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繁华地段在白昼从来都是嘈杂的,穿过拥挤忙碌的人群,穿过层层喧嚣的市声,她终于气喘吁吁出现在一座写字楼的15层,丈夫广告公司所在地。四间办公室有三间紧锁着,还好,有一间有人。她轻轻推开门,屋里一个小伙子正在电脑上玩游戏,看见来人,头抬了一下又继续玩他的。
她问,你们经理在吗?
不在。
知道去哪了吗?
不知道,可能去哪出差了吧,哎,谁知道呢。
有一个财务主管许小姐,她在吗?
不在,噢,她前些日子就辞职了,连手机都停了。
没来新的主管吗?
来什么主管呀,公司都欠我五个月薪水了。也许过不几天,这里就变成别的公司了。我在这里,是因为目前还有免费的网可上。
她还是要了财务主管的手机号,打过去,果然已停机。
丈夫的公司衰落至此,而她对这一切却毫无所知,更令她惶惑的是,他竟从来没向她透露过半句。
两年前,这里还是异常红火。主顾盈门,接下的订单业务自然数量可观。他比她尚小一岁,正当年富力强,常常加班至深夜并不以为然。
她努力做到不把焦灼放在脸上,放在人前,可独自一人时,她既然无法自圆其说,便再控制不住情绪。
她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他再不出现,就去报警。
这一周里,她想尽了所有可能想到的结局:被人杀害藏匿,意外事故,与人私奔……她每刻都在等待一个电话,等着电话里一个熟悉声音大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几乎与此同时,单位里的同事好像全都知道了她丈夫失踪一事,她们向她表达同情,但语气里明显更多是探寻,急于破解她家的惊天秘密。
报警后她向总编请了一个月假。
在儿子早上去学校之前,她郑重其事告诉七岁的儿子:爸爸有事暂时回不来,妈妈给你去找爸爸,你放学后直接去姥姥家,住在那里,直到妈妈回来,好吗?记住,不要向外面的任何人说起此事。
找回爸爸容易吗?幼小的孩子仰脸认真问道。
应该没问题吧,或者过几天,他自己就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呢。
孩子有了这个甜蜜的期待,高高兴兴去学校了。
临行前的一天,她再一次试图拨通他的手机,那拨打了无数遍的手机仍提示为空号。她小心翼翼询问他远在河南的父母,最近可曾与他有联系,可怜的一对老人说儿子将近一个月没给他们打过电话了。
她顿时坠入虚空之中。
在这之前,她从未认真思索过自己的婚姻,也从不认为它有问题,丈夫的突然失踪,让她清楚看到人和人之间的隔膜有多深重,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一直以为两人都是理智型的,婚姻当然也是理智的。除了少女时期曾为一个男人痛哭过两次,后来她几乎没为情感问题掉过眼泪。而她也从未尝试去深入探索他的内心。现在看来,他们都是对方的盲区。
他们扑向对方的盲区,如同扑向深海之渊。
大海,是大海,在睡梦中都传出澎湃节奏,俨然调整呼吸的乐章,于是,大脑丝毫没经过滤她就选定了这个岛城。
302室男子有两日没在她视野里出现了,当她再次在小餐厅见到他时,他的神情更忧郁。她无意于探寻他的秘密,她的工作决定了她还得接受他人的倾诉。
在她晚上写下的信中,骤然多出一些突兀内容——
W兄,我在这个岛城滞留已超过二十天。短短二十天间,过去种种竟如隔了层水云般恍惚、模糊,感觉只有这眼前的海天光影、云团变幻才是当下最真实的,可以感受的。说来也奇怪,刚开始我以为给我一个月假期也未必能走出记忆,事实上,这几天已很少回忆过往了。我也不再神经质的总盯着手机,一旦铃声响起心也跟着颤栗不安。能够平静下来,是我在这些天中最大的获得。而海边天气湿润温热,除了唤醒人心中种种温柔感,还可令人直面人生孤独,接纳孤独,不再恐惧孤独,如果这也算得上灵感,便是大海给我的最大灵感了。
302男子说我沉静时就像平静的海洋,是的,可每个人内心的狂澜谁能轻易察觉?他说是我的沉静令他产生了想要倾诉些什么的念头。好吧,他是我的第多少个男性倾诉者,已记不清了。多年中,许多倾诉者的故事,繁杂得最后纠结在一起,让我分辨不清,常常混淆,甚至将众多人合而为一。
前天黄昏时,他独自去了海边。沿着海岸线,他漫无目的向南走去。走了很远,一路绝少见到行人,这似乎更合乎他心意。在他的上方,晚霞灿烂,恣意在空中铺开五彩锦缎,此时的大海在晚霞辉映下,尽显温柔迷离一面,如若不是耳畔传来的“哗哗”涨潮声,谁会把眼前景象与那晚雨中的阴森一幕联系在一起?
在一处地势较高的滩涂上他停住了,面朝东方。空茫的海潮滚滚而来,仿佛只为倾听他一人的心跳。在此之前,他说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而在这之后,他也绝无可能站在这同一寸沙滩看同样的夕阳海景。如果在此时消失,与以前熟悉的人群、现在不熟悉的城市告别,与美好温情的黄昏以及即将到来的黑夜以及闪烁不定的空中星辰告别,与脚下无以数计的沙粒和身旁绿色依旧盎然的小树林告别,与一半纯美如同新生一半恶浊溃烂的世界告别,将是一件无比轻松、容易的事。只要把自己投进去,一任身体翻卷、下沉,明天一早,人的身体还会自动浮起来,只不过已被海水浸泡得肿胀变形,任何曾被夸耀过无数次的美貌都将无从辨别、验证。生之沉重终被过滤筛选为死之轻盈,只需向前走出几步。
昨天他用了一整天时间登一座山崖。那座山同样是这个岛城的知名文化地标,以长生、修炼、道家为核心内涵的名山,他爬了很久,登上一段危崖,却不是为了寻访传说中的神仙遗迹。
你知道站在危崖上眺望大海是什么感觉吗?男子突然问我。
这时我想起沈从文在《水云》中的描述,前几天我在信中曾经给你引述过,当然,他们登上的不可能是同一段危崖,但若真是同一处呢?这种可能性难道一丝都不存在?
我说十几天前,我也曾两次登上那座山,不是为了自杀,而是寻找一段沈从文描述过的危崖。我在山上长久盘桓,一任天上云影变幻,脚下面前海水翻涌。在我之前它们是这个样子,在我之后仍会无限时继续下去。有时间观念的只有人类,只因人类生命太有限,还想望不朽,想望圆满,想望没有痛苦与麻烦的人生。与此同时,人们再苦苦寻求各种解脱方法,自杀便是其中一种。人所受教育形式不拘,唯大自然的教育更生动,人若能默然会于心,就该明白自杀最是违反自然规律。如果把现实中的自己当做正在阅读的一部小说里的主人公,你边看自己演出,边玩味种种人生遭际种种况味,却不沉溺于自己的剧情中无力自拔,想想这岂不比自杀有趣得多。登越山顶我从不起悲伤感,只觉天地廖廓,山高水长,人世悠悠,无有不好。
在此之前,他说,他曾想过多种消失的方式,比如像一片树叶从高楼坠下,卧轨,或者吞食大量药物,但最终一一否定。他憎恨自己的懦弱,但有一次他在一篇谈自杀的文章中看到几句话,说一心赴死的人其实对死亡有很深的幻觉,幻觉就像一个巨大磁场,对某些人的吸引是无法抗拒的。而如果对自杀态度不够决绝,是因为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幻觉太稀薄,还因为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你,有一些事情你必须要去做,假如不去做完,那么你连死亡的资格都不配拥有,更遑论解脱。
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来到岛城能做什么,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来一趟。也许就像对待其它那些去过的地方一样,很快就忘了,也许会留下些什么。
你呢,难道你总是习惯别人向你倾诉,却从不向别人倾诉?他又问我。
是的,我从不向人倾诉,我的倾诉就是书写,面对电脑屏幕和纸张就如同面对大海。第一次有了自杀念头始于10岁,因为母亲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觉得活着没意思。35岁对女人是个分水岭,我就是在那一年彻底弃绝了自杀的意念。我常对一些朋友说,如果你在35岁之前没叛逆过、迷狂爱过、自杀过,35岁之后就不要想这些事情了。现代人对一切事都迫不及待,等不及果实自然成熟,就想尽办法把它们催熟;听信教育骗子蛊惑‘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父母们在婴儿还没开口说话时就费尽心思、大把花钱……既然死亡也是迟早会到来的,人又何必太着急?让它在该来时到来吧。
男子低下头,好长时间没有作声,不知他的思绪又飘到了哪里。
W兄,我没想到,为何会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交谈自杀话题,也不知我们的谈话会对彼此产生什么影响。只是这时,我俨然忘记自己还在面对一个未知的宣判,晴天里的一声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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