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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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茫的天地之间,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在一个闷热的季节流浪到河流环绕的柳树镇。在这里,少年遇见了一个显然对他也颇为好奇的年轻男人。那年轻男人名字叫作六指。六指是诨号,因为镇上的人都这样喊他,大家早忘了他的本名。六指看上去比少年大不了多少,这也许是早熟少年愿意结识他的一个缘由。更可能的是,少年敏锐的嗅觉闻到了六指的气味——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泱然生发的落拓人家气息。

    在柳树镇,六指确实位属贫民家庭。改变命运的关键是因为他有个漂亮动人的姐姐。上一年春天,六指不小心成了本镇镇长的小舅子。摇身成为镇上官宦人家的重要亲戚后,六指的身份发生了奇妙变化。昔日结识的狐朋狗党,纷纷投来门下,每日聚众吃喝玩乐,招摇过市。这事很让镇长姐夫担心且头疼,考虑再三,姐夫终于寻得一个机会,让六指担任本镇新街口新设立交通岗亭的临时工,并教导他要远离那些酒肉朋友,认真工作。起初,六指不想接这份活。镇长姐夫面授机宜,他才明白不要多久便可当上正式交通警官,于是欣然上任。干了几个月,六指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因为可以神气活现地指挥别人走路、开车。顺眼的,不顺眼的,均可以颐指气使。一天转悠下来,很是爽歪歪。

    自从当上柳树镇的临时交警,六指就不喜欢别人喊他六指。街坊们互相嬉笑着探问,不喊六指喊什么呢?

    喊什么?六指本姓贾,因此喜欢人家喊他贾警官。当然,柳树镇的人们,也都知道六指这个警察暂时还不是真的。因是镇长的妻弟,才肯给他面子。六指也知道这个编制县里还没有批,他的帽子没有国徽,制服没有徽章。不过这是小事,姐夫说了,编制的事以后再说,反正县交警中队已经备案。哎,先上岗后上编,摸着石头过河,报纸上不是经常这样说嘛。

    镇里自开设科技园区以来,新命名的科技路成了最热闹的一条马路。因为这缘故,镇里才决定在全镇唯一的十字路口建岗设警。昨天六指接到县里重要电话,说县检查团一行十几人,这几天要来镇里视察科技园。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六指遇见了那位年少沉默不语、令他格外好奇的外省少年。

    那天早晨路口传来一阵吵闹,马路上聚集了一堆人。六指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手下,交通协管员胖子老曹在跟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少年推搡。少年瘦骨嶙峋,看起来很倔强,眉宇间透着不服气。当时两个人扭作一团,六指来了,人们才将他们分开。

    那少年固执地沉默着,看起来,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六指虽火箭般荣升本镇马路王,无奈年纪尚轻,且缺乏历练和阅历。不过,他能感觉到这头发贼长的外省少年,面容是忧伤的。

    老曹个高虚胖,块头大,一动就喘气。他老婆因为忍受不了枕边这没出息的男人破电风扇般的气喘声,偷偷跟一个风流江苏男人私奔。这件丑事让老曹在柳树镇抬不起头。老婆跟人跑了,在本镇较为清白的镇史上是奇耻大辱。在交织嘲讽与羞辱的环境里想要顽强生存,他的性格就不能不有些乖戾。果然,每当看到江苏男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到后来只要是俊男,哪怕是少年亦难以容忍。

    见六指来,老曹这可怜的男人,仿佛自己受了委屈,说,报告贾警官,这狗娘养的……他是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竟在这里乱指挥交通……

    指挥交通?六指一看,的确是陌生人。他很惊讶,以前没见过如此肮脏却还如此漂亮的男孩,这家伙!肮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看上去,他还是个孩子,可是,已经是个大男孩了。

    不过现在,他对老曹不太感冒,老曹说什么他都不愿相信。六指皱眉说,老曹,你也老大不小,嘴巴不要总是不干不净。

    老曹去扯少年臂上的袖章。六指这才发现,他竟戴着这玩意儿——冒充执法人员吗?胆子好大啊。

    老曹年老笨拙,手才出,少年早灵巧躲过。老曹的胳膊在空中浪费了一圈,不免有些难堪和气愤。六指忍不住笑起来。

    你看!他不单敢冒充我们,还敢抗法。要不要跟县里说,调一辆收容车来抓走他?老曹说。

    六指不想把事情惹大,说,你以为人是随便可以抓的?还讲不讲政策?

    显然,这几个月不是白干的,六指也有政策观念了。

    不知不觉中,围观的群众塞满了马路。汽车乱钻,犬牙交错,无法动弹。红绿灯孤独地唱着双簧戏,你亮了我暗,我暗了你亮。几个拎着饭盒的外省口音女工,急匆匆赶去科技工业区上班,到处拥挤得很。六指急了,要老曹赶快去疏通交通,自己将那少年带到岗亭。

    他还不太熟悉程序,不过喜欢按程序办理。以前在联防队留意过,他知道真正的警官怎么说话。他瞧那少年一眼,用警察的口吻说,姓名?性别?籍贯?

    外省少年沉默着,俊俏的脸躲在一头脏乱头发下面。

    你从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他继续问。

    仍是无人回答。

    六指心里忽然有点慌乱,他没遇见过绝口不答的场面,即使是嫌疑犯或乱摆卖的农民,他们至少会抬头,或东张西望一下,可是这个少年浑然就是聋子一个。聋子?这个聋子眼神清澈透明着呢。六指为了维护尊严,不能不找他麻烦。他想,这家伙竟敢非法戴袖标。便骂道,把红袖标取下来!竟敢冒充我们执法人员!

    少年依旧不说话,也不按照他说的做,静静地望着他。

    六指有些难堪。没办法,恼火地跺脚问,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少年这才露出胆怯的神情。六指看不得别人这个样子,一时间失了方寸,倒不知拿这家伙怎么办才好。

    就是在这时,他们相互琢磨起对方来。两人的心里仿佛都咔嚓响了一下,他们同时感受到了对对方的某种好奇心。

    西路口有汽车擦碰了。那地方容易出事,是因为路边的广告牌。平时,六指喜欢那块广告牌,时不时偷偷溜去看上一眼。上面是个妖娆漂亮的年轻女人,她总是在他郁闷烦躁时给他兴致。那地方是事故高发地,县里来的交警说,有可能是因为广告牌的位置有问题。交通部门说要移地方,可是城管部门不同意,说那块广告牌签订了五年合同,毁约要承担经济损失。有人说,广告牌画什么不好,偏要画大胸脯?那女人不仅性感,生机勃勃的巨乳,像要冲破薄薄的衣衫。要知道,男人的眼遇见女人的巨胸,不小心就会大面积停电。

    发生擦碰的两辆汽车,一辆是农用小四轮,开车的是个刚刚发育的农村男青年,另一辆被撞的是日本的豪车雷克萨斯。

    雷克萨斯车主是位妇人。她衣着华贵,丰乳肥腰,训斥那男青年说,你个小流氓!不好好看路……你要是看着老娘撞上来,还情有可原。

    围观的人们笑了。年轻男人避开她不停贴近的大胸脯,脸都羞红了。

    妇人不在乎她的名贵汽车是否受损,却为自己没有显示巨大的吸引力而生气。她意犹未尽地说,那是画上去的,有什么好看?愚昧!

    那胆怯腼腆的男青年,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块地段,本是塌鼻子阿毛负责值班。阿毛呢?

    听见六指的喊声,老曹跑来,埋怨说,阿毛昨天就没来。最近他嚷着要去苏州打工……不知道是不是走了?

    本来老曹对阿毛走掉是欢迎的,因为少了一个竞争者。可是,谁叫他去苏州?顾名思义,苏州是江苏的地盘。江苏男人于他有夺妻之恨,他语气就不好听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西边路口人流渐渐有序起来,人群又像桃花江的波浪一样流动起来。

    那外省少年,不知何时溜到了西边路口。一眼望去,少年蓬头垢面,却很开心地吹着哨子,像模像样地指挥着交通。

    他会指挥交通?六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少年手臂上的旧红袖套是那样耀眼。也许镇上的人们看见他戴着红袖套才听从他指挥。几个喜欢寻事的街头青年,围着少年像要捣乱。六指熟悉他们,镇上的几个小混混,过去是好朋友来着。他们想拿那少年取乐,但少年根本不睬他们。小混混们相互推搡,闹了一会儿,颇觉无趣,讪然离去。

    看得出少年喜欢这活儿。他神情专注,舞动着不太标准和不太流畅的动作,引导人们按照他手势的方向走。他喜欢将整个绿灯的过程,都凝固在几个柔美变幻的姿势中。遇到红灯亮时,他用的是果断的力量手势,将人们拦阻在白色线条之外。

    镇上的人们自由惯了,喜欢随心所欲走路。由于岗亭和交警是初次出现,还有交通规则,他们很不习惯。他们不管红灯绿灯,想横穿马路就横穿马路,想在马路中间走就在马路中间走,并且嘻嘻哈哈的,满不在乎,来往的汽车经常刺耳地急刹车,六指一直为这个头疼死了。恰好在这时,他看见少年使足劲吹响口哨。

    那只薄铁皮口哨闪着银色,声音尖锐得像小刀。六指想,那家伙对红绿灯好像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呢。每当红绿灯闪烁,他根本就不去看,只是吹口哨,或扬起手臂。而那时候,红绿灯仿佛是活的,懂得配合他闪亮。

    几天后,传说中的检查团终于要来了。

    好像是一个临近中午的时候,一声刺耳的鸣笛,县交警中队的罗中队长驾驶着一辆印着蓝色“警察”字样的警车疾驰而来,他是来打前站的。罗队是个胖子,跳下车时结实的车子都摇晃了一下。六指立即朝他敬了个礼。罗队皱眉,肥胖的额上显出几条细密的小径来,他礼貌性地摆了摆手。

    猛然,他看见路口指挥交通的少年,褴褛衣衫的样子……他沉下脸说,你、你找个小乞丐来做什么?

    六指说,他、他不是乞丐。

    罗队说,他不是,那我是?

    六指说,你是罗队,不是乞丐。

    罗队说,乱弹琴!

    六指一紧张,回答就有些答非所问,他嗫嚅说,阿毛不请假就跑到苏州打工去了。

    罗队说,小贾,检查团快要来了,你弄这么个邋遢的家伙,柳树镇的形象还不给你毁了?

    六指大气不敢出。他害怕,但是仍然有些开心,因为罗中队长没有喊他六指。六指是他的外号,他很感激罗中队长没喊自己六指。柳树镇的邻居们从来都喊他六指六指的,仿佛长着六根指头的人,天生就应该遭到贬损和嘲笑。

    罗队不知六指惦记着自己的指头,他批评了六指几句,让他立即整改。然后讲了几句有关做好交通管理重要性的话,就跳上警车走了。

    罗队在全县交警系统以严格著称,六指因此有些心绪重重。

    这几天,他一直对那个少年颇有好感,并且还很好奇。可惜的是,这个家伙是个闷葫芦,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本来的确很想知道他来自哪里?想要到哪里去?为什么来到柳树镇?可是,少年只是沉静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对于不说话的人,他本来是有好感的,可是架不住一句话也不说啊。一句话都不说的人,不是哑巴是什么?这一次,罗队来过之后,特别是批评他之后,他忽然就讨厌这不吭气的少年了。啊,原来是他,是这个沉默不语的少年影响了柳树镇的声誉啊。罗队说得有道理。他想了想,有些恼火,就对少年说,你、你可以走了。

    那少年依旧像往常一样,只是安静地瞅着他,好像在浮想着遥远的事情。

    六指就大喊,老曹,老曹。

    老曹跑来。六指说,你让他给老子滚。

    老曹胖脸上全是汗水。他怎么啦?

    六指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让他滚就是了,滚得越远越好。

    老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这话,却快乐得差不多要蹦起来。

    六指知道老曹以前是不把他当回事的。但现在,他不再是个无权无势的一介草民了。老曹哪里敢惹?

    老曹骂骂咧咧地说,绣花枕头!这么个家伙,再长大了,不诱奸妇女才怪!老曹喘着气,推搡着少年慢慢走远。

    奇怪的是,少年没有反抗,也许他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也许,双方都知道这一点。六指感觉他们配合得还挺好。望着少年走远,他忽然有些莫名的伤感。转念一想,是呀,这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啊。

    过了不知多久,老曹回来了。六指问,人呢?

    老曹说,让他滚蛋了。贾警官,你的指示我是坚决执行的。

    六指生气地说,执行个屁。我问你他人呢?

    老曹哭丧着脸,说,我说贾警官,你不知道那狗娘养的,人小腿快!你一踢他的屁股,他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你现在让我到哪里去招他的魂?

    正说着,没这么巧吧?六指一抬头便瞅见那少年!他居然回到了马路上,在对面不远处东张西望。

    六指骂道,哪里走了?那人是谁?

    老曹气得顿足说,他妈的,我前脚走,他后脚就回来!什么东西啊?

    六指想,既然没走,就朝他招手想要他回来。可是少年怕他了,他越起劲招手,少年就越迟疑。六指只好脸上堆满笑容,努力装出友善的样子。可是,装出来的笑容是没有感染力的,少年仍不肯过来。

    六指年轻性急,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少年顿时隐没在人群中。六指觉得好没面子。

    不经意到了中午,下班的人渐渐塞满大街。六指怕路口拥堵,让老曹去疏通道路。

    这个时候,少年又露脸了。透过散乱的人群,他垂头丧气地坐在路边发呆。六指又惊又喜。哈,好个固执的家伙!六指喜欢有性格的人,一下子对少年又有了好感。这回他装作若无其事,悄悄迂回走近少年,一下扑向他,把少年吓得朝旁边一滚想要躲开他,两个人在路边摔起跤来。少年屡屡想逃,终于没有逃成功。最后,少年打不过他,只好仰天躺着朝他露出笑容,表示服输。六指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夕阳西下时分,六指命老曹给低头坐在大樟树下打瞌睡的少年买盒饭吃。少年醒来无精打采,似乎奄奄一息。老曹没料到六指会对这家伙感兴趣,更没料想到,自己还得侍候这臭小子。

    他懊恼得要死。刚才他扭送他到了桃花江边,当时,他要是能够一脚踢那少年到桃花江里,汹涌的河水就会淹死他。他心里好后悔。

    少年饿了,美丽的眼睛像猎犬一样骚动不安,他直勾勾盯住老曹买来的饭盒。老曹不想便宜了他,随手装作要将饭盒扔给他。扔给他?摔到地上怎么行?唬得少年慌忙飞扑过去,却接了个空,摔了个嘴啃泥。六指咧嘴笑了起来,见少年爬起来也不拍打身上的泥土,只是捏紧了拳头,眼睛里闪着幽光。老曹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六指走过去将饭盒从老曹手里拿来递给少年,少年接过饭盒狼吞虎咽吃起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干活像劳模,吃饭像饿鬼……六指想,如果县里领导得知柳树镇有个这样蹊跷的人会怎样?

    六指不敢往下胡思乱想。这个远方来的陌生少年,有可能凭努力和运气获得命运的改变吗?目前,他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没人会关注他。不过,他从自己身上的变化,又感觉到其实一个人会有怎样的结果是很难说的。一年前自己不也是整日瞎混么?

    突然,他看见老曹在猛踢少年。原来,那少年硬要夹菜给老曹吃。

    老曹是觉得受了侮辱,于是骂骂咧咧,在不停地训斥他。你这狗娘养的,有你吃的就得了,玩到老子头上来了。

    少年微微一笑。吃饱了,他的心情好了不少。他笑着,脸上透着一些聪慧和倔犟。他将一根软塌塌的小黄瓜夹给老曹吃,那分明是逗老曹。老曹很愤怒,在空中挥舞着粗手臂,招招落空,最后才打中少年的手,小黄瓜像箭一般飞在地上,调皮地滚了几滚。少年有些惋惜,欲捡它回来,最后还是改了主意。他又在饭盒里挑了根淌着汤的黄菜叶递给老曹,要逗他吃……啊,老曹那个生气啊。六指看了,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老曹太胖,一跑动就喘不过气来,想去踢他亦是徒劳。才回头却又看见六指盯住他,只好罢手。他内心是气极了,只得像老太太般骂个不休。

    吃完晚饭,六指让老曹去镇里给少年领件黄马甲来。黄马甲是交通协管员值勤时穿的。老曹的脸顿时拉成了紫茄子。

    他穿黄马甲?老曹说。

    前不久,老曹想把妻弟的儿子安排做协管员。可惜使错了劲,老婆先跟人跑了。

    老曹从镇上回来。他故意挑了件大号的黄马甲,懒洋洋地将马甲丢给少年,骂骂咧咧说,避孕套!……给老子套起来。

    少年很高兴的样子,就着橘黄色的路灯,捡起新黄马甲,拍都不拍就往身上套。没料到这马甲像是为他定做的,穿在身上真熨帖。在路灯照耀下,老曹的脸都气歪了。

    次日,六指又让老曹带少年去理发、洗澡、换衣服,老曹气得几乎要吐血。这也是六指故意气老曹的一个法子,他感觉到了,他越对少年好,就越让老曹生气。一个半钟头后,一切停当。少年跟着老曹回来,整个人儿立即变样:乱发变成短发,身上干干净净,而一张小脸,那实在是更俊了。六指暗自叹气想,真是经不起打扮!扮出个小帅哥了。

    小帅哥这端详、那抚摸,有些害羞。

    六指想好了,少年的任务是接替阿毛。阿毛原先的任务是什么?六指自知没法向一个沟通有障碍(不知道他是聋子还是哑巴)的外省少年布置工作,便将这艰巨的任务,郑重地交给老曹。

    这一回,老曹是真的傻了眼。跟他说话?跟这个从不开口的家伙说话?自遇见他,带他去剪头发、洗澡、换衣,就没见他说过一句话!即使跟他吵架,他都对你不理不睬,还怎么交代新工作呐!跟这臭小子说话,岂不是等于要他跟空气对话?

    虽然是跟空气说话,没办法,老曹也只好硬着头皮试一试。他要试着跟这个站着的空气说说看。

    老曹不怀好意地问,你是哪里人?

    那少年沉默着。

    他恼怒地说,妈的,你是不是江苏人?

    少年像没听见,并不理睬他。他的嘴像保险柜丢失了钥匙没法打开。

    你可以点头,也可以摇头。你他妈的,也动一动头啊。老曹说。但是,少年依然无动于衷。他有些泄气。

    就算换上马甲,你还是一堆不折不扣的垃圾。老曹骂骂咧咧地说。

    六指听不下去,就说,你别老是江苏人江苏人,柳树镇没那么多江苏人。

    他挥了一下手,试图自己来与这个少年沟通。他温和地说,知、知不知道,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是前不久在县里培训时听罗队讲的。罗队这人虽喜欢骂人,但是做起报告来一套一套的,他佩服死了。

    你跟他说官话?老曹郁闷地说,我说贾警官,你跟这个傻瓜说官话,我都快要笑死了。我敢打赌,这狗娘养的脑子肯定有问题。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蠢的。

    六指不喜欢一个男人唠叨。他抬头忽然看见红绿灯在闪烁,这少年不是对红绿灯蛮敏感吗?何妨试试?

    红绿灯?少年眨巴着眼睛,看得出来有些兴奋,简直像输入了正确的密码啊。哎,不是有人说过,一个人的心就像一把锁吗?这少年的心里肯定有一把锁,很可能现在是生锈了,不过如果找对了钥匙也会打开的。果然,少年的注意力转移到红绿灯上,便像启动的汽车很快上路了。

    六指有些诧异,眼睁睁瞅着少年突然跑去。少年神情明朗,步伐急切。而马路上的行人,并没理会这少年是什么人。大家知道他穿着职业标志的黄马甲,戴着执勤用的红袖章,都自觉地配合。六指和老曹,望着井然有序的道路,惊讶得目瞪口呆。

    在既定的时间,检查团如期到来。

    六指手忙脚乱刚安排好,一辆警车跟几辆豪华小车驶来停下,跳下许多官员。六指瞅见罗中队长,赶紧跑过去。

    来了领导,过路群众也很自觉,平常这繁忙的路口今天出乎意料的好,六指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他看到县检查团老主任走在前面,很专注地四处张望。他是县里的老领导,六指常常在县电视里看到他。老领导对这个容貌英俊的少年颇具好感,信步走近,和蔼地询问少年。少年的神情,如他所预料是胆怯的。是的,大凡忧伤内向的男孩都有些莫名的羞涩。何况这少年,也许本来就是个哑巴。不过,哑巴有哑巴的好处,不会乱说话。

    但是,六指仍是认为少年不吭声不好。不说话,有点藐视领导吧?难道就不能给领导一个笑脸?他轻轻捅了少年一下。哎,领导在问话呢。少年吃了一惊,有些慌乱。这下六指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去惹他。他还不能把握少年……要是捅出娄子来,那不是自找麻烦?少年一阵短暂的惊慌后,忽然善解人意地……立正,然后敬礼……

    喔,他会敬礼?太奇妙了。六指想,哈,这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啊?

    老主任是见过世面的,他与同行爽朗地说着话,不忘回头对罗队赞扬说,很质朴的年轻人,现在这样的孩子不多了。

    罗队点头称是。那少年,他好像哪里见过,可一时半刻又想不起来。

    罗队于是表扬六指说,我说小贾啊,整改得好!我说了吧,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

    他们一致认同这少年,六指很高兴。他觉得今天自己才像一名警官。一直以来,他其实是自卑的。这一次他冒着得罪罗队的风险,坚持使用了这少年,算是真正瞒天过海了一回。刚才他还在想,如果罗队发现了这个秘密,会是什么下场呢?

    关于柳树镇的交通状况和管理,检查团是满意的。现在他们要去科技园区,大家挥手作别。突然,那位一直文文静静的少年,居然冲动地疯狂吹响铁皮口哨。高亢尖锐的口哨声,划过柳树镇的长空……

    路口,人们纷纷停下来,检查团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搞懵了。警车和检查用车,全都停下来。检查团成员从车窗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啊,原来是他!是这个沉默可爱的美少年嘛。检查团全笑了。

    六指急坏了,检查还没结束,要闯祸吗?他气急败坏跑过去。少年见他心急火燎的模样,羞涩地笑起来。他像魔术师,嘴里轻轻一吐,口哨就滑出了嘴唇。因为有细绳拴着,口哨跳水般掉在胸前,又轻盈地弹起来。口哨声遽然停住,人群仿佛得着命令,潮水般缓缓涌去。六指呆住了:怎么回事?呃,是绿灯亮了!

    倒是拿捏得准。六指气愤之余,禁不住又想喝彩。那颗怦然乱跳的心,像坐了过山车,他差一点被少年这故弄玄虚的做法吓死了。稚气的少年正在一边暗暗得意,还怪不好意思的,一双手不停地在新马甲上胡乱擦汗。六指有些激动,差一点就想冲过去扁他妈的一顿。

    很快就到年底。六指接到县中队电话通知,罗队让他带那位表现突出的年轻人一起去县里开会,上级要表彰那个少年。那些天六指像喝了酒,整日里喜气洋洋,连走路都飘飘然。是的,柳树镇的人们终将知道贾警官不是普通人。他的警官编制也很快就会批下来的。到那时,他不再是六指,而是一名真正的警官。

    老曹听到开会的消息,气喘病当时就犯了,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他对六指说,他妈的!这是什么事?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种……他算人么?贾警官,这家伙要是代表镇里去县里开会,人家还不笑死了?他?野狗一样……也许是个在逃犯,谁能保证?形迹可疑呀!操!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怎么配得上贾警官你?他怎么可以跟你这样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前途无量的好青年一起去县里开会?

    愤恨之余,六指听见他竭力怂恿把少年送到邻省的收容站去。柳树镇是三省交界的地方,交通方便得很。说起来,他还有个朋友在邻省收容站工作……像这样形迹可疑、让人讨厌的家伙,要像扔垃圾一样扔得越远越好。激愤之余,老曹自告奋勇前去押解人。

    六指曾经想过,也对。本来,他觉得少年蛮好,不过也真的很有可能会对自己造成不小的威胁。况且,他什么证明也没有。是的,当地政府、组织上、单位的任何证明都没有。甚至不知道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的确是很可疑的。

    好像是在初冬,天气开始转冷。老曹一意孤行押着衣衫单薄的少年上路。唉,老曹回来说,说起来那狗娘养的要真是垃圾就好了,起码垃圾不会自己跑。但是他却是个会走路的垃圾……太讨厌了,是不是?他倔犟极了!完全不听话,像没长耳朵……途中几次逃跑……由于第三次逃得太快,老曹来不及捉住,他竟一口气跑到水深流急的桃花江里淹死了。

    出了人命案,县里警察出动。他们去找老曹,老曹胆小怕事喊冤,说那可疑的家伙不是他害死的。六指后来听说,老曹怕死,据说尿了裤子。他那么大块头,跟警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他不能去冰冷的监狱!老婆跟人跑了,他还要续弦呢。警察让他闭嘴。没几个回合,老曹突然咬定是贾警官让他干的。六指听到这些消息很不高兴。他想,他妈的,老曹这家伙太不仗义了。就算是狗急跳墙,也不一定要乱咬人啊。

    贾警官是谁?几个审问的警察面面相觑。六指心里不是滋味。呸,他们难道都是新手吗?

    后来发生的事六指自己清楚。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县里两位警察呼啸着驾车来到柳树镇,没费什么工夫就在十字路口找到了脸冻得通红、正在认真值勤的六指。六指还以为是来通知他当上正式警察了。后来看见警察架他上车,才慌了。他们说别怕,只是请他回警局配合调查一宗命案。六指很不高兴,他想,我又没犯什么事,你们不知道抓错了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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