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房间潮湿暗淡,她继续写信,把一条羊毛披肩搭在腿上。只是这一封长得有些超出她预料,而且在写信之初,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写——
W兄,今天是我在岛城寄居的第十八天。或许是下雨的缘故,使得午后的睡眠格外酣沉。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盛夏的一天,我和几个玩伴去戈壁滩深处探险。我们一直向南走,最高不过一米的灌木丛,即使在夏季,它的叶子仍是棕黄的。除了几个孩童,莽莽戈壁滩上再看不到一个人影,头顶热辣辣的太阳把所有的热力都倾洒给我们。走了很久,我又渴又累,想来他们也是如此吧,于是寻找水源就成了我们的第一要事。又走了一会,好像我们迷路了,正迷茫间,救星终于出现,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突然横亘在眼前。大家一阵欢呼后,急不可耐地脱掉鞋子,将裤子一直卷到大腿上,蹚进渠中。好清凉啊,我们掬起一捧捧水,喝了一口又一口。水渠旁奇迹般出现一间小木屋,屋内空无一人,我们在木屋里稍事休息,又继续行走在戈壁滩上。探险可以说是毫无收获,除了偶尔发现的一两个洞穴外,我们没见到一只小动物,更别说传说中的吓人怪物了。但大家都听到过狼的嗥叫,这里的每个孩子都熟悉狼嗥,尤其在夜晚。眼看日头在西边就要坠下,我们赶紧朝家的方向赶去。而就在我往回扭头时,荒芜的土黄色戈壁滩,在刹那间变作波涛起伏滚滚不绝的深蓝水面,向我们涌来。
W兄,刚醒来时,我一时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是在什么时间。每次深度睡眠后,都会出现短暂的酣畅沉迷现象,而这种沉迷却只出现于下午光线暗淡时分,早晨从来没有过,然后从黄昏开始,我的思维一刻比一刻清晰。但很多梦都是离奇到思维无法解释的,就如真实世界中的各种际遇,你可以给予它们想象的借口,却不能够凭借经验与聪明预设结局,正因如此,个人未知的一切才是值得期待的。
晚饭是到旅馆小餐厅去吃。我进去时,只有302男子坐在那里,他同我打招呼,语气清淡自然,仿佛认识已久。我略微感到吃惊,在他对面坐下来。对人我向来有疏离感,很少主动与人搭讪,我告诉他,自己住在203室,在这里已呆了近20天。他说,我知道,刚来到的那个夜里,见你坐在栀子树下吸烟,姿态极为悠闲,曾以为你是老板娘。
你怎么来到此处,纯粹度假吗?
我从未预想过在此逗留。原本的目的地是一个再往北的地方,离家越远越往北就越好,为了最近横在我脑子里的一件事,关系重大,说白了也就是一个决定。但当列车上报出这个城市的站名时,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新鲜,冲动,这时,洞开的车窗恰好把大片大片的潮润海风送进来,遥远的记忆终被唤起,这个岛城原是我小时异常向往过的。几乎没有什么考虑,我就下了车,因为强烈的预感还告诉我,如果不来这个地方,我会将后悔持续余生。当时天已很晚,然后听凭一个出租司机把我拉到这里。遗憾的是,我小时候既没见过戈壁滩也没见过大海,故乡只有一条江水日夜奔腾不息。我对海一直有梦想。
他接着说,这应该不算度假,只算一次偶然的停留,也不知道会停几天,该走的时候自然会离开。我对生活极少有目的性。
也许,是同一个司机?这种想象令我觉得眼前的晚餐情趣盎然。饭菜一样样端上来,干烧海昌,大盆的紫菜汤,清香的米饭蒸腾着热气。他吃得依旧很慢,一小缕黑发一直垂到了左眼角处,他自己似乎未曾觉察,竟有说不出的妩媚。
我们约好晚饭后一起去海边,看雨中的夜海。
七点半,他从老板娘那里借来两件厚雨衣,两双雨靴,我们一人一套穿上。他左手握着把手电筒,走在我前面。
雨下了整整一天,路上存有大片大片的积水。近处的路灯和远处房子里透出的灯光,被雨幕轻而易举就挡了回去。眼镜片不断沾上雨滴,视线开始模糊。下台阶时,我谨慎挪动脚步,他在前面细心用手电的微弱灯光给我引路,却不知道沙滩早已是软烂如泥地在等着我们。
雨下得更大了,啪啪的大雨点节奏分明地砸在雨衣上、头顶。薄软的风帽禁不住狂风骤雨的抽打,歪向一边,头发瞬间湿透,眼镜片上全都是水,却无法用手去擦。眼前混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雨掩盖了一切,世界隐遁,大海消失,只有脚下一次次冲刷过来的潮水,还在提醒我,这是在海边。
不知过了多久,雨点明显小了下来,终至纤若游丝。我从裤兜里掏出块手帕,擦干眼镜,又把他手里的电筒玻璃擦干净,光晕所到处,眼前的大海终于现出轮廓。雨中的夜海完全颠覆了以往我对海的印象,到处暗流涌动,随时掀起风暴,以及迷途、无以测量的沉陷。而人的肉眼却丝毫看不到这一切,更遑论言说。但就活着的本质而言,不论离开这座城市还是抵达另一个城市,不论身边的人群如何变化,不论你做过什么还是将做什么,人的雨夜大海始终存在,因为你同时就是那暗流,是那风暴,也是迷途与沉陷。
身边的男子,头发也湿成绺状,像折断了翅膀的鸟翼,无力地垂下来。脸上满是雨水,眼中似乎有泪意,也许那不过是我的错觉。他一动不动,凝视面前的黑暗海水,在呼呼的大风中,静默如一尊雕像。
寒冷侵入体内,我甚至听到自己牙齿发出的咯吱战栗声。这样的天气在海边不可久留,我们回去吧。他朝我走过来。
夜雨中的海岛,是一条扯下了温情浪漫面罩的孤独铁船,阴森中显露出威严。
W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冒雨站在狼藉的滩涂上,看夜晚的海,雨中的海,和一个陌生的南方男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