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清戏曲论稿-晚清社会与谭鑫培盛名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晚清,是中国历史上一个特殊时期。两千年封建社会的腐朽性充分暴露,国际列强的纷纷入侵,封建大厦千孔百疮,摇摇欲坠。正如马克思所言,帝国主义的大炮轰开了闭关自守的中国,迫使中国开放市场。封建主义的僵尸,在新鲜空气下迅速腐化。

    晚清,朝野上下、广大民众,从昏睡中不断觉醒,觉醒后感到惊诧惶恐与屈辱,进而寻求变革与反抗:对外,反抗殖民主义的奴役;对内,要求改良变革。在这个大动荡时期,旧的正统的封建理念受到冲击,迅速崩溃瓦解;而新的理念尚未形成,民众的精神处于超重和失重的危机之中,普遍心态是茫然失措、跌宕起伏。这种社会思潮影响下的广大观众的戏曲审美心理迫切需要直抒胸臆、宣泄郁闷、反思观照。广大观众,尤其是京师观众既不再满足于生旦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戏,也不再满足于打情骂俏、诙谐调侃的玩笑戏,更厌恶诲淫诲盗的淫秽戏。人们不再沉溺于清歌曼舞、轻松调笑,逐渐趋于沉郁幽深、蕴藉丰厚。这一时期正是京剧重要发展时期,京剧老生戏大量涌现,广受青睐。

    晚清,现实世界纷纭复杂,山重水复,人们急迫需要历史观照,缅怀历史的辉煌,呼唤历史精神,通过反思历史,以揭开复杂现实的神秘面纱,展望未来发展方向。京剧老生戏大多数是历史剧或历史传奇剧,例如,《谭鑫培唱腔集》里选有《空城计》、《武家坡》、《李陵碑》、《击鼓骂曹》、《琼林宴》、《汾河湾》、《群英会》、《桑园寄子》等,它们正适合当时普遍的审美需求,所以受到普遍欢迎,老生演员声名鹊起,在各戏班挂头牌。不仅道光、咸丰年间成名的“前三鼎甲”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如此,而且同治、光绪年间成名的“后三鼎甲”谭鑫培、孙菊仙、汪桂芬也是如此。

    以上六位是晚清时期京剧众多老生里的代表人物,艺术上各有千秋,其中的程长庚和谭鑫培二人名气最大。有人分析谭鑫培成功的原因:“孙、汪二人比他(谭),也不能说弱多少,但孙、汪气足声洪,不是随便可以学的,戏界所谓没有那个本钱,就不能学。”而谭鑫培“声不甚高,声不甚壮,腔调又专靠悠扬蕴藉,清脆流利,自然是好,但较为容易仿效,所以学他的人就特别多,他的名气自然也就跟着大起来了。这也就如同从前之程长庚、张二奎、余三胜三人之中,长庚名气最大的情形,是一个道理。张、余都徒弟很少,而长庚在三庆班多年,一直带收徒弟,徒弟自然要恭维老师,徒弟多,则恭维老师的人便多,则知道教师的人,当然也就多”(齐如山《谈谈谭叫天》)。

    谭鑫培甚至比程长庚更享盛名一些,这主要是谭“彼时极得西太后的赏识”。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西后好观剧,亲信人员焉得不提倡戏剧呢?”慈禧太后“除恒传(谭)进宫演戏外,并于便中见各王以及内府大臣,时常夸奖他。各王公大臣,为得西后之欢喜,每于府中家中演堂会戏时,必有谭之戏。也就是为的看过之后,于便中见西后时,有话说。因此各王府宅门,对于谭,都要另眼相看。如此一来,谭的声望,一天比一天高,架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所以彼时有谭贝勒的外号。按亲贵的爵位,贝勒之分,仅亚于王爵,则彼时之情形可知矣。”(《谈谈谭叫天》)然而,为什么西太后如此喜欢谭鑫培呢?过去人们认为谭鑫培极其聪明,善于察言观色,又能揣摩西太后的个性,方能在各种场合,应答自如。加之谭鑫培艺术造诣高深,无论唱、念、做、打皆臻于完美,并时常有新的招式,让人耳目一新。此外,笔者妄加推断,可能还有以下几方面的因素:

    其一,慈禧太后垂帘当政时期,国家一直处于多事之秋,内部与外部压力都很大,限于她的个人素养,不可能于琴棋书画之中消遣,也不可能像清朝其他男性最高统治者那样,驰马狩猎,更不能像乾隆那样,几下江南巡游,明察暗访,风流逍遥。因此,她的主要消遣方式,只好投向于观看通俗易懂的京剧上。咸丰皇帝病逝时,慈禧才27岁。年轻寡妇慈禧,由于尚有慈安太后在其右,又要面对诸多的皇亲国戚、满汉大臣,她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和形象,故而也不可能像中国历史上另一位女皇武则天那么放肆,所以不能在看戏时多点生旦爱情戏,以防止皇室亲贵的闲言碎语,只有多点历史剧或历史传奇剧,这些戏主要是以老生为主角或以武生为主角的戏。武生戏尽管很热闹,但没有老生戏那样深沉幽远、意味深长,久而久之,慈禧喜欢上了京剧老生戏。

    其二,慈禧作为一位女政治家,丈夫咸丰皇帝逝世后,经过几番争斗,终于夺得权力,垂帘听政。她的主观愿望,还是想把大清江山治理好,但从总的来说,她的文化素养、思想修养较低,不如男子从小进学,熟读经史子集,熟悉治国韬略。她把持最高统治权力之后,尽力学习效仿,力争有所作为,并且企图在看戏娱乐之际,多看一些历史剧,在娱乐轻松中受到历史的启迪,以求对安邦治国有所帮助和裨益。

    其三,慈禧太后作为女性,异性相悦,对男性演员有一种天然好感。谭之后,她喜欢看杨小楼的戏。如果是一位男性主持朝政,情形可能大不一样。根据齐如山记载的:“而亲贵中之恭王,向不看叫天之戏,此事从前戏界人人知之。据人传说:醇王曾对恭王说过,佛爷既夸奖叫天,当然不错。恭王说:我若听叫天,还不及听青衣呢!”按此推论,如果恭亲王处在慈禧太后的地位,定要捧红一位京剧旦角演员。由此可见,最高当权者性别差异,对艺术时尚的影响。

    慈禧太后既然喜欢老生戏,而程长庚已不在世,谭鑫培是当时老生演员的顶尖人物之一,并且“聪明过人,一味逢迎西太后,他揣摩着西太后喜欢什么,他就怎么个演法,所以极得西后之称赞”(《谈谈谭叫天》)。慈禧宠谭鑫培,有许多佳话,“奉旨抽烟”就是一例:“庚子之役,两宫回变后,朝政革新,力行禁烟,犯者科以重刑。谭因烟瘾已深,不能戒去。某日传差,谭竟请病假未至。慈禧问谭所得何症,宫监奏曰:鑫培在戒烟,精神衰,不能唱戏。慈禧闻奏不悦曰:他是一个唱戏的,也不管国家大事,抽烟有什么关系,传他抽足了进来吧。并命内务府传话地方官,以后谭抽烟,不得干预。是日谭进宫,谢恩毕。慈禧特赏大土五只。自此之后,鑫培乃奉旨抽烟,无论何人,都不敢干预焉。”(刘菊禅《谭鑫培升平署承值记》)从这个事例,可见慈禧为了让谭为自己唱戏,不顾国法新政,乱发号令的淫威,也透露了她对谭的不屑一顾的真实态度。

    静而思之,京剧老生戏在晚清的兴盛,是幸事,也是不幸之事。由于前面所分析的社会原因,造就了一批京剧老生戏,从京剧剧目建设,到京剧反映时代的呼声,传达时代的美学精神,折射封建社会日薄西山、暮气黄昏等方面来看,可谓“幸事”。然而,京剧在自己发展的初期,就以老生戏著称,显得那么老气横秋,那么苍凉凄清,那么圆熟凝重,有点过于早熟,仿佛少年的“老成持重”,缺乏朝气蓬勃、勇于进取开拓的精神,从艺术发展史的角度上,可谓“不幸之事”。

    京剧老生戏进入宫廷,受到慈禧为代表的统治者的青睐,是幸事,也是不幸之事。入宫演出,赏赐丰厚,解决了京剧演员的生计问题,不再疲于奔命式地走村串镇,演出挣钱,养家糊口,而能够静下心来,琢磨艺术,对表演艺术的提高,乃至京剧舞台艺术的发展,较为有益。最高统治集团的重视,更使京剧老生戏得以扬名,对早期京剧的发展和流传,是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的,可谓“幸事”。然而,京剧老生戏在宫廷演出时,形式上有创新发展,而在思想内容上,要适应统治集团的胃口,不可能有较突出的批判腐朽社会现实的民主性内容,更不可能反映时代发展的曙光性前卫思想,可谓“不幸之事”。

    作为一代老生演员杰出代表人物的谭鑫培,受到慈禧的宠爱,既是幸事,也是不幸之事。慈禧的推崇,使他名声大噪,对谭派艺术的形成,并且成为京剧发展史上老生戏的里程碑,这是“幸事”。然而,他感慈禧的知遇之恩,一味地逢迎慈禧,适应了以慈禧为代表的上层特殊观众群,而逐渐失掉中、下层观众。尤其是他受宫廷宠爱后,脾气变大了,不易合作,名声受影响。例如,从他到上海的三次演出情况可知他的变化。第一次光绪五年(1879),他33岁,在金桂舞台演出50余日,乘船离沪时有戏剧界300余人送行。光绪十年(1884),他38岁,第二次来到上海,在新丹桂剧场演出两月,离开时“送行者较前更众”。光绪二十七年(1901),他56岁,第三次到上海演出,在沪、杭两地共住了8个多月,离开上海时“送行者仅沈韵秋父子二人”。为什么?总的一句话:“向钱看”,认钱不认人,不顾观众,不顾与剧场老板的协议,先后与上海四个剧场中三个,即丹桂、天仙、三庆合作,“且俱不欢而散”(周剑云《谭鑫培南来沪上演出之回溯》)。当然,这只是谭的白璧微瑕而已,总的来看,他以自己的勤奋,执著追求艺术,对京剧有卓越的贡献,应该充分肯定。

    (原载《中国京剧》1998年第3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