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是我的同学。他瘦小精干,永远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坏坏的样子。我却有点胖,这你从大家都叫我地主就看得出来。小四十四岁我也十四岁,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我出生在寒冷的十二月,他出生在躁动不安的夏天。我说他躁动是有道理的……我记得那一年初冬,我们上初二,下课时小四说地主你跟我走。那是个无风的下午,蛋黄般的夕阳从小城外浓荫密布的小青山上冷冷地斜照在我们红扑扑的脸庞上。我记得很清楚,就是在那个平常的下午,小四又神秘又兴奋地告诉我,他见到一个人了。
见到一个人也值得炫耀么?可是小四是那么激动,他细小的眼睛闪烁着清澈的光芒。
这个讨厌的家伙,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带着篮球上学。他喜欢在马路上拍球,在大腿间进进出出,仿佛他是一流球星。因为是汗手,一出汗手滑就抓不住球,总要我帮他捡回来。我经常骂骂咧咧跑去替他捡球,哼,连篮球都抓不住,玩什么篮球呢?
我才懒得去管他见了谁呢。等了半天,不见我主动问,小四终于沉不住气了,眨着眼睛,有些口吃地说,你憋、憋死我啦,该死的地主。告诉你……我见、见到志雄了。
见到志雄?我故意装作一无所知地问,志雄是谁?他立刻就有些沮丧,又有些难过。
唉!你这个人!连、连志雄是谁都不知道。
其实我是知道的。那个名字叫作志雄的男人,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是我们这个小城里最著名的篮球球星。那个年代文艺和体育明星风头最健。志雄也因此成为小四最崇拜的人。据说,这个英俊彪悍的男人,篮球玩得出神入化无人能及。他打球时总是有一群狂热的少女跟着他……那时,他几乎像传说中的英雄那样,活在我们这些篮球少年的心里。谈到他,小四总是艳羡得不行地说,志雄,别提了!篮球在他手里像只活物……他想让球到哪儿,球便能够到哪儿!
唉,那时我们最常听到的神话就是,他的远距离三分投篮,简直可以媲美古人的百步穿杨。
我们曾经蜷缩在暗夜里灿烂的星空下,隐约闻着淡淡的野草香和温热的牛粪味道,手里抓着泥土,满怀冲动地热烈讨论过志雄这个人。小四一直有一个隐秘而热烈的渴望,就是能和志雄同场竞技。那时候,我知道小四这小子自视甚高,他认为自己的篮球玩得也是相当不错的。真实的情况是,我比他更了解他。说实话,他们之间的技术水平,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有一天,小四快活地跟我说,天呐!地主!你知道吗?志雄约我跟他比赛篮球了!
我很吃惊。你吹牛吧?
小四明显鄙夷我,你才吹牛呢!
从他高昂的神采中,我看得出,他是骄傲得不行。
我们一起来到小城的体育广场。体育广场在城西小青山脚下,平时玩耍的人很多。但是因为现在是冬天,人就比平时稀少得多了。我们到达时,有人在打半场比赛。恍惚之中,我真的看见志雄了。他穿着红色背心球服在球场上跑动、跳跃……场外有一些年轻的女性在疯狂地欢呼……我回头去看小四,哎,他整张脸仿佛被照亮。
来到他所倾慕的男人前,小四反而忸怩不安起来。有好几次,小四想去跟志雄打招呼,可是志雄却像没看见他,视若无人般的从他身边走过去。小四显得有些焦虑了。
寒风吹来,小四穿得单薄,他双手搓了搓,呵了口热气,好像下了决心,伸出手去拉志雄的衣裳。他的手才一靠近——志雄是什么人哦?他反应太快了,连看都不看,一个回肘便抓住他的手腕。那优美漂亮的动作,仿佛抓住一只意外袭来的篮球。
你想干什么?!他恼怒地说。
连我都能听出,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呵斥的味道。
我看见小四惊愕的样子。不仅如此,他的手腕仍然被捏着,我一看就知道他受不了,因为他疼得立刻咧了嘴,好半天才说,志雄,我、我是小四……
什么小四?滚开。口气和表情一样,有点厌恶。
小四瞠目说,什、什么?
离我远点!我不认识什么小四!
你说好的……小四很委屈。
志雄不耐烦了,说,叫你滚,你就滚!
小四愣住了,伤心地说,滚?
志雄大怒,说,你敢叫我滚?
话音未落,他一掌打来,瘦小的小四没有防备,立刻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全场惊讶的眼光,一起掉在了小四身上,看球赛的人们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全都诧异地望着这边。志雄哼了一声想走开,小四努力挣扎摇晃着站起来拦住他。
志雄吃惊地说,你想干什么?
小四脸上全是擦伤的痕迹,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说,你、你要向我道歉。
志雄是何等骄傲的人,怎么会向他道歉?他不仅不向他道歉,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们很失落很难过,默默地回到家里。我闷闷地帮小四擦着紫药水,
一会儿,小四就成了个小花脸。紫药水涂过的脸,十天半个月都洗不干净。我猜想,他妈妈又得骂他了。小四的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跟一个四川流浪来的年轻女人跑了,留下孤苦的母亲与他相依为命,小四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孤独,沉默,倔强。唉,志雄是他的偶像,不仅是偶像,他几乎就是他的梦想和骄傲。可是现在……他说他认识志雄,可是人家却不愿意搭理他……我这么想,心里很郁闷。
日子慢慢地过去。转眼间,冬天来临了。那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整个世界一片白。我以为小四慢慢忘了这事,但是我错了。一日,小四顶着飞雪,满身雪花来找我。他沉着脸告诉我,他要去找志雄算账。
原来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啊。
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义不容辞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安慰小四说,在我心目中,那家伙再也不是什么篮球明星了,他就是一堆我们踩都不愿意踩的臭狗屎。那年头,我记得我们有时候会在春秋季节,很淘气地光着脚丫子去踩温热的牛屎取暖。但是,狗屎却是我们不屑的。小四听了这话,脸色好看多了。我们打听到志雄下午在县一中有场比赛,去的路上,小四没有再在路上拍打篮球,他默默地将篮球抱在怀里,寒冷的北风吹得他的黑发乱乱的。
后面的事情如你所预料的。在那里,小四将篮球和书包扔给我,当时我感到自己变成了电影里回家过年的人,那么多东西七上八下地挂满全身。我看见志雄很纳闷地瞅着一个身着蓝色旧运动服的十四岁少年径自果敢地朝他走去。我暗自担心着,唉,小四打架虽然厉害,不过他现在遇到的对手也太强大了吧?
小四沉默地走到他前面。志雄的手臂裹着纱布,他不知为何受伤了。
小四眨了眨眼睛,注意到他的手臂。小四这个人一紧张就口吃,这也许是他平时不爱说话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会口吃,所以先涨红了脸。
你,你受伤了?
你说什么?
小四不好意思地说,既然受伤……那,那就算了。
什么算了?
我,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算账的,现在你,你既然受伤……就算了。
志雄笑起来。
算账?不是想找我打架吧?你,你先告诉我你是谁啊?
他模仿小四口吃的样子。
这下激怒了小四。
我,我是小四。
志雄故意问,谁,谁是小四?
小四沉默着,良久才说,小四就是我。
哦?好大的口气呢……小四就是我?
我不跟受伤的人打架。
什么?你想找我打架?
志雄轻狂地笑起来。
小四说,我可以不打你。但是,你,你得向我道歉。
我立刻跑过去。志雄说,啊,你们原来还有帮手哇?
我扔掉书包和篮球。虽然我明知道打不赢他,但是我也不怕他,我要努力让自己变得凶狠。
小四见我上场,有些诧异。他将我推到一边,突然朝志雄闪去。我知道,他惯使的一招便是偷袭。只听得志雄惨叫一声,脸上立即挨了一拳,嘴角也流出血来。我忍不住在一旁叫好。哎!小四从小就爱闯祸,常把同学打得鼻青脸肿的,家长经常告到学校来。这个我太清楚了!我知道,学校经常找他母亲,只是他的母亲也管不了他,最多只能关在家里狠狠地揍他一顿了事。
可是现在,他跟这个比他高一大截的男人打架,毕竟年幼个小,几个回合下来,就被志雄按在地上。我跑过去。志雄号叫着,你过来,小崽子,你过来!我骂他说,过来又怎么样?你有种放了他!你放了他!
小四在他的脚下挣扎着,嘴里不知道在骂些什么。这个我猜不到,因为平时我很少见他骂人。他知道语言不是他的强项,在同龄人中,他想要表达自己时,总是最先亮出自己的拳头。
小四继续挣扎着,但是没有办法挣脱。
志雄冷笑道,哭什么?不害臊!
小四狠狠地擦了擦眼睛说,谁哭啦?
哼,嘴巴还倒硬。臭小子,我警告你别再来捣蛋了。
偏要。
你鸡蛋想往石头上撞?
小四朝志雄呸地啐了一口血水,志雄又是一巴掌打来。小四立刻乘机搬开他的脚,纵身一跃,又返身朝志雄扑去。志雄没见过打架这么拼命的人,他一下掐住小四的脖子,又是一掌。小四闷闷地哼了一声,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我恨恨地看着志雄他们得意地离去,紧跑着去扶起小四。这时,才发觉我的书包还有小四的篮球都不见了。
书包和篮球被偷,我们都很沮丧。好在我们上课坐在很靠近的地方,小四充满歉意地把他的课本偷偷递给我,我们悄悄递来递去,结果给一个叫作茉莉的女同学发现了。她是副班长,立即报告老师。我们又惹来老师一顿臭骂,还罚我站了一下午,累到我腰疼。有天晚上小四来抄作业,我看见他的半边脸肿得像蒸起来的包子。小四嘘了一声,告诉我他又去找志雄打了一架。
此后小四竟然单独去找志雄打架。我知道后很生气,就威胁他说,小四你要打架再不叫我去,我就不理你了。
小四很腼腆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后来,他会若无其事地来找我。在漫无目标地胡乱走了一段路程后,他就会问我要不要跟他一块去找志雄,我说当然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们两个人还分什么你我吗?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又问他为什么还要去找志雄打架,不是打过那么多次了吗?你这样总找他打架,有什么意思啊,再说你又打不赢他。他听了不高兴地说,你好啰唆,不想去只管说好了。
我就沉默着跟他走。我知道,那个年代对我们这样的少年来说,朋友义气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让我十分惊异的是,这次我看见小四遇上志雄,完全不像过去相遇的情景。小四瘦小的身影依然一动不动,这是他的习惯,也许这样能为他异常迅捷地出击积蓄能量。
我看见志雄见了小四,眉头皱起来。
你又来做什么?
你知道的。
你不要这样倔,你知道你打不赢我的。
那你道歉。
哼,休想!你打不赢还要打,真的不想活了?
小四沉默良久,就是不肯离去。
志雄只好无奈地说,人不能像疯狗一样吧?你还是回家去吧,我放过你了。
你放过我?我不要你放过我,我要你向我道歉!
说罢一闪,一拳又击中志雄的脸,志雄顿时满脸是血,两个人又打起来。人高马大的志雄,当然又赢了。他很生气,一脚踏着小四的身体,一边喘气一边骂道,你这样会被打死的!你这蠢蛋!
转眼到了春天。断断续续的春雨总是时下时歇,阳光常常变得迷离。这样的时节,小城里到处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也是滑溜滑溜的。小四固然爱打架,他的动作固然快,却因年纪小,个头矮,势单力薄,免不了常常挨志雄的揍。他妈妈知道了他经常打架滋事,总是不由分说关起门来用木头棒子或竹鞭条子揍他一顿。母亲的打骂,让小四身上旧伤之下又添新伤。那一年,我们常常在傍晚时分坐在中学球场旁边平时裁判员才坐的湿黑木架上沉默着聊天。我们靠得很近,但是我会注意不要去碰到他的身体。因为一不小心,他就会喊疼。
我们各怀心思在晚风里坐着,心中涌动着少年无尽的愁绪。我不时地拍打着空中飞舞的蚊子。他这个人很闷,我知道,他总是惦记着一件事。是的,他一直为打不赢志雄苦恼……最后,我想了又想,劝他说,我们还是算了。
那时候,武侠小说刚刚兴起,我们会想方设法寻到一些武侠小说来看。我们喜欢武侠小说的世界……是啊,江湖上都讲冤冤相报何时了?小四啊小四,你总跟他计较干什么嘛。我说,如果你一定要跟他继续打下去,倒也可以。书上说啦,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你知道的,我们两个都还小,要打,就等你长大了再跟他打吧!
那段时间,我沉浸在武打小说的世界里,十分羡慕那些身怀绝技、独往独来的大侠客。要是小四能够遇到那些武功高超的江湖异人就好了!
我们依旧天天去学校上课。在土路上,倒是能够遇到一些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管怎么瞅,也看不出他们像身怀绝技的得道高人。他们大多肮脏不堪,恶臭熏人。有那么几次,我们倒是想跟他们亲近。可是,他们两眼无光,独自走路,根本就不理你的茬。我们一度失望极了。
那段日子,小四没篮球玩,常常很无聊地去捡小石子,一颗一颗扔出去。那些小石头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跑得远远的,仿佛是些长着长腿的小螳螂。
我安慰小四说,别着急啊。你会长大的,十年以后你就很会打架了。十年后,你肯定打赢他。
他依旧慢慢扔着小石子,幽幽地说,十年后?好是好。只是过了十年,说不定我们早忘了这件事。
我热心地说,我帮你记着。
你以为只有你在长大?小四苦恼地说,我长大了,他也长大了,不也还是打不赢?
我突然想到,既然他比我们大,就一定比我们先老。等他成了老头,他总打不赢你了吧?
小四摇头说,我不欺负老头。
那段时间,我们喜欢坐在中学球场边乌黑的木架上沉思。春天的蚊子特别多,总是在你的脸前耳边飞舞,青蛙也在四周黑暗的潮湿地里此起彼伏地鸣唱。小四仍不肯放弃去找志雄打架的想法。他要讨个公道,他说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能欺负谁太甚。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他原来如此固执。常常,我都能看见他鼻青脸肿地回家,问他,他却什么也不说。好在他妈妈现在没打他了,因为他妈妈最近跟县供销社的一个老男人谈恋爱,忙着约会无暇顾及他。只是过去挨揍现在却得饿肚子了,因为他家里现在没人做饭了。
暮春的一个周末,天气忽然转冷,早晨开始下起了飘零的春雪,春雪是很奇怪的东西,它从天上不知名的地方来,飘飘洒洒的,落到地上——也许还没到地上,就即刻不见了。我一直疑惑,那空中飘然落下来的到底是不是雪呢?许多年后,每当想起那年的雪,便觉得那像极了我遥远而短暂的少年——似有若无,欲断还续。
那一日,不知道是否因为太冷,门前地上竟然结了冰。大人们说,那是倒春寒。下午,小四来我家,额头上贴着块肮脏的小方膏药,身上的破棉袄也有点脏,夹带着一股寒气,倚门歪头站着,却不进来。令我惊奇的是,他的门牙竟然缺了一颗,张嘴一笑,就露出一个小黑洞来。他自己肯定知道这样不好看,一般情况就抿紧嘴唇,仿佛含着块萝卜。
我热情地说,进来呀。
地、地主,你陪我去。
我没有说话,带上门,默默跟着他走进寒风里。我们走了很长一段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想问他什么,我只是任由他领着我去他想去的地方。路上到处结冰,滑溜,小四一连摔了好几跤,每次从雪地上爬起来,屁股上就湿了一小片。小四涨红脸,告诉我说,他的胶鞋太旧了。他鞋底的花纹已经磨平,所以很容易摔倒。我默然不语,心里莫名其妙地惦记着他那颗缺牙,不知道那是打架给打掉的,还是摔跤摔掉的。
总算到了。他站住,害羞似的拉了一下我。
事实上,我们曾经来过这里,这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志雄的地方。和上次来的情景一样,球场上有许多人在比赛,仿佛这个小城多么热爱篮球。场外那些年轻女孩们忘情喊叫的声音此起彼伏。暮春时节,天色还早呢,却仍旧这样阴郁而寒冷,我掖了掖衣裳。蓦地,我发现了志雄的身影!
我明白了,小四是为他而来的,他们之间的宿怨还没完。唉,人与人是多么奇怪。想想看,过去小四曾经那么崇拜他。
我看见小四沉默着走到志雄跟前。
志雄手里捏住篮球正准备发球,突然发现了他,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小四耷拉着脑袋,他打架都这样冷漠。我感到,刚开始这种冷漠没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冷漠的力量就显示出来了。
志雄应该感觉到这种力量了,他迟疑着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疯了?纠缠不休啊……疯了疯了……他叹息着,喃喃地说。
小四瞅着他,依旧紧抿着嘴唇。
志雄既无奈又恼火,皱眉说,你怎么像鬼魂一样?
小四不喜欢鬼,这个我知道。现在,一听见志雄说鬼字,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其实我是喜欢看小四打架的。虽是春天,衣裳仍有些臃肿,不是很利索,可能会影响他的发挥,但是事实上,他打架的动作是多么漂亮啊。
小四的样子很冷静。也许是因为天气冷,也许是屡战屡败,变得无所谓了。这回他没有用拳头,而是踢出了一脚。准确,迅疾,凶猛,恰好踢中志雄手里的篮球。
篮球呼地飞出去,志雄的脸色大变,苍白,哆嗦了一下,嘴里却说不出话来。从他的神情,我看出他分明有些心灰意冷,如果小四不冒犯他,这场架是可以不打的。现在,显然的,小四的挑战激怒了他。
小四不识好歹,结巴着说,你、你来。
哼,我来?你有种啊。志雄冷笑着说。不过,他的声音开始有些软塌塌的,不太像平时的他。
小四的目光围着他,开始在他周围跳跃着,像在努力寻找机会,他一步一步朝志雄进逼。
志雄也铁青着脸,盯着小四。忽然,他仿佛十分生气,竟然不管不顾地甩开大步来追小四,四周的女生们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强敌当前,机警如小四,是不可能不躲避的。他机巧地躲过他的捕捉,沿着球场,来来去去的,跑了几个小半圈。但是,他的速度怎么能够跟志雄比?有几次,他都差点便被志雄捉住,好在身子仍算敏捷和善变,他躲过后,立即朝场外逃去。恼怒的志雄,亦不顾一切地扑去。
场外的草地,因为早晨寒冷的薄雾没有散尽,竟然结成了冰,小四一踏上便打了一个趔趄。好不容易站稳,他却不能往回跑,后面猛虎追赶着呢,所以只得继续朝前跑。哪知志雄更狡猾!志雄那家伙早料到他的去路,提前绕过去,顿时,便变成迎面截了个正着。情急之下,小四想要收住狂奔的脚步,可是哪里停得住?没奈何,他只得夹带着巨大的惯性,朝前滑去!志雄一看,大惊失色,怎么也料想不到小四竟会向他扑过来。正迟疑间,小四滑倒了!一下子,仿佛凌厉的铲球,小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志雄铲中——扑通一声,志雄脚下一空,重重地扑倒在坚硬的冻地上,顿时满脸开花似的尽是鲜血。小四立刻打了个滚爬起来,志雄却爬不起来。
小四习惯性地擦了擦嘴角,冷冷地站着,朝手掌呵口热气,瞅着他说,你,你起来。
志雄尝试着想爬起来,可是不能。他的左手臂骨折了,他忍着疼,歪着脸说,不来了,行不行?
小四摇了摇头,那神情分明是不同意。
志雄叹了口气,疼痛让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说,你想怎么样?
小四沉默着,目光紧盯着他。
志雄用手捂住鼻子,鼻子流着血呢,鲜血从指头缝里汩汩渗出。他斜伏在地,痛苦和羞愧的模样我无法描述。只听见他说,唉,你不是想要道歉吗?
小四仍然不吭气。
志雄很失落,艰难地说,我向你道歉,好不好?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怎么?志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惊讶。是呢,我不相信志雄会这样子呀。可是我的眼睛骗不了我,我的耳朵也骗不了我。是什么让志雄变成这样了?他,身上是曾经多么骄傲的白球衣,此刻沾着污点似的鲜血,趴在地上,弯下去,仿佛深受委屈。
小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眼睛茫然地在人群中寻找我。我知道,他是想征求我的意见。
只是,我从没经历过这样骇人的场面呀,我没法给他什么建议和答案。眼前的一切实在是让我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小四想了想,仿佛毅然决然的,抬起脚——像射门那样,对着俯在地上的志雄,他那颗垂头丧气的脑袋——踢去。
我的心咯噔响了一下,周围志雄的女拥趸们发出了惊吓的尖叫。还有人兴奋地喊着,踢死他!踢死他!
不要!我在心里喊道。
小四的脚,好像听见我的喊声似的,在半空停了下来。
我看见他眉头紧蹙,眼里似乎噙着泪。当然啦,也许我看走了眼,因为阳光刺眼,我只感到他满脸沮丧。
他放弃了。沉默着,无力地向我走过来。
地、地主,我的篮球呢?
篮球?唉,他忘记了?他的篮球和我的书包早就被人偷掉了呀。
回到家里,一进门,小四就莫明其妙挨了妈妈的一顿狠揍。凌厉的竹鞭子抽得他落荒而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挨揍。
他满身伤痕地逃到我家来,对着我哭丧着脸,纳闷地说,唉!地、地主你说,今天不是终于打赢了么?衣服也没有弄得很脏……为什么她还揍我?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是那县供销社的老男人嫌他妈妈穷并且还拖着个小油瓶,不肯娶她抛弃了她。他妈妈心里难过,就下狠心打了他。三个月后,那个名字叫作志雄的男人离开了这个小城,他去哪里了呢?没人知道。而小四,上高中那个学期,我也与他分手了。那一年秋天,我随父母来到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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