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九七五年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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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是一个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天空像怨妇的脸,没一天晴朗过。日子过得缓慢而忧伤。一日,父亲忽然将刚读中学的我喊至跟前,说是要回乡下省亲,看望身体欠佳的老祖母。我悄悄望着窗外阴沉的天,有一点儿惊愕。事先我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但是在我们家里,父亲的话就是命令。去乡下?我满心喜欢,只是,我还要上课呢。我沉默着。

    走的那天,在细雨中,我跟着父亲出门。母亲在身后叮嘱着,塞了几只热红薯在小包袱里。在街道阴湿的地面上,我和父亲走了好长一段路,来到城郊的一条泥泞路旁。一辆驶过的破旧的公交车,差点溅我们一身泥污。父亲站住了,望着远处。

    我怯弱地问,爸,我们就这样走?

    父亲没有回答。阴冷的风吹着,我里面穿了件薄薄的细毛衣,外面罩的是一件蓝色小棉袄(那年头家里只有这么多的衣裳呢),竟冷得直打哆嗦。父亲的衣裳更单薄,可他只是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终于来了一辆摇摇晃晃的解放牌货车。在那个年代,这个牌子的货车算是很好的了,可惜只是太破旧了点儿。货车是敞篷车,车厢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货车驶到跟前,我看见父亲一直冰冷的脸挤出了笑容。他的手有点儿不知所措地挥了挥,驾驶室伸出半个结实的脑袋来。噢,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我们这些半大的中学生们羡慕死了的蓝色工作服!哎,真正的工人阶级呐。

    那人长着红红的酒糟鼻子,有点生气,质问道,不是说好一个吗?

    父亲尴尬地搓着手,赔着笑,小声说,本来就我一个,但是家母想见孙子,所以就……

    他皱了皱眉头说,不行!说好一个的……你看看,这么多人,怎么坐?

    父亲哈着腰说,师傅,求求您,求求您了……

    那人停了片刻,不耐烦地说,算了,先上来吧。

    父亲连忙谦卑地弓着腰,嘴里不断地说着感激的话。

    货车驾驶室里恰好可以坐三个人。车子向前驶去,我看着那人不停地换着挡,转着方向盘,心里十分羡慕。他嘴里哈着酒气(他怎么早晨还喝酒呢?),很难闻,可他毫不在意。他厚厚的嘴唇上竟然还叼着一根细细的牙签,正灵活地转动着。我在心里想,做司机多好啊,可以开着庞大而气派的大汽车,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哩……长大了我也要当货车司机!我的心里竟忽地闪过这样奇妙的念头,不禁有点激动。还好,父亲没有发现我的想法,他只是望着前方,沉默得有点忧伤。一路上,大人们都没有说话,车内气氛冷冰冰的,像外面的天。我夹在中间,小心翼翼,不敢吭气,只任自己的思绪飞扬。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汽车忽地停下。原来路边站了一位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她围着条碎格子头巾,露在外面的漂亮小脸上满是笑,冻得红红的。货车司机转过脸来,对父亲说:好了,你们去车后面吧。

    父亲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说好好。他望着那人,哀求的眼神仿佛在询问着他是不是可以让我留在驾驶室,反正驾驶室能坐三个人啊。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他认为我还是个孩子呐。可是,我心里才不这样想。不,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快要是个大人了,是的,我快要是一个男子汉了!

    我去看那人的脸,他不耐烦地说,不!你们,一起去后面!

    新上来的是个漂亮姑娘。他不想我们影响他,这个我知道。父亲没奈何,只好带着我下了车,我们爬上车厢。父亲虽然瘦,但是他毕竟是读书人,动作迟缓,爬得比我慢。我站在车厢里,得意地拍着手上的尘土,望着父亲艰难地爬上来,他差一点儿是滚进车厢的。站稳后,他尴尬地朝我笑了笑,伸出手拢了拢我。然后,我们便站在靠近驾驶室的地方,那里可以避避风。

    这时,我听见那姑娘尖细的声音。

    她对司机说,他们都是谁呀?你让他们到车厢站着?这不是长途吗?得开上一整天呐……大冷天的!人家还是孩子呐!

    那司机说,别理他们。朋友托付的。真麻烦……只听说那男的是个大学教授,那孩子是他儿子。

    车又开动,冷风将他们的对话全吹散了。

    虽然是上午,可天色晦暗,仿佛黄昏。细雨倒是停了,但是天气依然不好,空气又冷又潮。父亲的头发在风中不停地飘动,他总是努力想整理好,可我知道,这样做其实是徒劳的。因为风是不会停的。只要风不停,他的头发便总会乱。他为什么不明白这个?我在心里摇头。

    虽然公路凹凸不平,但是汽车倒是疾驰着,发出很大很牛逼的声音,仿佛又粗鲁又骄傲。

    然而,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竟会在这朗朗乾坤之下,遇上一群明火执仗、公然打劫的强盗!是的,即使像我这样耽于幻想的少年,也从没有想到过。

    二

    汽车依然朝前奔跑着。临近中午,天色越来越苍茫,父亲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我问父亲,爸,我们这是去哪里呀?为什么越来越冷啊?

    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问,你冷吗?

    我裹了裹小棉袄,要强地说,只是有点冷……不要紧!

    父亲看着我,说,我们这是向北走,北边总是比南边要冷些的。

    寒冷而迅疾的风将父亲的话撕成碎片。不过,我仍能听清楚。

    转过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天边忽地亮起来。一阵风刮来,我赶紧避开它,头发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飘落,伸手一摸,湿的。

    父亲说,下雪了。

    我抬头看去,父亲的脸上挂着笑。他凌乱的头发和胡子上,竟沾着雪花。哈,下雪啦。我心里喊起来。要知道,我一向喜欢雪。不下雪的日子才冷,融雪的日子也冷,可是下雪的日子却不冷,那是最好玩最有趣的时候呢。只是,我还从来没有站在一辆飞驰的货车上,感受过下雪的乐趣。

    雪越来越大,不多时,满天雪花飞舞。那年头,我们在学校里写作文常常用鹅毛大雪这样的词来形容雪之大,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不多久,两边的山冈、田野、树林竟然皑皑一片。最有趣的是,天空中雪花飞动的样子,倒是很像一群又一群白色的蒲公英在空中跳舞。

    忽然,货车咔地急停下来。我和父亲差一点摔倒。蓦地,只听见汽车前面,一个粗壮的男人用十分粗野的嗓子喊,他妈的!全都给老子滚下来!

    我抬头望去,天,路两边站了六七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们凶神恶煞的模样,每个人都抄着家伙。

    父亲示意我别动。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然后跳下车。我偎靠在粗糙的车厢边,木然地望着货车下面发生的一切。那些人的举止,并不像乡下人,倒是更像城里人,只是他们有点流里流气,因为我看见他们中的一个,在驾驶室窗边调戏那位姑娘。

    货车司机壮着胆子,拿了只大扳手下车。他虽然强壮,又仗着喝了酒,但是一看对方人多,还是胆怯了。他问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你说哪?他们当中有人这样问。正好那姑娘发出一声尖叫,那些人一阵哄笑。

    货车司机有点慌张,结结巴巴地说,别乱来!她只是个女的!

    对方说,有种!你是男的,你来!

    那些人中一个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他好像是他们的头儿。他用手指着那姑娘,挥舞了一下,那些人中马上就有一个粗壮的矮个子过来拉她下车。那姑娘拼命哆嗦着,躲闪着,嘴里喊,不要!不要!那矮个子顺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恶狠狠地说,再喊,就强奸了你!

    那姑娘惊恐万分地捂住脸,一丝鲜血从手指缝里渗透出来。货车司机见状,连忙挥舞大扳手,想要逼退那些人。可是,那些人的木棒比他的扳手长,没两下,他身上已经着了对方几棒子。他号叫着,接着,有人飞起一腿,又踢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踢了个趔趄。然后,几个人一齐上前按住他,将他的扳手夺过扔到田野里去了。

    正呆呆看着,突然有人朝我这边喊,怎么车上还有人?喂,那个穿白衣裳的家伙,还不下来?不想活了?

    忽地所有的眼睛都朝我这边望来。

    难道我后面还有个穿白色衣裳的家伙吗?我好奇地朝后面看去,却怎么也寻找不着那人。

    说你呢!装什么装?有人恼怒地大声喊道。

    父亲走近来,轻声说,孩子,下来。

    我连忙爬下车来,抖落身上的雪,露出身上的蓝棉袄。

    原来是个孩子?有人说。

    一个蛮横的声音说,什么孩子?滚过来!

    父亲立刻站在我面前护住我。他身上的雪抖落在我的眼睛里,弄得我一时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平和地对那些人说,有什么话跟我说好了。你们没有看见么?他的确是个小孩子呀!

    那群人忽地有点骚动。我想,他们大概是见有人竟敢顶撞他们。这还了得?

    你不想活了?有人恶狠狠地说。

    我看见一把虽然生锈却十分锋利的短小的尖刀抵在父亲的胸口,几个人不由分说扭住父亲。

    不!他是我爸爸!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推开那把刀。

    那些人显然惊愕不已。他们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敢反抗他们。

    他是干什么的?那粗壮的矮个子用手里的木棍指指我父亲,问趴在雪地上的货车司机。他的脚正踏在司机身体上呢。

    那司机见状,忙挣扎着说,其实我都不太认识他,只知道他是个臭老九,你们还是找他算账——行行好,放我走吧!

    放你走?粗壮汉子圆睁怪眼。你想死呢,还是想活着?

    想活!想活!那货车司机迭声说。他不停挣扎着,但是被狠狠踩住,地上的雪给蹬得纷飞。

    想活就走人!滚得越远越好!不过,要把车留下来。那粗汉傲慢地说。

    货车司机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道,这不等于杀了我吗?这车是我们单位的呀!生要见人,死要见车——不开回去,我还怎么活?

    要车?命都没了,还要车?那些人骂着。在纷飞的大雪中,又是踢又是踩,揍得他嗷嗷乱叫。雪地上渗出一片鲜红的血迹印。

    父亲见状,急忙喊道:停!停下!你们怎么能这样做?这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刚说罢,就有人狠狠地踹了他一脚。父亲一下扑倒在雪地上。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摆摆手,那些人停下来。

    他说,我们就是强盗了,又怎么样?

    我心想,糟了,真的遇上强盗了。那从前只在书上才看见过的强盗,现在竟然真的出现在我跟前。我的天,难道强盗就是这个样子?

    你们不是强盗!——真正的强盗哪像你们这样的?我突然说。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咧嘴笑了,说,小崽子,嘴巴倒利索。

    他拎着我的耳朵问,你倒说说,真正的强盗是怎样的?

    我疼得喊起来说:哎哟!别扯我的耳朵!……真正的强盗起码人家也算是绿林好汉呀!哪有像你们这样的,见人问都不问,就又打又抢的?

    我们怎么又打又抢啦?他慢腾腾地问。

    呸。我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讪然说,这不是明摆着嘛。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对我感兴趣了,他说,小崽子,很会说话的嘛。谁教的?

    我没好气地说,没人教我。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呀。难道你有嘴光会吃,不会说么?

    哎!好好!说得好!他挨我那么近,以至于我能闻见他身上难闻的烟味和体味。

    唉,这家伙!这样一副猪脑子,还能够做强盗吗?当然,当时这话我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他听不见,否则他还不把我揍扁?

    你爸爸是什么臭老九?他问。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说。

    还没说完,啪的一声,我头都蒙了。只感觉什么东西打在脸颊上,火辣辣的。

    父亲在那边喊了声什么,他们就又打他。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说,你敢糊弄我?

    刚才眼睛里冒出许多星星,好不容易才散掉了,我这才看清楚他。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叫作臭老九嘛,我倔强地说,只知道我爸爸是老师。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狗屁老师!老师又怎么啦?我最讨厌老师了。

    这时,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清秀青年说,老大,算了吧。人家的确是老师就算了。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吐了一口气说,妈的,我的中学老师对我可一点也不好,总是整我。

    我突然说,我爸爸可不是中学老师——他是南方大学的老师,我爸爸是教授。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吃惊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满是疑惑,南方大学?真的吗?

    我骄傲地炫耀着说,当然了。我爸爸不光是老师,还是物理学家。然后,我就告诉他我父亲的名字。母亲说,爸爸的名字过去可是经常出现在报纸上。这时,我看见他愣了一下。

    那些人又问那货车司机这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那人刚才挨了一顿好揍,此刻趴在地上没好气地嘀咕道,是又怎样?不过是个臭老九罢了!你看那穷酸样!就算是个什么屌毛物理学家,没钱有个屁用!妈的,不带他上车,就不会害老子倒霉透了!呸!晦气,晦气!

    粗壮汉子用棍子狠狠地顶了一下他的嘴巴,说,闭嘴!一句就够了!这么啰唆!司机疼得又大叫一声。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看了看周围,突然朝父亲那边挥挥手,吩咐他们放人。那些人疑惑地望着他。他突然就生气了,大骂起来说,你们这些王八蛋,没听见我说什么吗?放人!

    于是,那些人就将信将疑地松开手放了父亲。这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父亲还没明白过来,爬起身来,他有些惊愕,又有些惭愧,舒了舒被反压着酸痛的胳膊。

    老实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父亲唯一可以炫耀的,我在同学中唯一可以炫耀的,就是我的父亲是物理学家。物理学家就是科学家。当然,那时候我们才刚刚上中学嘛,是有些同学喜欢做科学家……但是我不喜欢,我知道爸爸他很平常呢……妈妈也常常为了家庭琐事和他吵架……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倒是更愿意做解放军,做工人,做火车司机……我自己刚才还觉得,做个货车司机也蛮好的。不过,我可不知道,做货车司机竟然会在路上遇到强盗,还被人用脚踏着,满嘴满身的鲜血……现在,我对做货车司机的想法,开始有些动摇了。

    那些人对货车司机说,想活的话,就起来。他挣扎了一下,仍是站不起来,他们下手太重。父亲走过去,想帮他站起来,但是他拒绝了,他的表情有点厌恶我父亲。是的,我看见他努力使他的身体躲避着父亲,仿佛父亲是可怕的瘟疫。他的嘴里一直嘀咕着咒骂着什么,只是因为太远,我没能听清楚。

    你不起来,车怎么开?有人恼火地喊道。

    哎哟!一声惨叫。那货车司机又挨了一脚。

    三

    大雪依然纷纷扬扬下着。

    但是此刻,我对空中那些永远飞舞着的漂亮的雪花,已经没有什么感觉了。它们仿佛不在我的眼前飞舞,已经与我无关。现在,他们将那货车司机扔在车厢里,然后,那粗汉无师自通,擅自去开汽车。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我的天!他的胆子可真够大!父亲被他们请进驾驶室里。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坐在父亲旁边,他靠窗户。看得出来,现在他对父亲很客气。父亲不肯坐驾驶室,他反复推辞,说要跟儿子待在一起。他们就发火了,说难道还怕吃掉你儿子不成?再不听的话,就把你儿子扔下汽车!父亲吓坏了,只好屈从。他夹在他们中间,不时地从身后的椭圆形玻璃窗往后看,笨拙地寻找着他的儿子。这时,我就会朝他招招手,表示我的存在。

    粗汉好不容易懵懵懂懂地将汽车点着火,又跳下来,问躺在后车厢地上的货车司机还要弄哪里,汽车才会走起来,那货车司机忍住痛,抬起头来,又担心又心疼地说,大哥,大哥!求求你了,别开了,别开了!你没开过车,会出人命的!会出大事的!他竟然喊叫起来。所以,又有人踢了他一脚。

    他只得忍着痛,告诉那粗汉怎样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样不着边际,让我都十分着急。有几次,我甚至想跑到驾驶室去开车。因为我都听明白了,但是粗汉却傻乎乎地睁着眼睛,仍是云里雾里。那粗汉肯定不是天才,这是没说的。我还想说,他笨得很呐。这么个人!他倒是勤快,车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跑上跑下的,问了不知道有多少遍,才将话听明白。连我都恨不得揍他一顿……后来,货车竟然缓缓动了,却又听见驾驶室里那粗汉大呼小叫,他又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我的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

    但是,和我一起站在后车厢里的那些人,他们倒是谈笑风生,一点也不担心粗汉。

    汽车仿佛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开始快起来。我更担心了。后车厢里一片嘲弄笑骂声。他们骂那粗汉说,这狗娘养的小三子,竟然学会开汽车了!

    谁知才赞美完,车忽地停住了。粗汉刹车也太过分,车子竟然一下就停住,大家倒成一团,然后又纷纷爬起来,骂骂咧咧的。我心想,还早着呢。车不走了,那才麻烦呐。后来,车倒是走了,我也开始佩服起粗汉来。是的,也只有粗汉那样莽莽撞撞的男人才敢贸然去开这庞然大物,他还得有大无畏的精神,视死如归。

    或许是路不好,车子摇晃着,颠簸得厉害。我朝前面望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货车在大雪中艰难地行进,分不清楚哪是路,哪不是路。也不知道粗汉是怎么驾驶的,路上车子竟然一个趔趄,一头栽进田里去了。幸好车没翻过去,只是严重倾斜。一群人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跳将下来。他们围着汽车看了半天,想等路上其他车辆来拉起来,但是这样严酷的冬天,大路上好半天都没有汽车出现。最后,他们决定自己抬上来。这些人力气大,全部出动,连我都成了他们的帮手呐……大家推的推,抬的抬,连呼一二三,竟然将那庞然大物推将上来。谁知汽车一上来,远处就来了一辆大东风牌货车,气得他们大骂起来,如果不是由于事先没准备,兼又太累,他们恨不得连那辆姗姗来迟的大货车也一块劫了。大家喘着粗气,把开车的粗汉骂了个七窍出血。不过,那以后,粗汉就再也没出什么差错了。

    路一直不好,那货车司机躺在车厢里,因太颠簸,痛苦不堪。我不喜欢他,也懒得去看他。后来,我注意到那姑娘了。几个年轻的男人正在拿她开心,时不时地有一只手在她的脸蛋上捏一下,或者在她的胸脯上摸一下。她羞得不得了,甚至有点生气,只能忙于招架。

    天空依然晦暗,大雪没有停的迹象,越下越大。没多久,后车厢的人全都是白色一片,只有睫毛下两只眼睛仍在闪动,仿佛告诉别人那是活的。汽车不时地突然跑起来,然后突然停住,仿佛憋足了劲奔跑,却又忽然戛然停止,大家便哗的一下倒在一起。那些人少不了骂骂咧咧。

    有人问那货车司机要烟,货车司机艰难地指了指烟就在棉衣口袋里。然后,大家就在寒冷的风中互相躲避着点燃香烟。他们竟然也递给了我一支,这让我很兴奋,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香烟呐。因为父亲当我是小孩,不允许我抽烟,所以我摇了摇头,没敢去接。父亲他虽然坐在前面驾驶室里,可是他总是回过头来寻找我。这些人好笨,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就在父亲的监视范围内吗?他们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们逗我说,如果是男人就一定要抽烟,你是不是男人啊?他们问我。看得出来,他们对跟我这个小孩子说话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兴奋。他们说,我要是再不肯抽,就要扒下我的裤子,看看那里面是不是真的有只小鸡鸡。如果没有,才能放过我。我使劲按住裤子,不让他们扒。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扒掉我的裤子,何况车上还有一个女人呐。最后,没办法,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接了一支香烟。那支烟正冒着袅袅青烟。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抽烟。我轻轻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不,嘴里并没有烟吐出来。他们笑了,然后告诉我怎样抽,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下子呛着了。激烈的咳嗽声中,我看见父亲的脸转过来。啊,我慌忙藏起手中的烟……

    就这样,汽车在风雪中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来到一个小镇,在一家小餐厅吃饭。那些人问货车司机要了烧酒和香烟。好家伙,那货车司机实在是个富裕的人!他的烧酒很香,连我都想喝。他竟然还有一条飞马烟!我看见那些人拿他的酒,拿他的烟,这让他流露出既痛苦又绝望的眼神。他们那些人叫了不知道是些什么菜,一直招手,喊我们过去吃。但是,父亲死活就是不肯。他和我两个人,靠在汽车旁边吃母亲带来的红薯。红薯早已经冷了,父亲只是去小餐厅要了一点热开水,然后就着水吃。

    那货车司机没法站起来。我有时会吃着红薯,偷偷地跑过去看看他。他的表情很奇怪。他望着那些人拿他的烟抽,拿他的酒喝,拿他的女人寻欢作乐,难过得闭上眼睛。只是没多久,他又睁开眼睛……这时,他的呼吸粗重,令我觉得可怕。那些人足足吃了两个钟头,才酒足饭饱地回来了。人人脸色通红。看得出,那是货车司机的烧酒的作用。那姑娘羞答答地也跟在后面,她的脸色开朗多了。

    那些人给货车司机带了吃的来,但他不肯吃。他们也就懒得管了,然后又上了路。

    我一直在想,他们要到哪里去呢?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天气里,他们该不会把我们随便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把我们杀掉。唉,谁让我们遇上了蛮不讲理的强盗啊。

    虽然吃过红薯,但是我仍然觉得冷。雪还是那么大,不一会儿又落满了全身。讨厌的是,抖掉没多久就又满了。我还从来不知道这一路上会有这么大的雪呐,仿佛一生的雪都在此刻下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之间被人摇醒,原来是父亲。天色其实快要黑了,不知怎的,大雪却停了。父亲说,孩子,我们到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父亲突然回到驾驶室前。他要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下来,可是那男人并不想下来。但是父亲坚持着,他只好打开车门下来。

    什么事?他问。

    你们真的不会害他们?父亲严肃地说。我知道,父亲说的“他们”,指的是那货车司机和那姑娘。

    那人冷漠地说,关你什么事?

    你要答应我。

    为什么?那人很惊奇,眉毛跳了一下。

    不为什么,他们也是人。你不能害他们。

    父亲和那人的眼神对峙着。旁边那些人却烦了,喊起来说,再啰唆先杀了他们你就放心了!

    父亲就又不肯走。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摆摆手,大家停住了话。父亲又说,师傅大老远的,冒着大风雪,开车送我回家(其实是顺路带我们回家呐)。我倒是回到老家了,但是他的生命却没有保障。这不公平。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就问,怎样才公平?

    父亲说,你要保证他们活着。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叹了口气,显得有点不耐烦了,说,好吧。就听你的。我保证他们活着就是了。

    父亲说,谢谢你。

    然后,他走到后车厢,探过脑袋去看那货车司机,向他表示感谢。那货车司机浑身是雪,和车厢里的雪已混为一体。他气鼓鼓地不理睬父亲,父亲是认真的人,又是懂礼貌的人,就显得有些繁文缛节。那货车司机没好气地说,你还是赶快滚开!你知道不?老子出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倒霉的事情,偏偏带上你就遇上了——你这倒霉的扫帚星!

    他这么骂着,父亲只默默地听着。奈何车上有人不耐烦,飞起一脚踢他——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全喜欢踢人。那人骂道,人家好意向你道谢,你竟骂人?你这样的狗东西,不如死了!

    那货车司机挨踢,痛得大叫。他们说,再喊,将你扔下车去喂野狗了!他才闭住了嘴。

    父亲默然离开。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忽然拦住父亲,说,慢着!你可知道,为什么对你这么客气?

    为什么?父亲茫然地问。

    那歪戴着棉帽的高个子男人慢悠悠地说,那就告诉你好了。我从小就喜欢上物理课。读中学时,我就一直想做一个物理学家,但是,可惜的是,中学还没毕业,我就下放来了农村……他摇摇头,脸上竟然显出从来没有过的真诚。

    他打量着父亲,说:我从没见过真的物理学家是什么样子……今天才知道,原来就是你这个样子。

    他叹了口气,习惯地皱着眉毛说,你走罢。

    四

    那天我和父亲步行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回到老家。我们在回家的土路上行走。那是父亲熟悉的路,而我却十分陌生。父亲一直默不作声。田野里到处是雪,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田。我们慢慢摸索着,空旷的四周,只听见鞋子踩着雪地吱吱的声音。后来有农人赶上我们,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好半天,父亲才开口说,孩子,今天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呵,这有何难?我的记忆力可好呐。我骄傲地说,当然记得。

    父亲严肃地说,不。孩子,你不记得。

    我有点惊讶,但仍掩饰不住兴奋,就说,爸,我记得可清楚呐。因为,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真正的强盗啊。

    父亲沉重地说,他们不是强盗——孩子,你忘记了吧。以后你再不要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吗?

    忘掉?我惊讶地问。

    你就当这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父亲默然说。

    我无奈地说,好吧。

    父亲看出我低落的情绪,就说,不是好吧,是一定要忘记。你不要去记住这些太不正常的事……他变得有些结巴。但是,他低沉的声音,透过飞雪,我还是听得见。

    他忧郁地说,是啊,你还太小,不要去记这些太血腥的事情……他猛然停住了,疲惫而消瘦的脸上略显歉意。我看得出来,他好像很后悔这样说。

    后来,我长大了。从那以后,几十年来父亲再也没有同我说起过这件事情。我想,他肯定认为我早已忘记。是的,我也常常以为自己的确忘了。但是,在某些特别的时候,在某些天降大雪的时刻,我总是没来由地心情惆怅。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常常会觉得,我的心又回到了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冬天……

    我不能忘记,一九七五年的那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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