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孤单·那么彷徨-时光三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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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羊角水堡

    村落在赣南的一隅,象形,大抵与羊角形似,便命了名,羊角村。

    说是明代的旧格局,已经完全败落。土墙破落了,有些标语仍在,上面写着:“随华主席进行新的伟大长征!”“随”字只有一半,斑驳着,像时间的手在这里抚摸过。

    时间总是多情的,让万物成熟,让世事像灰尘一般飘落,让一条河起伏不平。时间对一个村落来说,是建筑的破败史,是老人的口述史,以及孩子们渐渐远离村庄的历史。

    进村便看到三个孩子,坐在一个高台上。三个女孩,一个女娃两齿刚落,一笑特别好看。还有一个女孩偏胖,一直坐在后面,面孔呆滞,属于反应迟钝的类型。有一个短发女孩负责调皮,她们坐在村庄入口处,像是等着家人从田里回来,又像是在风里说些话来填充童年。

    村庄临一河水,河里有野鸭子三两只,飞起来,钻入对岸的草丛里。流水声便传了过来,那么清澈的水声,总是会让我们想坐下来。

    过一个旧城门,果然遇到两个静坐的老人。两位老人相对而坐,和那道临水的旧城门成黑白照片。同行的张鸿默默坐在石凳上,风吹来,她微笑着看我。用两只手的拇指与食指交叉,摆出一个相机框的样子,示意我不要声张,偷偷地将她与阿婆拍个合影。

    对面的阿伯深眼睛,笑着看我拍照。不发一言。我们几个人就那样坐在古桥下,听了一阵子流水声,大约是想和老人说说话的。可是,说些什么呢?

    年龄?生活的现状?还是孤独感?一切纠缠于内心的情绪,都在他们的脸上。他们在古石桥下闲坐,已经表达了他们的孤独。他们临着河水,既是安静地和夏天相处的方式,也是凭吊自己过往的方式。我们的到来与他们的安静并不融洽。好在,这个古村落并不缺少游客。他们见惯了我们这样的,对村子里的石头和草感兴趣的,趴在地上拍一只惊人大小的爬虫的,又或者,急忙忙地追着一只驴子拍照的。

    城市将我们规训成一个坐井观天的青蛙,来到乡村,我们得到纠正。所以,种种内心里的压抑获得释放。在羊角村,也是如此。我们坐在那古桥下的石凳上,看着桥上的砖石被风雨消磨的痕迹,以及句子模糊的留言,觉得,像是和岁月进行了一场对话。

    河的对岸有竹子,风吹过去,远远地,舞蹈一般。我们别了老人,去看那竹子。

    河水清澈,夏天因为这流水声而凉了下来。夏天怕水,像个孩子。我们也像孩子,在河边拍照片,竹子在后面,镜头放大,要将竹林拍进来,将夏天的某个清凉的细节刻在心里。

    村庄墙上的标语多是经了年月的,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八十年代的。现在的标语也是有的,但在那些斑驳的墙上,显得谐谑,像是在一头驴子上装了电动的喇叭,有喜剧感。

    村庄有骑摩托车的人经过,谁家的孩子够着头出来看,一看不是自己的父亲,大笑着又进了院子。

    村庄大多只剩下老人和孩子。村庄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消化孩子的吵闹和老人的安静呢?

    羊角村的孩子也多是安静的,我们在一个院子里看到一群正在玩耍的孩子,他们来回掷一个用纸团成的球,女孩子力气小,得到男孩子们的嫌弃。

    我拍下了他们玩耍的瞬间,便拍下了一群孩子的孤独。家里的老人在田地里耕作,父亲和母亲大多进了城做工。孩子们的衣服以及所用的文具,大抵是城里的父母亲带回来的,一如城市孩子的用具。乡村文明正是这样被城市文明所侵占,一点一点颓败、稀释,渐渐将传统丢在斑驳的古桥下,丢在老人的咳嗽声,和孤独的背影里。

    有一个老人,在土屋里居住,见到我们,便庄严地背诵着事先预备的话。我们不懂,他一边说,还一边指着门前的联系牌大声说话。方言,如同知了飞上枝头留在树干上的蝉蜕,空了,且丢失了最能表达感情的内核。凭猜测,我们也知道,老人错误地意会了我们,以为是上面派人下来做调查的。他呢,定是吃够了苦,如今得到了一些补助,便不停地说些好话。

    牌子上有具体的人名和电话,这是具体到个体的温暖任务。

    也好,我们看着那土墙上已经零落的阳光,觉得每一片安静背后,都储满了时光的苔藓。

    巷弄里有做作业的孩子,还有洗菜的少女。有一个庭院挂满了孩子们的衣服,运动服以及小号的T恤衫。那些衣服被水洗得发白,在阳光下,像是四个孩子在河边跑累后的样子,又像是下雨天里,被雨淋湿后的孩子拼命拍着院门,而爷爷奶奶熟睡听不到叫声时的孤独。

    那些衣服破旧,和土墙旧院一样,是时光慢慢暗淡时的一声叹息。

    村落里,几乎每一个院子里,都晒着粮食,或者在一个筐子里,或者在片长方形的竹席上。排成长队的鸭子从院子里出来,经过小巷弄,出了古桥,消失。

    这是羊角村的夏天,村口头的三个女孩仍然坐在那里,她们看着远方山坡的绿草发呆,这里远离城市,没有火车以及汽车站。对于远方,她们仿佛只能想到河对岸的竹林,或者自己田地里的几株不按时长大的庄稼。

    我们几个人,轮流和三个女孩合影。她们一直笑着,羞涩,又伴随着被重视的欣喜。

    我们靠着旧城砖,指着身后的云彩说,天空也要拍上,云朵好看。几个人一起回头,看那云朵,几个孩子也是。那一刻,时间突然停滞了。

    有一个孩子突然从高台上跳下来,对着其他两个女孩说,要回家了,奶奶做的食物好了。

    隔着这个村庄的墙与房屋,那个孩子闻到了她奶奶做出的食物的味道。

    一阵风吹过来,半个村庄都沉浸在食物的香味里,我们突然觉得饿了。

    之二 南庐

    茶是那种乡下极为普通的茶了,汤色混浊。一吃,却微有甜意,再品,是山间里泉水的味道,细细地回味,能在这茶水里喝出竹叶飘落雨湿蝉声的清凉。只是这茶叶片是粗糙的,像极了乡下的日常生活。

    乡村的日常生活景象自是粗粝,却有体温。比如在这片黄家大屋里,一进院落,便看到老人在天井的阴凉处乘凉,脸盆架上挂着的毛巾是灰尘的颜色,只有塑料制的椅子的颜色是鲜艳的,在院落里,显得格外世俗。

    相比较时光里遗留下来的这些黧黑的生活方式,当下生活的诸多痕迹(塑料制品、一应的生活用具)都是世俗的。包括我们这些匆忙来到的游客。坐在这个客家人的旧院落里,我有时间的幻觉。总觉得,后院大约会有一场来不及清扫的抒情,然而,走到后院便看到一堆农具。

    农具写着名字,黄姓,墙壁照旧是驳落的,像一首诗的高潮部分,让人总想着靠近。

    这个院落是修整过的。主人家的介绍模糊,方言总是这样,它保留了文化的地域性,却总会让我们这些外来者迷失。

    可以想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院落主人曾经在这里堆放了他们丰富而细腻的生活细节。只是,没有人做记录和整理。等到多年以后,我们到来,却只能凭着时光在墙壁上剥蚀的印迹来猜测。

    照理,每一个写作者都是一个猜测者,对旧时光,对音乐,对陌生的地域,生活中突然失踪的友人。写作,是对时光的重新梳理。现在,我们几个人,坐在一段旧时光里。彼此沉在自己的心事里,长时间沉默。

    蔚文兄看上了院落里一款旧脸盆架,蓝色的漆已经褪了大半,在两进院子里的中间过道里放着,有光线照在它的上面,像是在博物馆里。

    这个叫“南庐”的黄家大屋,位于江西赣州,石城,村镇的名字也都好听。说一次,便记得住。村子叫作大畲,镇的名字叫作琴江镇。

    大屋共有前后五进院落,九十九间半房子。半,一听,便知是旧年月里对数字的敬畏。不敢将事情做得过度了,圆满了,怕惹得神妒恨,于是只能建九十九间半。这些佚失了确切证据的言说我们都喜欢听,这是文学的,模糊的。

    南庐屋是刻在院落牌匾上的字,大约是过于书生气了。当地人读不惯,当地人一直是称作黄家大屋的。这名字易记,有些土腥味,像是当地野生的一味草药一般。

    蔚文兄在院子里拍照,她手摸着一个筷笼子,回眸笑着。那笼子里盛满了筷子,但是,院落里却并没有多少人。那么,客家人将筷笼子放满了筷子,定然有他们特殊的隐喻吧。比如,希望在外的人也能饮食安康;又比如,希望这个院子里能有更多的人出生,这里有的是筷子,有的是食物。

    南庐屋后面依一座山,前面呢,有一座旧庙,有一池月亮开头的人工湖。这样依山傍水,便有了诗意。当年,黄家的祖上将大屋起了“南庐”这个名字,显然是一种避世而自得的陶渊明心态。

    山的名字好有气势,叫作通天寨。是南方丹霞地貌的一个典型旅游地。通天寨的由来未知,那个通往天空的柱子性格别具,和男人的生殖器形似。山体的岩石也有特点,似乌龟的背一般,裂纹均匀。这自然的布局神秘,让人想起当年黄家的先人选择居住地址时的谨慎。

    我们和一个老人聊天。

    问一句,她会答无数句,找陪同的人翻译过来,发现,答与问并无关系。老人安详,喜欢与陌生人坐在一起说话。她孤独,她的孤独让我们想起夜晚,这些旧建筑在月光下来回摇动。窗子里一只猫跑出来,又或者谁家的一句梦话,都会让整栋楼动上一动。

    我们一群人坐在她的面前,说一些与旧式建筑有关的见闻,那老人认真听着。大约听不懂我们的口音。一边听,一边又温和地朝着我们笑。

    天色便暗了起来。

    照相机在光线不足的情景下拍不了,我给老人拍了一张照片。她坐直了,轻声地说了一句话,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端庄地笑着。

    照片有些虚。

    然后出院落去看荷花,就在南庐的院落外面。大面积的莲花正在盛放。莲花是县里面有意种植的,妖娆得很,像是一场音乐很大声的舞会。夏天里,一池莲花的确是一场音乐会。

    果然,有拍婚纱照的人,他们在莲花池边,以南庐屋作为背景。摄影师在那里喊着,亲密一些,再笑一下,再笑一下。

    我们一群人便笑了。

    一辆车路过我们,是山歌。我们几乎同时叫出声来,是的,一个女声,唱得温和而柔软,大概的四句词是这样的:

    有心为哥做双鞋,

    又冇鞋样来剪裁。

    撒把石灰大路上,

    只等阿哥走过来。

    一下子,我们被这四句唱词迷住了。这种慢节奏的爱情故事,像极了那南庐屋上的木雕,只有在那时间非常宽裕的旧年月里,才会有。

    我们的现实呢,是快捷到没有诗意的时光区间。只要用手机拍下这些旧式的房屋,几乎在一分钟内,微博或微信上的朋友便都可以看到了。这种将时间极度挤压的现代技术手段,是对我们日常生活的侵略。我们依赖这些快速抵达目的地的技术的同时,也被这些时光机器绑架。总有一天,我们老了,跟不上时间的奔跑时,我们才会懂得,在一间旧房子里闲坐着,喝一杯浓浓的茶水,摘几个山野的果子,坐在一册旧书前,翻开来,重新打量自己的一生,该是怎么惬意的人生啊。

    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到像南庐屋一样的旧式时光里。又或者,我们的生命需要重新切割一下,我们需要将一些并不急着翻阅的记忆分割开来,分别存放在现在和过去不同的区域里。这样,如果我们有空闲打开记忆,我们还可以安静地走到这些旧院落里吃茶,说话。

    之三 白鹭古村

    几个孩子骑着车子在村子里一个小广场上追逐,云彩慢慢飘着。有一朵云,就挂在马头墙角的屋檐上,远看,似一幅水墨。这安静的背景和活泼的孩子构成了剧场一般的效果,吸引着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观看者。

    村子曲折得很,像一道摆放在时光里的谜语,走进去,转弯又是一条巷弄。

    安静,这个已经存留了数百年的古村落,如今只剩下安静。

    想来,乡村的安静与时间有关系,在乡下,时间的参照物是树影,是季节,是阳光的位置,甚至与耕田的人的饥饿与否相关联。在乡村,只有饭时,或者节日里,才会有热闹看。平时,忙碌的村人去田野里演出,只剩下孩子和老人守着村庄。老人靠着黛色的砖墙,有一句没有一句地聊着张家李家的后生们出息了,而孩子们一味嬉戏,他们正紧张地将童年挥霍掉,来不及和老人或者外人分享他们有限的快乐。

    这是下午的白鹭古村,我们刚刚行走了整个村庄。动人而幽深的巷弄,让我想到了黄山脚下的西递或者宏村。

    这里的建筑样式和徽派的建筑有相似的地方,比如马头墙。不同的是,这里的建筑格局已经有了实用的意识,住户除了风水的需要,一般家庭都会将厕所和厨房设计在主屋的两侧,且用走廊相连,这样,即使是阴雨天气,如厕,或者从大堂里出来去厨房,也不必撑伞。这样的设计,完全是实用的。

    古村的前面是白鹭溪,在旧时,是一条连接江西与浙江、福建的交通要渠,所以,白鹭村的居民也是见多了世面的。这从村子里的建筑上也可以看得出。陪同的当地旅游局的人向我们介绍说,村子里的建筑不仅有江西传统的天井式建筑,以及徽派的马头墙外观,还有浙江民居中的木雕。村子里的洪宇堂的廊门是白鹭古村里保存得最好的木雕范式。

    我们便去看那木雕,路过一个空旷的柴场,堆满了劈好的木柴。想来是村子里谁家过冬时取暖用的。那些木柴整齐地堆在那里,像艺术品。张鸿兄在那里拍照片,忍不住,我也拍了一张,我真想就此躲在这堆柴火后面。幼年时,我就藏在这些柴火堆里,等着小伙伴们来找到我。一眨眼我和那些小伙伴们失散了。

    乡村一直是一堆又一堆柴火,如今,我们坐在这一堆柴火前拍照片,是精神回乡的一次尝试。

    在白鹭古村的一个旧式建筑里,我有些幻觉。我看到那木质的楼梯间摆放着几双刷洗干净的运动鞋,有一双鞋子,大约是太脏了,主人用一张卫生纸粘在了上面。

    这双鞋子将我一下拉回中学时代,那时的我,正自卑,敏感,用白粉笔将洗干净的运动鞋涂白,然后,再用卫生纸粘在上面,以便鞋面干了以后,颜色是统一的。

    女主人从外面回来了,原来是到村子南边的老井那里担水了。两只水桶,一只是油漆桶改制的,油漆桶外面的商标纸还没有撕掉。水清澈极了,我们轮流喝了一口,甜的。

    乡下的一切都是甜的。

    白鹭村的人大多姓钟,据说是钟绍京的后人。钟绍京是兴国人,我知道的,他是钟繇的后人,书法十分了得。那么,这样一个文人的后人,定是有家族训导的。

    果然,这个村落是重教的。白鹭村的族规里重视读书的内容从建村开始,一直持续到民国,具体的规定如下:当时,对考取了小学的人,大祠堂代交学杂费。(也就是说,穷人家的孩子只要爱读书,考上小学,便是义务教育了。)考取了中学的,祠堂每年补助八百斤稻谷。如果考取了大学,祠堂对学生家里每学年补助一千斤稻谷。白鹭古村不仅仅有大祠堂,还有分户的小祠堂,就像现在的县乡村一般。各个级别的祠堂都会有所补助。

    在旧时,教育几乎是一碗乡村子弟呕出的鲜血,“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多疼痛感的词语纷纷来说这样一件事情,除了对文化的敬重,更多的是考取功名后的所得,比刺股之痛要甜美得多,也从容得多。

    时代已经转换许久,在当下,学历仍然左右着乡村孩子的命运。

    古村落里的这些旧式建筑,竟然一下让我想到奔波和命运的累积,想到在时光的深处,总有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让人们变得庸常而世俗。

    出得钟家祠堂,看到一个妇女推着一辆独轮车,车板上放着两袋稻谷或者其他粮食。一个孩子在另外一侧跟着,哼唱着一句歌词。母亲模样的妇女着老色碎花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拖鞋,将车子推得很快。独轮车需要左右掌握方向,不然可能会左右摇摆不停,可是她很轻松地行走。仿佛是一个古人走错了时空,突然穿越而来。

    旧村落里的人果然也使用这旧式的交通工具。陪同的人解释说,独轮车在江西的旧式乡村,仍然还常用。像白鹭村这样的村子,各个巷弄很深很远,汽车开不进去,摩托车呢,也带不出来。所以,只能用这种旧式的交通工具,才能将家里的肥拉到田野,又将庄稼拉回到家里。

    乡村,说到底,只是田野的一个被窝,最终,它是要到田野里去的。

    我们最终过了村子里的几个祠堂,站到了村子的高处:一个戏台。远望处是稻田,盛夏的稻田里有蛙声,有蝉的叫声。也有稻草人的叫声。

    我坚持地认为我看到稻草人了,稻草人在稻田里和鸟儿交谈,和几个孩子交谈,稻草人是心理医生,治愈了这个古村落里的人的孤独感。

    站在那个戏台上,我看着村后山上的竹林,以及村前的稻田,突然听到一声弦音。水流声里,码头上的船只停下来了,煮好的热鸡蛋的味道,以及马蹄声里叫着母亲名字的幼童声音。

    如今,这个乡村败落了,码头没有了。只有那稻田里的稻草人还随着风摇摆着,像是被时光遗弃在此处的一个戏子,只是,她丢了自己的衣裳。

    在江西的这群旧村落里,我一直想捡到一把旧铜锁,或者其他信物。这是我们可以打开自己的前世的钥匙。然而,我一直没有寻到。

    看来,我还要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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