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即《宋元戏曲史》)中,多次运用“自然”一词:“古代之文学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语,其中俗语者绝无,又所用之字数亦不甚多。独元曲以许用衬字故,故辄以许多俗语或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学上所未有也。”
“往者读元人杂剧而善之,以为能通人情,状物态,词采俊拔,而出乎自然。盖古所未有,而后人所不能仿佛也。”
“……摹写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若其文字之自然,则又为其必然之结果。抑其次也。”
“元曲之住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
“元剧自文章上言之,优只以当一代之文学。又以其自然故,故能写当时政治及社会之情状,只以供史家论世之资者不少。”
从以上几段看,王国维在用“自然”一词,应有不同含义。第一段的“自然”是说元杂剧的语言的“以自然之声音形容之”,他列举了《西厢记》第四折、《黄粱梦》第四折,《倩女离魂》第四折里的曲文为例说明,又举例“用叠字,其数更多”的《货郎旦》第三折:“我则见黯黯惨惨天涯云布,万万点点潇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黑黑暗暗彤云布,赤留赤律潇潇洒洒断断续,出出律律忽忽鲁鲁阴云开处,霍霍闪闪电光星注。正值著飕飕摔摔风,淋淋渌渌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扑扑簌簌湿湿渌渌林人物,却便以一幅惨惨昏昏潇湘水墨图。”他进一步论述云:“元剧实为新文体中自由使用新语言,在我国文学中,于《楚辞》、《内典》外,得此而之。然其源远在宋金二代,不过至元而大成。其写景抒情述事之类人,所负于此者,实不少也。”而第二、三、四、五段的“自然”,意义基本相近,主要是阐明元剧形象化地反映生活,并在戏剧性规定情景下艺术地表现生活的深度和广度,才应属于戏曲的美学范畴。
“自然”一词是中国古典文论、诗论、画论中的一个重要美学概念。例如,刘勰要求文章“即体成势”,“譬激水不漪,槁木无阴,自然之势也”(《文心雕龙·定势》)。
王国维论画,研究“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画学秘诀》)。李白的自然之义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
司空图《诗品》里专有“自然”一节,提倡“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与不夺,强得易贫。幽人空山,过雨采苹。薄言情语,悠怒天钧”。
苏轼论画云“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米”(《书吴道子画后》)。
王国维把古代文论、诗论、画论中的“自然”这一美学概念引入戏曲美学之中,综合文论的“自然之势”,诗论的“尤贵自然”(吴雷发《说诗管蒯》),画论的“自然之性”、“自然之数”,认为剧作家摹写人情物理,要情真意切,使剧作蕴含“真挚之理”,“秀杰之气”,表达出了“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就是“最自然之文学”,元杂剧的佳处就是以“自然胜”,这对在一定的时空内通过戏剧人物装扮表演,与观众共同认可戏剧的假定性的艺术形式,明确地把“自然”这一范畴作为戏曲最高的美学标准之一,是很有理论建树的。
二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运用了“意境”这一美学概念:“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元曲亦然。明以后其思想结构,尽有胜于前人者,唯意境则为元人所独擅。”
他举例有《谢天香》第三折:“我常在风尘,为歌妓,不过多见了几个筵席,回家来仍作个自由鬼,今日倒落在无底磨牢笼内。”《任风子》第二折“添酒力晚风凉,助杀气秋云暮,尚兀自脚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单则俺杀生的无缘度”。并认为这两个例子“语语明白如画,而言外有无穷之意”。
这里,王国维把“意境”作为自己对戏曲又一评判的美学标准之一,既是对中国古代文论、诗论、画论以及戏曲理论中“意境”说的借用和发展。古人论诗词,常用“意境”为重要理论标准。明清两代的曲论,也常以“意境”为重要的评判标准。这也是他在《人间词话》中词论的美学范畴的借用和发展。他在《人间词话》中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词。”“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其景物其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他这里用“境界”作为词的最高评判标准,而在《<人间词话>乙稿序》里,变成了“意境”,认为有没有意境以及意境之深浅,是衡量一切文学作品艺术性的标准“文学之工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
他把诗论词论中美学范畴的“意境”引入曲论中,并且不是机械地搬用,除“写情”、“写景”两点与词论相同外,关键是加入了“述事”这一点,抓住了戏曲文学的要点,是很有理论卓识的。
三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还提出了“悲剧”、“喜剧”两个美学范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汉宫秋》、《梧桐雨》、《西蜀梦》、《火烧介子推》、《张千替杀妻》等,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公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也。”
众所周知,“悲剧”和“喜剧”,是西方常用的两个戏剧美学范畴。王国维深受西方理论的影响,尤其推崇叔本华的悲剧理论。叔本华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有许多有关悲剧的论述,例如,“悲剧的喜感,不属于美感,而属于崇高感,甚至是最高级的崇高感。……在悲剧的灾难中,我们甚至抛弃了生存意志。在悲剧里面,人生可怕的方面被展示给我们”。
王国维接受了叔本华的悲剧理论,在《红楼梦》中论云“《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值,即存乎此”,并搬用叔本华“解脱”之说,作为评价《红楼梦》美学标准之一。
在戏曲研究领域,王国维明显地贬低“先离后合,始困终亨”、惯用大团圆结局的明清传奇,认为此类大团圆的“喜剧”无足道也;褒扬“悲剧”。他不仅引用西方“悲剧”、“喜剧”两个美学范畴,丰富了中国戏曲美学,而且以此为美学标准,把《窦娥冤》和《赵氏孤儿》列入“世界大悲剧中”,是很有理论贡献的。
四
由于历史的、时代的原因,加之王国维写作《宋元戏曲考》时正客居日本,许多资料不能见到,没有进一步研究明清传奇等因素,致使他的戏曲美学范畴也有美中不足的局限。
首先,他的“意境”这一戏曲美学范畴,明显地带有研究词的痕迹。尽管有“述事则如其口出”的发展,但仍没有进一步脱出明清文人论剧时以诗论、词论作为主要理论基点的臼套。
其次,他把“喜剧”定义为“先离后合,始困终亨”,未能对中国式的大团圆结局做较为深入的分析研究,并且他认为明以来戏曲无足道,可能是他没有看见《鸣凤记》、《娇红记》、《清忠谱》、《千钟禄》、《桃花扇》等明清传奇,更没有对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等深入研究,就得出“传奇无非喜剧”的结论,显得有点仓促。
从总体来看,他对戏曲美学的贡献是巨大的,“局限”仅属白璧微瑕而已。
(此文乃1999年参加“王国维研讨会”而撰写的论文)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