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四周安静的参照,讲述者需要不停地跳跃。从身边的世情百态,到手机短信里的暧昧和心跳,以及饮食日常里的感伤桥断。在一个公众场合,谈论的内容不能太过庄重了,否则不适合嘈杂环境。也不能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了,因为那样的话题受众面太狭窄,只适合在咖啡馆里长太息矣。
话题最后必然落在房子上,落在身边女人或者男人的感情伤口上,讲述者负责编织所有故事的走向,并将自己需要批判的细节用文学的笔法加以丰润。然后,讲述者所拥有的道德高地自然而然地凸显。其实,所有讲述者最终所要讲的都是自己,将隶属于自己的尴尬强加到别人身上加以嘲笑,将道听途说的记忆加入大量的修饰辞在陌生人面前卖弄。这样的讲述极锻炼人的虚构能力,说到最后成为了旅行比赛或者批判比赛。自己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经历过的餐厅及卫生间,遇到的善良或者丑陋的人。这些具体而温暖的事件,在讲述者的嘴里,最后沦为一个又一个僵硬的排比句。远不如讲述者表达自己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来得柔软而感情投入。坐在一列通向远方的火车上,听别人讲故事,你会发现,那些人最终是在美化自己。
我常常在火车上发现潜藏在内心里的自己,我被正在发言的自己惊吓到。正在发言的我跳出了我的日常生活,将某一段旧光阴里的个体辉煌又一次重新洗染。我不知道那些蓬勃的细节是如何瞬间生长起来的,我为我自己找到的那些细节感到惊慌又得意。一定是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一湖水,是水,一种湿润且容易膨胀的力量让我找到了虚构的支点。那些花朵一般的荣誉就那样被浇灌,在敏感而拥挤的人群里,如何在短时间内找到自己的荣誉,这几乎是一件极端狡诈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常常在出神的时候感到欢快,那是一种飘浮的感觉,像捧在手心里的柳絮,柔软而不确定,彼时,我觉得内心里有另外一个自己脱离了身体的磁场,向更深更远的生活游去。
可是,在火车上,在一团速度和喧闹围成的特殊场域里,我遇到一个内心里并不常驻的自己,他相当陌生。那个向内心深处游远的人是沉默的,他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无助、寂寞。而在火车上滔滔不绝的人是我的第二时态,他的存在弥补了我单一的生存层面。他让我知道我有多么主观,我有强烈地干预这个世界的欲望和能力。我用细小而又狭窄的光束打量整个世界,并且得出确切的结论。
我差不多将手伸进任何一个水域进行试探:我站在社会最底层时所看到的城市和融入城市以后的差异,我看过很多个城市以后突然打开的眼界。让我感到惊讶的不是这些,是我对未知世界的大胆抨击和点评,我仿佛可以用身体的第一感受就可以评判一切。我的逻辑起点稍显荒唐:大抵我要先向四周的听众传递一个这样的信息,我周游世界,并喜欢观察我所设定的世界。还有一个补充信息,是我的身份。我做过不同样式的传媒,用闪光灯捕捉到几缕生活的阴影,便以为掌握了世界的隐形密码。面对庸常的生活秩序,以及被美好的词语蒙蔽的大多数读者,我的确是一个掌握了良好视角的摄像师和专栏作家,但是,现在,我将自己的位置摆放在讲述者的椅子上。除了铁轨的噪音,电话机的声音以及来往行人的细琐的交谈,我的声音像一个电台的频率,在小范围内制造或轻飘或沉重的声音效果。
我在讲述的时候突然明白了风为什么改变方向,因为它要告诉很多棵树它所私藏的秘密。除了我所熟悉的那些领域,我渐渐学会了收割周围人种植的话语作物,只要他们一发出声音,便会被我适时地截去,当作我下一个观点的几块石头。我踩着它们,抵达我自己的一段个人史,并由此发出轻浮且主观的感慨。
我不喜欢如此轻浮的自己,话说出来,像从身体里流出温度偏低的水,我能感觉到身体随着情绪的激动而不断被抽空的陌生感,仿佛那些语句是我储存在身体角落里的杂物,必须定期清除它们,以扩大身体的空间。随着那些轻飘随意的话被我掷出体外,我觉得身体轻了。灵魂被大段大段的臆想挤压在思想的角落里,一想到灵魂,我总会不自觉地叹息一声,沉默良久。是啊,这个世界上,还有需要灵魂来参与的事情吗?差不多,灵魂是一件奢侈品,被闲置在衣服和皮肤的夹层里。
我滔滔不绝的讲述自然会为我赢得小范围的赞美,譬如邻座女孩子递来的仰慕的目光,又或者对面中年男人求助似的让我帮他判断一件关系他利益的是是非非。
这个时候,我已经摆脱了讲述时亢奋的时态,我身体的时间已经回复到正常,不再因为激动而使得心率加速,从而导致自身的时间混乱。这个时间,我站在高处,我用刚才自己讲述的那些被我隐藏多年的事件当作石头,有了难以掩饰的优越感。果然,对面中年男人的讲述并没有离奇的逻辑,他的平庸铺衬了我的优越感。我只需要简单地梳理我刚才说过的话,便可以前后对应地解答他的疑惑。
日常的我并不擅长总结事物的规律,或者说,我喜欢微观一个物事,不喜欢看到全局。只有微观的事物才可以反复确认,而大的完整的物事总让我觉得疲倦。大的完整的事物总是和空洞以及虚伪相关联,相对于宏大叙事,我更喜欢细琐的叙述方式。
然而在火车上讲述的我恰好相反,我仿佛储存了大量的公式,从甲地的一场大火联系到乙地一个陌生女孩的哭泣,从北方的一群蝴蝶的舞蹈到南方一场台风,从刚烈且贞洁的女性身体到暧昧且混乱的城市生活。
让我梳理一下我所涉及的话题:历史感,我们是一个没有历史感的民族,我们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没有历史感,我们所接触的历史都是远的历史,近身的历史是修饰的、遮掩的。这种观点,让我很有表现欲望。仿佛在一片广阔的田野里,我突然找到暗藏的一缕阳光,只需要将这阳光的丝线拉起,那么阳光便如大雪融化,流进所有人的院落。要不要点亮这个田野?我出去打一瓶热水,路过列车员的叫卖声、发嗲的女人和因为无座位而悲伤的中年女人,回到我的座位上,觉得历史感已经成为一个荒诞的问题。比起房价、生存的疼痛感以及孩子教育问题,历史感多么虚无啊。
那么,我开始谈论火焰一样的现实世界,我看到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伸出手,像在火焰中取出属于自己的食物。那些食物色彩斑斓,我看到被压弯了身子的亲人们,他们的理想被现实的尘土淹没。在快速奔跑的火车上,他们忽隐忽现,像剧场里张贴的海报,一会儿被前排的观众遮挡,一会儿又被探照灯照射。
现实成为我们共同隐私的集聚地,当公众的眼睛不再盯着餐桌上的食物,那么社会的伤口便会被无限放大。不公平的碰撞硌痛个体的同时,也成为大家互相警惕的借口。温暖的事物随着城市街道的拓宽而变得越来越少。我们越来越需要温暖,荒诞的是,我们却把自己的全部体温储存在银行里,从不取出。只奢望从他人那里取暖。这在道德层面已经体现为没有底线,我们对所有的陌生人均不信任。正当我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火车的广播里用温柔的普通话提醒大家,不要吃陌生人递来的食物,要注意看管好自己的随身行李。
这真是一个绝好的比喻,差不多,我可以即时地进行批判,我们的底线正是被快速发展的物质包裹,并抽象为冷漠。“观看”成为一个全社会都热爱的动词,观看,是活着的一种姿势。差不多,它无限接近平静。可若是遇到他者的灾难,我们仍然观看,甚至将内心的柔软部分用塑料膜覆盖、熨平。观看,这个及物甚至无限接近客体的词语,在这里成了丑陋的现实主义的组成部分。
几个大学生为了救当地落水的孩子而溺水,可是,当地人打捞上大学生的尸体却勒索高价的打捞费用。我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惩罚这些没有底线的人们?在血一样的现实面前,所有语词的谴责都显得无力,如果不能惩罚这些没有道德底线的勒索者,那么,什么人还会再去救那些落水的孩子?其实,当我们谈论这件事情且又无可奈何地摇头时,我们正是这件事情的观众。我们是麻木的人。
我为自己在一系列举例之后找到的这个观点兴奋,观看,是一次可怕的集体退步。在很多个需要感性需要我们付出温暖的场域,我们所接受的知识,又或者社会的经验都是罪恶的。这些知识用曲折的程序阻止了我们向别人施予温暖,从而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同样道理,观看的心态,也源自既有经验的暗示,再等一下,看看事件的脉络,然而,如果早一秒钟出手帮助,或者叫喊一声,整个事件将有另外的色彩。
参与这个世界,哪怕是我们被骗了,而不是观看。这是我讲述的最后的观点。这个观点稍显装饰,说出这个观点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的母亲,她在麦地里忙碌的模样,又或者模样温顺的清洁工,在某个十字路口站着,负责打扫我们扔下的心灵垃圾。其实,我并不能如实地去践行这句话。这就是日常生活和话语之间的距离,我们经常用修辞美好的话语将自己重新装扮,表面看起来光滑甚至道貌岸然。然而,在获得合适的掌声之后,多数情况下,我们扔下这些高跟鞋一般的话语,回到庸常。
尽管如此,我的话仍将我拉回到日常生活之中。一开始的那些即兴的情绪随着话语的释放而渐渐平息,我的眼睛也放到了火车内部。眼神里铺满的,不再是车窗外奔跑的植物和山脉,而是紧闭眼睛想要逃避我讲述的大学生,完全被我的讲述迷倒的中年女性,以及简易餐桌上的矿泉水瓶子。
火车停靠在了石家庄站,欢喜着下车的人中包括向我提问的中年男人。而后,车厢里又换上一批疲倦的新面孔。两个陌生的人在我的身边窃窃私语,一边又盯着我看,像是一场猜测。我也回看着他们,他们两个衣服的样式模糊,年纪也模糊在一丛小胡子里,灰尘将他们的样子划定在某个城市底层的群体里。他们似乎并不乐意挣扎,用中庸之至的装扮诠释自己。
刚才我的一段话是直接针对他们的,他们是被城市诱惑了的一代人,他们对城市的依赖高于我们这一代人。快捷而舒适的生活方式吸引着一个并不具备享受这种条件的乡下人,这正常不过。正是由于这种生活的落差,努力向城市泅渡才成为他们的既定目标。这仿佛并不值得批驳。那么要赞美他们吗?将美好而空旷的乡村世界丢弃,到城市里过一种人性变态的生活就真的那么美好吗?
这是一个公交车理论,当我们好不容易挤上公交车,第一个反应便是,为什么不快些开车?同样的,当我向往着乡村生活却又在城市里穿梭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发言权,针对想要融化掉自己进城的他们。
我只是希望他们有自己最初的理想,不出卖自己。可是,这谈何容易,城市自然需要他们出卖自己,需要他们出售自己的一切,包括灵魂。所有干净的东西包括精神的东西都是建立在拥有的基础上,如果你一直在路上漂泊,那谈论精神是可耻的。
火车上的音乐开始舒缓,一个女声,缠绵着,像是等着一场志在必得的婚姻一般,甜蜜着。对面坐着的一个女孩伸了一个懒腰,姿势不再那么僵硬和矜持。这给我们对话提供了可能。凭着猜测,她是一个学生,又或者刚工作不到一年的试用生。
果然,经过短暂的猜测,她几乎是倾泻一般地描述了她的个人史:农业大学毕业,在北京一家外企做企划宣传,还在试用期,极不安定。上司好色,房东苛刻,城市太大,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我问她快乐的来源在哪里,她一下子被我的问题击中,仿佛已经许久没有快乐过了。是啊,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快乐的来源极少。升职加薪均遥远得很,亲情在贫穷的物质世界变成一种虚无的牵念。爱情呢,她自己笑了一笑,陷入一段尴尬的往事,她的男人在她肚子大了的时候奔跑向一个富裕的女人,只留给她一句话:他是爱她的,但是,现实太残酷了,他需要钱搞他的绘画。
城市给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提供了太多的疑惑,尊严被压榨在温饱的边缘,她趁着四下无人,小声地说,若不是因为长得不好看,她才不愿意这样一步步打拼呢。她的同学从来都是直接和已婚男人上床,换来美好生活的各种票证。
她的观点一下打击到我了,刚才我侃侃而谈,所坚持和守卫的那些观点在她这里完全是奢侈的,一旦涉及生存层面,劝慰特别不道德。这个时候,在她面前我几乎失语。精神在物质面前的软弱就像一个固执的鸡蛋,如果非要碰向现实生活这块石头,那么,结局十分模糊。
个体的悲伤在时代进步的大河中显得极其微小,除了随波逐流,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给对面的女孩。
她的耳环很大,方形的,这仿佛是一个比喻,她需要方正的人生指向。然而现实却将她一步步打磨得圆润,我能感觉到她接受别人建议时的柔软。
每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需要向他者缴纳适量的学费,我这样安慰她。
她拼命认同我的话,她甚至也喜欢缴纳这学费,她说话语速快,仿佛是要为了节约时间,又仿佛是她固有的工作节奏养成的后遗症。总之,她用个体的生活节奏向我全方位展示了孤独。她的孤独无法被温暖,她将自己的体温用来缴纳学费,独自承受着现实的阴影和他人的凉薄。她需要一个男人的体温,相爱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相互取暖。
忘记是如何开头,我们说到了体温。她羞涩着。
城市生活的孤独一半靠男人的情话打发,这是她的原话。她还说了许多调皮的话,自然是懂得感情的,然而,却并不幸福。让她自己感觉困惑的是,她不能忠贞于一个男人的身体。那么多年乡村生活经验养育的她的身体,如今被城市驯化为欲望的出口。有一阵子,她喜欢上一个有妇之夫,觉得自己很贱,可是她根本摆脱不了那诱惑,一步步地将自己的身体当作礼品。尽管事后,她知道那个男人并不喜欢她,但她仍然乐此不疲地玩着游戏。
我们的对谈变得越来越私密,甚至模糊,双方猜测着对方的口型,将主语和宾语简化成空的,只有动词,或者名词。这样说下来,她的一段又一段感情不过是如下的词语:雨天、花裙子、蛋糕房、感冒、咳嗽声、陌生人、哭泣……
我自然懂得她的这些关键词,却找不到合适的理论来为她作支点。我必须要说到我们的历史感了。是的,在经济和物质层面,我们所处的城市已经很繁华了,可是在内心的意识形态上,我们仍然处在一个僵硬而死板的社会里。
道德的滑破和这些僵硬的思想关系巨大,我们活在一个参照混乱的现实中。在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上,我们每一个人所使用的工具均不统一。所以,孤独感自然而然地大面积生长,欲望沿着孤独的身体发芽,甚至生出更为深刻的根部,都是无法预设和改变的事情。
我只好鼓励她,忠于自己的本体感觉,只要我们真实、善良,孝顺自己的父母亲,这样我们便知道我们的来处,忠于朋友的友谊,这样,我们便有了融化在现实社会的基础。至于其他的层面,完全属于个体的隐私范畴。可以不必晾晒,可以完全密封在更为私密的空间里,等着这些隐秘的花朵开出属于自己的小天堂。
或者,我从另一个方面来补充她的疑惑。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事情都没有统一的标准。只要你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即可。
她咯咯地笑,像是某一把锁被打开,遇到了阳光一般。
四周的人都被舒缓的音乐催眠,寂静无声。他们或者仰着脖子喝水,将我们低声模糊的一些话语就着水吞下去,替我们保守着秘密。
更多的人微笑着听我如何从小女孩的讲述中总结出一个新颖的观点,并用更为细腻的例子将那观点融化,成为甜酥的点心,供他们食用。真是让他们失望,我只是即兴地发言,我并没有良好的知识储备。我在模糊的世事中抓不住那恒久不变的缰绳,又或者那缰绳果真折断了,我找不到合适的工具来抽打世事的庸俗,我只能眼看着灰尘覆盖世事,灰尘覆盖我们的眼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陷入虚无的疲倦里,陷入梦境。
在火车上,快节奏的铁轨声音像一曲味道特殊的音乐,我显然欢喜于融化在这节奏里,在这样陌生的情状里,我脱离了日常的自己,在内心里向深远的地方游去,越来越远。
流水湿透了我,在拧干衣服的时候,我被四周的风景激动,我怀揣着夜晚的秘密,急着想和大家分享,我怀揣植物,想种下春天的绿夏天的风。
一切都风清月明般清澈,然后,生活将我分成侧面,白天奔波时的所思所想跳跃在食物左右,晚上沉默时的选择多靠近安逸。
所以,一下火车,我便又回到日常的自己,我挤公交车,或者在夜深的时候排队候出租车,回到自己久违的家,接受日常不过的生活检阅。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日常的自己,内心安静在生活表面上,像一件实有的家具,仿佛随时可以触摸。火车上的自己像另起了一行的诗句,倔强、偏执,却也有着陌生的趣味。内心向遥远的方向流动,我看到了另外的自己。又或者,我只是一次谈话的参与者。这个时候,我必须打磨好自己,用箭一样的姿势蹲守在他们话语的村口,一有合适的机会,便发射进去。
那是一个绷紧的弓弦,我在内心里贮存了数以万计的箭镞等着向生活中的病区发射。
但也有发射失误的时候,我看到血液涌出的伤口,不知所措地停滞在时间的路口。我试着舔舐那流血的肢体,发现,对于一个庞大的伤口而言,任何小温暖和小甜蜜都于事无补。
我只好收回自己,回到日常的界面,将窗子打开,将堵塞在生活里的灰尘扫去,坐下来,听一听四周的人正在说些什么,我沿着他们的话语,一点一点找回自己。并在遇到自己的一瞬间,微微一笑。
除了与自己和解,我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我需要一张火车票,因为,我想好了,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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