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三 思想史

    公交车是城市里最为直接的生活剧场。车窗是频繁调换的电视屏幕，司机是那个态度傲慢却不容易被换掉的主持人，座位上和走道站满了没有台词的本色演员。舞台上间或演出淫荡、温情、偷盗、骂娘的奇特情节。

    通常，我是从熟悉一辆公交车开始熟悉一个城市的。

    每每在公交车上东张西望或者沉默静坐，我都会脱离平常的自己。那是被一些陌生的意象所吸引的结果。我喜欢在公交车上寻找停泊在别人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或傲慢，或谦卑，或孤单，或奔波，或快乐，或伤感。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的公交车上，我听到有人叫我，我连忙站起来答应。惹得我身边的人都莫名地看着我，然后笑出了声。这当然是我的出神。周围的人各自静坐着，没有一个人叫我，是我身体里有另外一个自己叫喊了吗？

    我不止一次地在公交车上出神。我在公交车上丢过手机，忘记过数把雨伞、杂志、手提包，忘记了自己要抵达的车站。这些经历和结果多由出神所致。

    我在公交车上极少看书报、接电话。我喜欢细细地看前后左右的人，我会认真听一个孩子的哭声最后变成高音，我会给孕妇让座，会指点一个外地人下车以后的乘车路线，会对一个经常在公交车上遇到却并不知道名字的人微笑。

    在公交车上，我最喜欢听学生和女人说话。

    那些放学了的中学生讲述的都是明清笔记小说风格的故事，他们的老师站在讲台上不是在讲课，而是给他们表演幽默的节目。譬如他们嫌弃老师的鼻音太重了，手指头是兰花指，粉笔老是拿不住，还有上衣太小了，老是露肚脐眼。孩子们的对话让我觉得荒唐又吃惊，当时我正在一所大学里代课，虽然课时不多，但也总会往黑板上写字。我一下子就想到自己，会不会也有兰花指，会不会在写字的时候上衣一直往上飞翔，露出学生们在宿舍里谈论的笑话内容。

    女人们的谈话则趋向于《金瓶梅》风格。胸罩的价格，夜晚睡眠不好的原因，邻居家的动静很大，好色同事的一些暧昧细节，奶粉涨价导致自己必须多吃一些好东西给孩子提供奶水，所以身体就胖了，等等。有的女人说话很慢，不轻易谈论私人的生活，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下汽车家具或者前几天和一个香港来的女人喝茶的情景。有的女人则很恶俗，批评楼上邻居，每天十二点钟孩子都哭个不停，一定是因为两个做那种事把孩子弄醒了。有时候，她们说话间还会相互讽刺，然后哈哈大笑，她们占据着车厢里大把的座椅，有老年人过来也不让座，把公交车完全当成了咖啡厅。

    我如果正好站在她们身边，便会死死地盯住一个女人看，把她看羞了去，让她沉默为止。

    也有时候会被她们所讲的细节提醒，陷入自己的过往。

    我的过往多是一个人的城市生活，身体里布满了孤单。我觉得，我的孤单多是因为我的路线固定，去卫生间，去办公室，去菜市场，去一个烩面馆，去一家书店，去同事李明天的住处，去一家音像店，去一个小公园。我的许多个日子都被这些地点一一肢解。

    有时候，天下了雨，我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就会觉得非常悲伤，那么狭窄的行走空间怎么能容得下我的思想呢。我在那样逼仄而单调的空间里慢慢失去冲撞的勇气，慢慢驯服和妥协。就像一只在温水里游泳的青蛙，看不到外面的火焰，等到水温逐渐升高，我已经没有力气逃出水缸。

    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被那拥挤而狭隘的生存空间窒息而死的。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和夜晚斗争，我写诗，看黄色影碟，在深夜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有时候也会冲动地给某个女人打电话，说起下半身的欲望。

    我经常在公交车上疏远了自己。仿佛十分钟以前的那个自己已经陌生，仿佛公交车上的那些座位变成了电影院里的席位，我坐在那里，等着自己走上记忆的舞台。又仿佛那公交车一站站地行走，不是通向具体的家或者单位，而是向我的过去回溯，向灵魂深处泅渡。

    我沉溺在公交车那种纷纭复杂的环境里，由清晰到模糊，又由模糊到清晰。

    有时候，我正在对某一个事情不知所措，可是，从公交车上下来以后，我忽然就清楚了接下来该如何去做。

    我真的对公交车有依赖。

    有许多次，我经常因为看到坐公交车买菜的老人才突然决定自己要吃什么菜蔬。我还在公交车上听到一个孩子的小名，而想好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女人收到短信后幸福的样子而想起来应该给我喜欢的女人发个短信息。我在公交车上看到一个胡子很长的人想到自己的胡子也该刮了。

    我把公交车当成了我的日常手册，我在一次又一次疲倦不堪的拥挤中发现了自己的勇敢或者孱弱，智慧或者懒惰。

    我经常坐的2路车是一班绕城的公交，路线出奇的曲折。小偷扎堆在这趟车上作案。

    我有一次看到一个外地人在公交车上号啕大哭，他的五千元现金被小偷偷了，那是他给母亲做手术的钱。

    他是一个长相结实的中年男人，哭得很真实。

    在他之前，我从没有在公众场合见过一个男人那么真实地哭泣，眼泪是分段落地流出来，鼻涕被他吸进去之后马上就又流了出来。他顾不上这些表面的尴尬了，他有的只是揪心的疼痛。公交车停在了半路上，有人打了110报警。

    我带头给他捐了十元钱，全车有不少人给他钱，他一边谢我们，一边号啕大哭。

    全车人都被他的哭声打动，整整一天的时间，我的心情都没有转变过来。

    那一天，我给办公室的同事，楼下的银行的朋友，一起喝酒的其他朋友一一地描述那个男人的哭泣。

    我不知道我的语言是不是很绘声绘色，总之，那些人都没有被我的描述打动，一声不吭。

    有一个朋友怀疑地问了我一句，不会是专门表演的江湖骗子吧。

    他的话让我的心咯噔一下。但我马上就否定了他。

    我说，江湖骗子的哭也很像的，但是，鼻涕不会那么流出来。很明显，那是悲痛欲绝所致。我仿佛生怕自己遇到了骗子一样，拼命地搜集自己对那个哭泣的中年男人的印象。

    衣服，说话的口音，眉头，说话时嘴唇的颤抖。虚假的表演和生活的真实永远是有区别的，表演的动人更多的是借助曲折的情节和很漫长的铺垫。可是，这个男人压根就没有说任何关于母亲的病，他只是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哭，用眼泪复眼泪，用疼痛复疼痛的方式来表达自己。

    果然，第二天，报纸报道他的事情，经过公交反扒民警的两天努力，该中年男子的五千元现金找到了，而且警察又捐了数千元钱为他的母亲做手术。

    这是我见过的最圆满的一次侦破。

    我的手机在不久后的一天也被偷走了。同样是在2路车上。刚入冬，公交车上的人很挤。

    有一个女人拼命地向我身边靠拢，我躲闪开一个缝隙让她过去。可是，她像是贪图我身体的温暖一样，贴在我身边就不动了。

    于是，每有一个人从她身边向后面挤，她就会下意识地往我身体上靠一下，让那人过去。

    车堵在一个单行的小路上，走不了了。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结果，当我摸我的手机的时候，发现，手机没有了。

    我连忙摸上衣兜，也没有。刚才那个拼命挤我的女人不见了。我大声对司机说，有小偷。司机，有小偷。

    我把司机当成了警察。

    司机把车门关上，因为车一直堵着，虽然没有到站牌，有些人等不及了，要求司机开门，人家要步行回家。

    好多人小声地议论，也有男人大声地说，晚了，肯定下车了。

    我身边的一个女人问我，哪一站上来的。

    我说，才上来两站不到，前面只停了一站，那一站只下了一个人。我身边挤我的那个女人那一站好像还没有下。

    司机拨打了110，然后紧闭了车门。警察来了以后，听完我的叙述，问我，你判断小偷没有下车。

    我点点头，应该没有下车。

    警察就用他的手机拨打我的手机号码，竟然通了，他有些兴奋，让我听，然后又趴到我身上到处听一下，他怕我装在别的兜里，一时间忘记了。

    结果，手机是通了，但车厢里有些杂，也有其他人正在接电话，听不到我的手机声音。

    最无奈的是，我的手机放在了震动上，没有声音的。

    警察从前走到后，然后又回来，对我表示无奈。这个时候，路已经疏通了，因为警察没有找到小偷，司机不敢开车。在经过一阵谴责和替我担心之后，车上的人开始不耐烦了。一开始同情我的那位阿姨大概要去医院给病号送饭吃，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她有些急。

    还有一个接孩子的老人也大声地埋怨我。我不理会他们，说，你们都等一下，我觉得小偷就是没有下车呢，因为，他连手机都没有来得及关掉。

    我的话有道理。小偷偷完手机以后，一般是要关机把手机卡扔掉的。

    可是，一时间又找不到，一车的人又不能下，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正在僵持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的手机响了，是震动。一车人把目光都集中在了他那里，因为，警察正好又拨打了电话。结果，他大方地接通了手机，说，正在车上呢，你们先吃吧。不知道要多久，堵车了。不是堵车，是正好有人手机丢了，一车的人现在走不了。不说了，不说了，你们先吃吧。

    他挂断电话以后，又有几个人的电话响了，都是催着吃饭的。说讽刺话的人多了起来。只一会儿，我就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了施害者了。警察说，没有办法。

    我只好和警察一起下车，让公交车走了。

    在此之前，从没有想到过，一个受害者，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就成了施害者呢。是公交车这个拥挤的哲学外围成就了这样的主题。

    公交车总会给我一些超出生活表象的结论让我思考。

    比如假象。

    我刚到这个城市生活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的。

    我基本上都是听从别人的建议，主动地、积极地、节约地、善良地、鄙薄地生活着。

    只有一次，我出离平常的状态，对着公交车司机大声呼叫。

    是夏天，车上的人很多。我被人挤到了一个角落里，紧挨着一个大肚子的女人，注释一下，她不是孕妇。有两个人从远处跑过来，全车的人都看到了，透过后视镜，司机也应该看到了。可是他并不停下来，而是加大了油门，车像愤怒的公牛一样奔跑起来，把两个年轻人甩在了后面。车上的人很挤，但是再上两个人还是可以的。我大声地叫喊，说，司机，你这么不讲道德，人家都追上来了。

    我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一个中年女人说，现在不是不允许拒载客人了吗？

    可是，那个司机却不冷不热地说：“那两个人是小偷，经常扮作赶公交车的样子，上车来就直喘气，然后脱衣服什么的，顺便就开始掏钱包了。”

    一下子，全车的人都不再报怨司机野蛮了。

    在那个年代，小偷几乎都寄生在公交车上，司机非常熟悉他们。因此，有司机拒绝小偷上车，我们觉得非常幸运。

    那个司机帮助我们认识了生活中的这个假象，原来，大夏天里，奔跑着追赶公交车的人，并不全是有急事的人，也有可能是小偷。

    关于小偷，我还有一次近乎传奇的经历。

    一个坐在我旁边的人竟然是个小偷，他坐在座位上，表情安详，那是出人意料的一种表演。

    只是，我另一侧坐着的一个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声音很大。孩子的母亲马上把孩子抱起来，说，钱钱不愿意坐，妈妈抱抱。说着，她把孩子抱起来向后走。

    我只好给她让路，过道很窄，她看着我，挤过不去，就那样抱着孩子和我僵持着，公交车猛地刹车，她就抱着孩子往我身上靠。我帮她扶了一下孩子，然后就带着她们向后面找空隙。

    等到下一站过后，孩子仍在小声地哭泣。

    那个女人突然拍了一下我，说，你看你钱包。

    我看了一下，钱包还在。

    她说，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个人是个小偷，我发现他几次三番地想夹你的钱包。我想不出好办法，一着急，只好把孩子拧哭了，然后逼着你往后面走。

    我看着她和正在哭的孩子，心里一下热起来。

    从那以后，我在公交车上遇到有可疑人员向其他乘客拼命挤的时候，我都会想办法让那个人离开他正处的位置。

    我要把我曾经接受过的温暖一点一点地传递出去，我觉得，这是活着的一些证明。

    长时间在公交车上坐，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教育。我宽容地对待各种人，都和我经常坐公交车有关系。

    我在现实生活中被人损了尊严或者被人误解了，我很少生气。因为，我总会想起在公交车上，在无意中就有可能被人踩到，被小偷选中，甚至可能被前面的那个女人误解为色狼。和那些人只共同走了一小段人生道路，还可能被踩着或者误解呢。更何况是单位里长期相处的同事，或者生活中长期相处的友人。

    我曾经很看不上一个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女同事，她言必称新西兰。

    有一次因为很小的事情起了争执，我最后礼让了她，却把一股怒气憋在心里。

    去三联书店找一本冷僻的书，转车到906路，竟然又是很多人。这是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空调线路车，上车要两元钱。

    等了两站路，终于坐在一位成熟体面的中年人身边。

    他向我微笑以后，开始埋怨郑州的公交车空调车太少。

    我看了看四周站满了人，随口附和他，说，是啊，人太多了，空调车并不凉快。

    那个中年人开始说：“深圳的公交车就不会这样，一来是空调车也多，二则是，即使很多人，车上仍然很冷。”大概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这辆空调车的冷气不足，坐在车上仍感觉有汗冒出来。

    他看我不说话，以为我并不知道深圳的情况，就又说：“深圳的公交车司机素质也高，绝不会故意等客人，你看看这辆车，就是因为不赶时间故意等客人，才弄得这么挤。”

    他的话也真的有道理。

    一个城市的公交车和一个城市的发展是成正比的。郑州很显然还没有达到深圳的水平，所以，和深圳比有些没有意思。

    可是，那个中年人又说话了：“深圳的公交车路线设计得也合理，哪像郑州设计得有长有短的。”他说这些是出于对城市的爱。可是，他每一句开始都说深圳的公交车，不由得让我想起《围城》中那位在英国留过学的老先生的台词：“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

    下了车，我想起办公室的那位海归同事，竟哑然笑了，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总不缺乏喜欢比较的人。

    除了坐公交车，等公交车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一阵子，总是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站牌拿着固定的杂志信封等车。于是，总是能固定地看到同一个写字楼下班回家的女孩。她差不多每天都换一条裙子。

    我试着统计了一下，她几乎有十多条不同样式的裙子。

    我们两个总是站在两棵不同的树下面等车，上了车也站在固定的位置。她喜欢往后面挤，我则喜欢往司机旁边的空位置一站。

    我手机被偷的第二天，才第一次说话。

    她说，你的手机被偷了。

    我点点头，说，不小心。

    然后，就再也没有话说了。

    我们在那里一起等公交车有一年左右的时间，她就不见了，大概是去了外地，为了爱情什么的。也或者是换了工作单位。城市很大，轻易地把我们塞入不同的公交车。

    我家附近的公交车站牌很多。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在公交车站牌旁边的一个旧书摊前停了下来。我在那里翻一本旧得发黄的手抄本中草药的书，内容很私密，却很好看。

    我在那里看书的半个小时里，有一个老太太跑过来问了我两次时间。

    我看着她提着的两大包袱衣物，以及她地道的豫西口音，知道她是从乡下来的，等着人来接她。

    我看书看累了，站起身来看着她，听见她不停地唉声叹气，以为她丢了钱，就问她，老人家是不是丢了钱。她看着我，很感激地说：“不是哩不是哩，我等我闺女哩，都半个小时哩，咋还不来哩。”她每句话都加一个哩字，让我觉得很新鲜。

    正要和她说些别的来缓和一下她的焦急，她的女儿骑着一辆自行车飞快地冲过来，大声说：“妈，你等急了吧。”

    谁知那个老太太却一下改口说：“没有，我刚刚下车，公交车特别慢，我刚下车。”

    那个女儿舒了一口气，把行李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和老太太一起慢慢走了。

    我看着老人家，觉得特别感动。

    等公交车的时候，常见到长裙子的女人在上公交车的时候不小心绊倒的情形。

    有一次，从火车站回家，坐了一路人比较稀少的公交车。

    车上有一个穿长裙子的女孩，她在等车的时候就大声叫喊着，想要随便找个男人嫁了什么的。

    她长得过于一般，且装扮俗艳，说话所选择的词语大多粗鄙。声音很大，总要占领别人。总之，我和车上所有的人都对她白眼。

    可是，公交车过一个立交桥的时候遇到了红灯。

    那个女人竟然拍着车窗大声对着一个正在打扫道路的清洁工大声叫喊，妈，妈，妈。

    她的母亲听到了，张着嘴巴说了句什么，但离得太远，风把她的话吹到了别处。

    车上装扮俗艳的女孩子不管，大着声音对她的母亲说，我去给你换衣裳，衣裳。

    这次她的母亲仿佛听到了，向她挥挥手，表示同意。

    那个女孩子不说话了，车一下子安静起来。

    全车的人都被女孩子教育了一下。她在公交车大声叫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竟然是在立交桥下面打扫卫生的清洁工。

    这是多么值得炫耀的母亲和女儿啊。

    我的心为这个长相粗俗的女孩柔软了一路。

    有时候，公交车会把道路塞死。我只好下车步行。

    然后会发现一段从没有走过的道路，那两边的店铺名称远离自己的生活。

    还有一次，大雪覆盖了我们所在的城市，道路瘫痪了。

    我从单位步行下班，走到住处附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暗。

    我发现有一辆公交车坏在了十字路口，有一只尾灯一黄一黄地提醒着其他车辆。

    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绕过这辆公交车，我向西走，拐入一个黑咕隆咚的小路。那条还没有正式挂牌的小路就是我们小区所在地。

    我三番五次地被雪和黑暗滑倒，手上身上全是泥。

    突然，我身后面递来一股灯光。是递来的，是那个已经坏了的公交车的司机，听到我摔倒的声音，把车前灯打开了。

    那灯光曲折地照耀了我的一小段人生，让我对公交车司机这个职业有了温暖的理解。

    在城市里生活了多年，我全国各地行走了多个城市。

    火车、飞机、轮船等交通工具，我都不止一次地坐过。但从不会依赖上它们。

    我只依赖公交车。

    每到一个新城市，我也总会买一份地图，坐公交车去找朋友或者会议的地点。

    我极少打个的士直接到目的地，然后开完会，再打个的士到机场。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阅读城市的机会。

    我在成都的公交车上意外遇过一个外国女孩，她陪了我一天，并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

    我在北京的地铁上遇到过一个同行，我们两个竟然拿着相同的一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为此，我们相互交换了一下，并成为朋友。

    我在上海的一个小街道等公交车的时候遇到一个河南女孩，她带我到上海的一个小街巷吃了最正宗的河南烩面。

    我在海口的公交车上看到一家大型超市开业，下车就去里面闲逛，竟然成为那里的前一百名幸运顾客。

    手机丢了以后，曾经有好多朋友说，不要再坐公交车了，自己买个交通工具吧。

    我当时就说，不能因为有可能离婚，就不结婚了。我也不会因为公交车上有小偷，就不坐公交车了。

    坐公交车和结婚，竟然被我联系到了一起。

    有时候想，结婚不过是两个陌生的人慢慢熟悉并产生温暖的感觉。而坐公交车也一样。

    长期坐某一班公交车，也会逐渐习惯那班车的气味、话语的环境、每个站牌处上下人的情形等等。

    我曾经在公交车上把一个青春女孩一天一天地逼成了孕妇。

    我从外地出差回来，除非是深夜，除非拿了厚重的行李。一般情况下，我要坐公交车回家。

    仿佛坐在公交车上，才能找到与这个城市的某种联系。

    公交车，是一个阶层的表征，它界定了大多乘客的物质和精神状况。但同时，它也是最精彩的一个剧场。我们自认为看懂了它，却往往被它的节目戏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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