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飘缈书-告别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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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英国长途旅行回来,已是盛夏时分。这些年,每到一地,即便错过一些传说中的名胜,我也必须要去名人故居,特别是大师的故居。它们大都远离闹市区,幽僻而静默,像它们主人生前一样孤独。在那里,我和那些孤独的灵魂对话的欲念强烈而执拗,常常抛开同行者一去大半天。

    我喜欢的勃朗特姐妹故居博物馆坐落在英国西约克郡霍沃斯镇的高处,一幢建于1778年乔治王朝时期的石头住宅,两层楼。房内复制再现了勃朗特一家人生活的全貌,展示的物品多为原物。此外还陈列有勃朗特三姐妹的手稿、笔记、书信、作品,当年报纸对他们的评议、缝纫工具、针线盒、手工、家具、她们围坐写作、缝纫的桌子等。为了减轻生活的悲苦,清贫的三姐妹从小就以写作相互安慰,把作品写在一张张一寸见方的小纸片上,装订成一本本小书,这些珍贵的手稿都保存完好。

    如果勃朗特故居是一种清简之美,伍尔芙故居给予我的便是绿树浓荫繁茂之美。它叫做修道之屋,是一座17世纪风格的小木屋,坐落在英格兰西苏塞克斯,伍尔芙与丈夫曾长期生活在这里。1941年,伍尔芙忧郁症再次发作,于修道之屋附近的一条河中自尽。在宅院的花园里,有两株枝干交缠的高大榆树,伍尔芙夫妇把它们叫做伦纳德和弗吉尼亚,她的骨灰便埋在其中一棵的树根下。伍尔芙的一生就是两种对立的力量纠结决战的一生——一面澄明,一面黑暗;一面寒冷,一面温热;一面是创造,一面是毁灭;一面铺洒着天堂之光,一面燃烧着地狱之火;一面理智冷静,一面狂躁抑郁。最终,还是她的抑郁占据了上风。但是她说过:“‘你’、‘我’、‘她’都随着岁月流逝而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如她所言,她的文字留存了下来。

    内心尚未从旅行中抽离出来,转眼暑假已在眼前。这个暑假,儿子将迎来他的十三岁生日。最近几年,利用寒暑假时间,母子两人的旅行路线跨越了十几个省份,家里的中国地图上,被他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种符号,那些是他的行走足迹。国内的海滨城市他几乎都有去过,唯独山东省内最大的一个海滨城市他没去过,原因很简单,只是因为他没提过,我也没想起来。

    儿子终于没放过那个岛城,他说想去那写生一周。我并不觉得意外,点点头,丝毫不犹疑地说,完全可以,你会在那里玩得很愉快。唯独旅行一事上我对孩子有溺爱。

    出了火车站台,我对一个出租司机脱口说出,去“遇巧”旅馆,司机茫然摇摇头:“不知道,没听说。”一连几辆出租车都风一样离去了,留下一脸茫然的我站在原地。儿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去“遇巧”旅馆,哪有这样一个地方,看来应该我给你做导航。他给司机说出一家连锁快捷宾馆,车子很快疾驶起来。

    快捷宾馆里全部都是统一的布置,躺倒在房间的床上,我突然有一种晕眩感,好像躺在船上,又似躺在波浪之上。我想起来,已经有六七年没感觉到这种晕眩了。

    我们去了几个海滨浴场和极地海洋馆,到处人满为患。我给儿子提议,你若想写生,还是寻些老建筑比较好,应该去八大关和小鱼山福山路名人故居。我知道,这两处地方当是闹市中的幽静之所了。儿子果然很喜欢那里留下的各国老建筑,我们一连去了三天。在一座80年前的宅院大门上,我发现一个以前年代精致繁复饰有花纹的铜质信箱,和一个现代的标有“某某报社”的暗绿色塑料信箱,并排在一起,形成鲜明反差。我对儿子说,你看这两个信箱就知道何为品位和俗伧了。

    福山路一带行人更少,偶尔遇见几个路人也几乎都是此处居民。上坡、下坡,简直像走山路。走到福山路3号,我停下来,对儿子说,把这栋两层小楼画下来吧,我想留个纪念。他嘴里自言自语道:哦,沈从文故居,可是我没读过他的书。然后一心画他的速写了。我也不再做声,四处走动看看其他故居,不时又踱回来看看他的速写进度。儿子当然不知道,这条街巷我曾经来过多次,甚至能看出哪栋房子院墙外面的爬山虎有没有增多,故居里的原主人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哪些文人雅士。

    晚上回到宾馆,儿子疲累不堪早早睡下了。他不知道,我曾在几天中反复打听寻找一个“遇巧”旅馆,可是没有任何线索。我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本咖啡色封面的笔记本,距离上一次打开它有六七年时间了。笔记本里有几封长信,是写给一个叫“W兄”的,可是这个“W兄”到底是谁呢?是在写信之初,这个“W兄”就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指代物?或者写信人写完后就随即忘却?这两种情况可能都存在。现在我打开它,那些曾经沉入海底的文字顺着海水漂浮了起来,一直漂到我眼前,我像读一些陌生来信一样一个个捡拾那些浪花和水滴。

    不管“W兄”是谁,他以后不会再收到这些信了,当然他也永不会知道,当初写信的那个女人在离开岛城后,过了半年相当周折的日子,她卖掉了位于市中心的房子,又从朋友父母处借得一些,替丈夫还清了债务。那男人自知羞愧难当,越发没有底气。她对男人说,你也不必如此,可隔阂毕竟是越来越大,难以缝合。一无所有的男人怕继续拖累她,主动提出了分开。从女性周刊辞职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去了南方的一个城市,每月有一些固定的专栏、专稿要写,一年有几次长途旅行,生活得相对自主独立。自从离开那个岛城后,她再也没去过。

    至于那个家住富春江边的男子,“W兄”更不会知道,他的美怎样让人一见惊心,她说过对他的美是像海潮一样一层层退后了忘记的。某一年的初夏时节,她应邀去杭州监狱为在押犯做一场读书励志感恩报告会,有那么一瞬间,她猛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她几乎就要认出他,然转眼那人就消失不见了。后来有一次,她偶然看一档电视节目,一些文化企业代表在公益活动上做捐赠。在一个男子转身的刹那,她觉得男子就是他无疑,而镜头只一闪就过去了。对这两种“看见”,她曾暗自嗟叹,也许哪一种“看见”都是真实的,也许哪一种都不真实。但一个生命究竟有无可能真切影响另一个生命?她现在会说,是的,我相信,一直相信。

    又过了几天,海边的湿热天气毕竟影响了儿子的身体和心情,其实何尝是他,我也感觉到多种不舒服。这年夏天的海滨被严重的绿苔侵扰,站在海边,绿苔散发出的恶臭无所不在,让人不想呼吸。记忆中的蔚蓝海水、温柔云天和栀子花香,如梦一般飘渺遥远。人在海边停留、游水的心情更是荡然无存。房间就在海边,地板上时时能渗出水来,床单和被子摸上去湿哒哒,腻乎乎。为了安慰儿子,我极力掩藏着自己的不适感。

    我们最终比原计划提前一天订上了返程车票。赶往火车站的途中经过栈桥,岸上依然集聚了众多行人。这一带的海水污染得最厉害,远远望去,绿苔已将海水染成了暗绿色,恶臭一阵阵飘来,但是依然还有人在水里游泳,有人在岸上相互拥挤着拍照。

    我扭过头,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心里想着:现在真的要和这个岛城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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