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往事-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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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条弄堂地处闹市,又闹中取静。弄口石雕拱门,弄内青水砖墙,乌漆大门,近几年因为疏于维修,门面油漆剥落,门上的黄铜吊环色泽暗沉。

    ​这日秋高气爽,房管所张师傅带徒弟来弄堂补漆维修。师徒俩正干着活,3号里走出一个俊俏姑娘,雪白的皮肤,红润的嘴唇,一双丹凤眼水汪汪。徒弟看了一眼,停下手里的活,目光追随着姑娘的背影,纤腰楚楚,婀娜多姿。

    ​张师傅告诉徒弟:“她叫阿眉,是弄堂里的一枝花。她姆妈也好看,比上官云珠还要嗲。”

    “噢,她姆妈也是电影明星?”

    ​“听说从前唱过评弹,后来被资本家纳为姨太太。唉,旧社会就是这样子,有钱男人讨漂亮女人做小老婆。新社会提倡一夫一妻制,大太太帮老公发了财,又生了两男一女,是很有气势的。她们母女俩只好搬到这里来另立门户。”

    “噢,是这样子啊,怪不得阿眉长得这么漂亮,看上去有点苦闷相,估计在大太太家里受委屈,小老婆生的没地位呀。”

    “小鬼头,你懂得还蛮多的嘛。”

    师徒俩正说着话,3号里又走出一个圆脸微胖的中年妇女,双臂套着蓝布袖套,眉花眼笑地向他们打招呼:“张师傅辛苦了,来,歇口气,到我家喝杯茶吧。”

    “周家姆妈不用客气,我们马上就吃中饭了。”张师傅指指地上的帆布包说:“老婆做的肉丝炒面。”

    ​“嗳,快进来吧,坐下来定定心心吃饭,我为你们烧一碗榨菜蛋汤,热腾腾吃下去,肚皮舒服,嘴巴里味道好呀。”周家姆妈侧着头对张师傅说,不由分说地将帆布包拎进3号天井里。

    ​张师傅摇摇头,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遇上坐在斜对面折菜的沈家阿婆。阿婆撇了撇嘴说:“肯定又要让你帮她做事了。”

    张师傅笑笑不响,收拾了工具,和徒弟一起走进3号大门。

    ​沈家阿婆面如银盘,却长着一双细长的鹰眼。她识人有术,断事如神,弄堂里的人称她为神婆。这时她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嘀咕:“男忌倒背手,女忌斜歪头。门槛精到九十六,额骨头碰到天花板。”

    ​“阿婆讲啥?”阿婆身旁的小女孩问。

    ​“大人讲话,咪咪不要问。”

    ​咪咪答应了一声,忽又笑嘻嘻地从小板凳上跳起来,欢呼道:“阿眉姐姐!”

    “咪咪乖。”阿眉将手里的白兰花分出一朵,戴在咪咪衣襟上。咪咪高兴得又蹦又笑,学着街头卖花阿婆的语调说:“白兰花,春天开,香又香来白又白。”

    沈家阿婆说:“咪咪,快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咪咪抬头看着阿眉,又问道:“阿眉姐姐,你嘴唇红嘟嘟,涂了啥东西呀?”

    “我啥都没涂呀。”

    ​沈家阿婆说:“现在没有口红涂嘴巴了,百货商店的嘴唇膏,演员要凭工作证明才能买到。阿眉是天生的红嘴唇,是四海八荒的美人投胎。”

    阿眉低鬟一笑,搭讪着往家里走,沈家阿婆叫住她说:“阿眉啊,我家咪咪最喜欢你了,有空来我家玩噢。”

    阿眉答应说好。她整日闲在家中,正觉得闷得慌。

    ​阿眉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郊县农场种田,姆妈认为这个分配不公平,阿眉是她的独生女儿,按政策可以留在城市工作。毕业分配负责人李怀仁却说,阿眉的异母兄姐都在城市工作,他们家必须送一个子女去农村。

    阿眉姆妈一反平时的温顺恭谦让,争辩说她早已独门独居,她家户口簿上只有她和阿眉两个人,这条政策与她家无关。李怀仁毫不理会,隔三岔五带领一群人到她家敲锣打鼓喊口号,一双水泡眼滴溜溜地在阿眉姆妈身上晙来晙去。

    阿眉姆妈四十开外,风韵犹存,一口苏白又软又糯,为人行事温婉大方。弄堂里的婆婆妈妈们虽然在背后窃窃私议她的一些典故,当面对她还是客客气气的。阿眉姆妈为了留住女儿,对上门动员的人当面敷衍,暗中奔波,到处寻求帮助,忙得不可开交,阿眉对此无动于衷。

    阿眉幼年时在大妈妈那里受拘束,搬进新居又觉得陌生,一直没有要好小姐妹。阿眉特别羡慕女孩子们手挽着手,一边窃窃私语,一边串门逛街。听说下乡到农村,女知青们同住一间女宿舍,阿眉希望能在集体宿舍交到知心小姐妹。姆妈无论如何不答应,生恐她稚嫩老实,担心她干不了农活,担心她被人欺负,更怕她交上不良男朋友。

    时值七十年代中期,“一片红”插队落户的高潮已经过去。阿眉​在姆妈的奔波和努力下留在了家里,成为一名待业青年。阿眉从小喜爱画画,爸爸为她请了一个老师,每月上一次课,老师要求她每天临摹一张画。

    ​白天姆妈上班,阿眉扫地擦桌收拾房间,临摹绘画,接下来便没啥事可做了,家中藏有的几本小说和杂志她已经读过好几遍,一个人逛马路也无趣。既然沈家阿婆邀请她,她又喜欢咪咪,便经常跑去阿婆家,教咪咪唱歌画画做游戏,用零头布给洋娃娃缝小衣裳,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这天阿眉去阿婆家,在楼道口遇见阿婆家隔壁的陈旭东,须臾间的目光相遇,阿眉身上像是过了电。旭东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被他看得羞红了脸,连忙奔上楼,跑进了咪咪家。​

    阿眉心里像是有一只小鼓在咚咚敲,虽然她总是引人注目,但是像刚才那样被一个俊秀文雅的年轻男子面对面地盯着看,似乎还是第一次,旭东火辣辣的眼神让她心慌意乱了。其实他们同住在一条弄堂,彼此是认得对方的。只是从这一刻起,爱的情愫在她心里悄悄地盟芽了。

    阿眉往咪咪家跑得更勤了。陈家的房门有时关闭,有时敞开。阿眉发现,关闭的时候旭东在上早班,敞开的时候,旭东总是在门口,仿佛一直等候着她。他看着她,对她微笑,眼里闪着炯炯的光。

    阿眉带咪咪玩游戏时,有点心不在焉了,那天缝小衣裳时,竟然把袖管缝上了。阿婆鹰一般的目光掠过她的脸,阿眉的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

    沈家阿婆懂相术,会看卦,几年前,里弄组织居民批斗“地富反坏右,”有人说沈家阿婆散布封建迷信思想,应该拉出来陪斗。不料话音犹在,那人突然嘴歪面瘫。沈家阿婆不计前嫌,煎了一碗草药水,让那人拿干净纱布蘸着药水洗脸。三日之后那人面目恢复正常,大家更觉稀奇。沈家阿婆淡淡地说:她无意散布什么,只是說出事实。

    这天阿眉去往阿婆家,在二楼亭子间过道上遇见旭东。旭东停下脚步,开口唤了一声:“阿眉。”

    阿眉站住脚,太阳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脸颊绯红,眼里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阿眉。”旭东又唤了一声:“你喜欢看小说吗?”

    “喜欢。”

    “你等一下,我去拿两本给你看。”旭东从家里拿来两本小说书,一本《青春之歌》,一本《红岩》。

    阿眉道了谢,欢欢喜喜地接过书:“我快点看,看完就还给你。”

    “慢慢看,不用急,看完还有呢,我负责厂里的图书室。”

    他们开始了借书与还书的来往。接着,阿眉上楼就不再进咪咪家,而是悄悄地,一溜烟地,跑到旭东家去了。

    阿眉不再感觉闷得慌。每天早晨起床后,她一边扫地擦桌收拾房间,一边回味着和旭东相聚的情景,心里甜滋滋的。阿眉照着镜子梳头,镜子里的姑娘肤如凝脂,红唇嫣然,神采飞扬。

    阿眉在弄堂里走进走出,不再沉默寡言,而是经常主动向邻居打招呼,一起说说笑笑。晚上掌灯后,姆妈不是在整理箱笼抽屉,就是在裁剪缝改衣服。那时候,服装款式全是宽大松,颜色是一片灰黑蓝。姆妈手巧伶俐,在衣裳上打几只摺,收一分腰,阿眉穿在身上如细柳扶风,素雅妩媚。

    阿眉陪坐在姆妈身旁绣花结绒线,但她经常听不见姆妈絮絮叨叨的话语,总是兀自陷入沉思,并不时地红着脸微笑。她是真的快乐,快乐得从心底里开出了花。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姆妈的眼睛。终于有一天,姆妈发问了:“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没,没有。”阿眉慌忙摇头,手足无措。

    ​“好好答姆妈讲,不要骗我,姆妈总归是为你好。”

    ​阿眉避开姆妈的目光,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姆妈讲有,就算有好了。”

    ​“是谁呢?”

    阿眉忸怩了片刻,知道瞒不过去,只得交待说是8号里的旭东。阿眉半低着头,悄悄地抬一抬眼皮看姆妈的反应。

    姆妈“噢”了一声,像是松了一口气,阿眉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姆妈虽然疼爱她,对她的一言一行都立规矩。姆妈不肯让她去农村,就是担心她老实,怕她干不了农活,怕她受人欺负,更怕她结交不良男朋友。旭东是弄堂里数一数二的好青年,姆妈肯定放心了。阿眉这么想着,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却听姆妈发问道:“你没有工作,旭东是哪能想的?讲过啥话没有?”

    阿眉愣了一愣,她和旭东忙着恋爱,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呢。阿眉回答姆妈说:“旭东没讲啥,他不会在乎的。”

    “嗳,即使人家不在乎,自家还是要识相的。我去想办法托人帮忙,让爸爸和哥哥也帮你留心工作机会。”姆妈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一只小匣子,取出一条配有镶金玉坠的金项链,戴在阿眉脖子上,柔声说:“这是请活菩萨开过光的吉祥物,你带着它,老天爷保佑你一切称心如意。”

    “姆妈自己戴。你上班忙,还要应付大妈妈那里的事,求菩萨保佑姆妈。”

    “乖女儿,你好,姆妈才会好。戴着它,藏在内衣里面,不要让人看见。”姆妈摩挲着阿眉的头发,叮嘱女儿不要和男朋友过分亲热,不能昏头昏脑做出格的事:“女孩子一念差,百事非。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老古话噢。”

    阿眉应了一声,看见姆妈眼里竟有泪光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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