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沉湎于白日梦的赖二熊,醒来后仍觉意犹未尽。幸好肚子饿得咕咕叫,便去喊了一份外卖来吃,抬头却被墙角一张旧报纸吸引住,报纸写道:
本报讯亿万富翁横尸家中凶手疑为熟人
今日凌晨,警方接获案报,在本市水榭楼台公馆豪华小区发生一起重大谋杀案,年仅38岁的亿万富翁、本市著名企业家曹波被人杀死家中。目前警方已介入调查……
啊,谋杀?在深圳,居然发生了这样恐怖的凶杀案?他抑制不住心跳,凑近去看,发现凶案发生时间距今快有一年了,这才稍稍心安。唉!现在有钱人也不太好活了。
不过,与有钱人相比,贫困而捉襟见肘的生活令他更加难熬。读了这则“旧闻”,他情不自禁地想,他妈的,一个人倘若有钱可花,即使只活38岁,他也心甘情愿啊。有没有想过,与这些亿万富翁相比,我们卑微屈辱的一生简直白活了。
想当初,像每个来深圳的人一样,赖二熊也立志要在这南中国的“加利福尼亚”淘到真金。此地,既喊出“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也流传着“此地钱多、人傻、速来”的笑话。在许多人看来,这南方城市到处充斥着机会。可是赖二熊不走运,他不是一般的不走运,而是相当的不走运。周围许多人——有人发财,有人买了房买了车……他却连根屌毛都没赚到。蜗居在城中村旧房里,目睹出租屋里的潦倒与挣扎,穷困而无望,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
赖二熊的老家在湖北襄樊乡下,三国时期就是群雄逐鹿的古战场。到了现代,战场大转移,转到南方了,刀光剑影的角逐变成了GDP的竞争。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在内地家乡或许尚值得骄傲,在深圳这样人才荟萃之地能有什么荣光?来深圳后,赖二熊就知道了:此地人并不傻,几乎个个是大学生、硕士生,甚或是熠熠生辉的博士、海归。更多的人刻苦进修,努力爬往上一个阶梯。此地的人哪里傻呀?几乎个个都是人精呢!所有的梦想之花都在这里盛开,要想在这样的奋斗之城工作和生存下来,真是难之又难。
好几年过去,他没有车没有房,想做房奴都够不上资格。最近又频频被老板炒鱿鱼,赖二熊徘徊在生命的谷底。
赖二熊是懒散而又愤世嫉俗的。他高个,瘦削,敏感;绰号懒虫,网名虫子。或许是取名不利的缘故,来深圳后,一直时运不济。他软弱,贫穷,耽于幻想,常渴望买彩票能中大奖。然而这样虚拟的渴求,无异于缘木求鱼,未免过于虚妄。
最近,有一种忧愁,一种淡淡的忧愁,像湿润的海雾一样笼罩了他……原因是简单的:前不久在网上他偶遇了一个名字叫作“我是你姐姐”的女网友。当然,也可以说是那个女人偶然遇上他。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女人好奇地向他问这问那:家庭,学历,年纪……有次赖二熊偶然回看了一下电脑记录,不由吃了一惊,这女人简直就像派出所的女警官嘛。在不同的时间段里,在断断续续的QQ对话中,他的基本情况几乎和盘托出,披露无遗,拼凑起来够得上一份像样的简历或自传。幸好,他觉得这个女人还不坏。说起来,此女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温柔,有那么一点点热情……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邻家姐姐的风范……
姐姐?姐姐这个词猛地在头脑里闪现,倒把他吓了一跳。在他的词库里,姐姐并不是个好词,而是与以下这些词相对接:半老徐娘。已婚。离婚。风韵已逝。明日黄花。剩女……
对了,剩女!如今不是流行“剩女”这个词么?所谓的剩女,该就是那种年华虚度、感物伤怀、风光不再的“高龄”女子吧……对这种人,务实地讲,在内心里他甚至暗藏着些许的鄙夷和不屑。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王军军说过的一些话,突然间他感觉还是王军军说得对。军军是他的大学同学,目前在深圳一家大报做记者。见多识广的王军军有一天的确这么劝告他:我说老赖!你他妈的一定要清楚,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再眼高手低,挑三拣四……深圳的剩女其实很不错,仔细想一想,她们很与众不同的:有姿色、有才华、尤其是颇有积蓄……而这些都是你特别需要的!那些大学才毕业的小女友有什么用?虽然年轻得像刚换毛的小兔子,却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这些不懂事的月光族,花钱如流水,你伺候得来?
不需要王军军如此赤裸裸的指点,个中道理他也是清楚的。怪只怪自己太失败了。王军军说她们是月光族,论起来他自己才是月光族——就收入而言,每个月都是光秃秃的,一如砍伐一空的山头。被失业折磨着的他,的确迫切需要钱——他快要撑不住了。
由于内心藏着这样深深的自卑和自尊,某一天,他打起了那位荧屏后面剩女姐姐的主意。他决定要认识她,搞清楚她的来历。也许如王军军说的,没准这就是一条富裕的单身大鱼呢。
然而,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没错,在交往上,剩女姐姐很配合,与他交换了电话号码,两个人也都彬彬有礼的。可是,这些规定动作后,那平时亲切的剩女姐姐,一夜之间竟销声匿迹,芳踪全无了。她居然玩起了失踪的把戏。
面对空荡荡的电脑,神秘消失的人儿……赖二熊渐渐感到不安。日复一日,懊恼、失落、迷惘和悔恨,开始像春草一样密密植满了他的内心,令他茫然,羞辱,伤痛。
唉!微薄的希望,还没有来得及展示,就无声地破灭了。
2
好在世间的事,常常是峰回路转的。虽然曲折,却也每每出人意料。某日,赖二熊独自在笋岗人才市场转悠,寻找着就业的机会,这时身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的第一反应是,王军军打来的。这几年,赖二熊在深圳熟人越混越少。熟人中如今只有王军军会主动联络他。唉,真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啊,好在还有王军军这么个好同学,好在王军军并不是势利之徒。若得出门采访,王军军甚至还会特意拐过来看望蜗居中的赖二熊。王军军这个人在这个物质的城市里,是唯一让赖二熊感觉内心亲切温暖的哥们。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城市大,没有什么用;生活里,有一个王军军他就很满足了。
不过,今天的电话明摆着不是王军军的,因为号码是陌生的。
你是谁?他好奇地轻轻问。
我是你姐姐。电话里那人轻轻说。
你是……我姐姐?他有点迷惑。
不记得了?哎!你这个人……我就是、你姐姐嘛。
赖二熊愣住了,没见过这么死皮赖脸的女人哦。他有点生气了,就说,你到底是谁?
岂知那人比他更固执呢,她仍旧坚持说,我就是你姐姐呀!
哎呀,他突然明白过来。莫不是、那个玩失踪的女人?我的天!
愿不愿意见个面?有个妹妹想见你。“姐姐”说话很直接。
妹妹?他有点儿糊涂了。她说什么呢……有个妹妹?难道不是她本人,而是另有其人想要见他?他一直自卑的心,此刻才又恢复了一点自信。
你不是嫌我老了么?她笑着说。
看你说的。他讪然说。
准确说,是我的一个女友。——比我年轻,可不就是妹妹了?见不见?“姐姐”笑着说。
比你年轻?倘若你是个老女人呢?他心里这样想,不觉笑了起来。现在,从她的突然出现中,他开始找到了一点自信和尊严。
傍晚六点钟整,赖二熊换了件干净深蓝西服,打一条红领带——说好了是用做见面暗号标志的,便来到深圳图书馆附近的广场,等待与传说中的神秘女网友会面。
她在电话里说,不见不散,不见不散。赖二熊也这样回答她。这样的对话,让他感觉到好像是在演电影。既然约会,当然是要不见不散。人家女人都这态度,他作为一个男人,当然更不能食言。
是赖先生吗?一个声音猛然在脑后轻轻响起。
他惊讶地回过头看。切!来人并不可怕嘛。好像也不是什么剩女——不过是一位清癯瘦小的秀丽女娃子。她的脸有一种略显病态的白皙,一眼望去,可不就是典型的广东人?稍瘦的面孔,微凸的南粤颧骨,更佐证了这判断的准确性。只是其素面平胸,该鼓起之处并没鼓起来,腮边还有颗碍眼的小黑痣,令他感到小小的遗憾。喔,她也在不住地打量自己。
我是雁雁。她大方说。
燕燕?
赖二熊没听清到底是哪个雁(燕)字。好在怎么称呼都行,按照广东人的习惯,喊她阿燕才更亲切更随意吧?燕子这种鸟儿,在湖北乡下是寻常小鸟,喜欢跟人类居住。老家村落陈旧的屋梁,常年可见燕儿衔泥而居。广东人居然也有叫燕子的,看来,这种鸟儿全国到处都有呀。
只是,只是这个女娃儿太普通了。他心里叹了口气。
阿燕裹了裹衣衫,说,我们不会一直站在冷风里吧?
赖二熊有点尴尬。深圳单身男女多,在深圳,与女孩约会一般都以吃饭为缘由。那么,该请她吃什么好?来前他向王军军借了点小钱应急。赖二熊想,不如吃麻辣烫划算。哈哈!怎么说,我赖二熊好歹是诸葛亮家乡的后人哩。
阿燕说,喜欢吃!
那就好!赖二熊高兴地说。
在香蜜湖食街,赖二熊找了张桌子坐下,很气派地点了一堆藕片、青菜、豆皮、黄螺、土豆片、海带、肉丸。他这么大张旗鼓,一来可以挣面子,二来自己亦可以借机饕餮一顿。他还特别给阿燕喊了一碗酸辣红薯粉,算是特殊待遇。酸辣粉撒着葱花和干椒,浮着层红油。阿燕吃惊且好奇,一副望而生畏的表情说,哎,太辣了吧?迟迟没敢下筷子。闻得此言,赖二熊干脆将碗端到自己身边,呼啦几口,就倒进了自己的胃,嘴巴对食物之宽松,连入场券都没有验一下。
他一边吃,一边热情地劝道,吃吃!多吃点。
阿燕犯愁,说,哎呀,太多了!
他仍一个劲地说,哪里哪里,多吃点!
饱餐后,赖二熊心满意足,想,这广东女娃儿晕不拉叽(木讷),不能继续浪费时间陪她了。时间虽然有的是,可是,有一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待的时间越长就吃得越多,吃得越多花钱就越多。王军军曾经拿他开玩笑说,肚子饿时,老赖你可以将信用卡贴着胃刷一刷。不过他的幽默并没有引起他的共鸣,他知道自己的信用卡早已透支,空卡对空腹,硬要刷,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如此一来,他想不如推说有事,赶紧溜之大吉。
阿燕正辣得一丝丝地吸着气,眼泪汪汪的,好像受尽了委屈。
你、你别送我了!我就住附近,水、水榭楼台公馆。她结结巴巴地说。
啊,水榭楼台公馆?赖二熊听了,两眼一晕,差点栽倒。阿燕?这么个不入眼的广东小女人,居然能够居住在如此上档次的豪宅区?
他真是太后悔了。可是,后悔有用吗?既然刚才说了有事,只得怏怏离开。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大嘴巴。在郁郁寡欢中,赖二熊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姐姐打电话。赖二熊越想越后悔,他后悔连阿燕一点情况都没摸清楚就贸然告辞。真是人不可貌相!妈的,要不是他机警善变,差一点就把到手的猎物白白放过了。
我介绍的人不错吧。他听得出来,“姐姐”正吃吃地笑。
赖二熊一听,高兴地说,哎,是不错!
感觉好么?她说。
太好了,你介绍的女孩很有钱喔。
什么?“姐姐”生气了,斥责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麻辣烫吃多了?
她怎么知道我们吃麻辣烫了?汇报真迅速!哎,她们——这两个女人,她们的关系倒是很密切嘛。
真感谢你!阿燕很好,很好,非常好……他要挽回些什么,于是说。是的,要稳住阿燕。而稳住阿燕的唯一办法,就是指望这位姐姐向阿燕传递某些重要的信息。
非常好?她当然好了。她断然说。
我还以为在做梦!嘻嘻,阿燕真是太好了,我很喜欢。他急不可耐地奉承着说。
“姐姐”严肃地说,不过还是要提醒你!你是个男人,人家都没有问你有没有钱啊。再说了,女人有没有钱怕什么?男人没有钱才丢人。
一句话戳到痛处,他很是恼怒和羞愧。可是,现在还不是恼羞成怒的时候。是的,他是太过分了点,只是“姐姐”未必不清楚,现在这个社会和时代,早已发生巨变了呀。如今的社会,什么都靠不住,只有一个字——钱,才真正靠得住。当然,这些话也许不合适直接说出来,可是,说话么,贵在真实。
你真的觉得她好?你对她有感觉么?那姐姐探问道。
当然好!他故意装作害羞的样子,说,我对她差不多是……一见钟情!嘿,你瞧我这个人……
在他最艰难困苦的时期,在他最心烦意乱的时期,在他最惶惶不可终日的时期,他居然极其偶然而幸运地遇见一个如此好的女子,遇见一个如此符合他梦想的女子。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好好想一想,倘若这吃麻辣烫的女子,叫什么名字来着?燕子?对了,是燕子……倘若燕子真住在富人区,那么她很可能是富人之千金小姐了。情况属实的话,赖二熊也许真的要时来运转了。不,何止是时来运转,简直可以说是绝处逢生啊。
是的,这天赐的良机,他一定要抓住——他一定要拼死抓住它。
3
跟普通打工妹交往,赖二熊有一点点经验。跟锦衣玉食的富家女交往,赖二熊的经验就很欠缺。对此该怎么办?他凭直觉就明白,一定要先了解清楚情况,搞明白她的性格和嗜好,才知道如何下手。说来这种问题,三国时期的诸葛亮没遇到过,现在的赖二熊也没有遇到过。这是一个新课题。
几番托腮苦思,赖二熊一颗迷乱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哎!事关重大。苦思冥想后,他忽然冒出个念头:与其这样漫无着落,何不找王军军来商议一下?想到这里,他立即从吱呀作响的破床上跳下来,拿起桌上的手机。
王军军是同学,没错。王军军也是东北人,这个也没错。王军军的名字很东北,可是身材却不够东北。外表看起来,他倒是更像江浙一带的人,中等甚至偏低的个头,看不到一点点玉米高粱的影响。几乎可以说,他竟然有一点点江南地区的眉清目秀。
接到电话,王军军说他现在正在华润万象城。周末了呀,正准备去滑冰呐,他在电话里对赖二熊说。他是个骨灰级的滑冰爱好者。
又星期了(放假)?赖二熊骂骂咧咧地说,他妈的,你晓得我不会滑冰。
王军军笑嘻嘻地说,所以才没有叫你嘛。
屁话。以前王军军经常是会要赖二熊带公司文员阿倩来滑冰的,军军对赖二熊早先公司里那位聪明又势利的四川内江小妞阿倩一直念念不忘。每次滑冰,都要赖二熊带阿倩来。赖二熊被炒鱿鱼后,没好意思再回公司去,后来就与阿倩失去了联系。
王军军说,没有叫你是我的错!可是兄弟,长成不会滑冰的南方人,就是你的错了。怎么样,你过来吗?过来看兄弟我滑冰也好,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在华润万象城,王军军斜倚在二楼栏杆旁等着他。军军个子矮,穿一身南方城市少见的黑色长风衣,像个喜剧里面矮小的法国侦探。奇异的装束构成轻佻的效果,吸引了不少从自动扶梯里过路的年轻女性频频张望。
赖二熊悄悄走近,在他脸前画了一下,说,军军!站这里展览?太自恋了吧。
王军军朝他身后望了望,说,哟,就你一个人来?
赖二熊挠着头,说,女孩倒有,就是不敢约。
王军军忙问怎么回事,赖二熊就把阿燕掐头去尾说了一遍。
王军军听罢,骂道,没出息的家伙!这么点破事,男子汉大豆腐的。
赖二熊想反正是来跟他讨论此事的,不如干脆喊阿燕来?就立即给阿燕打电话。阿燕说她在星巴克喝咖啡,赖二熊听了目瞪口呆。呀?阿燕居然会去星巴克喝咖啡?很小资嘛!
王军军笑道,坏人!又要重出江湖开始勾引美女了?这世上不知又有多少女孩子要栽倒在你的手里了。
赖二熊警告说,等会儿阿燕来了可得老实点,这是我的女朋友。
王军军说,他妈的,来一个是女朋友,来两个也是女朋友——你到底有多少女朋友?
赖二熊抗议说,哪有?我吃斋很多年了,哪像你天天大鱼大肉的。
王军军好奇地说,可以问来者是什么人么,叫你如此在意她?
赖二熊懒洋洋说,此人身份,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女子。
王军军说,有钱人家?
赖二熊比画着说,嗯,就是有点暴发户的那种意思。他对燕子的气质和出身,还是有点猜不透的,所以这样揣摩着。
王军军说,有钱就好。别犹豫,事不宜迟,赶快搞定。你这小子别总看那些没用的励志书了,累死你。找到一个有钱人家的女朋友,是你的幸运。找到一个有钱人家的女朋友,省略漫长的奋斗历程,这才是一生中最好的捷径。
赖二熊说,捷径?
王军军说,捷径就是近路,近路就是金路。
赖二熊说,金路?
王军军说,你管它什么路?快就好,风驰电掣的……哈,都航天时代了嘛。别总是墨守成规。从明早起,你每天起床都要三省自身:我为什么来深圳?
赖二熊重复说,你为什么来深圳?
王军军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说,是要你问自己,兄弟!脑子没被猪踢一脚吧?
赖二熊说,要我问自己:我为什么来深圳?
王军军赞许地说,你必须每天问一问你自己。既然你选择了深圳,既然你来了深圳,带来一堆狗屁梦想和胡思乱想……那你总得有点出息啊。请你告诉我,迄今为止,你的那些想法有没有实现一个?
赖二熊摇头说,没有。
王军军说,那我告诉你,要么努力奋斗,头悬梁,锥刺股……要么赶紧寻找机会。而认识有钱人就是一种机会,明白么?这才是王道。
星巴克离这很近,只隔着一条街,正说着话阿燕就到了。依然旧日模样,温柔,大方,质朴,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今天她换了条质地精良的牛仔裤,乡气去掉不少。赖二熊打量着她,恍惚觉得有如新人。王军军打量半天,一个劲对着赖二熊笑不停,然后就提议去滑冰。
你们看我滑冰,中午我请你们吃饭。我过滑冰的瘾,你们过吃冰激凌的瘾。如何?王军军笑嘻嘻地说。
看在王军军请饭的分上,赖二熊同意了这个方案。他目前财务危机,不得不做出妥协。都知道的,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
寒冷的风一阵袭来。王军军在弥漫雾气的冰面上冲过来,风是他的前行者。他像追风少年一般,动作优美奔放,只可惜个头稍矮,否则堪称完美。赖二熊时不时瞥一眼阿燕,他原来是想找王军军讨论阿燕,可是现在阿燕身在现场,还怎么讨论?总不能反过来,跟阿燕讨论王军军吧。阿燕用投入的神情看着王军军,像大一女生那样忘情惊叹。赖二熊气恼得连冰激凌都忘了吃,捏在手里,渐渐化成黏糊糊的液体。
滑完冰,王军军更衣换鞋,神清气爽回来。他尽兴而来,显得特别多话。几个人逶迤来到川菜馆吃饭。
在这家川菜馆,赖二熊过去认识一位服务员,名字叫小凤。当时趁王军军去洗手间,赖二熊就跟小凤搭讪。这个女娃子他早就留意过,且得知她是陕西人,来深圳才几个月。赖二熊看她婷婷身材,年纪尚小,脸上还长着细茸毛,心中一动,遂嬉皮笑脸问她索要电话。小凤单个人儿,初来乍到,哪儿会有手机?赖二熊就将自己的号码给了她。王军军当时笑他说,你这小子,真是见缝插针,到处留情呀。
时近春节,小凤早已回了家。赖二熊环顾店里,来来去去的服务员中不见有她,颇感有些孤寂。小凤回老家,他是知道的,因为小凤的长途火车票就是赖二熊帮她买的(他又是托王军军买的)。不知为何,他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着。阿燕喜欢这里的毛血旺和水煮鱼,吃得鼻尖发红,可是神情仍然很专注的。
闲聊中,王军军忽然问道,老赖啊,你还记得过去深圳的报纸刊登了一个姓曹的大老板,被人雇凶杀害的新闻吧?
赖二熊正给阿燕倒热茶,听得问话,想起不久前看到的那张旧报纸,就说,记得!这事比较久了……有一年了吧?怎么了?
王军军悄悄说,知道么?那个身家亿万的曹老板,早年在内地是歌舞团的一名三流演员,来深圳后才发的迹。
赖二熊说,你怎么知道?他妈的,都快赶上娱记了。
王军军哼了一声,说,告诉你,还有更雷人的呢。
赖二熊问,真的?
王军军看了阿燕一眼,小声说,此人死得好惨!他裤裆里那玩意儿,当时被人连根割掉了……
尽管声音小,阿燕却像听见了,她夹鱼片的筷子颤抖了一下。
当着阿燕的面,军军是不该这么说的。妈的,军军这家伙!可是,对于这件事,他自己也好奇,就问,报纸没有登这个哦!真残忍!
那小子命犯桃花!王军军说,他那么富有,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其实他有钱是因为娶了个好老婆。他的岳父是深圳著名本土家族企业老板!他们家的钱多得跟梧桐山上的树叶似的。
赖二熊叹道,这死鬼也太会讨老婆了。妈的,不被人杀死,也得被钱砸死。
阿燕的声音,突然有点异样说,为什么一定要被钱砸死?难道他不该死吗?
赖二熊慌忙说,该死,该死!此人肯定做尽了坏事,才被人惦记的。
王军军说,警方也觉得很蹊跷啊。不过案子很复杂,到现在都没有破。
阿燕好奇地问道,王哥,你是警察局的?连这种事都这么清楚。
赖二熊赶紧应承她,笑嘻嘻地说,他啊,也跟警察差不多了。在报社工作,基本就是个包打听,真是糟蹋了一个新闻工作者的职责和声誉。
王军军叫道,老赖!你毁谤我?你的小凤呢?
赖二熊有些窘,低声说,说什么呢?
王军军故意去询问周围那些年轻的女服务员。她们回答说,小凤呀?快过年了,小凤请假回西北老家去了,明年春天才会来呢。
阿燕问,小凤是谁?
王军军指着赖二熊说,是他的表妹。
阿燕迟疑地问,你是南方人,怎么表妹在北方?
赖二熊说,你别听他胡说。我哪有什么表妹?
王军军说,其实是我的表妹。我逗他玩的,瞧他急得一脸的汗。
阿燕也笑了,说,其实我也有几个表妹,不过都在粤西乡下。过几年,她们长大了很快也要来我老爸的公司工作。
赖二熊问,你们家是开公司的?
阿燕说,很奇怪吗?不止一间呢。
赖二熊说,不止一间?那是什么公司?
阿燕说,我们家呀,公司好多呢。就像乡下大家族吃饭,人头都算不过来。
听到此言,赖二熊吓得没敢再说一句话。
4
阿燕原来真是有钱人家的女儿。这消息得到阿燕自己的确认,赖二熊更感兴奋和满足。这超级富翁家族的背景,让他感觉到前程一片光明。当然,他也有担心的。现在,他开始担心不容易驾驭她。他有预感,他知道的,有钱人家的子女,都不是吃素的。
接下来,就像歌里唱的,我踏着不变的步伐,都是为了迎接阿燕的到来。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默默含羞,一再约会,小心翼翼沟通着。阿燕摸着脸庞不停新长的小红疙瘩,忍痛问,赖哥,你为什么总是请我吃麻辣烫?你很喜欢吃麻辣烫吗?
赖二熊嗫嚅说,以为你喜欢麻辣烫嘛。
阿燕爽快地说,喜欢是喜欢!也不能天天吃,嘴角都烂啦。
也真难为她。人家是广东人,一个世居岭南地区的广东女子,喝药材汤长大的,受不得一点热气,哪能整天陪你吃麻辣烫?不害怕才怪。从这个角度看,阿燕是个忍耐而体谅人的女子,如此,她的优点便鲜明起来:温存,有教养,善解人意。起初,赖二熊只了解她这些看似温柔的特点。到了后来,才真正领教了阿燕绵里藏针的厉害。
哄阿燕还不是太难,麻烦的是仍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金融危机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超市大卖场、茶楼与酒肆,到处仍是人头攒动。买东西,吃饭喝酒,都像不要掏腰包,一派兴盛景象,哪有一点危机感觉?只有在找工作时,才感觉到金融危机迫在眉睫,且像鼻涕虫甩都甩不掉。也只有在找工作时,才知道金融危机不仅影响了自己的生活,还影响了自己的事业和爱情(假如有所谓的事业和爱情的话)。没有工作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不吃麻辣烫,还能吃什么呢?
认识阿燕前,赖二熊经常无所事事混日子,尤其是被老板炒鱿鱼(他经常被炒鱿鱼)时,别人上班,他没有班上。别人工作,他没有工作做。没工作不上班的日子,他就泡网吧。他给自己的选择找了个理由:上网也可以找工作。
而实际呢,他并没有在网上找工作。更多时候,是因为在家里太孤独,到了网吧就好些。城中村里的网吧,店名直接就叫“找朋友”。名字看来没有什么特色,却很合赖二熊的心意。每次泡吧,他其实是去玩网络游戏,在人多的地方玩游戏很过瘾。每每玩到精彩处,身后总会不期然地聚集起一群老少看热闹。吆喝,支持,夸奖,惋惜,喝彩。让赖二熊忘了自己失业大学生的身份。游戏好玩是好玩,只是每次泡吧,他还得先在家里饮饱水。此举为何?因为网吧没有免费的水喝。网吧隔壁,有间小士多店,名字也很直接,就叫作“傍吧”,那意思是,尽管傍不上大款,但傍个网吧也还行吧?店主是中年女人,长相黑瘦苦闷,一点也没有傍大款的可能性,却生生地取了个幽默的店名。她普通话不好,半生不熟,可人是精熟的。想想看,一个人,一瓶生水居然能卖出肉的价钱,那是多么厉害?这家店里,矿泉水每瓶敢售3块钱。赖二熊喝不起琼浆玉液,就只好把肚子改造成水袋,然后像骆驼一样有备而来。
当然,即使玩网络游戏,也有玩腻的时候。玩腻了,他就去东门逛老街。
那时阿燕还没出现,出现的是另一个人,是一个叫小凤的女子。在认识阿燕之前,他先认识了西北女孩小凤。
与别的男人不同,赖二熊有那么一点点喜欢逛街。从前在乡下村里,是没有什么热闹的大街可以逛的,来深圳后他深深喜欢上了这里的街道,逛街几乎变成一种嗜好。可是,喜欢逛街,就得考虑自己的钱包。好在现在赖二熊没有了钱包的烦恼:他将钱包扔了。该钱包是与前女友曹丽耳鬓厮磨时期,曹丽送他的礼物。后来曹丽变心抛弃了他,没了爱情旧钱包还有什么意义?当然了,还有一个原因,该钱包长期无钱可放,无钱可放的钱包还配称作钱包吗?一个人最难堪的,没有比怀揣一只空钱包更令人羞愧的了。赖二熊曾经有一种不能承受之痛:每次掏出旧钱包,便在售货员、服务员、售票员们……那颇可玩味的眼神里,读到诸如嘲笑、恶意、不屑等字眼。钱包既如此令他蒙羞,不扔更待何时?
现在,不是囊中羞涩不羞涩,是根本没有囊。没错,他的囊就是他的钱包,他的钱包就是他的囊。中学读到这个词觉得好笑。囊?囊在哪里呢?我们的先人真搞笑。后来念大学,他才明白了囊的意义。古人没有信用卡,若花银子或铜钱,不用袋子怎么装?古人的钱,就是用囊来装的。
现在,他没有了囊。他的囊,就是左右两手垂下去的地方:裤口袋。裤子是地摊货,口袋小,放点东西就鼓起来。若伸手去口袋,钱经常是没有的了。那里,经常像辽阔的草原,仅有的几枚硬币,则像草原上戴着铃铛奔跑的牛羊……
就是在这种窘迫难堪的情况下,小凤出现了。她打来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电话。她的声音年轻,清楚,胆怯。因为是西北人,口音中还含有一点西北乡土味。
你好,是赖先生吗?
你是?
你是不是报社的赖、赖老师?那声音仿佛更低了。
哦……他猛然记起是谁。
姑娘说,大哥!……你是记者认识人多,能帮我买张回家的火车票吗?
我是记者?他瞠目结舌。才想起来,王军军告诉她他是记者,她就误以为他与王军军一样也是记者。他们认识时三个人同时在场的,他和王军军正在她工作的酒楼里吃饭。哎,她误以为他俩都在报社工作呢。
你要去哪儿?他问道。
宝鸡,陕西的宝鸡,我要回家过年。她害羞地说。
好,好的。他想,最多帮她排个队就可以了。再说,请王军军帮忙买张票也行。
真的?她喜出望外。
小意思啦,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忽然,他好想见一见这位年轻的陕西姑娘。日子,的确是过得太无聊了。
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我请你,为你饯行。车票过几天就给你。他说。
她有些犹豫。
不由分说,他便定了个湖南小餐馆,离她上班的川菜馆不远。她没好意思拒绝。
那天赖二熊吃得很开心,只是买单时有些尴尬,因为他掏口袋,发觉钱包不在了。那天喝了很多酒,是北京产红星二锅头,小扁玻璃瓶装,很便宜的那种。喝了酒的他,头有点晕。他说,咦,我的钱包呢?我的钱包……奶奶的,谁偷了我的钱包?
当时,小凤的吃惊和难过就别提了。她惊慌失措,是她麻烦人家帮她买票呀。为了她,他才被人偷了钱包!现在的小偷太坏了。
她急死了。怎么好?那怎么好?
应该说,赖二熊记忆力还算好,虽然喝了白酒,循着记忆,很快想到了钱包的去向。于是,不免有些难堪和羞赧。
小凤幽幽地买了单,一边心疼,一边又不停地自责。她说本来不回家也没什么的,只不过特别想家,有时候,想得都哭了。家里有老爸老妈,有弟弟妹妹和年迈的奶奶……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吃饭喝酒,花了她69元,她真有些难过。
小凤说,大哥,你太好了。你会帮我买到火车票吗?
会的,当然会,你放心。他回答着。唉,她这样说,赖二熊就不安了。不仅仅是不安,而且又难过起来。他暗暗骂道:他妈的,都怪我,偏要吃什么饭?盒饭就不能吃吗?再说,都吃了多少年了,还要在一个女娃子跟前充老大……
事后,他又想到,真没搞明白,一个报社记者,在这个女孩眼里竟然如此有能耐吗?她为什么要来找他买车票呢?如果不是因为买车票,也就不会出现这样羞惭的事……
那天饭后,他们肩并肩一起走出湖南小餐馆。冬天来临的深圳,天空灰暗,空气凉冷,夹带着淡淡海洋的腥味。有些昏沉沉的头,给风一吹,有些清醒了。
赖二熊是开心的。跟这么一个单纯的女娃子吃饭,感觉美得很。好生奇怪,对于小凤这样真有点木讷的女娃子,他并没有感觉到她的晕不拉叽,反而感到她的淳朴、实在和健康。他男人坚毅的嘴角翘着,仿佛在摆姿势,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他已经收拾起失落,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向小凤告别。
小凤望着他英俊的脸,心里一热,眼睛里忽然就有一种长时间没有过的湿润。她知道的,自己从小就是最没出息的姑娘,看书看电影看电视都会流泪。哎,真讨厌。你看你看,她心里微微一酸,一种温热的东西弥漫开来,眼睛顿时迷茫一片。
啊,你哭了?赖二熊吃惊地说。
她背过身子去。
没有。只是风大。她昂着头说。
赖二熊想去扶住她的肩膀,几乎触着她温润的臂膀,忽又觉得不妥。于是,转过身倒退几步,寂然拉开了距离,眼睛也有些湿润了。小凤也回眸朝他一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赖二熊微笑着,像晨练的老头或老太太那样,倒退着走开。他瞅着小凤,在心里说,小凤!今天的饭钱,以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忽然,一个转身,他轻盈地奔跑起来。啊,他依然是年轻的嘛。小凤怔怔的,看他跑出很远,直到变成一只黑蝌蚪。
5
到了冬春之交,才又认识了阿燕。认识燕子后,雨水多起来,春天来临了。沉寂已久的股市也像春天来了,渐渐地也有了些生气。一些在冷清市道中没有倒下的财力比较雄厚的证券公司,开始招兵买马。说起来也怪,也就是在认识阿燕后,赖二熊开始走运了。他找到了工作,有幸成了一家中资证券公司的客户经理。巧之又巧,上班第一天在公司走廊,便碰到了好些天没有见面的阿燕。阿燕的脸依然有些青春痘的残迹,她一身时尚白领打扮,让他微微有些诧异。阿燕这样的形象,是他原来没有看过的。
你在这里?阿燕问。
我来上班的。他回答说。有工作了,这给了他自信。
你在这里上班么?阿燕问。
是!他有些兴奋地说。然后,想了想,又觉得应该告诉她真实的情况。
实话告诉你,他诚恳地说,认识你时我一直失业呢。
真的?阿燕有些称许地看着他。男人就应该这样,诚实,不欺人。
赖二熊说,其实一直想跟你说。有些事,藏在肚子里也很难过的。
阿燕安慰说,还好!看起来,你还算是老实人。不过当初,我觉得你有点……太现实了哦。
赖二熊听了,不免有些尴尬。
阿燕仿佛责备似的,说,当初的你,有点太贪财。说罢,笑了起来。
赖二熊想起初识阿燕时,跟那姐姐急切间说过的话。确实有点过分啊。呵,连这点小事她都很快就知道了,她们之间走得可真近。
赖二熊赧然说,以后会注意的!哎,该上班啦。
阿燕边走边笑着说,你在这里工作好!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了。
赖二熊说,你也在这里上班吗?
她说,我?我相当于在这里上班。我是这里的客户——是你们的客户。
天哪!她是……我们的客户!他瞠目结舌。他突然明白了,难道她在这里炒股票?
以他的精明和细心,没过几天他就了解清楚了她的全部底细。我的天,何止是客户啊,她是这家证券公司最重要的个人账户大客户之一,亦是公司客户管理工作的重中之重。在公司里,人人对她尊重,且敬仰有加,不为别的,只为她实在有钱。
现在,他才知道她的厉害。用家乡话来说,她真是“神滴很”啊。
春节后没多久,有一天股市行情大涨,数百只股票像充满氢气的气球一样,齐刷刷地直撞涨停板,公司上下人人皆是喜气洋洋的。下午休市后,阿燕喜盈盈地走出来,逮住赖二熊就跟他说:今天好开心啊……你的股票怎样?也相当的靓(好)吧。
赖二熊说,我?我没有股票哩。
她说,没有股票?深圳人可以没钱,哪能没有股票?
他说,因为没有钱,才没有股票的。
她想了一下,才说,想不想学投资?
赖二熊说,想也没用的。
她说,想,还是不想?你回答这个问题就好了。
他说,当然想呀。
阿燕说,那好!我来教你。
就是在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她其实是一个相当有个性的女娃子,不仅有个性,还很有勇气,敢于担当。以后的日子里,谈到股票,她所表现出来的性格、脾气和眼界,与平日里所见到的她,是大相径庭的。接下来,仅仅几周,他就被她的证券专业知识和操盘水平所折服。她对股票的熟悉也让他诧异不已。这个平时多少有点儿温柔、有点儿土气的广东女子,在瞬息万变的证券市场,宛如手握重兵的将军,指挥资金进退自如。他看了只有目瞪口呆,暗自叹息。
这份工作,于他而言,初看只是一份新工作。可正因这份工作,他才对这座城市,对这座城市的人有了更多的新发现。这座城市能人真多,有钱人真多啊。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去都白活了。
赖二熊还明白了一件事,就是有钱人比没钱人更容易赚钱。
阿燕轻轻说,也不一定。其实做股票赚钱快,赔钱也一样快。你要是不懂它,风险就很大。
赖二熊回答说他正在加紧自修证券理论,每天盯大盘,做功课。公司同事也介绍了些相关书籍给他看。
阿燕说,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是生手。后来到一家基金公司做财务,那里的人教我学会了投资。现在,才算是专门做股票了。
赖二熊说,你家不是开公司的嘛,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公司工作?
阿燕说,我喜欢自由。
赖二熊钦佩地说,你真能干。
她说,以前家里也穷。以前,我也打了好多年的工。
打工仔?难道她与自己会是同一阶层的人?
她的成功也许有很大的偶然性。可是话说回来,谁他妈的又不是偶然的?难道我们不是因为偶然才来到这座累死人的城市吗?什么是投资?投资不就是买卖股票吗?买股票,卖股票,这就是投资。真有所谓投资这个词吗?
这个名字叫阿燕的女娃子,买股票,升了,就赚了。飙升呢,就发了!成功就是这样得来的。成功会有例外吗?多么奇妙。一个学历不高的女娃子,本来默默无闻做一份谁也不会眼红的财务工作,转眼之间,因为买对了股票就成有钱人了。当然,她的家族有钱,使得她相应地也有一个高起点。只是现在他才明白,成功原来可以来得很容易的……
周末,他约她去深圳西部大鹏湾玩。这是精心策划好了的。坐在西冲海边的礁石上凝神海浪翻卷,赖二熊感觉到,阿燕好像也是喜欢他的。
在深圳这样汇聚南来北往的人的城市里,一个男人要喜欢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女人要喜欢一个男人,殊属不易。无数孤男寡女像寒夜的星星,于迢迢银河隔岸相望,他们需要温热的贴近,也需要驱赶孤独的亲昵。
冬天海边本来该很冷,可是这天太阳很温暖。在阳光下阿燕若有所思地眺望远处。赖二熊心中一动,想要去拥抱她。阿燕微微一抖,发出呻吟。赖二熊呼吸急促起来,不自然地俯下身子,他想要去吻她的唇。阿燕推开他,说,你、你真的喜欢我?
他说,我喜欢你。
阿燕说,喜欢,还是爱?
他说,喜欢,也是爱。
她说,你不骗我?
他说,我怎么可能骗你?
她听了摇了摇头,仿佛躲避着他,赖二熊重又竭力想贴近她。两人呼出的热气,在彼此的脸上和脖子间轻微流连,像是山谷间游荡的暖风。
突然,阿燕起身跳下礁石,径自向岸边走去。赖二熊有些愕然,只得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大岩石上,阿燕把鞋子脱下来,倒掉里面剩余的海水,然后放在身边岩石上晒太阳。她脸色潮红,一声不吭。
赖二熊感到,这一次机会真的来了。他鼓起勇气,从背后悄悄地温柔抱住了她。哎,不知怎的,她居然没有挣扎,反而软绵绵地倒在他身上。
他们就势躺在岩石后面的沙滩上。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衫……阿燕面红耳赤,抵挡了几下……之后,便失去了抵挡的能力。他们扭作一团,躁动良久,然后便脱去了衣裳。阿燕的呻吟很刺激,让赖二熊更疯狂。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切居然会发生得如此之顺利,进展得如此之快捷。等到他累得几乎爬不起来时,他想起一个需要询问的问题。
他说,阿燕,问你件事。
阿燕低声说,什么?
赖二熊说,只是随便问问。
她说,你说吧。
赖二熊沉默片刻,问,你、你肚皮上的那片妊娠纹,是怎么回事?
这个?阿燕脸色凝重起来。那是……曾经怀过一个。
他说,你结过婚?
她的眼睛不去看他,只是朝着大海张望着说,一切都过去了。
他追问道,什么叫过去了?
就是……就是,他死了。她幽幽地说。
他死了?他是谁?是她老公,还是男友?难道,她是已婚妇女?因为老公死了,变成了单身女人?是这样的吗?
天,这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了什么?过去她发生了什么吗?
眼前的情形,恍惚中有了某种奇异的改变。一切都变得陌生,一切都不真实起来。
6
后来才知道,阿燕把那天发生的事当真。自那以后,阿燕明显把他当男朋友来对待。
虽然出手顺利,可是赖二熊仍旧闷闷不乐。阿燕居然是个丧偶女人?这消息在他并不是好消息,在乡下丧偶不就是寡妇嘛。他连已婚或是未婚都特别在意。现在好了,居然是个寡妇!曾经认为拣了个金元宝,现在却发现是烫山芋。
只是阿燕很奇怪。或许由于生性质朴执着,阿燕一旦对一个人好,就不是一般的好。她旋即像一头失控的小鸟,才振翅欲飞就栽倒在树丛里。
没有经过什么耳热心跳的亲昵阶段,也没有经过什么卿卿我我的缠绵过程,怎么突然之间,就进展到另一个阶段了?那些恋爱中应该出现的情况和现象,似乎已经省略或越过。难道性的接触,真有这样奇特而消解一切的功用吗?最初曾经细心设计的那些抠女招数,如今一个也没有派上用场。那些在想象中有声有色的莺啼燕唱的场面,一个也没有活色生香地上演。这好比公司本来要他去拉客户,没等动手,就有一批金牌客户主动送上门来。如此奇妙的事,竟然毫无预兆地发生,既让他诧异不已,又让他顿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生活,现在开始有机会了。他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人,只是从来都没有机会真正派上用场。所以,在过往的日子里,他情愿懒惰以对,耽于幻想,沉湎虚幻。
现在,生活真实地展开,延伸,一切都顺理成章。对于赖二熊来说,有些事情变化得令人惊奇,且堪称完美。他需要钱,有钱的人就适时出现。命运之神在朝他招手。
尽管如此,赖二熊还是很不适应。很多时候,他仍然无法相信,命运之神真的会如此之快就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么?一边是救援之手,一边是响亮耳光……上帝在冥冥中亲切地抚摩他的头顶,魔鬼在阴暗处恶毒地进行偷袭。一切来得突然,迅速,猛烈……是温柔地安抚,又像沉重的打击。哎,天可怜见!他突然有些自怨自艾,一颗伤感的心,愈发变得脆弱。他充满危机的脆弱是可感的,也是时常担忧的。这脆弱之躯像气球,只怕稍一用力气,就会怦的一声破裂。
赖二熊无端惦记起小凤来。近来,他第一次赚到了钱,还领到了一笔不菲的业务提成。夜深人静,想起数月前小凤拮据中请他吃饭的情景,颇为伤怀。春节中,小凤在陕西给他打电话,说要不是赖哥,她就回不了家。又说家乡奇冷,已经下了新年的第三场大雪,尺多厚的大雪把乡下的大路小路全封住。那天乘火车到县城后,回家的汽车又不近人情,坏停在路上,在雪地里艰难步行三个小时才回到家里。她说过些时候还要回深圳,好怀念深圳的绿啊。赖哥,这个世界,怕只有深圳才有那么多的绿吧。她说,回来时会带家乡的大红枣和冰柿饼给他吃的。
王军军听了哈哈大笑,说你这家伙,找的这个女娃子,真是个村姑呀。
赖二熊很生气,不准他这样说。他不高兴军军这样说她。事实上,骨子里他忌讳别人歧视他卑微的出身。出于同病相怜,他不容别人嘲讽小凤。
王军军有口没心,想起什么说什么。说了小凤,就说阿燕。几个月前滑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在冰场上驰骋,他们在场边吃冰激凌,笑得花枝乱颤……
他问,你跟阿燕现在怎样了?
赖二熊想告诉王军军一件事。他一直有些犹豫,上周末阿燕说要给他十万元做股票,资金不多,做启动用。赚了就还她,赔了就算了。
每个人都需要一次机会,一次机会也许就可以成全一个人。这个广东女娃子说。
当时赖二熊怔住了。她可真是大方,这么大方的女娃子,这辈子他还没有遇到过。是的,对于有的人来说,一生中机会也许只要有一次就足够了。他想做股票,想进入证券行业。现在每个月的工资都尽量节省,他期许自己成为一个成功的投资者,老父老母在眼巴巴等着他救他们于贫困之中呢。
只没想到机会如此冷不丁冒出来。是的,一次就够了。
他要全力抓住这仅有的一次机会。有时候他感叹一个人的机会,也许仅仅由于一个偶然。现在,阿燕成了一个偶然。现在,他知道这偶然即是机会。
王军军问,你真相信?
后来的事让王军军哑口无言。再见面时,赖二熊将自己的账户打印清单给他看,让他半天没合拢嘴。事实上,赖二熊递给他的不仅仅是一份清单,他已经用阿燕的资金赚到股市的第一笔资金。虽然那利润只是小小的一笔,才不到一千元钱。
赖二熊很兴奋,说要请他吃饭。是呀,该回报老同学了。一直以来,只有军军在他最困顿时期,显露了好同学兼好朋友的侠肝义胆。
王军军艳羡地说,别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是赚了夫人又赚钱呀。真他妈的爽!
赖二熊笑吟吟地问,想吃什么?
王军军抓耳挠腮的,说,好长时间没有吃过红烧肉了。想不想吃肥肥腻腻的红烧肉呀,兄弟?
赖二熊知道他在笑话自己,依然满口答应说,好,红烧肉就红烧肉!
王军军没想到,第二周第三周,赖二熊接着又赚到了钱。敢情股市专是为了送钱给他才开的?星期五下午,股市收市后,赖二熊细心打印好了交易清单,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证券营业部大门。他站在寒冷的街口,趾高气扬地给军军电话,王军军听毕,着实又吃了一惊。
吃红烧肉!赖二熊欢快地喊道。
嘿嘿,红烧肉好啊。王军军讪讪地说。
话说回来,军军这狗日的,为人着实好。赖二熊不止一次地想起来,当初他穷困潦倒时,尤其那次吃盒饭,在报纸上看到曹姓富豪被害的消息,正是他非常渴望吃到红烧肉的时候。那时的他,已经几周不知肉味。那天他遇到阿燕,那天起,他的命运,奇迹般得到改变。
让王军军难以置信的是,此后赖二熊每周都赚钱。除去第四周亏了近两千元外,后来连续两周盈利都在五千至七八千,最近一周,盈利竟然有万元之巨。分析原因,是本金加盈利,基数变大。本加利,利变本,赖二熊投资资金的雪球越滚越大。到第三个月的中旬,算算前后有七八周了,赖二熊获利巨大。红烧肉固然好吃,更有酒足饭饱后的足浴或按摩在候着。王军军每个周末大吃大喝,现在一听到红烧肉就想呕吐。
为什么总能赚钱,交易清单不是伪造的吧?王军军有气无力地责问道。
什么?赖二熊故作吃惊地问。
他叹息说,老赖,你他妈的真是时来运转了!想你过去,活脱脱的,是街头的扛巴子哩。
跟赖二熊混久了,他竟也吐出赖二熊的家乡土话。赖二熊听了,笑得合不拢嘴。
7
这世界他妈的就是怪,有的人一辈子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就是不发达。有的人一折腾,莫名其妙就发财。
王军军今天写了三篇报道稿件,累得几乎要趴下,连说话也想用电报体,一个字,一个字说。
这一周,股票大盘跳水。
好不容易赚了,又全部送回去了。赖二熊淡淡地说。
待到见面,王军军在他脸上,并没看到一丝沮丧和懊恼。什么时候开始,赖二熊变了个人?王军军的眼睛,像工兵一样探寻起来。
赖二熊说,看什么看?股票跌就跌了呗。
王军军说,发达了?财大气粗了?不让人看了?
赖二熊说,我又不是明星,股票就是这样嘛。今天,我们去吃鲍鱼吧,——鱼翅也行。
王军军问,你说什么?
赖二熊拍了拍身边的小汽车。天,还真没注意到,他身旁居然是一辆新款敞篷小宝马。他说,你看看,这车怎么样?
起初,王军军不过认为他碰巧站在一辆新款小宝马跟前罢了。在深圳,这样漂亮的好车太多。他完全没有想到可以将赖二熊跟这车联系在一起。
赖二熊傲慢地按了一下遥控器。灯光一闪,车门轻轻跳开。
他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说,请——
王军军不由得退后说,你别吓我。他妈的,我的心脏可不太好。
赖二熊叹道,那个大名鼎鼎、名贯粤港深三地的著名记者王军军哪里去了?你老人家什么场面没去过,什么好车没见过?区区一辆小宝马,就将你吓成这样?
王军军说,我也可以站在这车跟前,厚着脸皮说这车是我的。
赖二熊一愣神,说,老王!他妈的,你真是太幽默了。你现在站在它旁边,你问它是不是你的?
怎么问?
不知道?那你打开它的门,试试看?
王军军嫉妒地说,你就是变成了股神,我也不会相信!这他妈的什么世界啊?穷小子翻身了?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了?
赖二熊说,你的眼睛真是太毒啦。你说得对,这车的确不是我的,我买不起这么贵重的敞篷小宝马。告诉你,这车是阿燕送我的。
王军军这回才真正愣住,好半天才说,不会吧?
赖二熊问,车子如何?威不威风啊?
王军军说,威风!真是她送给你的?他妈的走什么狗屎运啊?
赖二熊心情很愉快,说,我他妈别的运也走不了,就只能走狗屎运了。
王军军久久无语,说,妈的,你真掉进一个童话世界了。
赖二熊说,都说深圳不相信眼泪,可是没人说深圳不相信童话呀。
王军军骨子里其实是什么也不肯相信的。是啊,凭什么相信这样的事情发生?不仅无法相信,同时也无法想象。不仅是无法想象,在这个城市,谁他妈的又能这样去想象?在深圳,在这个物质意识已渗透到骨子里的城市,这样去想问题只能是他妈的白想——白痴的臆想。
王军军心烦意乱,说,算了,不吃什么鲍鱼了。累了,回家吧。
赖二熊说,兄弟今天陪定你了。
王军军说,你还真想花钱?是不是现在感到钱烫手了,不花就不痛快了?好吧!今夜咱们去狂欢。我们去深圳最好的夜总会玩个痛快!
这真是个好主意,夜总会开了总要有人去捧场的。谁去?生意人。爱泡夜场者。有钱人,暴发户,有钱人。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现在,他们或者就是这些人中的一种。
他们匆匆吃了晚饭,喝了点洋酒。赖二熊不习惯饮XO,只饮了一杯,然后驾驶比脸还要红的宝马车,飞驰过深南路。
他们来到深圳最著名的夜总会,赖二熊从没来过如此浮华奢靡之地。以前在小公司工作,倒是去过些低档歌舞厅,而这里与那些粗俗之地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此地门面华贵,灯火通明,竭尽奢华铺陈,一派盛世景观。王军军昂首直入说,我们去吧台玩。
赖二熊跟着他,满口说,随你随你。你定就好,怎样都好。
他们来到巨大的圆形吧台,已经有许多俊男美女围台而坐,优雅地吸烟喝酒。他们一到,马上就有美丽飘逸、娇媚动人的红裙女娃子迎上来。赖二熊浑身发热,年轻的心仿佛在跳舞,他从没看见过这么多漂亮女孩聚集在一起的壮观景象。有句话说,征服男人心的是胃。赖二熊更愿意相信,其实不是胃,而是眼睛。事实上,男人们常常一头栽倒在自己的眼睛里呢。那些虚幻招摇的优美身影,总是成为他们被人艳羡或令人扼腕的发源地。赖二熊感觉自己像是来到传说中的天堂。
王军军早已见惯不惊。职业给他提供了某些便利,使他得以经常被邀出入各种奢靡豪华之地。王军军说,兄弟,悠着点。小心眼珠子掉出来——这里漂亮女人是看不完的,慢慢看好了。
赖二熊脸红起来,其实他的脸一直是红的。现在他的身体燥热难耐,额头隐约出汗。出身低微则见识短浅,此乃不假。尴尬的历程务必人为地缩短,他们叫酒。王军军开口了,他不问他想喝什么,却问他想不想再来玩。
想不想再来玩?赖二熊被这样直指隐私,大窘。呸!哪有这样说话的?来不来跟现在喝酒有何关系?然而,王军军自有王军军的道理。他的意思是,如果下次还来玩,那么可以叫一大瓶伏特加或者芝华士,喝不完,以后慢慢喝。如果不想再来,那就随便喝点德国黑啤好了。
赖二熊感觉自己内心一点可怜的隐情在曝光,他不想让王军军这么快就看透那隐秘幽深之地。他说,老王你想怎样就怎样,今晚你说了算。
他自己呢,对那个什么曼玉真是着迷,称得上一见倾心。赖二熊低声说,这个曼玉,丰乳肥臀,真他妈的漂亮。
漂亮?王军军说。
他吸一吸鼻子,失控的脸庞浸淫在一片无法拒绝的女人香中。这妖娆颀长的美女,笑容可掬,温柔甜美。装饰过的长睫毛,扑簌扑簌的,如优美的语言,由眼睛这座涟漪起伏的小湖周边无声地流淌出来。暗地里,两人眼睛和鼻子很快就有了几个来往和招式,立即将他一颗浅薄的心打成慌乱一团。
曼玉熟练地将酒杯、酒瓶、小食、烟灰缸什么的,一一就位,然后笑吟吟地邀他频频碰杯。
赖二熊瞅着曼玉玩味。小眼睛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放肆而奢侈地溜达。相较之下,他的阿燕虽然不难看,可是论到温婉与高雅,她怎么能够与曼玉相比?固然,阿燕是朴素的——对于高雅者,朴素是个好的修饰语,可是对于他(他来自农村),朴素就是土气的同义语。他自己身上最不缺的就是朴素。再说,在这个势利的时代,谁他妈的真喜欢朴素?
这个晚上,曼玉小姐陪着他们含笑怡情,曲尽人意。还有位棉棉小姐,身材容貌,与曼玉亦不相上下。因赖二熊钟情曼玉,便将棉棉小姐荒在那里。他们猜骰盅,聊天,一杯接一杯喝酒。现在,王军军的购酒计划看来过于小气了。他对这几人的战斗力或曰潜力缺乏正确的评估与判断。一大瓶芝华士,外加几罐汤力水和一小桶晶莹凉爽的冰块,很快就喝完了。赖二熊喝着酒不停地笑,还不住往嘴里投送些没有味道的硬冰块。嚼冰的声响,毫无教养啵啵作响。曼玉仿佛诧异他过于粗野。哎,粗野、随意和多金,就是这样奇妙地结合在一个如此年轻的男子身上。
他们又打开了一瓶芝华士。这个晚上,赖二熊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晚。他醉意醺然,愉快在胸中流淌,还特别询问了曼玉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什么学历。说到学历,他大为吃惊,她竟然在广州读过大学!学的竟然是法国文学。他胸中波动着汹涌激情和油然而生的汩汩爱意。
后来,借着酒意,他说,我想摸摸你的咪咪(乳房)。
曼玉拍了他一巴掌,佯装躲避。
如果是假的,我就不摸了。他诚恳地说。
呸!亏你想得出。曼玉嗔道。
接下来他结结巴巴询问她出不出街?此言既出,并没有招来臆想中的响亮耳光,反而得到了暧昧的笑容和温暖的调情。是这样吗?真是这样的吗?风月场中的女子多么深谙男人暧昧的心啊,世界真是熨帖得很。对这个女子,他会心地一笑。当晚虽然没有带得她离去,是因为他内心还存有若干恐惧和忌讳。他还不敢呢。在内心里,有某种突发的欲望般的东西还没有长大。现在,他对这个如此吸引他的美妙新世界产生了深深的迷恋和不舍。
他奶奶的,这才是欢乐。这才是人生啊。这是无法形容的幸福人生。
8
此后,赖二熊如同上瘾,经常约王军军一起去夜总会玩耍,追逐女孩总是令人惬意的。后来他真约曼玉出街,他终于如愿以偿摸到了曼玉的咪咪。饱满,结实,柔滑,仿如活物,让他瞠目结舌。有那么长长一段时间,赖二熊被曼玉弄得神魂颠倒,无法自制。在那些美好而温润的日子里,他每天都焦急地等待天黑。每次去夜总会,他事先给曼玉小姐打电话,以确信这个花瓣般的女子正盛装为他而存在。他们耳鬓厮磨厮在一起。见此情景,王军军就识趣地避开,转去找棉棉小姐调情。然而很多时候,棉棉小姐已佳人有约,王军军就不得不继续赖在他们身边充当灯泡。三人行,必有我照亮。有一次才坐定,美酒初尝,赖二熊新买的三星手机响起来。听了电话,赖二熊脸色像死人一般,匆匆起身说他要先走。你们玩,我要走了。他恼怒地说。
有急事?王军军问。
阿燕找我。赖二熊低声说。
最近,阿燕发现赖二熊在名牌时装店购得一套女人精致漂亮的内衣。她欣喜不已,隔着座位拥抱他亲吻他。嘿,这个吝啬的男人啊……总算开始懂得给女友购买礼物了。初次出手,就知道买性感内衣?真是不同寻常……回到家里,发现内衣尺寸不适。内裤太大,胸罩更是没法戴。哎,他不是知道她的乳房小吗?他不是曾经笑话她是旺仔小馒头吗?
以她的冰雪聪明,突然之间犹如顿悟,她明白了一切。这男人,定是看上了别的女人……他喜欢丰乳肥臀的女子?要不内裤怎会那么大?胸罩怎会那么长?这么想,便气急败坏起来。
女人妒火中烧的结果,就是尽情折磨男人。自即日起立下苛刻新规,对这不听话的男人从严看管和惩罚。她要他只属于她,只属于她一个人。现在的男人怎么了?他怎么可以花她的钱,开她的车,却与别的女人风流偷情?吃里爬外的男人,她最是痛恨的了。
现在,每晚她都要随时能够找到他。如果无事,三言两语打发他;稍有怀疑,立马开上小宝马回家,条件是不能讲的。以前,赖二熊常常借王军军做挡箭牌。后来阿燕对王军军的印象也变坏了。她的电话一个比一个严厉(这感觉,王军军是从赖二熊的脸色变化来判断的),后来逐步升级,愈吵愈厉害。尽管阿燕不太会吵架,可常常仍然是赖二熊先软下来。没钱的男人是鼻涕虫,因为没钱的男人是没有骨头的。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赖二熊依然不能割舍同曼玉的缠绵。出于疼爱,赖二熊会央求王军军留下来替他陪曼玉玩。可是曼玉不领这份情,她对军军不感兴趣,她只对赖二熊忠诚,她也有自己的忠诚观念呢。年轻的富翁赖二熊已俘虏了她的芳心,没有赖二熊在场的陪伴是毫无意义的。对于她来说,王军军只不过是一座贫瘠的小矿山,难以采掘到有价值的矿藏。有那么几次,曼玉小姐不得不无精打采地陪着王军军玩,猜骰子,赌酒……心不在焉,顾此失彼,连一向对欢场女子无所谓的王军军亦难以忍受。
今天赖二熊说要走,王军军也马上站起来,要跟着他一起离开。
赖二熊按住他说,你别走,继续玩。
王军军说,不啦,我也累了。明天还有一个重要采访。
他们起身向曼玉小姐告辞,然后离开了夜总会。
一路上,赖二熊很是沮丧。到了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说,你说说看,人若是有了钱该怎么活?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不图个吃喝玩乐,快快活活,又有什么意思?
王军军说,想说什么呢?
赖二熊说,我想问你,天底下的男人有没有不爱美女的?
王军军说,有了钱当然就该享受。吃,喝,玩,乐。吃喝玩乐这几个词,不就这么来的?你看,现在的人都能想得通。无论从城市到乡村,从北方到南方,哪里不都是夜夜笙歌?爱江山更爱美人嘛。
赖二熊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嘛。阿燕她是不是很过分?
王军军说,阿燕怎么了?
赖二熊烦躁地说,不自由,毋宁死。妈的,归还她的车——立即归还。不就一部破车吗?不开车会死人吗?
在报业集团大厦附近一个幽暗的路口,王军军下了车。才回头,便看见生了气的宝马像疯了,一溜烟就冲入浓重的黑暗里。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赖二熊和王军军坐在中信广场的星巴克。沉默良久,赖二熊凄凉地告诉王军军,周末他尽量不出来玩了,很抱歉。他妈的,他还有那么多证券书籍要看,股市最近也有些糟,股市像女人一样开始犯神经病了。过去赚的钱如今回吐很多,股市看来要进入调整期,他与阿燕好像也要进入调整期。
妈的,好梦易醒,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赖二熊眼神忧愁,凝望着对面的市委大院发呆。那葱郁神秘的大院有武警站岗,守卫森严,那里他从来没有进去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阿燕就像那个大院一样的神秘。近半年来与阿燕的交往,令他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变。那一个又一个的白昼和夜晚……他们讲电话,QQ聊天,见面,拥吻,告别。
不,他不能告别阿燕。现在阿燕已经成了他的救世主,她就是他的一切。
赖二熊百无聊赖地对王军军说,老王,最近我发现,我可以将我跟阿燕的认识、关系和发展,用股票K线理论描述出来。
王军军没听懂赖二熊的话。一个学新闻的学生,转到股票理论还真是快了点。
赖二熊说,怎么这么笨?就是用图表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展示我们最近的发展和变化。
王军军心不在焉的,他在为好友危机四伏的处境担忧呢,他说,是不是你想说,现在你俩正处在下跌过程中?
赖二熊说,正是。
王军军问,下跌用什么表达。
赖二熊说,阴线。
王军军说,精彩!爱情居然也可以用图表描述?
赖二熊摇头说,我都不知道什么叫爱情。
服务生在周围走动。他们正闲聊着,赖二熊的电话突然响起来。
哪位?
是我。电话里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赖二熊兴奋起来。啊,是小凤回来了?一晃几个月就过去了。她说过想回深圳的,没想到真的回来了。
我昨天晚上才下火车。我没有打扰你吧?小凤说。
赖二熊热情地说,没有没有!你在哪里?
小凤害羞说,我给你带了柿子饼、红枣……你在报社吗?我送来给你。
9
周末,赖二熊驾车来接王军军去见小凤。他们沿着深南大道,一路朝西奔去。夕阳在广州的方向慢慢滑下去,落日的余晖洒满大路、高大建筑和两旁青葱的树木和草地。初秋的风,扑在脸上凉爽宜人。
竹子林路口,小凤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探望。
小凤还是上次见到的那样腼腆。不同的是,上次她的脸颊,因来深圳多时已红消香褪。而现在经过家乡水土的滋润,复又鲜润如初。赖二熊看了,心中不免一动。
小宝马朝前继续飞驰。他们来到深圳湾附近一家豪华国际大酒店。走到豪华气派的大门口,小凤不肯进去。
小凤说,太、太贵了。
王军军说,别怕别怕。你赖哥现在有钱了。
赖二熊对小凤说,也不怎么贵的,去了就知道的。
当初认识小凤,小凤给他的感觉是,很淳朴,很实在。那些奇异而美好的感觉,一直深藏在心。当年(不到一年啊),小凤从微薄的收入中掏钱请他吃饭,那是何等珍贵的记忆?现在,他要好好款待小凤,这顿饭要山珍海味,要超级豪华的服务。他要小凤见识从未目睹过的奢靡世界。
王军军是个聪明人,多少瞧出了一些蹊跷来。当然,他是以自己的方式观察,和赖二熊的本意是有些出入的。饭局途中,他借口报社有急事先行离开。要是吃完饭才找借口走掉,留给他们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可是没有人想到,正是他无意中留给他们的机会,最后毁了赖二熊的一切。
王军军走后,赖二熊有些不适应,小凤却开始轻松起来。赖二熊看到小凤开心,便也高兴起来,就尝试鼓励她喝酒。起初小凤坚拒饮酒,后来抵不住劝,同意喝一点点的啤酒。赖二熊不想她醉,只要肯喝一点,他就高兴了。他说她喝一口,他就喝一杯。她说那样不平等。他喝一杯,她也要喝一杯。按照如此约定,他们居然开始了两个人的竞赛。人一开心,话题就多了。小凤小脸变红了,赖二熊怕她醉,连说,别喝了,别喝了。
小凤摇头说,莫(没)关系,莫(没)关系。
渐渐的,她说话失控,家乡话时常冷不丁冒出来,逗得赖二熊哈哈大笑起来。她明朗健康的脸庞,因为酒精的作用,真是愈加光彩夺目。
那天晚上,赖二熊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只记得半夜嘭嘭嘭急促的敲门声吓醒了他。那是长到二十七岁第一次听到如此恐怖的夜半敲门声。他懵懵懂懂爬起来,急急忙忙去开门。伸到眼前来的,是一张愤怒得变形的脸。啊,那是阿燕?痛苦使得她还算好看的小脸全都扭曲了。那一刻,他实在是愚蠢的,他问她为什么半夜来找他。他冒冒失失地说,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如此恐怖?
以他对阿燕的了解,遇见她此刻的表情是少有的。低头看自己,他更加吃惊:哎,他居然赤身裸体站着。他一向不裸睡的,今晚居然没穿衣裳睡觉?
他走向床铺去取衣物,蓦然看见宽大的双人床上,赤裸地蜷曲着一个女娃子。那年轻的女娃子躯体白皙,娇柔,结实。天呐,他头晕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女娃子当然是活的。她嘴角微微动,胸脯随着呼吸起伏战抖……唉!那个倒霉的晚上,阿燕说了些什么,他全然忘记。只记得她歇斯底里的号叫,眼睛发着凶光,满脸的泪水。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是的,他完全迷惑了。她为什么生气?她为什么要那么生气?
简直是恶狠狠的,她一扬手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怦然踢门而去。他怔怔站着,擦去嘴里溢出来的鲜血,复又倒下去睡。事实上,那个晚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早晨醒来听见小凤抱住被子大叫。
叫什么叫?他也吓了一跳。他想起昨夜……她怎么会在这里?他迟疑的头脑,弄不清楚这样简单的问题。
血、血。她继续叫道。
什么血?赖二熊也看见床上一摊凝固的血迹。啊,我做了什么?他看见小凤身体紧张僵硬,表情懵然无知,神情无不惊恐。她怯怯地努力掩住身体说,哎,我的衣裳呢,我的衣裳呢?
衣裳?啊,她为什么在我的床上?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的天,昨晚好像发生什么事了?昨晚,好像阿燕来过这里了?
他突然恐惧地感到,刚刚构筑好的世界,正在成片地坍塌——
10
他尝试着给阿燕打电话。他要解释清楚。是的,并没有发生什么,一切都是偶然的。在这些偶然里,没有一个是他有意的。
然而,阿燕却始终不肯接电话。做股票投资的女人是决绝的,她们什么风险都曾遭遇,什么风险都敢承担。这样的人,宁愿认赔出局,也不愿苟且偷生。常常是电话铃声响过,再打过去她的电话就已决然关机。看来,阿燕是铁了心了,她不肯再理睬他。而他呢,由失望、愤怒,渐渐变成忧愁、悲伤和幻灭。
他不能失去阿燕。是的,他不能失去她。他要找到阿燕解释清楚。他相信,曾经有过的美好的世界是会回来的。过去一直没有机会去阿燕家。有一次,阿燕告诉他说她的亲妈早已去世,现在家里是后妈当道。他还以为是这个原因她才一直没有领他回家。现在,他开始有些明白阿燕为何一直不带他回家,原因其实不止一个。自始至终,阿燕对他都怀有挥之不去的疑虑。她宁愿将身体交付于他,却不肯将家庭介绍于他。最近许多天,他在公司楼下守候,到阿燕回家的路上等待,最后直接到阿燕专用的大户室去寻找,均无所获。公司里负责阿燕业务的同事告诉他,阿燕最近休假,不来大户室了。
这些骤然的变化,对他是沉重的打击。某日,他突然想起他与阿燕相识的牵线人——“我是你姐姐”。哎,怎么忘了她?
他找出电话。和阿燕一样,“姐姐”的电话,响了很久也无人接听。
忽一日,总算打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声音听着很熟悉,猛然间还以为是阿燕呢。
有事吗?“姐姐”问。
他迟疑地说,记得我吗?
“姐姐”说,你?当然记得。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阿燕的事?她开门见山地说。
赖二熊低头说,是我错了……阿燕不肯听电话。
“姐姐”沉默了一会儿,说,有些错是不能犯的。你该明白这道理。
赖二熊说,我知道。
“姐姐”说,阿燕说她不可能再跟你继续下去了。你太伤她的心了。你知道吗?你们之间,本来是没有可能的,可是,她愿意给你机会。你想一想看,一个人有一次机会已经很不容易,而她曾给过你不止一次机会。特别是在你身无分文的时候,她也没有嫌弃过你的。
赖二熊说,这些,我都知道的……她的确是很好,她真的很好。
你们男人啊,让我说什么好?要我说,你真要明白这些,就该好好珍惜的。不是现在,而是从一开始。她这样说。
是的,我知道已经晚了。他沮丧地说。
以后,你不要给她打电话了。她说。
赖二熊心想,不要打电话给她?她好绝情啊。可是,对此,他仍心有不甘。他还想努力挽回点什么。
“姐姐”说,你该明白的,一切都已结束。阿燕跟我说,你们男人没有一个愿意真心对待别人。她好累,也好厌倦,她不想再见到你了。
赖二熊忽然赌气说,不!我一定要见到她。
“姐姐”说,你见到她又有什么用处?她不是一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
赖二熊执拗地说,我也不会改变的。
“姐姐”生气了,说,你不会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吧?
赖二熊本想说他是很爱很爱阿燕的。可是尝试了一下,才发觉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是的,他不明白他是不是真的爱她,他只是凭直觉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失去她,就意味着已有的一切又将全部悉数失去。这样想,一阵伤感袭上心头。
他忽然问,我可以见一见你么?
“姐姐”听了,轻轻一笑说,我老了,不值得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见。
赖二熊喃喃说,就是想见见你……
“姐姐”说,还想我再帮你介绍女友?
赖二熊说,不敢。
“姐姐”那边,又沉默了片刻。真是出乎意料,她居然答应了他的要求。赖二熊很迷茫、难过。那女人将见面的地点定在深圳图书馆广场。赖二熊听了,心中不免一动,这“姐姐”看来很喜欢图书馆啊,她喜欢阅读吗?要知道,上次见阿燕,她也是定在这地方的。
前些日子阿燕托人来将小宝马开走了,现在赖二熊重又成了步行一族。在瑟瑟暮色中,他寂寞地漫无目标地在广场附近徘徊着,忐忑不安地等待“姐姐”的到来。
南方的秋天仍然溽热。远处,像油画一般堆满云朵的沉静的莲花山,在苍莽中依然郁郁葱葱。
电话响起。他去看那号码,正是“我是你姐姐”打来的。
你听着!慢慢朝后看。“姐姐”说。
电话贴在耳旁,赖二熊身子没敢动,心里却高兴得不行。他喜欢这样有意思的人。天呐,简直就像西方电影中既有品位又浪漫的女人。随便一个见面,都能够尽显机智与品味。
他依言慢慢转动身体,立时就呆住了:眼前这人,不是阿燕却是谁?秋天来了,她仿佛更加瘦小了。憔悴的脸,也仿佛更加苍白了。脚下的皮鞋,却不经意地沾着些乡村的泥土,在晚风中头发有点乱。
是你?!他激动起来,兴奋、冲动、新的希望……
别动!就站在那里。阿燕说,制止了他。
赖二熊并不打算听她的,仍旧想要走过去。
Stop!阿燕喊道,你要不站住,我就走了。
赖二熊只好停住。现在,他与阿燕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仿佛银河两岸的两颗星星,却不是牛郎与织女,而是两颗完全陌生的星星。
阿燕你……他欲言又止。
阿燕皱眉说,别喊我阿燕!我曾经告诉过你的,我叫雁雁,是大雁的雁。不知为什么,你一定要叫我阿燕。
大雁的雁?很纳闷啊,他不是一直喊她阿燕的吗?现在,她却来计较这称呼。
阿燕说,过去纵容你,没去纠正你,将错就错这么久。单单就是这件事也表明,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是一场误会。
误会?
雁雁说,燕子跟大雁,分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鸟儿。这点常识你也没有吗?
我晓得的。他说。
雁雁说,你一点也不在意我。
不是的,我在意你。他说。
雁雁说,你知道不,女人最重视男人什么?
他笨拙地回答说,在不在意你?
雁雁生气地说,你就只会鹦鹉学舌么?告诉你,女人最在意的是男人爱不爱她,而你根本不爱我。
赖二熊沮丧地说,情况不是这样的。
雁雁说,那情况是怎样的?
赖二熊说,你知道的,你知道我爱你。
雁雁很失落地说,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我想问你,是不是男人骨子里,都喜欢追逐女色?
赖二熊瞠目结舌,没想到她会如此赤裸裸地追问自己。追逐女色?真要说起来,在这个世界上,男人的天性又何止是追逐女色?追逐金钱,追逐物质,追逐人世的珍奇……男人的天性,简直可以说就是猎人的天性,他想要追逐的东西多着呢。
雁雁恨恨地说,我讨厌自私放纵、不负责任的男人。
无论雁雁怎样想,无论她愿不愿意重归于好,单就赖二熊来说,他在心里仍对阿燕抱着一线期望。不!不是一点点,而是非常热切的期望。他知道自己不能没有她,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很痛苦。他的痛苦建立在他的后悔上面,他的后悔又带给他更多的痛苦。现在,他发现自己总是后悔,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后悔呢?他的性格或者他的人生,一定有些方面严重的先天不足……唉!难道是自己过于急于求成了么?
他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倘若当初能够一直哄住阿燕,然后,跟阿燕结婚,生子……那么此后,即使出点轨怕也没有现在这么严重。唉!都说广东女人对男人纵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他很倒霉的,他遇见的第一个广东女人,便是如此凌厉决然,不可侵犯。
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儿,雁雁冷冷地说,还记得你在晚报上看到的消息吗?38岁的年轻富翁不明不白死了,警察也没能破那个无头案……你们津津乐道的那件事情……你还记得么?
那个有钱人?他想起那个下身被人割掉的倒霉透了的男人。哎,他不安地说,你为何提起他来?
雁雁盯着他,平静地说,这个男人,他曾经是我的丈夫。
赖二熊吓了一跳。老天!谋害亲夫?他的后脊梁背不由得阵阵发冷。啊,她会不会有朝一日也派人来谋害自己?这么一想,他感觉自己的腿在不由自主地战抖。
他瞧见雁雁乌黑的头发里,斜斜的插着一枝新鲜的小菊花,不由看得呆呆的。
雁雁见他看自己,便伸手将头边怒放的小菊花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着。这瘦小的女子幽幽地说,你知道么,今天我去关外的墓地,看望了他。
看他?他喃喃说,腿仍在抖。
人虽然死了……怎么说,也曾经是我的男人。她说。
赖二熊心里涌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不能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雁雁打算离去。他胆怯地问,你要走了?
雁雁回答说,别再打电话给我了,知道吗?
他说,好吧。
现在,他想起了那个名字叫做“我是你姐姐”的人,正是那女人再一次安排了阿燕来见自己。起初他还是很感激她的,可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已洞悉了人生的若干恐惧与残酷。现在,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女人了。
赖二熊喃喃地说,我没有想到会见到你。
雁雁停住脚说,什么意思?
赖二熊说,我是想见到你。只是……那位“姐姐”怎么没来?
雁雁一双冷冷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这使他有点慌乱。过去,他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居然如此锐利,生冷。她的皮肤有点灰,有点暗,反衬出眼神更沉。现在,他发现自己好害怕她。
雁雁说,你真想见她?
赖二熊点了点头。
雁雁沉默了片刻,说,告诉你吧,我就是“我是你姐姐”。
老天!赖二熊不由得心中暗暗叫了一声。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她呢?她与那“姐姐”,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啊。那怎么可能呢?
他迟疑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她怎么会是你?
他很想说,她比你更成熟,更有母性。可是,话没有说出来。现在他感觉她的成熟,早已超过了那“姐姐”。是的,她是过于成熟了。
雁雁沉思着说,按道理她不会是我的,这个我也知道。可是,我一直想,一直想让她成为既像姐姐又像母亲的人……关心我,体贴我,呵护我……让我不要再受到伤害。雁雁说罢,深深地叹了口气。
伤害?他忽然想起她其实是个孤儿,是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孤儿。
雁雁出神地说,是的,伤害!明白么,你网络上遇见的那个“姐姐”,正是另一个我,是另一个渴望温暖的我。
另一个你?
思寻良久,雁雁终于说,希望我们,永远不要相遇了。
赖二熊怔怔地站着。此刻他有一点糊涂,又有一点清醒。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再见。雁雁幽幽地说。然后转了身。
一个世界,就这样离他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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