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孤单·那么彷徨-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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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 忆念记:亡人

    年初三接到一短信,大学时的一位老师死了。他对我的好,均在记忆里封存着的。听到他的死,那些记忆瞬间散开,变成隐约又模糊的悲伤。

    老师姓寇,他喜欢穿浅色的夹克。他在秋天带领我们全班学生看菊花,去龙亭公园。公园被两个湖夹着,像个岛。他走得很快,也不拒绝学生们和他照相,他笑着,一双手揣在兜里。然后就让我们写诗,关于菊花的。我那个时候是个狂热的诗人,抒情得很,不放过任何一个事物。我写了一组诗。其中有一首诗的标题叫作《饥饿天空蓝蓝的》。寇老师就在课堂读我的诗,读完以后,笑一笑,说,不懂。

    虽然不懂,老师还是完整不动地发在了校报上,老师那时候编辑校报副刊。

    他教授写作课。

    我又想起他冬天戴着鸭舌帽的样子,深色的鸭舌帽。下雪了,他戴着帽子走进教室里,后来,他在黑板上画柳树,还有天空里的云彩,还举我的那首诗的名字,他说:饥饿的天空蓝蓝的。

    我去过他家里一次,还吃了他们茶几上的苹果。是冬天的甜,我回到宿舍,一路上都觉得甜。

    然后他就退休了。

    毕业后再见到他,他笑着说,我是他最后一届学生。

    我到了一个县城工作,宣传部。我工作的主要内容是下乡,和一些养猪的人打交道,种蘑菇的,还有骑着红色摩托车的村支书。

    我和一个乡干部交了朋友,他开着车带我去偷农民的西瓜。正在吃西瓜,传呼机响了,那是1997年,我有了第一个通讯工具。等我回到县城,回过去电话,竟然是寇老师。

    他精神出奇的好,依旧戴着深色的鸭舌帽。是夏天,但我知道,帽子戴得久了,已经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

    他住在宾馆里,有专门的司机。原来,我所工作的那个县城的县长是他的学生。吃饭的时候,我和那个县长握手,在老师的眼里,我们的区别不大。吃完饭,老师坐着车子走了。渐行渐远,模糊成一片秋天的叶子。

    后来就知道他有了病,版本不同,有说是家族的病,又有说做了手术,切除了身体里的某个器官。听到这些消息时,我正在奔波于某个外地城市。老师的模样已经模糊成一顶帽子,深色的鸭舌帽,还有那句鼓励我的话:你要珍惜自己的羽毛。

    我的羽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被这句话纠缠,有些莫名,我找了好久,我想知道,我的羽毛究竟躺藏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老师的那句鼓励,是希望我用自己的羽毛飞翔吗?

    的确。每一个人都是要飞翔的。只是出发点不同,方向不同,最后所抵达的地点也不同。

    老师并没有飞翔,又或是,我们遇到的时候,他已经停止不前了,他的羽毛被岁月割刈。他一定是对羽毛有深厚的感情,一旦发现我的羽毛,就有爱护的冲动。

    他停在了冬天里,年刚刚过,他就去了。他一定是喜悦的,在鞭炮声里整理自己的羽毛,然后用尽了力气,乘风飞去。

    年初五上午,我参加了老师的追悼会。那天殡仪馆里人出奇的多,哀乐把所有人内心里的敏感与好奇一丝丝剥去,只剩下冷风和寂寞。

    死,是对生者的一种告别。

    在那个把人化成烟和灰的场地,人的表情被简化成夜晚,暗淡、绝望。我遇到几位大学时的老师,都只是说几句简单浅近的话,随即就被殡仪馆里的气氛埋没。

    那一天,排队火化的人有六个。那是六个悲伤的主题,分布在到场的所有人的面孔上,所以,整个殡仪馆被混乱和陌生笼罩。那些低语声像一段破旧的视频,被哀乐裹挟。我在一棵古树下站着,等着通知我的同学找我。

    见面后握住手,说简单不过的话。

    那不是一个适合讨论或叙旧的地点,打电话的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初次见面的人,握手时紧紧地控制着微笑的尺度,似笑非笑之间突然就停止了,然后安静下来,被哀乐席卷了,成了站立或者静止的空壳。

    我想起老师深颜色的帽子,我想到菊花,想到他读我的那首《饥饿的天空蓝蓝的》,觉得这些记忆突然就模糊了。变成草,荒芜的草。变成被人踏成泥泞的一场大雪,模糊又不急于融化。变成紧急的奔跑,走到河边止步。变成一声尖利的刹车声,变成大雾,变成跌落在河流中的书籍,那些文字渐渐被水冲洗掉,成为令人心痛的白……

    在殡仪馆,极容易丢失自己。大概是身体和灵魂分离了,又或者是灵魂被沉重的音乐和气氛逼走了。

    一拨人进去,另一拨人出来。殡仪馆很小,来来往往的人们,在这里让灵魂得到清洗。

    我沉默的时候会东张西望,心里想,如果某一个陌生人似曾相识,那一定是我的灵魂临时跑到了他的身体里。

    我忽然有了在殡仪馆阅读现实版《聊斋志异》的兴趣。时间并不对,抬起头,就能看到,饥饿的天空蓝蓝的。我却顾不了这些了,我想在那距离死亡只有几十米的殡仪馆院内寻找一个真正死去的人,我要找的不是我的老师,也不是其他等待着火化的尸体。我想看到一个如花一样的面容,在某个角落里冷观世人执著于小悲伤和小欢喜,然后突然飘去,变成凌寒独自开的梅花,又或是变成某棵树上叫声尖厉的鸷鸟。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并没有看到躲藏在众人身后的逝者,我看到的多是被世俗击打得只剩下平庸表情的人。他们屈服于任何一条戒律,更服从于任何一种价格,他们在小节上讨价还价,却丢失了人生最为丰硕的精神领地。是的,那众多被哀乐包围的面孔,让我联想到屈服、恐惧、庸常和失意。这个特殊的场地,它用一种特殊的背景音乐,画出了众人的精神特质。那么令人悲伤。

    我也是这样吗?

    在殡仪馆里,我仔细地检阅了我一年来被世俗生活击中的伤口与无奈。

    显然,我距离死亡尚远,但那种庸常的苟活其实和精神活动无关,我宁愿身体死了,而精神依旧活着。就像我死了,我的灵魂照耀着其他人。

    灵魂的事,在殡仪馆里成了一种困惑,像大雨,湿了我想象的翅膀。我去卫生间一趟,又和一位老师努力回忆了十多年前贴在旧墙上的一些片断。向内的。有些灰暗的青春,那么紧张,不堪回首。

    我拉不回已经随音乐飘远的灵魂,死亡在这里变成一种燃烧,肉体被烧焦的气味笼罩,像打捞的绳子突然断掉,像一记耳光突然打来。

    气味也是可以打人的,声音也是。

    一阵哭泣声把气味遮掩,那是对灵魂的另一种追逐。哭泣是碎的,拥挤的,像食物,平常的,却有合适的温度。灵魂和家常的事物接近,食物喂养身体,也喂养灵魂。

    食物。我的灵魂被那断续的哭泣拉回,对风,对周围的面孔有了注意力。

    但是,我最终没有发现老师的灵魂,在追悼会的仪式完毕之后,我把挂在衣服上的一朵白花摘下来,留在了老师遗体旁边的花篮里。待一会儿,这些纸花将会和其他花圈一起被焚烧,变成一句又一句的祝福。

    我看清楚了已经死去了的老师的身体,他没有力气了。

    他没有儿子,几个女儿在旁边哭泣不止。那是人世间最为简略的诗句,表达悲伤,其格式大致如此:爸,爸,爸……

    离开殡仪馆的时候,我抬头看天,看到彻底解决死亡的那个大烟囱。那里正冒着青烟。

    我忽然想到老师对我说的那句话:你要爱惜自己的羽毛。

    我现在明白了,要保留好自己的羽毛,等有一天,我变成烟,可以飞翔,到天空里。

    是啊,那饥饿的天空蓝蓝的,它收容一切,包括灵魂。

    之二 聚会记:旧同事

    旧同事见面。

    我先到。然后是小穆、大伟、马总编、付咏、毕雪征、王琛。刘明霞最后来。这些人,我们先后在一起达四年之久,在一个单位。

    叙旧。各自的现状多是喜乐,这和经年的奋斗以及个人能力息息相关。作为当年我们的领导,马总编很欣慰。

    我们之所以一直怀念在一起的日子,是因为那段时间是发光的,虽然磕绊,但总伴着喜悦。

    细想一下,我们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把一生中最为美好的年岁给了那本杂志。只是可惜,那本杂志并没有珍惜我们。

    时常会遇到这样的人生际会,就像我们年少时喜欢的人,可是,她们有自己心仪的人生方向,根本不珍惜我们。这或深或浅的错愕总会成为忆念的理由,多年以后,每每自己稍稍有了成就,总会想去证明当初的被忽略或者被轻视是她们的损失。

    想想,有时又会释怀,觉得一切都轻如落叶,风一吹便不知所踪。

    真正的生活属于内心,那种证明给别人看的心态,完全缘于自己的看不开。

    聚会的人中,毕雪征和我同事的时间最久。如果用韩东的一句诗来描述,大致是这样的:一天一天,时间把她逼得结婚生子。她大方得厉害。她突然就结婚了。

    当然,这个突然是说她的恋爱谈得相当沉默。我记得她大着肚子和我们一起出去旅游,晚上顶着月亮打牌至深夜。

    她肚子里的孩子在那个晚上后不久就生了出来,起了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的名字:成名家。她爱人姓成。

    大伟是和我一起相处较久的同事。他有些胖,显得卡通。他热爱笑,节奏也很好,所以,他出现在任何场合,都会开心。

    我们两个一起出差,专门去各个地方政府的大院里大便,出来以后,进行仔细的评价,然后哈哈大笑。我们还对着路边的女孩吹口哨,大声地说,我们有钱,有钱啊。

    所以,我们两个一见面,就会想起某次无聊的场景,哈哈笑个不止。

    转眼,多年就过去了。

    付咏是待得较短的同事,她那时年纪很小。大概正好是圣诞节,她在办公室的小黑板上写寂寞的台词:今夜谁与我同醉。她还在酒吧里抽烟,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

    刘明霞是外语系的高材生,她声音加了糖,也比别人慢一拍,特别好听。

    王琛是变化最小的一个,她善良着,一直待嫁。

    旧有的同事聚在一起,我们突然就变成肝胆相照的朋友。一年一年,时间把我们身体上的缺点变成本质善良的标志。那些个不完美成了彼此最为忆念的印记。而完美的优点却又变得平庸而记忆不起。

    在座的人除了付咏和王琛,都已经成家,扮演起人生另外的角色,内心被各种诱惑和压力塞满。从模样说,我胖了。马总编风采依旧。大伟和小穆变化不大。毕雪征和刘明霞两个美女变化也不大。

    时间过去了多年,我们的内心变化不大,这说明我们延续自己旧有的生活习性,没有刻意地改变自己。是忧伤的,也是令人欣慰的事情。其实。我们每一个人,被日复一日的生活追逐着,每一刻都会变化,内心丰硕,模样枯萎。但有一些根茎是不变的,它根植于我们从起点出发的姿势里,不管开出多么鲜艳的花朵来,都不过是得益于根茎部那一堆牛粪。

    吃完饭。我说,我要减肥,我要回到身体的某一段从前的样子。

    其实,就像我们在吃饭时所说的,我们回不去了。美好的自己,拙劣的自己,都已经上演了,我们不可能回去纠正了。

    我不后悔。

    之三 多多记:他是我儿子

    上午十时,我抱着赵多多去医院打百日破的疫苗。刚到楼梯口,他就哭了。

    医院里来往的医生或是打扫卫生的人看见他,都笑,说,看这个孩子的眼睫毛。

    他不亲昵我,即使是我抱着他,他也是做好了随时离开我的准备,每每是这样。这一次,他突然把头靠我的肩膀上,摇着头,哭。我把他的身体好好地调整一下,看了一眼他的睫毛,的确好看。

    现在,我只能说,他真是一个好的演员,不需要酝酿情绪,泪流不止。他的眼泪把我击中,柔软,收紧,甚至不知所措。他大概闻到了某种和疼痛有关的气味,他觉得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已经被针头刺中,他忍不住自己的疼。

    我显然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只有六个月大,我就去了外地工作。大约过了三个月,才见到他。当时,他看到我就哭了,或是表达不满,又或是完全把我当成了陌生人。

    然后就带他去看海,沙滩上的孩子很多,他有些高兴,屁股撅着,像要从沙里找到爸爸。他毫不犹豫地将一把沙子塞到嘴里,那么勇敢。

    那天我一直抱着他,怕他再一次把沙子塞进嘴里。他用手里的一个塑料铲子,一会儿指着海里的船只啊啊啊,一会儿指着骑沙滩自行车的人啊啊啊。

    他只会啊啊啊,快乐了,会啊啊啊,饥饿了会啊啊啊,想尿尿了会啊啊啊。

    果然,他尿到了我的衬衣上。我的青蓝色衬衣,湿成了一个中国地图,遗憾的是,这个地图稍大了一些,大约是元朝的地图,把周围的国家也一起吞并了。

    我打他的屁股,他正在喝水,指着我的衣服,大概要表达是他尿的,他啊啊啊,我觉得,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像刻在我记忆里最为动听的音乐。

    之后,又是半年才见到赵多多。他学会了打枪,他还很下功夫地趴在地板上,见到我站在地上。他爬起来,跑过来,拍了拍我的屁股,然后又趴在地上,对着我。

    他已经学会了叫爸爸,在电话里,声音很大呢。

    可是,见了面却不叫。给他糖吃就接住,仍然不叫。直到我拿起他的玩具电话递给他,他才对着话筒叫爸爸。

    现在,赵多多正趴在我的肩膀上啊啊啊地哭泣,我有些不知所措,只是一味地说:多多最勇敢,多多不怕打针。我语气委婉,我觉得,这时的我应该用温暖的声音来安抚孩子的情绪。然而,他对我的话没有反应。他不惧怕我,也不亲昵我,他对我,整个是陌生。

    中医院的四楼,是孩子种疫苗的科室。到了四楼就听见不同年龄孩子的哭泣声,那些声音波段的长段及分贝各不相同,所有这些哭声,都像是冰冷的针剂一样。

    而此时的赵多多竟然不哭了,他一只手抓住自己另一只手。围着我转了两圈,没有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一直想知道一个孩子对疼痛的理解。在医院里突然找到了答案。

    那是隐约存在于他内心的一个开关,这些开关只关于饥饿、温暖和疼痛。前两者是母亲给的,而后一点是医院给的。

    金属刺入身体,又安慰说不疼。这样温柔地杀人,对于一个孩子,只能种下恶果。

    在注射室里,两个月的孩子看见针是没有反应的,他们是钝感生活的真正代表,迟一些来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感受,看到伤口才叫喊出来。

    可是赵多多不会,他曾经也是钝感生活的热爱者,我亲眼见到过他懒洋洋地伸出胳膊递给护士阿姨,涂抹碘酒,等着享受针头刺入胳膊一瞬间的凉意。那时他只有两个月不到。现时却不同,他被前面打针的女孩的哭声暗示,突然间咧开嘴哭了起来。我听出来他的悲伤,他毫不保留自己的羞涩,他声音里的疼痛是打开的,他的声音传达出奔跑的意象,我甚至看到他把一个又一个词语用哭声哼了出来,只是,我并没有听懂。

    从医院里出来,我给他买了甘蔗,他吃一口,蹲在地上吐了一会儿,我叫声他的名字,他便跑起来,嘴里面还发出哒哒的射击声。

    离开医院,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自己。仿佛那个哭泣的孩子不是他。

    之四 怅惘记:他们去哪里了

    整理在北阳台上的旧报纸。用麻袋盛放着的,是上次搬家时堆放到那里的,近五年了。

    那是我前些年热爱收藏报刊创刊号时积攒下来的,那个时候,还认识了好多喜好收藏的朋友。

    有一个腿瘸的人,他姓庄,爱收集邮戳。听说他原来是某个县的县委书记,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之后,被各种各样的事业闲置起来,遂养成此嗜好。他天天奔波于多家报社和杂志社,去找信封。到我们那里,我最照顾他,每一次都把信封放好,等着他来。

    他也把我当作朋友,因为一场病,他的口齿有些不清,我的名字却总是叫得清晰。

    他在别的单位遇到了报纸的创刊号或者停刊号总想着我,给我带过来。

    他孤独得厉害,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他,我随口赞美他一句,他便执著地邀请我去他家里参观他收藏的邮戳。

    他的家在省委家属院,仿佛爱人也是省委的干部,住房相当的好。

    他热情地把我带到阳台上,我惊呆了,整个阳台像破产了的信封印刷厂,全是捆扎得整齐的信封。让我惊讶的是,那些信封没有灰尘,像是昨天刚刚堆放在那里。他说,他收集的邮戳是分类的,分类错字系列、骂人的系列、论语系列……每一天都要整理,他自己制作了专门的鸡毛掸子,说话的时候,他开始认真拂去信封上的灰尘。

    他给我看他收藏的骂人的系列,很好玩的,每一个邮戳的地名都让人笑,譬如昏头,譬如白吃,譬如蹲厕所等等。这些邮戳都是乡村邮政所的名字,被老庄收集在一起,成了扩音喇叭,把日常细微的幽默放大了。

    我有一次找到了他的名片,是他趁我不在的时候放在我桌子上的。也不知什么原因。之后便长时间不来。再然后,我给他存放的信封太多了,打电话给他,才知道他住院了。

    离开那个单位很多年了。不知他还活着吗。

    收藏的报纸里面,还有一份民间诗歌报纸。我记不起来源了。

    里面的人是陌生的,报纸的名字叫《空房子诗报》,报头的下面有很大的某水泥厂赞助的字样。是四开的小报,有好多首诗,也有报纸的主编写的长篇大论,关于“空房子”的,上面还刊了照片。

    我没有读那些诗,只是对着这份民间小报发呆了一会儿。

    我很想知道,这些写诗的人,在一个小城里栽种自己的梦想,偶尔忧伤地对着哲学书发呆,他们最终坚持了什么?他们现在放下诗歌了吗?他们变成能喝酒的,见到妓女不会脸红的人了吗?他在网络勾引陌生女人的时候会写诗吗?

    不知道。

    我总喜欢这样猜测别人。我想知道这些人的变化,内心的变化。他们的张扬和骄傲被什么东西渐渐抹平。

    在那份已经发黄了的诗歌报上,水泥厂的厂长坐在某张照片的角落里,他一定是个诗人,又或者,他把水泥当作诗歌了,一袋袋包装起来,论斤卖掉。虽然廉价,却仍旧可以换来衣服和酒店服务员的微笑。

    我经常对一个诗人的结局的设想充满了恶意。

    我一直坚持认为:诗不是写出来的,诗是和母亲的羊水一起生出来的。而后天的诗人太多了,他们在不同的圈子里辗转,忧伤。但最终他们被一些莫名的句子诱惑,失身,甚至失去对世界正常的判断。

    我把那份《空房子诗报》放进一大堆创刊号中间。我没有扔掉,我觉得,我悄悄存放了一个陌生人的热情和理想。

    在整理的创刊号中,经我的手改版的杂志有两三本。

    我翻到那本打工杂志,那是2002年9月出版的。那时我刚从深圳回来,同时加盟这本杂志的,还有从昆明远道而来的老赵。

    他是个书商,在昆明过着香车美女相伴的日子,却突然来到郑州。筹备改版时正热,他每天都骑着自行车上下班。他给我描述他的别墅的位置,他新买的汽车的颜色,他也写诗,他说话的声音很云南,最后的语气词很柔软,总让我觉得意外。

    他负责发行,偶尔也负责发稿。我们有分歧的时候,我很较真,他就会宽容地笑笑,说,你挺有个性。事后,我也会自责,觉得自己过于张扬了。

    我们的争执多是关于广告的,他没有原则,只要给钱,他就要。在这一点上,他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我不能接受,我是个有理想主义情结的人。我认为我办的杂志一定要有底价,不是随便给一点钱就可以打发的。

    后来,我并没有坚持。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多少坚持是有价值的,包括我们的贞操。所以,我和老赵的相处一直融洽,甚至有时候会在一起小酌,萌生醉意时,会各自抒一下被世俗蒙蔽了的感情,十分好笑。

    他离开时,大家一起送他,才发现,他金屋藏了美人。当时就想,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时过多年,我忽然想起老赵骑车的模样。我那时挤公交车上下班,我很喜欢单位门前的那条马路,那条路叫政三街。

    那时的我,多么年轻。

    之五 飞翔记:经停

    在市区里堵车了,赶到机场去办理登机的时候,竟然是最后一个,二十五排B座。我差不多知道那个位置,最后一排左侧的中间位置,如果两边正好是两个胖子,会像一颗钉子一样被钉在座椅上,不能动弹。

    还好,两边的人长得很配合,瘦瘦的,像短句子。脸也笑得好看。

    我认识了靠窗位置的这个年轻人。他谈论他叔叔如何骗人钱财,说得传奇。他初中毕业,跟着他叔叔做生意,现在身家数百万。他说,他本来可以挣更多的钱,因为他不够坏。

    他做过各种生意,一开始做防盗门,老是不防盗,说完,他就哈哈地笑,他的笑很多,像是上飞机前特地准备了的。

    他在深圳下飞机,去做一个手机品牌的代理,台湾的品牌。他和台湾老板吃过一次饭,是大酒店,他咳嗽,因为那里的菜太甜了,说完,他又笑。

    我们三个人坐在最后一排,靠近走道的是一个眼睛细眯的南方女孩,大概用了香水。她的鼻子上有一粒布置得好看的痣,她对着报纸的一幅漫画笑,时不时地看我们一眼。

    飞机在空中颠簸得厉害,靠窗的那个年轻人说,他不喜欢坐海航的飞机。他经常坐飞机,熟悉所有航空公司飞机的特点。他一边说话一边撕开了刚刚发放到手里的水果盒。

    我们两个讨论郑州的房价,某个位置某个位置,还有一些街道的变化。他住在东郊,他熟悉东边的城市,他最先住在一块菜地那里,有一头牛,拉屎。那块菜地竟然建了很高的楼。

    那头牛呢?

    我没有问他,他不会知道。城市让很多人远离自己最初的家园,更不用说是一头牛了。

    我比他到郑州的时间早,有些话我可以说,他只能听。我获得暂时的满足。

    郑州花园路上的树很多,后来被砍掉。有很多鸟儿留恋这些栖过的树,夜晚在路边的楼上叫个不停。他仿佛并不关心这些。

    我只好说起大同路,火车站旁边的一条小路,旧时是一幅郑州上河图,骗子、小偷集中此地,那条路是服装街,各式各样的便宜衣服汇集于此,走进去,每一个小店门口都会雇请一个大学生持小喇叭大声叫:十元一条。一上午可得二十元三十元不等。偶尔也会被小偷偷去钱财,也会被好心人同情,带到大同路,在某家小店门口大声叫喊一上午,可得三十元费用。甚至有一些人从此就在大同路立足,做起了生意。

    这个年轻人对此有兴趣,回忆他第一次在郑州火车站迷路的情形。他走到了一个小路上,傍晚,他看到几个人正在抢一个女孩子,他吓得往回跑了。现在想起来一直很后悔,他应该上前去帮助一下,或者,至少帮助打个报警电话。

    我们终于开始赞美二七广场的天桥,还有吃烩面的人。

    旁边坐的女孩大概对河南人有偏见,对我们两个的谈话一直沉默旁观。直到那个年轻人说起他新买的车子,她才抬起头,隔过我,朝里面的年轻人看了两眼。

    这种二十五排的733飞机算是小飞机,仿佛没有头等舱。再加上经停深圳,所以,飞机上的人有不同的目的地。拍照片的人说着拖着长音的河南话,我仔细地分辨他们具体的居住地,我觉得判断一个人的口音真是一件充满哲学的事情。我去过很多地方,吃饭时或者走路时听到别人说话,觉得和自己不同,便暗暗地记下来。然后忽然有一天,在外地遇到相同口音的人,就忽然从记忆的树林里抽来那段过往。

    但更多的时候辨不清,只是一种隐约。在飞机上,前排照相的人的口音,像和我捉迷藏的一段记忆,找不到具体的方位。

    空乘的服务人员都年轻漂亮得很,听说,这是中国特色的,在一些发达的欧美国家,空中服务员都是长相一般的中年女人。中国喜欢这样,要给花费高一些的人提供奢侈的服务,哪怕是笑脸,也要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我喜欢飞机食物的包装,有些豪华。上次坐飞机的时候,我把一个喝水的一次性杯子带回了家。那杯子模样好看,像精品店里的。可是,在飞机上,就成了一次性用品。想想,其实是对物质或者环境的不尊重。

    除了免费的餐饮之外,多数航班上还有彩票。果然,水果之后,乘务员每人派发了一张彩票。那个女孩子抽奖的时候中了奖,兴奋不已。她不停地说,我第一次中奖,第一次。

    她在深圳工作,大约吃多了南方的水果,脸有些红。当然,也有可能正想心事,总之,她的脸蛋很江南,细细的眼睛,有些妩媚。

    我只是看了她几眼,并没有问她什么,也想问她,但一直找不到第一句话。

    经常是这样,我们和另外的人说话,有时候不经意就开始说话了,有时候却需要认真地酝酿第一句话。

    直到她兴奋地让我看她中奖的彩票,我才说一句:真不错。

    在深圳宝安机场降落的时候,我看到深圳的万家灯火,想起2002年我曾经在这个城市工作,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当时居住的那条小路的名字。

    直到飞机降落了,我突然想起,对着那个中奖的女孩说,我住在南园路。她看着我,莫名我这句话的意思。我也就笑了。因为这句话太缺少铺垫了。我根本没有必要和她说这句话,而且,我自始至终,并没有和她说几句话。

    原来经停的飞机,并不更换飞机的乘客只需要等在飞机上,像坐公交车一样,等着现有的人下去,然后再上来新的人。

    这一次,却因为飞机有故障而更换,我们按照指挥到了候机厅。我在宝安机场的候机室里看足球赛。是个录像片吧,我陌生得很。

    有一个东北人,他犹豫了好久,终于走过来,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去海口?

    我点点头,他说,我能不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我只说一分钟。我回家过年,十几天,钱用完了,交不上,连短信也发不了。

    我答应了他,拨了一个号码,通了,没有人接。他又一次紧张起来,他说,能不能再拨一个号码,太晚了,可能睡觉了。

    他终于打完了电话,把手机递给我,笑着说,打了一分半钟。

    我并没有在意。我当时想,如果下一次,我的手机没有钱,也希望能遇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

    我第一次坐这样经停的飞机。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这样寂寞而安静的深夜,可以看看窗外的起起落落的飞机,也可以看到这个机场里迎来送往的人。

    大约十二点四十分左右,飞机抵海口美兰机场。小雨。一辆巴士摆渡我们到机场大厅。取行李用去了半个小时,回到住处,已经是凌晨一点四十分。

    我终于有了凌晨进入城市的经验,车辆稀疏得像冬天凋零的树叶,那些人都谦虚、沉默和自我保护。我也是那样,把自己收得紧紧的。

    在凌晨,进入一个城市的一个空荡的房间,那一瞬间,只觉得安静。

    房间潮湿得厉害,我很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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