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书香门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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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得知老父被二哥气得够呛,冉妮愈发下决心要老头子搬来深圳跟自己住。可老头子古板,不肯领情。好说歹说,或是听说入住的新楼叫“书香门第”,才有一点松口的意思。

    当然,冉妮还不能判断他是否松口。当她说出“书香门第”时,明明感觉到老头子在笑。

    父亲说,你们那地方,能有什么书香门第的味儿?

    冉妮说,爸,这城市,是有点暴发的味儿……可是小区名字是地产商取的呀。

    其实,冲着祖上诗书传家,自己不正是书香门第?当时买房子,正是血管里这一点书香门第的基因起了作用。因为觉着这个楼盘名字好,亲切,怀旧,她才来看房买房。她想解释,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这是糜热的初夏。南方的白昼满世界明晃晃。房子买了,却搭上与丈夫交恶(他始终不同意买房),冉妮心里喜忧参半。鉴于老头子与二哥冉民恶劣的关系,她知道不能再等,必须让他们分开,这样老头子才能多活几年。母亲已去世,老头子孤身一人,且患哮喘,如能到温暖的南方居住当于身体有益,他早就该避开北京的天寒地冻了。劝父亲的话,她是灵机一动,引用了《论语》才得以奏效:爸,您身体不好,还待在寒冷的北方干啥?孔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嘛。她知道必须用如此古语对话,他才会听。在自己与老头子之间有一种媒介,它通向父亲的心灵之桥——古汉语,哪怕是洋泾浜的古汉语都好。老头子常因子女不上进,难承衣钵,表现出无法抑制的悲观与恼怒。

    拜科技所赐,老头子总算乘飞机南下,住进冉妮这套散发着新家具味的新家。来得突然的新日子,洋溢着喜悦和新鲜。老头子很好奇,屋里院外,楼上楼下,虽然由于气喘常驻足喘息,却充满欣喜四处观赏。女儿和女婿不常读书,却仍专辟了间书房,堆了不少书和影碟。抚摸着簇新的书籍和书柜,老头子脸颊上根根下垂的皱纹,像渔网一样被拉起来。

    冉妮的丈夫文小华在一家港资公司工作,和冉妮结婚第七年,和本公司小N姑娘闹绯闻差点离婚。后来遇车祸右腿致瘸,原先挺拔的身姿,现在变成整天作揖。他学的理科,却喜欢读外国侦探小说,尤其是美国作家艾勒里·奎因的国名系列小说。既然自卑,他便闷在家里读闲书,将家务扔给老婆。

    冉妮之所以没离婚,一个原因就是做剩女太久,结婚太晚。奔四的女人,儿子才读小学二年级,来之不易的生活让她不得不珍惜。儿子叫文小文,个子小,同学喜欢喊他小蚊子。因为形象,有时连冉妮都这么喊他。小蚊子因为父母争吵,性格变得有些古怪和冷漠。叫冉妮担心的是,这孩子平时不言语,某天一发怒就将小黄猫从阳台上扔下去。好在那只猫命大,从十五楼飞出,掉在高耸的小榕树上才得以捡了小命一条。从此,小黄猫瞅见小蚊子就战战兢兢,绕道而行。

    老头子来深,搅乱了冉妮平时的节奏。家里忙坏了,要起早做早餐,送子上学;要上班,买菜;要煮饭打扫卫生。可怜一个女子,冉妮“一肩挑老少”,忙与累,一言难尽。

    周末,雨后,空气湿漉漉的。冉妮跪地擦着南美洲檀木地板,看着老头子窝在沙发里,遂问,爸,来了几天,感觉如何?

    老头子正品着香茗,矜持地说,甚好,甚好。此地虽无茂林修竹,却有几处曲径通幽的去处,比我想象的好。还有,保安也有礼。

    冉妮说,你满意就好,怕你不习惯呢。

    老头子说,南方还是不错的。

    说到南方这个字眼,冉妮去瞅父亲。父亲一向对南方怀有偏见,这次来像是改变了他对南方的看法。父亲正襟危坐,虽年事已高,却仍透着挥之不去的书卷气。

    冉妮说,等文小华出差回来,我们带您去吃早茶,深圳的早茶还是不错的。

    想起来,文小华毕竟还是她的丈夫。她与文小华在深圳相识相爱,结婚生子。没想到,婚姻中多的是辛酸,少的是快乐。其间曲折是非,岂堪与说?回头看时,才惊觉生命之易逝,人生之易老。每念及此,心中凄惶。

    在这座城市里,冉妮有一大学同窗兼闺蜜,那就是廖可。得知冉妮老父驾临深圳,廖可携礼登门造访。老头子很开心。寒暄过后,破天荒送外孙去小区附近的跆拳道馆上课。小外孙性孤僻,不合群,却迷上跆拳道。

    廖可拥着冉妮,亲热地说,冉姐,有件事想跟你说。

    冉妮躲避着说,可不可以正常一点?我们之间,还这样搂搂抱抱?!

    廖可说,哎呀!你就不能像念书时一样娇滴滴,又温又柔?唉!深圳什么地方啊,将女人一个个弄成男人一般!

    冉妮停下手里的家务活说,好了,你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最近,我、我认识了个人。

    冉妮说,是男人?

    廖可说,女人用得着这样神秘吗?

    冉妮警告说,死丫头,别忘了你已不是单身!

    廖可说,人家动了感情怎么办?你快告诉我嘛。

    冉妮说,这种事不要跟我说了。我老了……眼见得你,却越活越年轻了。

    廖可嘟起嘴说,就这么讽刺我?

    廖可以前想离婚,老公不同意。去年老公想通了要离婚,廖可却不肯。一对冤家总是铆着干,家里没有一日消停。冉妮劝她罢手。廖可说,没有爱情又怎样?想甩我?没门!我拖死他,也不能让他天天换着女人快活!

    这些赌气的话,言犹在耳。没想到,今天她的生活发生了如此变化,她心仪的男人居然出现了,什么世道啊?

    冉妮问,那人干什么的?

    廖可说,公司高管,海龟,身家不菲。

    冉妮说,未婚?

    廖可说,前妻在美国,有个读中学的女儿也在美国。

    冉妮说,没骗你吧?如今有些人,家眷在外,骗女人说是离婚,其实是假单身。

    廖可说,骗就骗吧。反正我也是不清不楚。

    冉妮说,死妮子,你别玩火。

    廖可说,我倒想玩火啊……这个城市不是我们女人的城市,这个城市是男人的天堂。就是想玩,又能如何?

    冉妮见她说得凄楚,想去安慰,却一时语塞。

    廖可要起身回去。冉妮说,就在家里共进晚餐?老头子来了,大家开心一下。

    廖可说,文小华回来么?他在,就不啦。他一直讨厌我带坏了你。

    冉妮说,那次,文小华指责你拉我去泡吧——这事你就别往心里去啦。不过,他今天还真不在家,他去上海出差了。

    廖可说,去上海了?昨晚我还在天上人间夜总会见着他了。

    冉妮的脸难看起来。难道老公又瞒着她,偷偷泡女人了?冉妮说,你没开玩笑吧?说着,操起茶几上的电话就给文小华拨。

    廖可说,你可别说是我说的!否则今后别想进这个门了。

    电话里传来文小华的声音。

    冉妮问,你在上海?

    文小华说,不在上海还能在哪里?

    冉妮说,昨晚有人在深圳看见你——是夜总会!

    电话里顿时寂然无声。

    文小华说,你跟踪我?

    冉妮说,什么?

    文小华生气地说,你当自己是艾勒里·奎因了?

    冉妮说,别跟我说什么艾勒里·奎因……

    文小华说,那你说谁看见我了?你是推理得来的,还是有人证明?

    冉妮说,我不懂你侦探小说推理那一套。可以告诉你,当然有人证明你在深圳!

    廖可拼命摇手,可是冉妮不听。她恼火地说,你要真在上海,赶快给我死回来。如果是在深圳鬼混,有你好看的。

    文小华说,死了就回不来了。上海有什么好待?办完事,自然就死回来。

    冉妮怔怔地听着,差点忘了放电话。

    二

    文小华不是吃素的,到第三晚,穿身脏兮兮的西服拎着行李回家。两人一见面就吵了起来。冉妮虽然极生气,真的大吵也不会——她毕竟出身书香门第,况且老父在家,她当然尽量小心,忍耐。不过,这次他们真的是伤筋动骨了,两个人都不留余地。文小华更是出乎冉妮意外,才吵几句,他就提出离婚。

    冉妮吃惊地说,离婚?

    你动不动就拿离婚来要挟我,他冷冷地说,我早就忍无可忍。这回成全你,可以吧?

    冉妮的脸涨得通红。过去她的确这样说过。是不是“动不动”,不见得。要说“要挟”,那是肯定没有。粗鄙的生活已将她锻炼得既粗且俗,她却从未耍过心眼。如真想离婚,她才不会说了又说,炒剩饭一样,有意思么?

    她有些恼了,说,是不是觉得自己腰杆子硬了,这么有恃无恐?

    文小华说,什么叫有恃无恐?

    最近她一直都很疲惫,经常这么撕破脸皮吵架,互相攻击,怎不令她黯然心碎。她烦得要命。

    文小华善于抓住冉妮的弱点,他说,不同意离婚也可以,咱家以后实行AA制。以后,我们养家的费用,你我各出一半。

    冉妮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一手,一时间她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他。

    到了月底,冉妮无意中去查银行按揭账户,才发现存折里真的只汇了一半的钱。这个死鬼,他果然来真的!她不禁气极而泣。

    太可恶了。过去那些吵闹的情景涌上心来。过去那些对骂、争执与妥协,都抵不了现在这恶毒的一招。两人支撑的家庭,倘若他断了供,岂不是半壁河山都将坍塌?只这一个小动作,清楚地表明了这个男人迅速站到对立面的位置,亦表明他的选择是有预谋的。而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

    来到这座城市后,冉妮经常目睹周围的家庭婚变。那些失婚的女人,因此承受了太多的痛苦与不幸。现在,这种不幸就要像乌鸦栖息在自己的头上。生在这婚姻脆弱的时代真可怕,生在这都只讲金钱的社会太悲哀。

    冉妮本学医,多年前,因为爱情不惜辞掉内地一家市属医院的公职,追随丈夫来到深圳。在这座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她进不了公立医院,更进不了机关,只好在不同的大大小小的公司间跳来跳去打工,最后选择了一家医疗器械公司。

    这个共同生活十多年的可恨家伙,如今成了坚定的不合作者。她悲伤地想,未来的日子怎么过?

    婚姻进入沉寂胶着状态,家里的空气变得愈加凝重。与他和好,不能说没可能,可是,也得防备小小的希望像过期的花朵一样衰败。

    某个黑夜,冉妮在卧室里跟文小华交谈。

    冉妮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

    文小华说,你说呢?

    冉妮说,没见过你这样不负责的男人。

    他说,我已经够负责了。否则,你们喝西北风去。

    冉妮说,我也在工作的!

    文小华冷笑道,就你那点工资?

    冉妮深受刺激,生气地说,你别太损人了!不是为了你,我能来这破地方?

    文小华说,不喜欢这地方,你可以回去呀。

    冉妮说,你太过分了!

    黑暗的卧室里,冉妮感觉脸颊有一种东西爬下来。她竭力睁大眼睛,不去擦那些虫子般热乎乎的东西。现在,整个世界仿佛在她的心头缓缓熄灭,没有一点光亮。她感觉自己意识到了什么。是的,从现在开始,也许真得预备好一个人养家,一个人独自扛住这个沉重的世界。她知道,对女人来说,这极有可能、极有可能是一个残酷而困苦的世界。

    下班后冉妮到超市买菜回家,在小区里,遇见老父坐在墨绿长椅上生闷气。老头子哮喘发作,扶着手杖,怒目而视。

    冉妮问,爸,在这里干什么?

    老头子愤然说,你这“书香门第”小区,都住了一些什么人?

    冉妮四下张望,说,发生什么事啦?

    老头子说,你瞧一瞧那几个人——

    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不远处阡陌交错的庭院小径旁,一个头发染成褐色、穿粉色衣裳的中年妇人和一个穿小西服的小男孩正在遛狗。那几只狗,大的有小孩高,小的像猫样大,在鹅卵石路上撒欢。

    冉妮说,你说的是人,还是狗?

    老头子没好气地说,是狗也是人。

    冉妮说,他们怎么了?

    老头子说,你听听,他们喊什么!

    冉妮遂侧耳倾听,穿西服的小男孩果然在喊,“教授”,过来!

    接着,听见小狗嚎叫一声。小男孩的母亲,那个丰满的中年妇人温柔地说,宝贝,你别踢它呀。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说,我最讨厌“曹老师”了,我要“教授”!

    一只肥壮的大棕狗,正是被小男孩踢的那只,灰溜溜地低哼着跑开。

    冉妮这才明白老头子为何生气了,敢情是那小男孩给狗取名叫“曹老师”或“教授”?

    老头子痛苦而失望地闭着眼,这是无法回应的打击与折磨。他默然由女儿扶住回家。

    文小华又没回家吃晚饭。他倒是来了电话,电话是儿子文文接的。文文传话说,爸爸说他去广州出差。这一次,文文很奇怪地拉住冉妮不肯放,问他怎么了,他说,我要养狗狗。

    冉妮说,养狗?

    儿子说,兵兵家里养了好多狗。

    冉妮说,兵兵是谁?

    文文说,就是住在富苑轩的那个兵兵。

    冉妮立刻想起傍晚所见中年妇人和儿童。儿子肯定说的是这孩子。儿子好像与他是同学。富苑轩在小区东北角,是苑中苑,轩中轩。内里全是别墅,一片桃红柳绿,庄重气派,全是有钱人居住。

    冉妮问,你那个兵兵是不是经常逃课?

    为了得到心爱的狗,文文才说这么多的话。文文说,兵兵家的狗名字都很奇怪,什么“工程师”、“医生”、“曹老师”,还有一只“教授”……

    冉妮皱起眉头。什么意思?这暴发户家里,还全都是知识分子,敢情他们倒成了“书香门第”。心头这么一闪,蓦地气不打一处来。她说,哎,你们班主任不是曹老师吗?他们是什么人?竟敢侮辱自己的老师?

    他们,怎敢将班主任女老师称为狗?还有没有一点人性?有没有一点羞耻感?怪不得老头子生气!

    这户人家真是太过分了。在这“书香门第”居住的人不知道老头子的来历,她可是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她家这个老头子,一生堂堂正正,勤勉向学,系全国名校之硕果仅存的老教授,闻名遐迩,著作等身,几可谓之为国之宝器。是的,这么个血气老人,他怎么听得进去如此糟蹋人的称谓?

    吃饭时大家都没有吭气。儿子因为妈妈未允买狗而抱有敌意。冉妮没心思理会狗的事,家庭、房子,都让她心烦意乱。眼见得文小华不肯和好,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要濒临解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单只是眼前抽刀断水的家庭财政,便让她惶恐。文小华什么年纪了,居然口口声声要离婚。难道深圳真的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太多,以至于连这个身在围城中的老男人都按捺不住骚动的心引颈外望?这是他有恃无恐、频频伤害她的原因吗?

    还有更头痛的问题。老头子在家里居住,她既不能让老人察觉真相,也绝对不能让他受到伤害。因此,所有的压力、痛苦和悲伤,她都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和承受。

    三

    生冷刺痛的夫妻关系,旷日持久,受害的就不止是当事人。学期结束,有些问题一再显现。譬如,文文的成绩又一次大幅下挫,也许跟家长平时没有用心管教有关,也许跟他自己平时善于察言观色躲过管教有关。不管怎样,这孩子变得像富苑轩别墅区的那个小男孩一样爱逃课。逃课时,他跟在那西服小男孩与狗们的后面,在小区里欢乐奔跑。这些情况,冉妮很久才知。她怒叱丈夫说,你整天看什么侦探小说,你儿子又是逃课又是欺骗师长,你为什么不好好管教一下?

    唉,很多时候,小孩子比大人更懂得怎么对付大人,他们的聪慧和机灵,千万不可小觑,小蚊子正是这样的孩子。对此,冉妮头疼极了。夫妻之间长期矛盾的苦果,如今一件件应验,且痛入骨髓。

    文小华依然如故——被叱责后,反而变本加厉,经常浪子一般晚归。现在,就连平时还算翻看的艾勒里·奎因的侦探小说,也随意丢弃。在别人眼里,则永远是一副忙碌的假象。

    这样也好。从某个意义上说,是给了冉妮一点面子。否则老头子那里不好交代。孩子他仍是不管,如果跟冉妮说话,常常也会莫名其妙发火。如果冉妮被折磨得歇斯底里,他却又会避其锋芒,寻托词以自辩,乃至彻夜不归。这样经常性的刻意对立与冷眼,冉妮从心底感受到一个深陷生活泥潭的中年妇人的生之无趣和死之虚妄。

    转眼过了大半年,这天冉妮为一个业务大单犯愁。事情是这样的,南方医院最近要进一批进口仪器,价值昂贵,如能拿下这单,就能大赚一笔。可是想拿这个单子不容易,很多人都像饿虎一样盯着。她想尽办法,拐弯抹角想接近目标,总是无功而返。眼望着这个利润极大的单子,她有如鲨鱼闻到血腥味那样烦躁不安。后来,通过关系找了人,牵线让她认识了医院设备科邱科长。邱科长是敦实的北方人,说话声大,满嘴蒜味。冉妮害怕他盯女人的眼神,将人看得心里发毛。蒜臭事小,好色亦事小,与形形色色的男人打交道,本就是这个世界上自食其力的女子必备的基本功。冉妮本想周旋一下,奈何此人一副先“尝”再论价的姿态,冉妮自度凶险难测,无法过招,当下异常灰心。

    唉!日子过得如此气急败坏,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顺水。她脸上居然像小姑娘一样长起了青春痘,红火招摇。更难为情的是,连月经都开始时来时停,像濒临干枯的河流,整个人弄得灰头土脸。

    生意如此难做,可是又不能眼睁睁放弃。想到在万丈红尘中离心离德的丈夫,想到每月催命鬼一般的住房月供,她时常感到头晕目眩,忧愤难当。

    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某日,在市府冉妮邂逅了一位老校友,竟然官任市卫生局局长。校友兼局长姓墨,这个特别的姓氏,勾起了她一直沉潜着的遥远记忆。在犹豫中,他将她带到了空调强劲的局长室。这个志得意满的中年男人,衣着朴素得体,一只贵重名表羞涩地躲藏在袖里,干净的脸上隐约的皱纹透出早年曾有的坎坷。他们聊起大学时光,聊起在校学生会还曾经一起演出的日子。不管记得不记得,冉妮横下一条心,只管顺水推舟,顺应这男人的喜好和记忆。良辰美景先抓住,赏心乐事话校园,谈话渐入佳境,局面亦为之改观。

    墨局长是男人第二青春期已到,见到美丽的冉妮,有如一别经年的老友。他亲自泡茶递水,亲热地贴身坐在冉妮身边。对冉妮央求的事,亦连声应承。那一刻,冉妮感觉到,世界真奇妙。机会真的是经常躲藏在不为人知处啊。明媚的阳光,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照射到她的身上了。

    这个单子很快如愿以偿地拿到。回头一算,额滴神啊,真是赚得不清不楚。有了这笔钱垫底,冉妮悬着的心总算暂时放了下来。墨局长真是救命恩人呀,冉妮精心算计好了丰厚好处费(类似回扣),墨局长笑吟吟地一概不要。他的慷慨,让她觉得不好意思,又有些不安。这样,她就一直琢磨着,该怎样好好感谢墨局长呢?这真是个难题。正巧墨局长打电话来,他才开完一个会议,总算有了点空。这机关啊,整天都是会议,会议,没完没了。终于有一点时间了,他想请她一起坐一坐。他最近忙,一直没顾上陪老同学吃口饭呢。

    她当然受宠若惊,眼见得自己不敢认的同学,人家却一口一个老同学。问了约会时间,下班没顾上买菜做饭,冉妮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有要事晚点回家。匆匆挤乘城巴,前去拜会墨局长。

    南方宾馆据说是深圳最豪华的宾馆。外表看其占地之大,无馆能出其右。高堂大屋,气势巍峨,路很宽阔,丰腴的花草也很撩人。冉妮来到一间豪华厅房。偌大的圆餐桌,墨局长一人和蔼地傲居一方,瞧着她微笑。

    她有点紧张,顿生一种生疏感,小心贴着餐桌坐下。这么奢华之地,如此浩瀚的酒店,她算是见过一点世面,也禁不住赞叹。

    墨局长说,坐坐。

    冉妮说,谢谢。

    墨局长示意服务生上菜。然后说,最近忙吗?

    冉妮说,承蒙您关照,事情都很顺利,真不知该怎么谢您!

    墨局长说,一点小事,喝汤吧。

    到此刻,冉妮才适应过来。他们开始随意地谈论一些趣事。当年……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大学,校园。校园里的湖泊,湖边的垂柳,垂柳里的夕阳,老师和同学们的风流韵事……然后,然后就谈到深圳。

    墨局长问,喜欢这座城市吗?

    冉妮说,不喜欢。

    墨局长一愣,大概他从没遇到如此直截了当的回答。遂问,为什么呢?为什么不喜欢深圳?

    谈起这座城市,冉妮的心里一片黑暗。想到儿子,想到老父亲才隐隐透出一点光亮来。她说,这个城市太累人了,它只适合年轻人。她还想强调说这个城市只适合男人,瞅着这个志得意满、和蔼亲切的男人,她没敢开口。说起来,这个城市给了她伤害,也正是在这座城市里,她将要失去她曾经爱过的男人。

    墨局长不知道这些。他沉思着说,这样说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好。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代表政府说话。

    冉妮感到不好意思。她没有想指责他,只是照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她结巴着说,这个城市……其实,也不是完全这样,也有很好的一面,也有美的一面,也有很时尚、很现代的一面。可是……

    墨局长微笑地看着她,饶有深意地问道,可是什么呢?

    她也笑起来。她想说,这城市好是好……可是(她又笑了),如果没有钱,生活就会很糟糕……没有钱,就不能活下去的城市,到底好不好呢?

    瞧,一说话就谈到钱了,她感到汗颜。不知为什么,来到深圳后,她觉得自己以惊人的速度在坠落——不仅仅是坠落,也许还有堕落。只是,她始终不肯用这么邪恶的词汇来羞辱自己。来到深圳后,她才深切(甚至是痛切)地感觉到,不知为何,口袋里的钱总是那么少,钱总是不够用、不够用。要在过去,如此张口闭口谈论钱,她会多么引以为耻啊,她不是这么庸俗的女人。然而现在,你瞧,居然公然谈论起钱来,毫不害臊地谈论起钱来,完全不用避讳和羞惭。

    墨局长微笑着说,有困难就请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一点什么。

    冉妮脸红了,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这个意思……墨局长,对您,我真是感激不尽。她不胜娇羞的样子,很得墨局长欢心。他其实是一个颇解风情的男子,自从遇见冉妮便顿生怜爱之情,迅速坠入自筑的罗网。且看,他一双热切逼人的眼睛,似乎要将她一点一点地融化。

    冉妮突然意识到这一点,一张优雅的俏脸一直红到发烫。

    墨局长胆子够大,居然敢摸她的脸,好在冉妮羞怯得体,躲开了。这使得他荡魂摄魄,情难自禁。他赞叹说,你真美。

    冉妮想抽回手来,没用。他用劲抓住呢。他的手掌硬朗有力,倘若使劲……动静未免大了,她不敢这样做。人家墨局长帮了你那么大的忙,同时又如此欣赏(或者喜欢)你……握一握手,该算不得什么吧。

    只没料到这一个片刻的犹豫,居然鼓舞了墨局长。他得寸进尺,很干脆地像外国人那样吻了冉妮的手。可是,动作还是像笨拙的中国人。

    墨局长叹道,冉妮!你这神情,酒窝……还和大学时一模一样……

    手是收不回来了,那里有一股强力安置它。冉妮想,他还记得我大学时候的模样,这是真的吗?

    墨局长继续他的梦游呓语,说,当年,你就是我的梦中情人……

    冉妮不由得羞涩极了。不会吧?如今这个年代,太多的男人视感情为游戏,信口开河,怎么顺口怎么来,怎么讨好女人怎么来。有时谚记录这种全民共享的玩世不恭的狂欢心态:握住老婆的手,好像左手握右手;握住情人的手,好像回到十八九;握住同学的手,后悔当初没下手……过去,每次面对这些恬不知耻的流行语,她权当耳旁风,置之不理。她这个人,是要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眼见得,此墨局长是认真的。他的眼睛像热恋中一样烁烁发亮,和善而充满热情,啊,他可真像是回到了十八九岁的青春时光啊。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力量蓄势待发,要跃然而出。

    冉妮害怕了。她的手仍是无法抽回,还裹在墨局长温和有力的手里。那里,现在已经不是初初感觉的温暖,而是一种异样的温热了。那种外表沉静暗里奔放的热烈感情,正通过手臂脉脉传递过来,几乎让她不安和窒息。她不由得暗暗担心与畏惧。

    墨局长珍爱地把玩着她白净修长、略微有点粗糙的手指。喔,这就是读书人香艳的小手掌……想当年,像我这样粗俗的农村男人,满身牛粪味……我们是入不了你们这些书香门第、名门闺秀高高在上的眼睛……怪不得啊!你看你看,连你的手指都跟我们的不一样嘛。多漂亮的手啊,纤细、笔直、脆弱……像一首小诗一样……你知道吗?当年我只能谦卑地站在远处,默默注视着你的背影……

    真的吗?这个年代,用诗歌谈话是耻辱的,冉妮很少听到这样的话语。现在,她几乎被感动了,不能不低下头来。

    还记得么,那时的你,还是个充满书卷气的女学生啊。我记得你是北京的名教授之女……你的父亲特别有名,我们都知道,你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出身……我这个人,特别崇拜有知识的人。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跟很多人是不一样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的原因。

    冉妮羞愧地说,可是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唉,现在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商人了。有负您的厚望。

    哪里话?对于你来说,你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你是用花朵或露珠养大的……这是你的天性和气质,是你区别于其他女人的重要特质……哈!你看,我们这些做干部的怎么说话来着?我只是想说,现在的你更迷人更有风韵更叫人难以抵挡……哈哈!

    你这样说,只能叫我不敢承受。我的天!她感觉这个男人太能说话了。

    他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是心里流淌出来的——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她羞涩地躲开了。抚摸他?那怎么好?现在,她能够感觉到他透着男性气味的气息直扑脸庞。他的胸脯结实,心跳肯定是有力的。这个男人居然能够如此温柔地说话。他的口吻也不像成熟的男人,想起来,居然还很有些可爱,很有些轻佻呢。

    冉妮的心不禁又躁动起来。快四十岁的女人,内心依然还是这样的娇嫩和敏感,一点点的刺激,就有敏锐的反应。墨局长的确善于观察和解读女人,几句话便深深撩动起她深藏心底的少女情怀。现在,他们似乎同时感觉到一种微妙而强大的力量,正将两人的关系一步步推进到一个神秘而鲜活的领地。

    墨局长忽然问,冉妮,你有丈夫吗?

    这个问题很蠢,很愚蠢。这算什么问题呢?冉妮忽然感觉尴尬起来。

    冉妮想说,有。

    可是她真的有吗?丈夫当然是有,然而好像也可以说相当于……没有。最近文小华变本加厉彻夜不归,这样的男人配叫丈夫吗?所有这一切都深深伤害了她。当然,这些情况她没法说与墨局长听。

    墨局长说,有是正常的……婚姻嘛。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爱情,超越了夫妻和普通男女关系。

    超越?

    是超越。我想你一定相信这种爱情存在。我们现在遇到的,就是这样的爱情。

    我们?

    是啊,我们。我同你,你跟我。他抬眼看着她。

    您是说,我们……之间?她有些慌不择言。在她,是羞于说出爱情这两个字。这陌生的字眼,实在是漫长日子里久违的愿景。

    墨局长说,遇到你真是天意!

    这会儿,就在这会儿,冉妮忽然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兔子。一只无法逃遁、束手就擒的兔子。我们不要这样……我们不要谈论……爱情,不要谈论爱情好么?她猛然想起他一直没有收取项目的好处费。啊,难道他是留了这么一手?

    从外表来看,墨局长一点也不像是工于心计的人。相反,他倒像一个陷于热恋中的中年男人,如今被一种青春之火呼的一声点燃了,激情四溢,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

    吃过饭,天边的霭红已然融化。饱满的白云,渐次消隐在巨大的黑暗中。他们沿着酒店的绿荫小道散步,月亮从天边升起,到处树影摇曳,花香袭人,有一点罗密欧私会朱丽叶的味道。墨局长领着她来到一幢小别墅前,打开了房门。啊,他早就预备了这里的钥匙?

    顿时,冉妮明白了自己正陷于怎样的处境。她慌乱地四周望了望,到处寂静无声。这是她未曾有过的经历,她无语地低下头,任泪水悄悄滴落。

    四

    跟墨局长上床是必须的。这不是想或者不想的问题,也不是能够选择或者不能够选择的问题。它本身就是结果,是逻辑的结果,也是事实的结果。

    尽管如此,冉妮却没有要做墨局长情人的念头。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他想好了,帮衬她只是为了她的身体,而她又是急切地需要得到那种帮助,那么付出身体也算不得什么。这个时代,肉体已经很贱。特别是,对于一个丧失爱情的女人来说,她的身体已不需要对他人负责。既然先生先已背叛了她,随之而来的背叛不能算是以牙还牙——是的,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对于一个像她这样被迫独力支撑家庭的娇俏女人,生活的重压远远胜过一切。如果能够以一次,或者有限的几次肉体付出来换取巨额金钱的回报(这种回报是隐藏在生意里),那么还是值得的。她的想法是不去回想它。在这座城市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其他的资本和资源可以利用。

    此后,墨局长又约过她几次吃饭。其中,偶尔才会带她去酒店的别墅重享鱼水之欢。

    每逢这个时候,她都沉默着,毫无反抗地跟随着他走。无论是吃饭喝茶,还是宽衣解带,一切任由他安排与摆布。完事之后,她会带着受伤的情绪在幻想中,期待他能主动终止这种屈辱的双边关系,悄然放过她。她是这么感觉的:一次生意上的巨大帮助,并不合适买下她的一生。如果他自己缺乏控制,那么在必要时她将提醒他,一个人应该适可而止。

    可是,墨局长之奇妙处在于,他并不是总是需要床笫之欢。他很忙碌,见面的机会也不是太多。这使得她很难判断,到底什么时候应该果断结束同他的暧昧关系。最令她困惑的是,每次见面他总是带给她各种礼物,并且全都价值不菲。从法国香水、名牌时装,到金表和首饰……最令她无法拒绝的是,他甚至给她带来新的生意订单,这就真正拿捏到她的软肋,使得她欲断还休,内心的妥协与痛苦千回百转,不堪与人诉说。

    不管怎样,冉妮的物质生活却是逐渐地好起来。

    经由如此改良了的生活滋养,一棵年近四十的风姿绰约的花树,复又含俏吐艳,灿烂开放。你明白吗?生命之中其实是会有奇迹产生的,物质的力量太不容小觑了。在同墨局长的秘密交往中,冉妮不安地享受着这样或那样的隐秘变化和惊喜,在一波又一波反复交替的挑逗与回应过程中,最终她不得不承认,他在她的生活中已是一个客观存在。

    在生活的另一面,喜欢冷战的文小华,开始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妻子的某种潜在变化。瞧,自信和光芒慢慢重新在她身上聚集,她重现异彩的脸庞是如此动人。这个华年已去的中年妇人到底发生了什么?本着热爱阅读侦探小说的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他这么个大男人,居然像个大男孩一般毫无道理地有意缓和了与冉妮的关系。可是没有想到,现在的冉妮已经不肯买他的账。

    他问,我的那本艾勒里·奎因呢?你看见了没?

    她说,什么?

    他说,《罗马帽子之谜》啊。

    她说,我不知道你的帽子在哪里。

    他说,我说的是书,不是帽子……凭我的直觉,你好像……呃,你最近发生了什么情况?

    冉妮冷眼对他,什么情况也不会告诉他,然后就到了阳台晒新洗的衣裳。他跟着走过去,她就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喏,这是你的帽子。不经意间她瞥见《罗马帽子之谜》不知被谁扔在阳台一角,被偷着莅临的几缕阳光晒得卷曲发黄。可是,文小华没有去接那本有关帽子之谜的书。结婚十年来,他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妻子如此陌生和冷静,头一次发现两个人间咫尺天涯的距离感。现在,这个从温柔到粗野,然后复归优雅的风姿绰约的女人,他曾经多么熟悉的女人——倒成了一个真正的谜。

    他不由得心生恐慌。现在,他真的能够心安理得地失去她吗?反复揣摩良久,一个调查她的计划,在心中油然而生。

    老头子现在能够同小外孙取得有效的沟通了。这一切,全都拜狗所赐。

    鉴于对别墅区那群拥有各种高尚头衔的狗们的反感乃至敌视,几经努力,老头子终于成功策划了让文文去阻止富苑轩的兵兵到“书香门第”这边来遛狗的行动。他所居住和生活的“书香门第”附近,有天空,有土地,有花草,有树木,有如此美丽自然的南方景观,这就足够了。狗虽是大自然的一分子,有生存的权利和自由(他本来是接纳它们的),可是,由于这些动物别样的身份(他仿佛能够看到这些狗们由某些评审团授予职称和头衔的情景,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还是别来这边小区骚扰他吧。眼不见为净,他真是年纪大了,不能屡受这些烦心事的干扰。为了图个安静自在,他运用成人的智慧启发小外孙,阻止骚扰的发生。

    瞅着外孙左脸颊上一小块新鲜的抓痕,他无不内疚,想要安慰这个沉默寡言的小男子汉。他知道,这块抓痕是文文战胜兵兵的光荣印记。文文却骗他,说是训练跆拳道受的伤。

    是文文,用跆拳道的拳脚,教训了兵兵。

    这满是童趣的小蚊子听说要起兵出征,马上就找到兵兵,摩拳擦掌,杀气腾腾,威胁他说倘不听话就要“修理”他。儿童的世界,其实与成人的世界一样,也是霸主的天下。

    兵兵虽然个头比小蚊子要高许多,却经不住跆拳道的一再侵犯。他不知道这个矮他一头的小个子同学还有这么厉害的一手,几个踉踉跄跄的回合,兵兵便哭丧着脸甘愿认输,并且发誓同意,绝不再带着狗们来这边侵犯小蚊子的“领地”。

    老头子对于文文出手交涉后的局面很满意。这一天,他穿了身传统庄重的中式对襟上衣,心满意足,拄杖坐在小区的长椅上,高兴地教文文背诵孟子语录。

    老头子说,来,背上一段孟子给姥爷听一听。

    文文沉默地望着他,坐在地上,并不出声说话。老头子笑眯眯地俯视着这孩子,和蔼地说,文文,你不会背?

    文文说,怎么不会?

    老头子说,我看你就是笨,所以才不会。

    文文说,姥爷说的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那一段吗?

    老头子说,这段也可以。

    文文说,孟子说得不对,姥爷。天不将降大任于我,照样苦我心志,也劳我筋骨。

    老头子说,怎么苦你心志了?

    文文说,你总是要我背这背那的,这些东西学了又没用。可不是苦了我?

    老头子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文文说,唉,现在的人都不是这么说话的。姥爷,你好笨。

    老头子愣住了。嗯,这么想倒真是有点道理……你脸上还疼吗?

    正说着话,与他们同住在一栋的邻居,一个广东小老头,佝偻着腰牵着一头气宇轩昂的大狼狗走过。这么大的狗啊,小蚊子害怕,躲在姥爷身后。

    他问,姥爷,你知道这只狗叫什么名字吗?

    老头子说,什么?

    文文说,他们喊它“院士”……

    老头子本来已经看不见那只狗了。现在,只要可能,他尽量对狗们视而不见。听见外孙这么说,他易感的心不由得荡漾起来。佛印说,心中有粪便的人,才看见别人都是粪便,心中无狗,应该看不见狗的。可是这种努力是枉费心机,少顷,他情不自禁气急败坏起来。这个世界怎么了?是不是人人都活得太好了?为何家家户户都养狗,养猫,衣冠楚楚,骄奢逼人?不讲卫生还不算,居然替这些等而下之的畜生,取这些高贵的名字?“院士”,“教授”,“老师”……他们知道这些名称的价值吗?一念及此,他愤怒起来。

    一个老人如果生气,他的哮喘就容易发作,眼下的情形正是这样的。老头子连连大口喘气,差点诱发了心脏病,把个小蚊子唬得不敢说话。

    幸亏冉妮下班回来,见状跑过来,从他口袋里掏出救心丸给他服了才没出事。

    回到家里,稍微平息下来的老头子复又咆哮起来。

    老头子说,冉妮,你这“书香门第”,我没法住了。这里居住的不是人,是畜生!

    冉妮很少见老父亲如此发火,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只好耐心劝他。

    爸,他们当这是时尚,也不见得就是别有用心的——你别在意就好呀。

    老头子深深感到受了侮辱。这里的居民,还有天理良心吗?

    冉妮说,爸爸!你就是在意也没有用。这个世界,都是这个样子的了。

    老头子说,你明天给我买票。我不住了,我不能在你们这样的地方逗留下去,我不想活活被气死。

    回北方的机票,冉妮当然不会买。即使回去,也没合适的人照顾父亲。

    从那以后,老头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原本他喜欢到小区的树丛散步,在小区墨绿色的长椅上闲坐冥想。自从狗的事件发生后,他宁愿待在家里也不肯下楼。冉妮总是看见他关在房间里,两眼微闭,仿佛在想一些遥远的问题。她担心他出意外,总是悄悄推门递去一杯热茶,或者一杯咖啡。然后,轻轻触碰一下他,想看到他一动或醒来,这样她才放心。有时候,她害怕他一言不发就此“睡”过去。这样的念头叫她心里难受。如果父亲就这样走了,她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她有点后悔在“书香门第”买房子了,如今这社会,人们都喜欢用最豪华、最气派、最附庸风雅的名称来命名住宅区,可是就其品质而言,却根本无法抵达其高贵典雅、富有内涵的境界。什么才值得信赖与尊重?什么才是骨子里透出的优雅和文化?

    近日来,文小华变得行踪诡秘。在家待不住,在外面也待不住,回了家又想出去,出门很快就又回来。想回就回,想走便走,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与此前不同,冉妮现在更敢于理直气壮地跟他吵架。起初他们只悄悄地在卧室里吵架,后来到了客厅也敢互致恶语,再后来甚至不避文文。遇见这情形,起初小蚊子的反应是想哭,后来就歇斯底里地闹腾。再后来,既不吃惊,反而有些冷漠了。有时候,他不胜其烦,竟然会在吵架中跑去狠踢他的父亲。

    好好的日子演变成了混乱的战争,冉妮的心不免日益苍凉。

    五

    在这样有毒的生活里浸淫和对抗,与墨局长的约会,对冉妮反而成了一种安慰和疗伤。有时候,在孤独中,冉妮甚至暗自渴望墨局长给她来电话。相交日久,她不免会开始思念他。如今,她的心里,是又痛苦又寂寞,又无奈又有所期待。

    私下相会的日子,依然会像错乱的月经(他喜欢开这样低俗的玩笑,跟他相处后她的月经反而正常了)不定期来临。尽管换了许多酒店住,甚至还去了海边别墅和别的城市,冉妮最喜欢的两人私密空间,还是初次相会的那间酒店别墅。这家酒店管理严格,闲人难以入内。这一点,给了她特别的安全感。

    相处久了,冉妮连墨局长的气味都很熟悉,不,她几乎喜欢上他身体的味道。墨局长虽然来自农村,却不知为何养成了一个不抽烟的好习惯。据他自己说,烟瘾是在三十岁那年下决心强行戒掉的。那一年他刚从外地调来这座城市。他的局长是一位以环保为己任的领导。对别人来说三十是而立之年,对他来说,他的而立却是由戒烟开始的。戒烟后,他颇得局长赏识,被认为具有坚强的意志,足以赋予重任。由是在事业上青云直上,很快当上副科长,过了两年又做了科长。从眼前颇为满足的神态看,估计从科长到局长这段历程也很顺利。有关墨局长当初工作与事业发展的具体情形,冉妮不是太了解。可是对于戒烟这桩事,学医的她却知道得很清楚。一个男人要戒掉香烟并不容易,墨局长当年的局长真有眼光。能够戒烟成功,冉妮打心底里佩服这种有决断有毅力的男人。

    这一日,他们脱了衣裳和裙子,依偎在绣有精致花边的白色被子里。墨局长抚摩着身边这个一览无遗的窈窕女人,隐隐有些冲动。

    他轻声说,我想做一件事……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冉妮现在变得很温柔。她说,不生气。

    墨局长说,真不生气?

    陪他这么久了,冉妮一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她记得,数月前也是在床上,这个沉稳的男人被这个女人完美的肉体激荡得呻吟不已。他笨拙地抱住她,仿佛害怕她像鱼一样滑脱。

    你、你说,你要我……

    要你?

    你说要我干你……快啊。

    啊……

    冉妮是多么斯文的人,这种可鄙的语言是她能够说得出来的么?她怎么能够容忍自己如此没有教养?诚然,做爱是身体的需要(身体被人惦记也可以理解),遭受侮辱却必须反抗。对于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女人来说,这都是正当防卫。只见她不言不语掀掉被子,满面羞愧就要离开。他顾不得光着的身子慌忙就去拉住她,相劝良久,才平息了这次“污言门”事件。

    可是现在,冉妮脸庞很平静,也没有恼怒的迹象。现在,墨局长才仿佛感觉到他与这个女人之间有可能真正进入了爱情关系。

    他俯下去,亲吻她的耳朵。

    冉妮!……你知道吗?我真的爱你……能够与你这样……死而无憾……

    我也喜欢的。冉妮轻轻说。

    你也喜欢?他睁大眼睛问,你愿意说你“要”吗?

    冉妮有些气恼。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据说男人是下半身动物,现在看来的确如此。真是好讨厌啊……蓦然间,她想起一个笑话。那个笑话说,男人最喜欢女人说什么?答案是:我要!我要!男人最害怕女人说什么呢?答案是:我还要!想到此,她情不自禁笑了,默然接受了他的粗俗和放肆。

    一番云雨之后,冉妮脸上红晕未褪,他们都很享受刚才的交媾。是的,冉妮愿意在心里用这个纯动物性的词来形容自己刚才的感受。因为墨局长原始冲动般的呐喊和动作,使得她头一次感觉自己像母兽一般交媾。为什么墨局长会有这样的特殊嗜好?为什么他会有这样荒谬的逻辑思维方式?为什么他说话会如此粗鄙?说实在的,以前她并没有觉得他粗俗或下流,现在却真正感觉到了这一点。更叫她困惑的是,他如此粗俗而下流,她居然不讨厌他,也不抗拒他——这是为什么呢?

    墨局长显得心满意足,容光焕发。他说,真好!……告诉你一个秘密,别生气啊。

    什么秘密?

    很久以前——我的梦想就是,能跟你上床。

    她轻轻拍打了他一下。这个,她是知道的。

    墨局长大大咧咧地说,我这个人没什么理想。要说有理想,这就是我的理想。

    冉妮掩住他的嘴说,领导干部也这么说话?

    他说,领导也是人嘛。

    她说,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也许不明白男人。对我来说,这是值得骄傲的,你要知道,你一直是高不可攀的女人啊。唉!真希望我们能够永远永远这样好下去啊。

    永远好下去?

    是的,永远……

    永远么?冉妮喃喃说。她忽然想起一个词。不,不是一个词。不记得是谁曾经这么说过:永远有多远?

    冉妮的预感很灵。这晚以后的某一日,她与墨局长的事就败露了。

    事情是这样的,经过多日跟踪,文小华终于发现了妻子与人鬼混的可疑地点。由于酒店的保安措施严密,他无法取证,他准备偷拍的佳能相机也没派上用场。

    文小华痛切地感觉到,与著名侦探艾勒里·奎因相比,自己太没有用了。单独看,自己还像个男人,他仔细想,简直就是一个窝囊废。这些年那么多侦探书白读了,他脆弱的心灵不免备受打击。这一日,他心灰意冷,干脆放弃了坚持守候捉拿他们归案的谋划与行动,垂头丧气回到家里。恰遇儿子慌慌张张地打开家门,带着哭腔拉住他说,我、我姥爷死了!

    文小华进去推开老丈人的房门。老头子歪倒在躺椅上,已经昏迷过去。

    冉妮赶到医院时,意外发现文小华坐在医院走廊里发呆。

    通知冉妮的是医院的护士。见到文小华她还在想,他怎么来了?她不知道电话号码正是文小华提供给医院的。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备受伤害。当时,事发之时,他真没法给正享受鱼水之欢的妻子打电话。

    医院方面认为他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邻居。老人病危……家人外出,病情突发……危急关头,这位可敬的邻居救了他。刚才他执意向医院证明自己跟这个病人没关系,他们却按他提供的电话号码给冉妮打通了电话。

    冉妮抵达时,老头子刚被抢救过来,但还不能说话。年轻的医生低头在写病案,对她说,你是他女儿?

    她说,我父亲怎样了?

    医生说,刚才如不及时送来,就没命了,全靠了这个邻居。他指着文小华,文小华正在一旁疲惫地坐着。

    冉妮吃惊地说,邻居?

    冉妮有点不知所措。最近以来,这个人,她的这个男人,她与他形同路人。现在,她却必须对他来上一番客气话。这样的话,她一时无法说出。一个问题出现了:墨局长正好跟她一起来到医院。此刻,墨局长沉默地站着。两个男人相距不过数步远,他们彼此偷偷打量着对方。

    文小华早瞅见了墨局长,他孱弱的内心显然被这个气势强大的男人压制。他就是跟冉妮在一起的男人?我的天啊。

    没有人说话。医生光洁的脸连胡子都没有,他吩咐护士一些事。

    墨局长走到老头子床前看了看,确认没问题,与冉妮告别。他说,我会给这个医院院长打电话,他会赶过来安排好的。你放心,好好照顾好你父亲。

    有这么个强悍的人物,医院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他们冷静地握手告别。

    文小华硬生生瞅着自己的敌人从容离去。

    冉妮走到文小华跟前,才说,谢谢你救了我父亲。

    文小华木然说,是你儿子,是你儿子救了你父亲。

    冉妮四下张望,才发觉儿子蜷曲在角落的长椅上熟睡。她失声叫了一声跑过去,抱住小蚊子,眼泪扑簌落下来。

    六

    老头子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幸亏有墨局长,医院提供了最好的服务。这些措施保证了治疗,又免去了后顾之忧。冉妮尽量不让文小华来探望,免得他发现其中的奥秘。开始几天,文小华恍恍惚惚,听从了冉妮的建议,没有来医院看望岳父。

    得知岳父很快出院回家,文小华开始跟冉妮谈判,他有备而来。

    他说,那天在医院那个人是谁?

    冉妮说,我的一个朋友。

    他说,不要让我胡思乱想。

    冉妮说,你最好什么也别想。

    他说,我尽量什么也不想。我们只说事实好不好?其实,我知道他是谁——我有证据。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了,离婚吧。

    她说,离婚?

    他说,还是先说个数——你打算赔多少钱给我?50万还是100万?

    冉妮吓了一跳,说,100万?你疯了?

    他说,你父亲明天回家吧?我有个要求,开一个心平气和的家庭会议,一切都摊开来谈。

    哎!——你想干什么?冉妮吓住了,现在她才清楚他的恶毒用心。

    他冷静地说,我要请你父亲替我做主。我从来没有求过他,这次我非得求他替我做主不可。

    冉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懂了。你想害死老头子?她说。这个不是人的家伙!他要将一切抖搂出来,这样的话,老头子非疯不可。大病初愈,一个老人怎么承受得了?

    她说,你这个人,好、好卑鄙!

    在平时,文小华是有点害怕她发火的。可是这回,他的确是无所顾忌了。因为,他真的豁出去了。

    他说,好了,你决定吧。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拿起褐色提包,摔门而去。

    大祸将临,冉妮给闺蜜廖可打电话。几经周折才找到廖可,她花枝招展,匆匆赶来。

    她自然不清楚冉妮家发生了什么事,笑嘻嘻地说,冉姐!你们家着火了,还是被偷被抢了?

    冉妮正为老公的最后通牒头疼死了。一个女人,从来没有遇见如此的麻烦,是的,这不是讹诈是什么?

    虽然对文小华有所了解。可是,你看他舍命相搏,的确是从未有过的疯狂啊。如果他真的有证据,那事态就更严重。这不只叫她丢人,且势必连累父亲。老头子平生最憎恨女人不守妇道,红杏出墙。目前文小华故意这么做,岂不是想要了他的老命?

    男人坏起来,真是坏得流脓。

    除了这些刻意的“刁难”,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考虑到。事情一旦败露,还很有可能会波及墨局长,这将导致他未来的命运如何?以她的智商,目前无法度量,只觉得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想到这里,冉妮想一头撞死算了。

    廖可姗姗来迟,她大发雷霆说,平时你倒是天天来缠,需要你想要找你,却连个魂儿都没有!

    廖可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着急说,好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到了此时,冉妮改了主意,她已不打算将心事(丑事呀)告诉廖可。她责备说,你是我的好同学,你怎么经不起一点考验?

    说到“考验”两个字,她自己不由得又是心中一动。丈夫本是最亲近的人,如今摇身一变竟成了这个世上最穷凶极恶的人。亲人尚且如此,对朋友又何谈考验?只片刻,她不由得热泪盈眶。

    廖可吓坏了,忙抱住她说,吓死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冉妮流泪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想着这样的日子,事事不顺,就难过得直想哭。

    廖可说,感物伤怀而已?

    冉妮说,需要你时,你却只跟你那臭男人在一起鬼混。好没道理!

    廖可吃惊说,你怎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说,当心有人找你麻烦!

    廖可说,怎么可能?我们已经离婚了……

    冉妮说,啊,我怎么不知道?!

    廖可说,我找过你多少次,哪一次你有空?

    冉妮想起,自己这长长的一段时间里,真是没有顾及她。自从有了墨局长后,她的世界里仿佛就只有这么一个男人。唉,女人啊。冉妮对廖可说,你离婚了又怎么办呢?你那个男人尽管妻儿在国外,可是他仍然不还是有家的人嘛。

    廖可说,好歹还有一点点的快乐啊。守着一段没有了爱情的日子,一个没有温暖的家,难道就好?

    冉妮低头默想,她这么说也对。这个死妮子,自己出轨居然还把丈夫蒙骗过关,且将家事处理得妥妥帖帖。可是自己呢?老公先越轨不说,放弃家庭责任不说,自己发生了什么,竟然不明不白就要去当冤大头?50万?(还100万呢!)刚从沉重的经济压力下逃离,才喘得一口气,现在的她,顷刻被这几个数字吓蒙了。

    冉妮说,这个世上,为什么总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廖可问,什么意思?

    冉妮说,为什么男人出轨倒心安理得?女人出……出一点点轨,就得千刀万剐?

    廖可问,你出轨了?

    冉妮咬牙切齿地说,你才出轨!你这么背叛你老公,为什么你没有受到惩罚?

    廖可说,是我老公先提出要跟我离婚的呀。他跟了多少个女人?我还没有去找他算账呢。

    冉妮说,找他算账?

    廖可说,你这个人啊,现在都什么社会了,还背叛背叛的?我们不过是在一个没有爱情的社会里,茫然地寻找一点点毒药似的安慰而已。

    次日,要去接老父亲出院。冉妮放下身段主动向文小华示好。她一边收拾老人的房间,一边询问文小华去不去医院接老头子。文小华窝在沙发里没有动,他想了想说,我去合适吗?

    冉妮说,问得好奇怪啊。你是他女婿,你不合适谁合适?

    文小华玩弄着手里的遥控器看着电视,话中有话地说,也许还有更合适的人。

    冉妮差一点要骂人,还是控制住了。她说,你应该去的,老头子看见你到场,一定很高兴。

    文小华迟疑片刻,然后挠着头皮说,我去也可以,没准是最后一次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们之间的协商,你要及早做出决定。

    冉妮说,我们真的无法弥补了吗?

    他说,那是当然。

    冉妮说,我没有钱,这个你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强迫一个没有钱的人拿出钱来解决问题?

    文小华冷笑说,我看你,看你现在一点也不像没有钱的女人啊。

    事实上,墨局长送给冉妮的那些贵重物品,冉妮平时都小心翼翼收藏好,不敢轻易示人。偶尔偷洒一点香水还吹口气,怕香味太浓。真正看得见的变化,其实不在物质,而在于貌颜。是的,拥有爱情的女人,每个毛孔都充满欢乐,也许文小华嫉妒的正是这个。

    老头子回家后,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事实已证明,躲避生活,其实有害健康。也许老头子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早就变了,而他也将无可避免地衰老,并且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事实上,以他这样的书香门第,在他的后代中,竟没有培养出像样的读书人(对儿女从商他是嗤之以鼻的),他一直耿耿于怀。他时常独站窗前,俯视这片用“书香门第”命名的新住宅区。小区里专门从海南移植来的棕榈树,还有杜鹃花和海棠花,洋洋洒洒,随风摇曳,美不胜收。每到这时刻,他的内心总是充满北方的苍凉和孤寂。

    第三日,决战胜负的时刻到了。文小华早早回到家里,这个瘸腿的男人心里清楚,现在到了结束此事的时候了。老头子才出院三天,病态尚未除尽,还是好时机。怕只怕夜长梦多,他不能让属于他的50万元巨款(也许是100万呢?)泡汤。是的,煮熟的鸭子,岂能飞走?再说,离婚是早晚的事,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

    冉妮踏进家门,瞧见沙发上的文小华,立刻明白了他的如意算盘。一个无法避免的艰难抉择就要来临了,她呆立无语。

    老头子的确身体尚未复原,显得苍老多了。他轻声对他们说,今天,怎么都回来得这么早……也不去接文文?

    是啊,倒是忘记这孩子了。冉妮走向门口。怎么说呢?她是喜欢去接小蚊子的,她爱这孩子。虽然心里总是觉得亏待了他。可是,今天的她心力交瘁。即便如此,她也得去。

    正在此时,门铃响了起来。小蚊子手上缠着白绷带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干练的女性,那是跆拳道武馆的文职人员于小姐。我的天,难道小蚊子又打架了?上次于小姐来,提醒他们要注意配合武馆,管教好孩子。七岁八岁狗都嫌,这个年龄的孩子太调皮了。

    想到此,冉妮心里发憷,赶紧客气地迎上去。

    于小姐说,文文妈妈,可不可以找个地方说话?

    冉妮迟疑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儿子受伤的手,对他说先去你姥爷那里。然后将于小姐领到书房关上门,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于小姐脸色凝重地说,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们跆拳道馆的教练,都不肯收这孩子习武了。

    冉妮问,为什么?他不想练了?

    于小姐说,这几天,文文缠着王教练,说他不怕苦,要求教他最厉害的功夫,说是想要拿到黑腰带。

    冉妮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每一个练习跆拳道的孩子,都会想要得到梦寐以求的黑腰带的。王教练是跆拳道馆最好的教练之一,一直是小蚊子心目中的英雄。一个习武的孩子向他崇拜的偶像讨教厉害武功,有什么奇怪呢?

    于小姐说,王教练问他为什么要学厉害武功?唉,这孩子……

    冉妮说,怎么啦?

    于小姐说,你猜这孩子怎么说?他回答说,他想要用最厉害的武功,杀死自己的父亲……我们武馆的人听了都大吃一惊,没有人敢接收他为徒弟。

    我的老天啊。冉妮脸色发青,顿觉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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