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飘缈书-关于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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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乍晴,岛城在她眼里如同换了个城市般新鲜、透明,这感觉强烈而急迫地敲击她心胸。太阳,这长有无形薄金翅膀的巨鸟,翅膀每轻扇一下,它的光明就铺展到更阔大的领域。而每一领域内都有无以数计的物种,或悄悄支起了耳朵,或睁开眼睛,抑或张开了嘴巴,倾听光里的愉悦,竞慑光中的异彩,吸吮光中的热能。天空刚被彻底洗过,幽蓝高远,似无边的蓝玉,偶尔的白云镶嵌其间。蓝玉紧连着更为深沉的蔚蓝海洋。太多的蓝,只因岛城把其他许多地方的蓝都吸纳到了自己这里。

    站在二楼栏杆旁,她望向楼下的庭院。栀子树的油碧枝叶,只要在微风里轻轻摆动,便形成碎钻的光影耀人眼目。风里似乎还有栀子花的清香,她自小在家里闻惯的一种香花,这阳春般的景象,源自大自然的神出鬼没,在她脑子里泛起轻微晕眩,和幼年时的幸福点滴记忆有关。她眯起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端一杯热茶她下楼到栀子树下去晒太阳。坐在靠椅上,身体努力后仰,脸面向太阳,她能够长时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她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驱赶进入体内的过多湿冷之气。晒足了太阳,她转过身打开面前的一本书。

    302男子能感觉她和他以前见过的女子有所不同。他见惯了的那些成年女人,或者两耳不闻窗外事,眼前不见时尚过,被淹没在厨房的油盐酱醋,和丈夫孩子大到送礼是送茅台还是五粮液小到袜子放在第几层抽屉类的琐事中;或者操着和男人并无二致的话语方式,一年中总有开不完的会,讲不完的话,在公众中留下精力好思路清的强女人印象;又或者专以男人为事业,在精确的计算中,获得与自身的青春付出等值的利益,娼妓尚不包括其中。

    男子轻轻的脚步还是惊动了她。她抬起头仰脸微笑看着他说,昨晚睡得可好?我睡了足足十二小时。说来你也许不信,刚才晒着太阳我竟又睡着了,梦见自己游走在南方一座山谷的林中空地上。草木茂密,清凉幽静,只有我一人,但无数只美丽异常的蝴蝶围着我飞舞。我被深深迷惑,不知那么多蝴蝶因何而来。景象万分奇瑰,语言难以形容,此生虽从未见过,却预感终有一日会与梦中景象真实会晤。她的脸上已晒出了红晕,看得出来,她还沉浸在几分钟前美不可言的梦境里。

    他注意到她今天穿了黑色绣花针织开衫,浅棕色休闲长裤,因为睡足了觉,一张脸看起来清爽有神。

    你对梦可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只是觉得梦比现实生活更有意味,相比男人而言女人总是多梦的。做梦其实是一种艺术,我的许多写作灵感都是从梦中所得。这些年总以为自己的思维偏重于理性,因为不喜欢将过多的感性投在专栏写作上,所以觉得不应该是多梦之人,但我光怪陆离的梦却证明了它们是违反自己意志的产物,它们泄露出一个秘密:工作中的理性只是我多年来主动刻意的思维之旅。

    你一直在写作?

    她摇摇头,严格起来谈不上,我充其量算个专栏作家,在一份女性周刊工作十年,在外省的十几家报刊上开过专栏,专栏内容几乎都关乎男女个人成长、情感、家庭问题,工作重心无非就是接受倾诉、采访、写作稿件。对这一切并不感觉十分厌倦,但目前已几近枯竭。

    是写作创意的枯竭还是生活的枯竭?

    有那么一点,但都还不是。多年来,我习惯于将别人问题情感的肌体放置在我个人的放大镜下,分析它们的病理,探寻病灶所在,然后再将他们拿到我的手术刀下,企图在利落的几刀之中便将被病毒坏掉的组织清除。这样做有时并非没作用,我自以为对这一切已掌握得万分熟练,但病毒的发作却是反反复复的,它们很难被彻底根除,扩散更是常见的事,我总不能对着一个人的病灶反复开刀,而问题情感的主人你想象不出到底有多么多。

    限制让我感到无力,尤其恐怖的是,她稍微顿了一下,好像发觉自己对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已说得太多,显然不太符合自己的本性,因而有一点羞怯,有一点对雨后初晴天气的美好激动——有一天,当我发现对自己那曾以为平淡就是真的婚姻其实并无深究,对结婚十年的丈夫也丝毫不了解时,我那惯常服务于别人的放大镜和手术刀也在顷刻间丧失了。突然成了个手无寸铁的人,而没有了武器让我感觉恐惧,时常有不好的猜测。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

    我向单位请了一个月假,出走是我通常用来解决内心问题的一种方式。这和一般的个人自助游又迥异,出走是全然地放下。从过去的生活中退出,把自己放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尝试一个人,不依赖任何外界助力,不管自己的生命里以前都发生过什么或还将发生什么,看看能否在生命的枝杈上重新长出清新可喜的幼芽。

    在我的身边聪明人正越来越多,他们知道怎样巧妙将关系化作资源,把精算变成实利。他们不会出走,因为那样就会失去好不容易挣得的这一切。出走是像我这样的笨人的方式。

    无论是哪种方式,最后都要交给死亡,死亡是唯一愿无偿说出真相的裁决师。活着时,卑微者惶恐不安于自己的卑微,所得丰盛者自夸放纵于自己的丰盛,很多人看不到自我和他人的真相,很少有人能安详地活在真相中,更遑论安详地面对自己的死亡。我想知道每个人在临终时对自己心爱之物、挚爱之人的不舍与留恋到底有多强烈,想知道他们对人世最真实无欺的感受,但从来都不得知。

    我还想知道自我的真相。但获得真相之后会怎么样,这个问题我还没想。

    她起身活动被坐麻的双腿,顺便把面前的书合上。男子伸手拿过去,是一本黑白封面的《心灵自由之路》,一个智者的大幅照片给他留下强烈印象。扉页上有几句文字:自由的美在于不留痕迹。老鹰飞行的时候不会留下痕迹,可是科学家会。想探索自由的问题,不但需要科学的观察,而且还要像老鹰飞行,完全不留痕迹。他在心里将文字又默念了一遍。

    读大学时他也曾喜欢哲学书籍,但有限的人生经历令他实在无法真正解读枯涩艰深的哲学命题。涉世多年后,日渐忙碌的工作又让他无暇再去靠近哲学,而眼前的这一本和他以前读过的任何哲学巨著都不一样,它更简洁,也更有力,直抵内心。

    见他眼中露出痴迷,她对他说,如果想看可借给你。说完,她转身端起一个大木盆,去水池清洗两天前被雨水浸泡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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