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西沙返回,夜深侧卧时总觉得床是摇动的。
不仅如此,还总能听到风声。那是南海的风,在鸟的翅膀上,或在云朵里,从海上来,又融入无尽的波浪里,轻易便吹乱我日常的磁场。
直到我坐起来,看到窗外的椰子树影,有了日常生活的参照,才知道,我们已经回到了陆地上。这是海口的早晨,树上有鸟,后院有孩子们在追逐。这一切声音和光影,都是触手可及的生活片断。
大海完全打破了日常生活,因为地域的奇特,它远离日常生活的体验。大海将每一个时间相对应的节奏都打乱了。在海上,阅读被风吹乱,手机的信号被风吹乱,就连谈话的姿势,也被风吹乱。
是海风屏蔽了这一切。
风在平原上,只吹动风雨。风不能改变村庄的路径,也不会改变报纸出版的日期,风几乎和草一样,是抒情句子里的副词。而在大海上,风将波浪一帧一帧地摊开来,将海水染成天空的颜色,将船左右拨动,将船上的我们固定在某个姿势上。
在旧时,尚未有机械动力时,打鱼的船只,只能看风向,才能出海。那些出行的一点点试探风向,试探大海的远近、深浅,以及鱼类在海域里的居住地。那么,风,是出行的第一件事。风吹波纹的形状便有了不同的意味;风在海鸥的翅膀上停着,海鸥飞翔的姿势与风有关,也与渔民们远行的速度有关;关于风的记录,是渔民们口口相传的生存手册。一个渔民,如果出海不懂得看风向,生命都可能有危险。
在久远的年代里,南海打鱼的渔民们流传下来无数个版本的“更路簿”。这是渔民用生命体验积累的海图,是对风的认知过程,对茫茫大海远近和方向的参照。
然而,这一切,都是南海的风发出的信息。
在陆地,风无色无味。然而,在海上,风吹来大海的味道。这些味道对于普通的游客来说,单一,固体般缺少变化。而对于长年在海上漂着的渔民来说,风的味道像万物的色彩一样,既充满了变化,又相互溶解。
在海上,风也是食物的一种。
鱼群相互追逐时的气息,被风捕捉到,带给渔民。渔民便会根据风的方向,觅到鱼群正在游走的方向。
一个合格的渔民,站在渔船上,只凭着鼻子就能闻出海水里有没有鱼;只凭着耳朵,就能听出前方数百米内有没有鱼群;只凭着眼睛,就能看到,什么样的波纹下有可能藏着大鱼。
然而,在夜里呢,没有光,眼睛被夜色蒙上。只剩下风。
有风,渔民们便觉得有磁场,有电波,有消息。夜晚的时候,风是大海的语言。渔民听着风声,掌舵向着完全没有方向的大海深处行进。无法想象一个渔民的感官和感觉系统的发达。他们用近乎文学的描述能力来接近风,猜测风,甚至向从未到深海去过的后生们讲述风。
他们的语言是什么样的呢?是有色泽的,可以触摸的,还是和鱼的种类相关的呢。
风在日常生活里,总有着道德的框架,世风,作风,被形容词的外衣套着的“风”承担了并不属于它的道德指针。而只有在海上,风才成为主语,它主动将海水一段一段地打开给我们看,将阳光藏在夜晚,将船只推向晕眩而又诱惑的岛屿上。
在海口五公祠后面的流芳路上遇到的风,与在去西沙的一艘船上遇到的风肯定不同,而船上遇到的风,又和在赵述岛上遇到的风不同。
风和风是不同的,躺在船舱里,当船只左右摇动,我身体的磁场瞬间崩塌时,我忽然想到,这南海的风,是一个陌生世界的律令,它规定我们只能保持某种特定的姿势,比如仰卧在床铺上,不然,它就用左右摇摆的方式,让我们身体不适,直至呕吐。
南海的风,那是一段态度明确的风啊。
二 船票
船票正面:
编号:0028448
船艘名称:琼沙轮
姓名:赵瑜
舱位:109-2
乘船时间:2013.2.27,18时
单位:作协
船票反面:
琼沙轮旅客乘船须知
一、本票是乘坐琼沙轮的凭证,乘客本人凭有效证件和船票登船;船票售出后概不退换,过期作废。
二、乘客应在规定开船时间前60分钟抵达码头验票登船。每人携带行李不得超过20千克,长、宽、高相加不得超过160厘米。
三、乘客应遵守安全生产以及环境保护的相关法律法规。
四、请关注相关安全提示,自觉服从琼沙轮工作人员的管理。
从三沙回来以后,我随手将这张船票的票根夹入手边的一本《沈从文全集》里。
这是我旧有的习惯,将火车票、登机牌,甚至是剧场的票根当作书签,直接夹入正看的某本书里。过了些时日,再遇到,便会想起那被记忆已经折叠收起的一段往事。
这些票根上准确的日期,像一本相册一般,只要翻到它,便会进入一个思维的回放镜里,天空的颜色如何,鸟叫声如何,相随的人的笑容以及说过的话,都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
我有时候会因为这些书里夹着的票根,而刻意地去整理书架。随手翻开一本茨维塔耶娃的书信集,就会发现一张去湘西凤凰的火车票,时间为2006年9月,那是我第三次去凤凰。下了很大的决心,要去那里买一套临水而居的房子。仿佛只有那样,才会离沈从文更近。
总之,那张火车票上有火车在夜晚穿过火车隧道的声音。我听到了火车卧铺上夜晚时分在电话里私语的缠绵。火车不停地穿过山洞,信号时好时坏,我也给某个人打电话,一件事情分成三段才能完成。
也会在某本小说集里发现一张电影票,多是在海口银龙电影院看的。有一张电影票上的时间竟然是情人节,电影的名字是《将爱情进行到底》。与谁一起看的呢?完全印象不深了。坐在那里又想了一会儿,总觉得应该记得起,可是记忆阻塞某个天气潮湿的傍晚,门窗紧闭,雨声渐远。
记忆有时确如纸片上的电话号码,需要好好保存,如果放在衣裤的兜里,不小心被洗衣机洗了,那么,只能模糊成一团纸浆。
比如,在我常常用来记事的笔记本里,会夹着各种各样的纸条,有的是电话号码,有的是未完成的事情的提醒。有一张纸条上,竟然写着:“明天中午时分给张小姐打电话,告诉她裤子短了。”张小姐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却也记不仔细。
将三沙的这张船票夹在哪一本书里呢,颇费了我一番周折。
书架上我常翻的书有这样的几本,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还有一本北岛的散文集。鲁迅先生的《两地书》里本来已经夹了不少纸片了,翻来一看,全是登机卡。最后决定放在《沈从文全集》里。
这是《沈从文全集》的第十八卷,前面的十七卷均是他的作品和评论,自第十八卷开始,至二十七卷结束,十卷本的书信。我最近一直在捧读书信,所以,放在这本书里的好处是,随时都能翻到这张船票。
这是去程的船票,很有保存价值。我吃了晕船药,在船的甲板上拍了不少照片,逆着光拍南海岸边的建筑,有一种挖掘地下宝藏的喜悦,因为平时肉眼绝不会逆着阳光观看景致,而用相机拍下来以后,回到船舱里,放大了看图片,觉得凭空获得了自然景观的一种赠阅服务一般。
本来我是要住在上铺的,奈何头晕得厉害,就和严敬换了铺,睡在了下铺。
在下铺的好处是,离大海最近,平稳一些,安静了听,能听到大海在船外面的声音。这些声音如今就铺满在这张船票上,淡蓝色的船票,闻一下,就闻到了那天的海风的味道。
四人一个舱位。对面的两个人一言不发,于是各自玩各自的手机。
返程时也是同样的舱位和铺位,据说是怕有人丢失了东西。若是下船时忘记了带某件物品,返程时到船舱里查看,完整无缺地仍在。因为船在西沙靠岸后,并不立即开走的。只停一个晚上。所以,上岛来采风的也好,旅游参观的也好,又或者科普考察的也好,都只能停两个白天,一个晚上。
返程时多数都变得兴奋了,我依然担心晕船。将自己叠得整齐,放在床铺上养神。
对于我来说,船无疑是最为陌生的交通工具,自小在北方平原上长大,最缺的是水。二十岁之前,从未见过船只。总觉得“船”这个字眼来自古诗词,现代的交通工具不都是火车飞机了吗?
直到2006年到海南,才第一次坐上轮船。
坐了船,才知道,人的磁场原来如此容易被破坏掉。在轮船上的我完全是陌生的我。
在轮船上的我所能想到的人和事物,与在陆地上的我完全不同。在轮船上,我能想到的是安静的人和事物,总希望自己能被那些安静的提示带走,逃避掉这种漂泊感。而在陆地上,则会从容很多。
船票是一个信物,王家卫电影里,有一句这样的台词,曾经颇能打动一些痴男怨女: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我呢,将这一张船票夹在一本书里,希望,多年以后,有位相好的女人,借我的书时,能看到它,向我细细打探这一次去三沙的情形。那样的场景,只是想想,便觉得生动。
附记:
将这张船票夹在了《沈从文全集》第十八卷的第213页。正好是沈从文写给胡适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沈从文对胡适说,听说你刚从上海来北京,这边的《文艺》杂志编辑部请客,想为徐志摩去世三周年做一个纪念集,想你来聚一下,参加活动的人有朱自清、俞平伯、闻一多、郑振铎、周作人、余上沅、李健吾等。怕胡适惧喝酒不能来,在信里,沈从文还专门交代了一句“若怕吃酒,戴戒子来就不至于喝醉了”。这是一个有关胡适的笑话,因为怕胡适出去吃饭时被灌醉,胡适的老婆专门为胡适刻过一个“戒酒”字样的戒指,作为胡适不喝酒的挡箭牌。
信读来有趣。
三 永兴岛的夜
永兴岛的夜色在风里,风一吹,夜色便成了音乐。白天的那些阳光像鸟儿,飞远了。
永兴岛的夜没有音乐。小超市倒是有一个的,多是简单食品物品的销售。理发店也有的,一个在军营里,一个在渔民村里。可是,这里没有那种广场音乐,连城市里常见的广告牌也没有。
这里是世外的,你只要在永兴岛上来回走动,你就会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让人珍惜的。
淡水每一滴都是从海南岛运过来的,岛上的水只能洗衣服或者冲凉。冲凉,需要我们补充一下的,到了三沙宾馆,这里永远都只有凉水。因为这里的温度长年都是在二十摄氏度以上的。
宾馆好玩得很,我们入住的时候,房间尚未打扫干净,于是我们将相机等一应物品全都放在桌子上,便出了门闲逛。等到晚饭后回到房间,才发现,房门大开着。
三沙市尚未做旅游开发,所有来岛上的人都是专门的机构接待,所以,宾馆房门大开着,也不会有任何担心。
我们一行八人,在夜色里散了一会儿步,海南路只有两百米,北京路大概是岛上最长的一条路了吧,也不过八百米。
有一个烧烤摊,白天的时候已经拍了照片,广告词写得非常极致:中国最南端的休闲驿站。至少在当下,它当得起“最南端”这个称谓。
永兴岛上所有的一切都当得起这个称谓,理发店是,小超市是,宾馆是,餐厅是,路边的树是,电信营业厅是。
也包括我们这一群人,是走到了中国最南端的城市的游客。
这里的淡水少,所以,喝水时老想着船只在海上漂浮动荡的影子,便自觉地少喝些水。食物也是,没有养鸡场,鸡蛋菜蔬都是补给船拉过来的,所以在餐厅吃饭时自觉地也少打些,省得浪费。
这里只有夜晚的风是无限量供应的,免费,且舒适。
抬头看天,能看到一片一片的云彩在浮动,如果不在路灯下面,能看到天是蓝的。
即使是夜晚了,天空的蓝依然能被辨识,这里没有任何污染,所以,空气像被擦拭了多遍的玻璃一般,晶莹剔透。
烧烤摊边坐着另外一拨和我们一样的客人,小声说话,时而发笑。总觉得在这样的夜色里,喝些啤酒说些醉话才好。
小石斑鱼三元一只,鱿鱼丝也便宜得很。
坐在那里,我们说起上午时分各自的心得。梅处和我一样,在石头岛捡拾了一块石头,严敬永远是听众,同行的美女张毅静是大家调侃或献殷勤的对象。
下午时,我们坐船去另外的小岛上,小船在浪涛中的起伏给了我们很多灵感,如诗句一般,但也只是一个短期的存折,只能在海上使用,仿佛一回到永兴岛,那些有关起伏的句子都藏起来了。
比如我们在喝啤酒的时候,再说起船夫开船的姿势,以及海水从远方赶过来,到底想要告诉我们一些什么时,我们都想不起在海上时的心境。
丢了。大海就在三百米外睡着,我们却把它丢了。
在这样的夜色里,我们吃着大海里的鱼,说着与大海有关的话,然而,却时时又把大海给忘记了。
我突然想念有一年在大山里行走的自己,路不平,我走不到目的地,租用了一辆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车子上下的颠簸,和在大海上行走时一样。这样的经历总能刻在记忆里,多年以后仍然想起,在山里行走时的陌生感。尽管具体的细节已经碎了,模糊成粥状,但是,在永兴岛上,我又一次想到,一个人向不同的地方去行走,奔波生计也好,观景清心也罢,其实都是找寻自己的过程。
自己和我有时候是同一个人,有时候,我看到的自己是过往的自己,而未知的自己却在遥远的夜色里。
我们在夜色里发微博,用比喻句说海水的清澈,写下来,便觉得那清澈被减少了。找不到最为清澈的词语来描述。
永兴岛的风也是如此,温度刚刚好的风是清澈的,动听的,有香味的。鱼吃完了,酒也喝完了,我们讨论幸福,下午时分,我们几个人在椰子树下的吊床上躺了一会儿,云彩飘过来飘过去的。恍然间,我觉得突然丢了时间。直到手机响起。
这是距离海南岛很远的一个岛,如果没有电,没有网络,连电子用品也没有,一群人生活在这里,自己创造语言,制定规则,那么,会不会过了一百年,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驾着船到别的岛上去看,遇到的人也是如此,不知自己的年龄,自然也就无所谓生和死。活着就是自然的,从未有任何惧怕,岂不就是最为幸福的状态。
我的话说完,他们便笑了。在这样的夜色里,我们的确没有留意到时间。看看星星,星星稀疏了,月亮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总觉得她要偷听我们聊天似的。
有一阵子,大家都沉默着。莫晓鸣接电话去了。几个人吃着东西发呆。我呢,思维总还在那些小波浪上,没有方向和磁场。这种轻飘又陌生的感觉像极了一首诗。我呢,就陷入在这首诗里,久久不能出来。那些句子活泼得很,跳跃着,多数都逃走了,还留在印象里的,是这样的感觉:
夜色是光滑的,几案上的香燃烧成蝴蝶
我跌倒在一段音乐里
撕下衣衫,记下美妙的乐谱
石头四块垒成历史
鸟叫声十三片堆在窗外
我在舞台上叫谁的名字
谁就会获得一阵风
是风,吹乱了一泓波浪
宋朝的酒壶里浸泡着我的童年
平原上的唱词如此庸常
墨鱼是一段气味的总和
海水谋杀所有颜色
我在夜色里遇到我
又丢下我
四 渔民
我深信,在久远的以前,赵述岛是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
现在,这个岛上居住的多是渔民。我们在村子里的树下看到他们,他们在吊床上睡着,草帽遮住了脸,脚趾上的沙砾已经干了。风吹乱树影,在他们的身上婆娑着,实在像住在尘世之外的神仙一般,舒适安逸。
树下还散坐着三两个村妇,她们一律是被阳光晒得健康的黑色。
岛上的房子也一应是木质结构的简易房子,问他们,才知,只要是台风来了,他们都要离开赵述岛而回永兴岛的,又或者直接回到海南的文昌或者琼海。“海南的”,这是他们对地域的区分。正如一个大陆人刚抵达海南岛时,岛上的人会问一句:“你们是大陆来的吧?”在赵述岛或者永兴岛,这些渔民也会问一句,你们是海南来的吧。仿佛,这里已经是另外的国家。
这些临时居住的地方因为长年温度适中,所以,无需过多的复杂的衣物。去任何一家参观,主人呢,都热情地迎往,甚至热情地要取淡水来招待。
赵述岛的“小”,像大海里的一块小波纹。如果坐快艇,从永兴岛出发,要半个小时可达。如果是逆风行船,小船在大海的浪涛里会上下波动,有说不出的快感,让人轻易地便想到暗夜里的一场性事,又或者得了喜悦的消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分享。总之,在大海上行走,每一步都是一种意外的感受。
赵述岛的居民每一户人家的门前都会挂着成排的鱼干,多数是墨鱼或者八角鱼。鱼晒干了,张着翅膀,显得很大。问他们价格,一听,果然要便宜许多。不用说,比起永兴岛来,这又是中国最南端的海鲜了。
我们在任何一家门前说话,邻居们都会听了话前来。
他们久久不见有大陆的人来,有着浓郁的说话热情。让坐,烧水,忙得不亦乐乎。
村子里有人养鸭子,在小路上排成了队,惹得我们惊讶。只是几只鸭子而已,却已经将我们带回到了日常生活的状态里。这个岛上哪怕是人居住和饮食,也都多依靠补给船定期从海南岛上拉来,更不用说养几只鸭子的繁琐。
在一户人家里坐下后,惊喜地发现,他们家里有几个茶桌,上面放了麻将。不用说,是渔民们干完工以后,在这里消遣娱乐的。
在这样的一个神仙般缥缈的小岛上,时间几乎都是停止的。饿了,取海水煮鱼便可以有力气,困了,在树下面便可以入睡。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的温度都在十八摄氏度至三十摄氏度之间。除了遥远、梦幻之外,我无法形容在这个岛上居住的心境。
自然,我说的是我们这些游客的心境,和渔民们完全不同,渔民们只是为了生计。在这里捕鱼,晒干了,等着收购的船只前来收货。
我们正说话间,有小船来村子里送补给物。村子里的一些男女都来到海边,卫生纸、啤酒、方便面、饼干、面包以及用麻袋装的其他生活用品。
在海边的浅水区里有一筐筐的海螺,一问,才知是红口螺,便对主妇说,先煮一筐来。一筐海螺有二十余斤,我们七八个人,刚刚好的分量。
用海水煮的红口螺味道鲜美之至,用手揪出红口螺的尾部,一扯,便扯出了螺肉。那肉质入口的时候是脆的,像淡水螺一样,里面的肉质是光滑的,像虾段一样。就这样坐在一个渔村里吃海螺,味道是一回事,风雅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一些人,一边吃螺,一边说起过往。
过往吃螺多是在酒桌上,也有的在渔船上,又或者在海鲜市场边上的排档里。而今天,我们就着整个太平洋,就着赵述岛的海风,就着三朵云彩和四五个故事,就显得格外有了情致。吃完后,用纸擦手。将用过的纸都各自装好,不仅仅要带离这个小岛,还要带到永兴岛上。
吃完了,我们去参观渔民们的家,每家的房间屋后都放置着两个超大号的塑料水桶,一桶是食用的淡水,一桶呢,应该是海水。
淡水的滋味并不纯正,我们都试着喝了一口。听说,拉淡水的船只,在返程的时候,都要再装入等量的海水,以使得船只航行平稳。那么,长此以往,海水便留在了水舱里,使得淡水也总带一点点海水的滋味。
而那些渔民们,显然不在意这细小的变化。对于这些天天和大海打交道的人来说。世间只有一种滋味,那便是鱼的味道,至于水,相信,他们每一个人都喝过海水。
也只有喝过海水的人,才有资格在纸上谈论大海吧。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在船上躺着时的所思所想。我一直想着那些渔民,他们,在面对惊涛骇浪时应该如何逃生,在面对体积庞大的鱼类时又如何抓捕……他们的故事最为激烈的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阳光下的墨鱼干一排一排地悬挂着,陌生。我凑近了,闻到一些从未闻到过的腥味。这些味道在日常生活中几乎从未遇到,像是在阅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语言极为新鲜的诗人。
渔民们看我这么着迷地闻这些墨鱼干的味道,在旁边笑,说,这些鱼都是太阳光下曝晒干的,一直保持着它们活着时候的清香味道。
“清香”,这是渔民们对于鱼的解释,我相信,这也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解释。
五 大海
大海的组成部分是可疑的。我们自幼年起所念诵的那些诗句,比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或者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等,哪一句念来不都是在淡水里活着,是甜的。而大海却是咸的。
大海接纳了湖泊与江河,包容雨雪和鱼类,承载船只与风。大海由这些部分组成,却又背叛了这些部分。
想象不出,一条淡水里的鱼,随着流水,漂到海洋里,那么,它便是被故事欺骗了的鱼儿。它不得不逃离海洋,逆着水流的方向向上回溯。它后来被海洋的波涛卷走,成为其他海洋生物的食物。又或者,一些鱼类,天生敏感,在入海的第一瞬间便被海水的滋味叫醒,它们奋不顾身地往故乡的方向游弋。终于有一条成功了,它逃离了海水,逆着河流,每遇到不知情的鱼类,就会大声告知它们海水的滋味。
由此,鱼群们纷纷丢下对大海的幻想,逆水而返。想来,在河流里,我们常常看到的那些逆水的鱼,多是符合如此的推论。
大海与大海不同。
在三亚湾见到的海是孩子气的,游客们占据了沙滩上的每一个空间。大海把游客的游泳圈吞进去又吐出来,淘气。
而在澄迈玉包港所见到的大海是有生理周期的,有着浓烈的腥臭味。这是渔村或渔港的味道,晒在平地上的那些鱼干散发出来的气味,足以让我呕吐。可是,对于当地的渔民来说,这种气味是香的,和月亮一样,和啤酒一样。同样的大海,对不同的人也是不同的,除了气味,还有意味。那些渔民所理解的海,和我们这些风花雪月的人通过唐诗宋词所理解的海,有着截然不同的况味。
在平原地带生长的孩子,总觉得大海是虚幻的。如今,当我有机会真正地面对大海,我才知道,大海是一本词典,形容词很多,且指向模糊。
相比较,我更喜欢西沙永兴岛四周的海水。清澈,并且清澈。
在海口至湛江海安码头的琼州海峡看到的大海是混浊的,世间的事情,一旦被生活沾染,便必然承担更多的污浊,如同道德,不能撕开那些光鲜的衣服,撕开来,便只能剩下世间的挤压与卑劣。
海水也是,只能在人迹少至的地方,才能成为海本身。
西沙的海水如果放在大海的词典里,应该是名词的部分。名词多是本真的,是具有原始意味的比喻本体。在西沙,每一片海都是大海本身,安静,和天空相接连的部分,大海成为天空。
在大海的空间意味里,天空不过是海水衍生出来的一面镜子,只供阳光出来的时候,大海梳洗自赏用的。
大海用自己无边而密集的波浪制造了独有的时间和空间。在时间古老的旧年月里,人漂浮在海上,天空的颜色与大海的颜色一样,阳光和月亮有时候被海水吞没,那么,时间成为模糊的节奏。如果在大海上漂浮,身体里的磁场被海风吹散。时间便没有了。黑夜和白天一开始是分明的,然而,渐渐地,当黑夜和白天的更替变多,内心里不再记得最开始的那天。那么,黑夜和白天的更替便像是停滞了一样。两天和五天成为没有意义的计量单位。
身体里的那种感受一旦失去了对时间的依赖,那么,我们和神仙便没有了差异。
我们这一群人在海上行走的时候,总有一种对时间的恐惧。生怕我们被时间丢弃了。我和大家开玩笑,会不会我们几个人,坐船到哪个岛上去住了一晚,然后,坐船回来,发现永兴岛上的人都已经变老了数十岁。
这自然是对大海的一种修辞。
在我的日常理解里,大海每天将阳光放在心里,将天空的云朵放在心里,它熟读了天空的变化以及昼夜的更替。所以,大海本身便是时间的容器。
那么,当我们这些在岸上生活得久了的人,一漂浮起来,总觉得,时间被偷走了。这也是本体的反应。
在西沙,会凭空多些云游四海的理想。也只有在这里,才知道大海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同样,也只有往更远的地方去行走,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世事如果拥挤在内心里,找不到释放的办法,终于让我们变得窄狭而自闭,可如果将自己的内心打开,会发现,我们的内心不但可以盛下过往,还可以盛下未知的将来。在大海边上,一阵风打开我,海水的蓝打开我,天空的颜色打开我,树叶投在地面的光影打开我,散落在大海表面的波纹打开我。
西沙的海水,静到能放下人全部的心事,清澈到能照出人前世的模样。
我将我前些年所有的伤怀都放到了这片海里,看到那些情感沉入大海,成为清静澄明的一小段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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