,他的老家安徽黄山,春天里,田边山里,到处都是盛开的野花,油菜花啊映山红啊,什么都有,满山遍野的……

    哪知阿菊并不以为然,只是嘟着嘴说,有什么稀罕,我们四川老家不也是一样的么?不花钱的,哪里都有得看。只是再好看,也没有这样花了钱的好看呀。

    老凡不由得有些尴尬。好在阿菊算是善解人意,只是偷偷地瞥了他一眼,就知趣地没有再说下去。

    窗外夜色如水。门不经意被人轻轻推开,来人探头探脑的,老凡一看原来正是康仔。康仔三十来岁,广东潮州人。他个子不高,敦敦实实的身材,白白嫩嫩的脸庞。他喜欢喝茶。以前,两人常常待在一起喝功夫茶。他们初来深圳时同在一家小公司打过工。后来康仔离开公司,在华强北开店卖衣服。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老凡很惊讶地问。

    康仔嘻嘻地说,我才从香港进货回来。去找你饮茶,不料你店里好像发生骚乱一样!——不是遭打劫了吧?

    老凡叹口气说,别提了。

    康仔轻手轻脚地走近床铺来,踮起脚尖看了看熟睡的阿菊。哇,好靓。他惊叫了一声。

    老凡说,别吵醒她!刚睡着呢。

    康仔问了情况,才知道原来发生了大事。他说,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他舅舅就在这医院里工作,并且正好是骨科大夫。

    次日,康仔舅舅来病房查看,笑眯眯地问,她是你的女朋友?上次那个呢?

    哪有上次?康仔尴尬地嘻嘻笑着,想要遮掩过去。

    舅舅也不深究,只是说,果真是我未来的外甥媳妇,我可得亲自看看。

    这话正中下怀,康仔赶紧接着说,当然当然!舅舅快看吧。

    舅舅遂戴上老花镜,亲自下堂,为她把脉问诊正骨敷药。

    阿菊住院后,康仔竟然不避讳老凡,天天来看她陪她,弄得倒真像他的女朋友似的。老凡很恼火,但是又不便发作,不由得暗暗叫苦。他知道康仔人不坏,只是嗜好追女孩。他也许是身体内雄性荷尔蒙太多,一见到漂亮女孩就两眼发亮。加之出手豪爽大方,所以,他追女孩少有失手。过去他常找老凡喝茶吹牛,海侃自己的辉煌战绩。他抠外省女孩的性爱情色故事,几乎可以写成冗长的电视剧一集一集地播出。仅从这一点看,老凡早就明白,这个家伙不是吃素的。

    现在,女主角换成了阿菊。既然主角是阿菊,故事的发展就不能一样。老凡不能让康仔侵入他的领地。不知怎的,最近老凡发现自己每次想到阿菊,内心便会升起某种微妙温馨酸楚汇集的异样感。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年纪还会有爱情,然而不管怎样,他常常觉得自己梦回少年,回到春暖花开的时光……

    三

    阿菊住院后,老凡得去东门老街伦敦春天小店照顾生意。砸店事件发生后,派出所隔三岔五会到小店巡游一番,照例问情况,记笔记。他们抓了几个人,后来因证据不足就都放了。那个黑脸汉子,如果不是老凡竭力陈词,说不定也给放了。黑脸汉子威胁老凡说要他等着瞧,警察一看他气焰如此嚣张,便将他逮捕监禁起来。为了安全,上面最近又加强了街区的安全保卫。也许那些砸店的人知道风声,暂时没来骚扰报复他们。

    没有了阿菊的小店,仿佛没有了灵魂。老凡找鲁小梅谈,希望她能够临时顶替阿菊出任店长。鲁小梅也是个美人胚子,相貌虽不及阿菊,口才倒还可以,只是有些懒惰。她是鄂西一个县税务所干部的孩子,中学偷偷恋爱,被保守的父亲臭骂,一气之下,辍学逃离家乡跑到了南方。老凡让她代替阿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女儿临走前,帮老凡在电脑上下载了QQ和MSN,还注册了E-mail,只是他一下子搞不清楚它们的功用。那可爱的小企鹅会说话吗?他一直纳闷这个会跳舞的小东西,与北极或南极有什么关系呢?至于MSN,他就更不清楚。老凡当年也读了点书,英语早就忘光了。平时做生意用不着电脑,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用上这些玩意儿。女儿见解释不清楚,就总结说,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记住,从此以后,他就得靠这些东西与她们联系了。

    正在头疼店里的事,约儿的企鹅跳起舞来。老凡用鼠标点击了一下。小企鹅停止跳动,闪出一幅文字页面来。

    约儿问,在吗,老爸?

    他寻找着密密麻麻的键盘,终于在一片黑色小方块中找到需要的按键。

    他打:在。

    约儿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妈不小心将带的钱弄丢了。不知道是上街被小偷偷了,还是自己丢了。总之,妈妈一直当宝贝小心翼翼贴身收藏着的那1000英镑,在某个早晨不翼而飞了。

    天呐!弄丢了?要知道,得卖多少化妆品,才能挣到这1000英镑啊。

    要是茶香在跟前,他非得发火不可。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网络。对着电脑发火?在电脑上发火,要靠文字来表达,而打字是他的超级弱项。当然,他也知道,这类事责怪是没有用的,谁都可能出点差错。茶香这人那么节俭,不可能愿意弄丢钱的。她自己也知道,那是她和女儿在国外的活命钱。

    所以他郁闷。英国刮风,深圳就下雨,老凡焦头烂额。自从茶香和约儿出国后,他的事业、家庭和生活,他的一切,诸事不顺。何止是诸事不顺呢?简直就是走下坡路。他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也许,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一个又一个波折和打击。如果说十几年前来闯深圳,他还年纪尚轻,风华正茂,还能够面对一切,那么现在呢?

    现在,他年届中年打拼半生,好不容易积蓄了一点财产,却在某个时刻,轻易地被一种心血来潮的行为席卷而去。他感觉到,平民的财富是如此脆弱,看似稳定的生活,是如此容易土崩瓦解……

    妻子和女儿在国外的生活费用,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日一日成为一个沉重负担。其实即使没丢失英镑,他也会很快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生活重负的。即使他原来曾经反复计算过做过多种准备,也没有用的。生活不是这样的,生活中总有些突然的变数。就是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数,使我们的生活片刻间完全改观。

    他一筹莫展。小店出事后,老凡在经济上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现在,他银行账户上那一点儿存款也被迫挪做周转金来使用。而她们在国外,却像嗷嗷待哺的小童急需要钱。

    四

    谢天谢地,总算挨到阿菊出院的日子。想到阿菊又可以上班了,老凡下意识地祈祷,希望苦日子快点过去。阿菊如果上班,或许能够将营业额连续滑坡的趋势止住,伦敦春天或许又能像巴黎春天那样重现辉煌。现在,他只能靠阿菊力挽狂澜,他只有这一张牌。事情果能如愿,他也许可以喘口气。

    也不能只是需要人家帮忙。是了,阿菊出院是件高兴的事,得隆重些才好。他想起那天阿菊看到邻床的鲜花时那呆呆的眼神……看起来,她是个喜欢鲜花的姑娘。喜欢鲜花的姑娘,一般也是爱美的。他一直惦记着这事,只是囊中羞涩,才一直没有给她买花。其实,他心里是舍得为她买一束鲜花的。

    那天去医院前他有意识地换了件干净的衣服,脸也刮得清爽。还特意喷了香水,散发出一缕清香。他出门径自去花店,他要送一束最美的鲜花给阿菊。

    花店小姐笑吟吟的,甜言蜜语说不完。她说像他这样潇洒大方、一表人才的大老板,女朋友怕都多得数不过来。以后请多去她们店买花,她们按照贵宾VIP他。

    他很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张口说什么。花店小姐误以为他腼腆呢。

    玫瑰代表爱情喔。花店小姐热情推介地说,一束99枝的,又隆重又漂亮。OK?

    99枝?我那么像大款吗?他吃了一惊。

    花店小姐陶醉般的说,99枝送给女朋友,那才够气派啊。

    老凡忙推辞说,不!不是女朋友……

    花店小姐掩面笑道,老板,像您这样的成功男人,——有女朋友是正常的,没有才是不正常的。

    老凡瞠目结舌,慌忙说,不是不是,不是女朋友的。

    那是女儿?花店小姐恍然大悟的样子,伶牙俐齿地夸奖说,真是个好父亲!女儿多大啦?

    16岁。他回答得很快,可是立刻发现自己说错了。女儿的确是16岁,可是阿菊不是。阿菊不是16岁,阿菊也不是女儿。

    花店小姐数着玫瑰。那就买16枝,这个数字合适又吉利。花店女孩见他不语,就自作聪明地挑了16枝玫瑰,细心搭配,又配了满天星,用黄色塑料小喷枪喷了清水。那些灿烂迷人的小玫瑰,顿时就像16岁姑娘的脸,露出娇嫩羞怯的16岁笑靥。

    老凡想16就16吧,总好过99枝。于是付了钱,笨拙地接过鲜花,心里突然害羞起来。他感觉自己怎么像个小偷了呢?平时,平平常常的路面,平时,随随便便地走大街,过马路,搭乘公车,都那么自然。可是,现在却像被追捕的逃犯那样战战兢兢,在逃跑,在躲避。一路上阳光灿烂,可是,老凡却觉得内心那一点儿隐秘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一览无遗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

    花店小姐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着。她纤细的声音,像鸽哨一样追逐着他,她的声音是那么清晰和迷人,任他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她,现在的成熟男人,都喜欢买花送给女孩子呢,你买才是对的!

    是这样的么?是这样的么?他自己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啊。是的,他以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不过呢,今天他心里感觉更加奇妙和暧昧。他竟然也像那些有钱男人,竟然也像他们那样用一束一束美丽的鲜花来呵护和讨好女孩子么?医院里匆匆行走的医生和护士们,望见他惊讶地停住脚,诧异他的浪漫。因为他们一直以为他是木讷寡言的。别人抱着鲜花,是没有人去诧异,去质疑的,可是为什么他抱着鲜花一出现,周围的目光就变得如此惊奇和探寻?他有些惶然,他不想让自己变得像明星那样光芒四射,成为众矢之的。

    终于躲过太多质疑的目光了。老凡捧着鲜花,简直像捧住一团熊熊火焰,悄悄来到阿菊病室门口。门虚掩着,老凡迟疑了一下。毕竟是女孩子的病房。

    透过微开的门缝,屋子里没人。阿菊哪里去了呢?

    他轻轻推了推门,眼睛顿时像触电一般晕了。病床一侧,一大丛怒放的鲜花,先声夺人,像是把整个蓬勃的春天都带进了小小的房间。

    与那片热烈盛大的花丛相比,老凡手里的16枝小花,立时便显得稀拉寒碜,可怜兮兮。他顿时沮丧和萎靡起来。透过玻璃窗,他一眼看见康仔与阿菊在病房的小阳台搂抱……

    五

    老凡忙不迭地逃回家。一路上,他沮丧,恼怒,羞愧。他亲眼所见,虽然只是一片目不暇接、纷至沓来的鲜花丛,却给他巨大的打击。他深深感觉自己老了。屈辱和悲哀,立刻涌上心头。

    而康仔和阿菊他们还年轻,充满活力。他们激情四溢,生命像是刚刚开始,并且挥霍不尽。

    而现在,他却已经老了。

    那束精心挑选的,寄托了他无数梦想的弥足珍贵的鲜花,没有送到阿菊手里。那一群16岁的玫瑰花骨朵儿,无声无息的,栽倒在病室冰冷的水泥地上。真的真的,中年的悲哀,真是难以言说啊。

    他没料到,第二天康仔主动来找他道歉。老凡本不想理睬他,他想赶他走,又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两个男人沉默无语地坐着,空气里流淌着紧张的因子。好在康仔聪明世故,懂得和朋友处理关系,懂得该进还是该退。他知道自己来这里要做什么,所以他赔笑说,凡哥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阿菊是你的女人。

    谁说她是我的女人了?老凡没好气地说,人家还是个孩子。

    难道不是?

    这个你别管。

    康仔笑嘻嘻地说,明白啦。凡哥喜欢,她就是你的。

    你胡说什么?老凡恼怒地说。

    我是胡说。康仔嘿嘿笑着说,保证不胡闹。

    保证个屁。老凡闷闷地说。

    康仔走后,老凡特别失落。关于女人,关于友谊。唉,男人到了中年,问题太多机会太少。不,简直没有任何机会。明知道没有任何机会,为什么还要做白日梦?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老凡心里乱成一团。

    也许,这世上确有心灵感应。

    别人不信,老凡是相信的。那个夏夜,在这件事情刚发生的次日,老凡接到茶香的电话。茶香以前从不这样跟他说话,这回直接问了个叫老凡瞠目结舌的问题。她用不高兴的口吻说,老凡,你是不是有新欢了?

    新欢?什么新欢?老凡吓了一跳。他尚不能从鲜花事件中自拔出来,兀自躺在床上思前想后,难过不已,没想到茶香竟然直逼他的软肋。如果,如果他不别出心裁,去送什么鲜花给阿菊,就不会生出这样任人拿捏的软肋。他老凡,向来是堂堂正正做人的。

    什么呀。他心虚地嘟囔着。

    茶香说她本来是相信老凡的,可是最近她总是失眠,做梦;做梦,失眠。更要命的,是她的直觉系统特别发达,何止是发达,简直是神奇。关于神奇,过去老凡是经常领教她的厉害。这么说吧,他在她那里,像空气一样透明,基本上没什么隐私可言。

    当然喽,老凡自己也犯贱。这个他不想说出来。他喜欢她,宠爱她,从来就乐于成为她的囊中物,任她把玩,且乐在其中。所以最后,他惧怕她。

    也许,像茶香这样的女人,可以依赖某种直觉过活,并且她还懂得保持着一种不可理喻的神秘。你瞧,她现在就是这样。她用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屑口吻说,你早就知道的,我的第六感一向非常灵验的。现在你明白了?哼,你就别想抵赖。

    老凡心理上或者情感上早就败了,顿时更加怯弱也就不奇怪。他的声音像蚊子一样,我哪里有抵赖啊。

    而且,他也开始紧张起来。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仿佛感觉到,茶香像是能够细致真切地目击他的一切。她远在英格兰,山长水远的,却犹如长着一双女巫般洞幽烛微的眼睛。

    茶香愤愤地说,你们男人都一样。不仅中国男人,连英国男人也是一样的。什么英格兰,什么法兰西,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都一样。

    什么?难道她在英国遇上坏男人啦?还法兰西呢。老凡一下紧张起来。他决不能让自己的妻子红杏出墙。他妈的,在国内都没有出墙,这墙居然出到国外去啦!太丢人了。要是她一出国就这么放荡,那他还算是她的男人么?

    老凡激动起来,鬼佬……鬼佬欺负你了?

    茶香才不理睬他呢。你激动什么?什么鬼佬?人家英国男人才有礼貌呢。哪像你们中国男人?呸,中国男人更坏。

    老凡歇斯底里地吼道,什么我们中国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喊什么喊?喊魂啊?茶香生气了。告诉你,什么也没有发生。

    真的?你说是真的!

    茶香骂道,当然是真的。神经病。

    老凡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着实吓了一跳。

    茶香愤恨地说,能吓到你?你才让我天天睡不着觉哩。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你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都知道。你的肠子拐了几个弯,我也知道。别看我远在英国……哼,你每天的行动我都一清二楚的。

    老凡心中一颤,瞧她说话,简直跟侦探似的,莫不是她买通了人跟踪调查他?

    茶香只顾说下去。你还不肯坦白,还想跟我绕圈子?说清楚,你到底在那个小贱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老凡吓了一跳,背上冷汗淋漓。哪有的事啊。

    茶香冷笑说,现在在医院住院不花几个钱,出得了院吗?怪不得不给我们钱了。

    啊,她怎么知道阿菊住院的?是谁告诉她的?

    你不用给我解释,大男人敢做敢当。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想把我们娘俩就这么扔在异国他乡不管了?

    怎么可能不管?怎么可能不管?他想告诉她最近生意一直不好,他没钱……唉!

    幸好他跟阿菊没发生什么,真是上天有眼,老凡有点暗自庆幸。哎,说起来应该感谢康仔的,因为现在看起来,反倒是康仔救了他。

    茶香恼恨地说,如果你不想养我们,就离婚吧。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突兀地说话。在他,在他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她离婚的。

    茶香依旧愤愤然地说,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天在机场我就看出来了,别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女人最敏感的……什么?没有背着我?没有对不起我?……我不管你,离婚吧。

    老凡很惊讶很难过。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为什么现在一吵架她就提出离婚?她现在完全靠他经济接济啊。换句话说,她现在完全靠他养着,为什么她还这么说话?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也可能是她们的生活出现困难。人一遇到困境,就特别容易晕菜,就容易说胡话。她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他郁闷难当。他赌气说,我知道了,我这就想办法给你寄钱去。

    不是钱这么简单。茶香突然说,我们其实一直性格不合,是吧?

    性格不合?老凡犹疑片刻,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想,以前在国内那么长时间,我们也没有性格不合啊,现在你出国了,就性格不合了?

    事实就是这样。茶香仿佛有备而来,一点小事……就检验出来了。告诉你,其实在家我就受够了。

    什么意思?老凡有点吃惊。

    茶香决然地说,直说了吧,我不想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

    什么?老凡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我以前不是没说,是没有机会说。茶香不理会老凡,继续说,以前没有说,也不等于我没有这样想。

    她这些话,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她是有准备有计谋的,老凡的心痛苦得没法自持。现在嫌他没出息了,现在谈性格、裂痕和问题了。老凡很悲伤。他想,没钱就是没出息?说起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钱。只看看这一次出国花了多少钱!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可是尽心尽责。在这个喝口水都得花钱的城市,钱是那么难赚……他忽然恨起这个城市来。深圳!这是什么城市啊?为什么在这个城市,别人永远比他有钱?为什么他辛辛苦苦许多年,却仍然没有钱?当初为了梦想赚更多钱,他毅然来到这座城市。本来,他可以喘口气;本来,他可以过比较安稳的生活。可是摊上茶香这么个女人……茶香啊茶香,你为何一定要去英国?

    他不明白为什么茶香出国后,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矛盾越来越大。他很难过。在国内,他什么都让着她。人就是这么奇怪,你越让着她,她就越不在乎你。

    虽然他能够感觉到茶香的绝情,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悲伤和痛苦的心情中,他期望能够用自己的真诚和献身精神打动她。他近乎麻木地委托中介,很快将住着的旧房子卖掉,将钱寄往英国。他要证明,如果是为了她(当然,还有女儿),他是可以付出一切的一切的。他相信他们长达将近二十年的爱情和婚姻不会就这样轻易解体,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诚和无私。现在,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当年来深圳,他就是这样。只是现在,他已经不复当年的年轻和勇猛。可是他得像刚来深圳那样从头开始。不得已,他在罗湖租了一间价钱便宜的简陋出租屋。只是十几年过去,出租屋仍然不好找。城市愈来愈发展,城市也愈来愈富裕,而居住在出租屋里的穷人,却好像并不见减少。现在,他要回到他们的群体中去,那是他过去曾经熟悉的生活。

    钱寄出去的那几天,他心里浮现出少许安慰。他祈祷着她们能够渡过难关,祈祷着茶香能够回心转意,他祈祷着她们的一切能够回到昨天。唉,这个世界夜长梦多。他祈祷着自己能够坚持住,他祈祷和盼望着约儿早点学业有成。如果可以,就在英国找一份工作,那样他就能够跟着她们在一起。如果不行,就回国来。他唯一一个想法是,他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在一起,一家人就不要分开。

    他现在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让她们去英国?其实,约儿在国内一样可以受好的教育,一样能快乐生活。在国内有饭吃有房住有钱花。在国内过的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去英格兰?

    每天收档时,老凡都会若有所失,总是算错钱,阿菊便跑来帮他。阿菊从柜台后面拎出个袋子来,温柔地说,这是我学着煲的冰糖雪梨,我妈教的,吃了好降降火。她现在仿佛有些喜欢他了。他舔了舔嘴唇,那里满是血泡。

    老凡能感受这种关注和抚慰,但是他并不开心,他不喜欢阿菊跟康仔的关系。

    他闷声问,康仔没来找你?

    阿菊脸一红,只是不说话。

    他忽然感觉抱歉,就沉闷地说,我只是问一问。

    他是来找过我几次,阿菊支吾着,可是我没有跟他去。

    阿菊说康仔最近偷偷从香港进了一批外国旧衣服,给政府查到,被严厉地查封,还罚了一大笔钱。好端端一个公司,说破产就破产了。好在他舅舅帮忙,找人疏通关系,才没被抓起来。

    老凡吓了一跳,怪不得好久没看见康仔了。他喃喃自语说,那怎么办?

    阿菊茫然说,还有什么用呢?现在他的服装店关了,也没钱了。我怎么能跟个没钱的男人,我还有妈和妹妹呐。

    每个人活着都不易,老凡心里很感慨。幸亏她不知道我也没钱了,成了个穷光蛋了,否则她也许早就跳槽了。

    阿菊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不经意地说,现在他,康仔他跟鲁小梅好了。

    老凡听出来阿菊心里有那么一点嫉妒,他在心里骂康仔简直不是个东西。不过,他很快就原谅了康仔,因为起码康仔尊重了他。康仔说,他不会再找阿菊,人家真的就没有再找阿菊,起码这个广东仔说话是算数的。

    他们无言地走出店铺。老凡突然瞥见东门老街幽暗的转角旮旯处,依稀站了一个人。确切地说,那是个黑影。哎,是不是眼花了?那恍若熟悉的身形动作,可不就是那个沉默寡言帅气的小伙子吗?啊,不就是他带头砸了他的店吗?一想到这个,他立即激动起来。店里的一切衰败,全是因为这个混蛋!他拔脚跑过去。可是,那家伙刚才还懒洋洋倚靠在脏兮兮的墙边张望呢,怎么一眨眼工夫又不见了?

    老凡站在墙边发呆。阿菊好奇地随后跑来。她不明白老凡为什么突然飞奔来这黑暗的角落,四周并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呀。老凡没跟她解释,也没有流露自己的恐惧和担心,只是说,走吧。

    她跟着他,抬头望着百货商场闪烁的霓虹灯,脸上有些迷茫。她是一个从小在四川北部乡间长大的女孩子,远道来到这个繁华热闹的南方城市,一切都是新鲜的。至于她心里念想些什么,老凡是不知道的。他低头瞅了瞅她光洁年轻的脸,没有看出什么不同来。只是觉得,她是一天一天慢慢成熟起来了。她喜欢笑,喜欢说话。不过,跟老凡在一起时,她不多说话也不多笑。当然,她不笑不说话,并不代表她不尊重他,也并不代表她不喜欢这个跟她一样年轻的城市。

    六

    老凡担心和惧怕茶香充满醋意的猜疑与威胁。所以他暗下决心,今后要努力摆脱这种困境。他提醒自己,今后还是要多让着点茶香,还是不能跟她吵嘴。妻子带着女儿孤居海外也不容易,他要理解她体谅她。事实上,她们也并不是在国外享福,她们其实也是在为这个家,为今后的好日子,一起在奋力拼搏。

    就在老凡自我批评时,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老凡没想到,那以后茶香竟很少再打电话来。起初老凡还不觉得怎样,只是小心翼翼地想,这样也好。但是,这一忍耐就是数月,他不能接受这样寂寞而毫无沟通的关系。

    生意仿佛也跟着闹别扭,越来越差。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茶香而发生的。为了茶香,他最近几个月来都一直有意识地保持着跟阿菊她们的距离。上班时他不苟言笑,埋头干活。姑娘们紧张起来,无心销售,也不敢跟他说话。

    这结果,是使整个伦敦春天笼罩在愁云惨淡中。老凡开始恐惧起来,他感觉缺钱是如此压抑和可怕。多少个夜晚,他看着盒子里的纸币像老人的头发一样愈来愈少,就不禁心惊肉跳。对于他这样一个做小生意的人,要想像城里的达官贵人或者白领金领们那样供妻女异国念书,分明就是在不自量力地分期供着一所耗费巨大的豪宅。

    日子就这样局促地挨过。他自己每天粗菜淡饭,努力节俭,期望从嘴里节省出每一个安稳日子。当然,有时老凡也亲自上柜台照顾生意。其实那用不着他的,因为他来也没什么用。他不懂得一个憔悴的大男人站在那里,女顾客会很不爽的,然而却没有任何人告诫他。那些店员们,竞相慵懒地伸展着小蛮腰,涂口红,修指甲,花枝招展,爱理不理的。

    老凡正在郁闷不知道该怎么责备这些女店员时,康仔来了。康仔笑嘻嘻地说,凡哥,好久不见啊。

    老凡没有说话。昔日的朋友,现在却没有什么话好说。有,也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

    那的确是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们总是为了女人而发生这样或那样的冲突?此刻,他宁愿将那些不快统统忘记掉。不过,看起来康仔似乎忘记得更快,两个男人似乎在内心都不愿意为了一个女人而失去难得的友谊。

    老凡起初以为他要找阿菊。他现在想,由他去吧,自己应该从中退出来。后来忽然就记起,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好吗?跟女孩子打交道,他其实不擅长,更不是康仔的对手。当然,现在他也没有兴趣去做康仔的对手。

    真是大难不死。康仔自己叹息着说,凡哥你知道不?兄弟我差一点进去了。

    老凡沉默着。

    康仔真诚地说,还为阿菊的事生气?不要让一个女人影响我们兄弟的关系。

    老凡孤傲地说,她不是我的女人。

    康仔当然有不同的看法,他慨然说,一个男人有几个女人算什么?她是你的就是你的。只是你没有告诉我。不过小弟我也没有对不起大哥你。

    老凡摇摇头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康仔拍着胸脯说,兄弟我是绝对不会跟大哥抢女人的,你放心好了。

    老凡沉闷地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嘻嘻,真是大哥风范,晚上请你喝酒。康仔夸奖说,这么说,我可以跟阿菊说说话了?如果可以,我想重新调整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

    老凡想,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阿菊不是说他现在跟鲁小梅好了吗?怎么还打阿菊的鬼主意?他朝店里努一努嘴,正好阿菊和鲁小梅都在。她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不知在闹什么玩。见康仔来,阿菊的小脸一歪,不理睬他。鲁小梅却迎上来。康仔偏不跟鲁小梅说话,他涎着脸去找阿菊说,阿菊阿菊,你这么快就忘记你大哥我了?

    阿菊有些窘,冷淡地说,忘是没忘记,不过也记不起来了。

    康仔嬉皮笑脸地说,嘻嘻,这是什么话?怎么听不懂?

    阿菊也不瞧他,说,中国话。你是中国人都听不懂中国话,你还是中国人吗?

    哎,我会不是中国人?康仔笑嘻嘻地说。阿菊啊,我原不知你是大哥的人——我有得罪的地方,请原谅啊。

    什么大哥的人?阿菊惊奇地问,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有得罪就好。康仔笑嘻嘻地说,我希望没有得罪哩。说罢,他自己找台阶下,说要邀请大家一起去吃饭飙歌。他说主要是好久没见到凡哥了,一定要一醉方休。

    你都没钱了,还这么乱花钱。阿菊哼了一声。鲁小梅在那边不高兴,她怪康仔冷落了她,红着脸,挣扎着要离开。康仔赶紧又去安抚她。好在鲁小梅是个心儿浅的女孩儿,兼之又喜欢康仔,装作高傲固执了一会儿,很快就放弃了坚持,弃甲溃逃。

    那天康仔表现得十分慷慨大方,他真诚希望弥合跟老凡的关系,所以很舍得花钱。何况还有众女孩新鲜甜美话语的轮番润滑,也就尽释前嫌。大家酒足饭饱后,又到春风路的KTV飙歌,一夜尽欢。

    茶香依然没有什么音讯。有时老凡在网上跟约儿聊天,茶香再也不像平时那样在旁边时不时插话。现在老凡甚至不知道她的行踪。

    老凡闷闷地问,约儿,你妈总不在家?

    约儿支吾着说她也不太清楚。她说她只知道老妈最近经常去伦敦的中国城学英语,可能是交了不少华裔新朋友。那天老妈无意中还说过她想去打工呢,不过没见她真要去。

    老凡“哦”了一声。他知道,茶香自从嫁给他后,过的虽不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却也没太多操劳辛苦。细皮嫩肉的一个小家碧玉,哪会打工啊。

    又一日,约儿突然发了个紧急求助的消息,说原房东不肯让住了,要她们在一周之内另寻房子搬出去。她们已欠多月房租。她要老爸赶快救急。

    欠房租?怎么一直没听她们提起过?茶香到底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他?以前寄的钱都用做什么了?

    没料到茶香今日竟待在电脑旁,她平静中带有挑衅地说,你可以不管,——反正你也不想管。

    老凡愣住了,什么叫作可以不管?不想管?难道有人替他管?老凡的心有点乱。茶香对他跟阿菊的事仍旧充满兴趣和嘲讽。

    茶香阴阳怪气地说,你跟那个四川小妖女,叫什么菊的,现在快活死了吧。

    老凡听到她提到小妖女几个字,就不高兴。可不可以说点别的?

    茶香挖苦说,我只是关心你。一定要说别的,那就离婚吧。

    老凡好歹还是个血气男人,这回听了终于发怒,就狠心说,你现在张嘴离婚,闭嘴离婚。离就离!谁还怕你?

    茶香冷冷地说,我们也不要说谁怕谁,就这么定了。

    老凡哼了一声,闷声说,我老凡说到做到。只有一个条件,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想离婚?

    茶香有点难堪地说,不说可以吗?

    老凡也很固执,决不让步说,那你休想离婚。

    那边沉默了片刻,就说,一定要知道?

    老凡愣劲上来了,闷声闷气说,死也要死个明白。

    茶香说,不说不是更好?

    老凡于是发狠说,你若说了,我立刻离。

    这可是你说的。茶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所以立即接嘴说,罢罢,早说也是说晚说也是说。为什么要离婚?实话告诉你,我爱上了别的男人。

    七

    老凡根本没有想到茶香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他分手和决裂。不过他知道,女人一旦狠下心来,是很冷酷的。茶香也不例外。

    老凡深受伤害。那天以后,他每天在惶惑、不安和极度痛苦中度过。他与她的关系既已如此,看来是没有什么可能恢复的了。现在,他尽量避免想到茶香。他不能去想她,不能去想他们的往事,一想那些,他就心疼不已。

    后来,他甚至避免与她在网络上相遇,他不愿面对她咄咄逼人的绝情。这样时隐时现尖锐难耐的痛楚,像严寒冬季的风湿关节炎,令他痛不欲生。

    那一天胖子康仔又来找他饮茶,不经意间说到他舅舅从欧洲回来。他还不知道老凡跟茶香的关系已经进入严酷的冰冻期。

    康仔热切地说,凡哥,你说怪不,我舅舅竟然在伦敦会认识茶香姐!伦敦那么大个地方喔。

    老凡不想提茶香,他也不想让康仔知道他们夫妻现在的垂死关系。他骂道,伦敦?你舅舅不是在中医院么?什么时候调到伦敦工作了?连你也来骗我。

    调到伦敦工作?康仔有些疑惑地说,听我说,在市中医院工作的是我的二舅,从欧洲回来的是我的大舅。

    老凡将信将疑,你有两个舅舅?

    康仔说,两个?三个舅舅也有啊。还有一个小舅舅在广州一个区政府里做小官,只是没告诉你。我妈家兄弟姐妹多得很。

    康仔的大舅回粤东老家了,康仔说他一周后返深。老凡想起茶香有许多疑团搞不清楚,就想,也许康仔大舅能够提供点什么,帮他弄明白茶香在伦敦的情况。那样,他或许才能真正死心。

    一周后康仔大舅如期回深,他们在佳宁娜酒楼见面。大舅年过六旬,脸色红润,保养得很好。

    康仔笑嘻嘻说,大舅,那天你说的茶香——外国名字叫什么啊?你知道么,她就是凡哥的太太。

    大舅回忆说,珍妮啊?知道知道。她中文名字是叫茶香,是你们深圳去的嘛,噢,原来是凡老板的内人啊。她现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是个活跃人物。舞跳得好,人又漂亮……凡老板真有福气。

    老凡过去从来没过问茶香在伦敦的日常生活。茶香经常在伦敦有钱的华人圈子里交际,她常去跳舞,还结交了许多朋友,这些情况他以前根本不清楚。

    他只知道,结婚前茶香是个喜欢文艺的女青年。结婚后,她就不怎么出去玩了。她在家里相夫教子,是个安静女人。他有些怀疑康仔大舅关于茶香在伦敦的生活描述。

    再说,凭他寄给茶香的那点钱,她也完全不可能去过那种奢华的生活。老凡一度怀疑康仔大舅也许认错了人。只是他说的姓名、城市、个人特征,还有基本情况,无一不相吻合。不仅如此,康仔大舅说是伦敦有钱的华裔男人介绍她进入那个富贵社交圈子的。他不敢往下想,羞耻和愤怒像热带地区疯狂生长的草木一样,在老凡胸中迅速积蓄和长大。

    康仔不停怂恿着大舅介绍伦敦华人界的各种逸闻趣事。大舅在国外的生活平静,回到国内就来到一个喧哗的世界,他很开心有沉默而善于聆听的听众。不过,他还是注意到面前这个中年男人的神情发生了变化。

    大舅恰当地表示了关切,他问,凡先生,你没有什么不适吧?

    老凡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没什么,喝酒。康仔,你帮着招待好你舅舅。

    康仔就跟大舅说,凡哥怕他太太在伦敦人生地不熟的,没人照顾,所以一直很担心。

    大舅听后沉吟了一会儿说,凡先生,尊夫人聪明活络,又有凡先生的经济支持,生活自然不成问题。只是她年轻貌美,独居异国,终非长久之计。你还是要趁早过去团圆。

    这餐饭吃得艰难。好歹吃完,老凡将杯中剩酒仰头喝尽,起身告辞。从酒楼出来,冷风一吹,不胜酒力的老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楼道里几位身着旗袍的妙龄女郎朝他眉目传情,他也视而不见。此刻他的身体内部,有一股难抑的热流在奔涌激荡,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啊,怪不得最近一段时间茶香很少来电话!怪不得她即使需要钱口气也愈加冷淡!怪不得她越来越敢于指责他的种种不是!想到这些,他脸色煞白,先前隐藏不现的乖戾命运,现在终于露出它的狠毒和狰狞面孔。走出电梯,他没注意到大厅外转角黑暗处,有数双贼亮贼亮的罪恶眼睛,仿佛像不祥的命运在紧紧咬着他……他们打算乘人之危,一拥而上,恶狠狠地报复他……前面是高高的台阶,延伸而下。可是他软绵绵的,却踏了个空。顿时,他的身体在空中飞荡起来,仿佛小船在海中颠簸……他只觉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八

    所幸老凡受伤不重,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不太严重。不过,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执意要从医院出来,医生仍是不肯让他走的。医生认为他不完全像是摔跤所致的伤,他的身体和头颅都有物体击打所呈现的特征。这些征候与摔跤所致的伤混合在一起,让医生们诊断起来有些困难。虽然还不能肯定他受的伤有多重,但他们认为他的大脑应该是受了内伤,而这内伤因为老凡的不配合,现在尚没有真实地检查出来。进医院的原因也说法不一,老凡自己说是摔了一跤,而送他来的的士司机则说是打群架。的士司机说,他被一群黑衣男人疯狂毒打,那伙人下手狠极了……不管什么原因,老凡都不同意住院。老凡不同意是有道理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已经没有钱让自己再做这样那样名目繁多的检查了。

    他在心里自认倒霉。他认为自从妻女出国后,他的命运之神就不再守护他。他连温柔的妻子都无法说服,他也就不想再跟残酷的命运抗争。从医院出来,他的脑袋缠满白色纱布绷带,肩膀也是,到处白花花的,渗透着一小片胭红,活像电影里国民党的残兵败将。也许是摔重了点,他依然觉得自己驾驭不了自己的身体,走起路来腾云驾雾的。路上的行人,特别是他所居住的那片城中村里那些陌生的熟面孔,更是纷纷张着惊诧的嘴巴,好奇地望着他。他一概慵懒地不加理睬。

    回到家里,他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脑,就看到茶香通过信箱传来的“离婚协议书”。

    他没想到,茶香会这么快——仿佛是为了验证康仔大舅的正确性,会如此急不可耐地催促他。

    文件很简单,主要意思是,鉴于老凡有外遇,既知事情无可挽回,本着体谅为先,助其实现新的婚姻理想,特同意离婚。财产归属目前已经各得其所,因无分歧,双方不再追究。

    她说我有外遇?竟然是她同意离婚?老凡有些晕,现在他连愤怒都没有了,他很颓丧地关掉了电脑。唉,分明是她要抛弃我,是她要求离婚的,她竟然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她同意!

    老凡没有表情,心里的苦笑渐渐变成了绝望。是了,他再没有什么钱财可以给她了,他已经是一个窝囊废。

    在内心深处,他对茶香依然难以舍弃。怎么说,她也是与他近二十年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夫妻。过去年轻时,茶香常常担心和害怕他在深圳这么一个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学坏变坏,对他生活上小心照顾,感情上温柔相待。那时她是十分顾惜他的。可是现在,情况完全颠倒和改变……

    这个世界多么奇怪啊。现在,他脑子变得乱糟糟的,人也懵懵懂懂。他只不过是想要自己一家人的生活变得更好些,他相信茶香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不知为何,她出国后,一切就彻底改变了。

    英格兰……只为了一个英格兰!

    他还能够站立起来么?还能够像正常男人那样工作和生活么?他在一片混沌和虚无里探询和摸索,感到深深的无助和绝望。当一个人失去他的最爱,天空就不再蔚蓝,街道就不再亲切,人群就不再温暖。

    他摇晃着站起来,慢慢扶着走出出租屋。

    他本来想要去一个地方,那地方他十分熟悉。那里曾经是他的家,他多么喜欢女儿约儿住的那个房间。那房间朝西,有个窗口,窗口朝着英格兰。如果从那里一跃而下,他固执而深情的灵魂,是不是就可以像季风一样,昼夜兼程,飘向英格兰呢?

    可惜,现在那套房子已经卖掉了,曾经熟悉和亲切的地方,已成为别人的家。一想到这个,他就特别心疼。

    出租屋的破铁门在身后咣的响了一声。他正在发懵,手机忽然在口袋里闷闷地响了起来,原来是阿菊。阿菊的语气慌乱,在电话里颠颠倒倒,絮絮叨叨。她说有重要的事要见他。

    见我?一定要见?会是什么事?老凡的心,忽然像暗夜里划过一颗微亮的流星。啊,这是一个希望吗?

    该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不过,现在即使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在乎了。也许,阿菊喜欢他?他的心,摇摇晃晃地升起一线希望来。我、我怎么没有看出她喜欢我?他摇了摇头。阿菊,不过是个小姑娘,有点懂事,有点小心计。当然,她可能喜欢康仔。可是,康仔没钱她就离开了康仔。如今,与康仔相比,他更加没钱。

    阿菊问,你在哪里?

    见就见吧。他告诉她在一家咖啡馆,这地方他过去从来没有去过,但是他现在很想一个人待在这样充满域外风情的场所。他没有出过国,而且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希望出国。好在这是外国人开的咖啡馆,他没有出过国,就不能在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坐一坐?

    等人的时间是漫长的,但是老凡不觉得。本来,他想保持原有的邋遢跟阿菊会面。后来他想,他不能在与阿菊的相见中,留下一副恶劣龌龊和血腥的形象。所以,他收拾了一下自己,把肮脏的白色纱布绷带拆掉,血淋淋的伤口一下子就露在外面。不过,男人心里的伤口呢?那是怎么也看不见的。

    天色渐晦,咖啡馆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轻盈,小心,生怕撞到人。那是阿菊了。阿菊是内地农家孩子,从没来过如此时尚之地。她感到别扭,新鲜,好奇。

    阿菊一定是看见他头上和身上的伤了,惊问,啊你!你……怎么了?她脸上显出心疼的样子,这使老凡产生了某种错觉。

    一点小伤……没关系。他轻松地说。

    真的么?阿菊不太相信。她被眼前的环境搞得缩手缩脚的,语无伦次。她说,为什么来这样的地方?好贵的。

    老凡轻轻说,贵就贵点吧,反正也不常来。

    穿蓝制服的漂亮服务女生,端来两杯放了薄荷的凉水。阿菊端起来喝了一口说,怎么是凉的?——凉的还收钱!

    服务生说,是放了薄荷,这个不收钱的。——您要热的吗?马上给您送来。

    服务生果然送来一杯热腾腾的茶。阿菊递给老凡说,凡老板,喝杯茶先。嘻嘻,不要钱的哦。

    她来深圳不到一年,广东本地话已说得蛮地道。老凡虽心灰意冷,却经不住她眼光撩拨,有点慌乱地躲避着。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就在前不久,他还懵里懵懂地差点爱上她。现在他再也不敢去想象他与她可以有什么亲密关系。

    他知道,他的生活基本是无趣的。整整四十几年,他的故事那么单调乏味。即使有女主角出现,那也是年轻时短暂的昙花一现。后来的他埋头做生意,只知道进货出货,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世界。说起来,这样的感觉器官萎缩的男人,在这个滥情的时代似乎已经绝迹。在他平淡的生命中,结婚以后,就再也没有奏响过缱绻动人的情爱篇章。康仔多次嘲笑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简直白活了,简直亵渎了宝贵的生命。

    只是现在,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像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转眼之间便消失于无形。英格兰!英格兰对他来说像一个黑洞,将他的女人、家庭、爱情和生命,一切的一切都吸进去了。他未曾料到他可以失去得如此之快。丧失。消失。不见了。他的她(妻子和女儿),不再跟他有关系了。就只那么短短的一句话,就可以令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多少年的至亲之人,从此海天相隔,永不相见,那决然惨然的情形令人惊愕和伤痛。他失去了生命中的至爱,他四十多岁的生命之花,也像铲断了根须的野草一样,行将枯萎和死亡。

    他有气无力的。你找我什么事?

    阿菊有些害怕,轻声说,先不说行吗?喝杯东西先。

    他们就问服务员要了菜谱来看。然后,他们要了两杯咖啡:一杯爱尔兰咖啡,一杯意大利咖啡。

    阿菊轻叫了一声说,一下子就喝了两个国家。

    老凡被她逗笑了。

    阿菊吸着咖啡说,哎,好苦。

    他说,咖啡,就是这个苦味。

    阿菊皱眉说,这么苦,为什么还要喝?人真是好奇怪。

    老凡无奈地说,人都是这样的。

    阿菊想了想说,凡老板,我是来辞职的。

    老凡听了,没有吱声。

    为什么,阿菊好奇地说,为什么你不问问原因?

    他依然不吭气。她就试着想要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他。

    你的太太打了电话给我,你太太指责我影响了你们的夫妻关系,她很不高兴。你……你太太还要我嫁给你!她忽然有些忸怩,做出惊愕样子说,有没搞错?天下哪有这样的女人,要别人嫁给自己的老公?

    老凡依然沉默着。老凡的沉默让她愈来愈不安,愈来愈烦躁。

    忽然,老凡轻轻嘟囔了一句说,康仔呢?你跟他说了没有?

    阿菊一愣。跟康仔说什么?这跟康仔有关系吗?她很奇怪他这样说话。他莫不是糊涂了?要知道,她早跟康仔没什么关系了呀。

    他一直觉得,阿菊跟康仔其实是蛮配的。每次想起来这个,他就有些惭愧和不安。他已经记不起来阿菊曾经告诉过他,康仔现在已经跟鲁小梅要好了。他的脑子里只记得康仔跟阿菊。

    他有些迷惘地嘀咕说,也好也好,回家也好。

    阿菊看他言辞闪烁,说话艰难,有些诧异,就埋怨道,哎,你没事吧?怎么连说话都没力气?都是你太太!她不来照顾你,自顾自地跑到外国去!她为什么要去英国?如果你太太她在这里,我倒是蛮想跟她说的……哼,如果,如果我真的喜欢你呢?

    喜欢我?老凡愕然地看着她。她的脸仍旧有些孩子气,热切,红晕,迷人。他的内心像炊烟一般袅然升起一种莫名的亲切和感动,不过很遥远,仿佛在遥远的梦中。他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他受伤的脑袋疼痛得厉害。周围只有阿菊啜饮咖啡的轻微声音。当然,他已经听不见那些过于微弱的声音。

    阿菊羞涩地笑,轻轻说,你是不是想问,我喜不喜欢你?

    天呐!……老凡眼睛里掠过一丝温暖的闪电。

    喜、喜欢又怎样呢?阿菊明亮纯净的眼睛里突然有一丝丝恐慌。哎!你有老婆!有女儿……你老婆还找上门来骂我!她忽然怔怔地站起来,两眼紧紧盯着他的脸。他疲沓的样子看来让她害怕。哎,她还是个孩子呢。她有些控制不住,又烦躁又慌乱,还不知所措。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我、我要走了。阿菊说罢,逃跑似的慌忙离去。

    别、别走。老凡心里一着急,欲扶住桌子站起来。阿菊,阿菊。他拼尽全力喊,可是并没有声音出来。他喊时身体在颤动,碰翻了桌上的瓷杯,温热的咖啡漫了一桌。杯子的碎片,清脆地在地上跳动,然后乖乖地趴下。原来,那是一只烧制有英国国旗图案的瓷杯。英格兰!

    他愣住了。憔悴而疲惫的脸,掠过一片迷茫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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