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朱蕴山-忆朱蕴山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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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允恭

    1919年“五四”运动后不久,我在安庆由高语罕介绍认识了老前辈朱蕴山。那时他30多岁,留着小胡子,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朱老当时在安徽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担任修身课(省立三农校址在六安,朱老曾参加筹建,后由朱老推荐沈子修担任校长,桂月峰任学监),并为安徽教职员联合会成员。我在学生联合会工作,所以接触甚多,朱老一直把我当作小青年,对我时加奖励。他不但是我的前辈,而且也是我的良师。

    一

    在和朱老的长期接触中,他告诉我,他从青少年时代起就立志革命,参加实际斗争。

    朱老1887年出生于安徽六安,其父朱纮早年参加太平天国起义。失败后,虽退隐在六安嵩嶚崖,但斗志不衰,鼓励儿辈们追随孙中山先生继续革命。

    朱老从小在这种家庭的熏陶下,勤奋好学,追求真理,勇于斗争。1906年在安徽巡警学堂读书时,思想激进,参加了光复会。1907年,又参与徐锡麟、宋豫琳等刺杀安徽巡抚恩铭一起被捕。在徐锡麟押赴刑场就义时,朱老和宋豫琳亦被押赴刑场陪斩,朱老时年仅20岁。

    1908年加入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1915年与冷御秋、刘希平、柏文蔚等人秘密回皖推动反袁活动。1916年5月和段瑞兰、杨允中、沈全懋等人密谋在安庆起义,讨伐袁世凯。不幸事泄,朱老被捕。袁世凯死后,在孙中山先生通电全国要求释放政治犯时才获释。

    1917年朱老在芜湖,与安徽教育界知名人士刘希平、高语罕等人商讨,认为中国当时黑暗局面尚长,首要的是缺乏革命人才,因此他们决定在学校机关埋下头去,从改革教育、培养青年入手。为此,他们分头到处奔波,以私人名义向各方面筹款办学。由于他们的努力,终于先后办成芜湖工读学校、安徽职业学校和省立第三甲种农业学校。这些学校主要是为穷苦学生创办的。赭山下的工读学校,不收学膳费,所以很多贫苦子弟得以入学,该校学生曹渊、陶久仿、孟靖等都是日后的革命烈士。职业学校规模更大,分为金工、木工两科,只收膳费,不收学费。曹渊也转入职业学校。该校培养出很多革命青年。但这所学校聘用老学究李子寿任校长,由于办理不善,引起同学的不满。后因一位学生生病,校方不及时医治而死亡,曹渊发动同学赶走了李子寿,校委会开会决定开除曹渊等进步学生。朱老虽是常驻职业学校的校董,但此时正在上海,听说开除青年学生的消息,急电校方,认为这是学校管理不善,岂能责怪青年学生。所以曹渊等进步学生,后来一直不忘朱老的关怀。

    二

    1925年底,朱老去第一次大革命策源地广州,积极赞成国民革命军北伐。北伐军攻克武昌后,高语罕和朱老一起来到武昌。他们一面筹组国民党安徽省党部,一面协助总政治部主任邓演达充实政治部,扩大革命宣传。国民党安徽省党部在武昌成立后,由高语罕任主任委员、朱老任组织部部长。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他们在武汉招收100多名青年男女,成立学兵大队,由省党部领导。该队虽没有固定的教师,但是请来讲课的不少是知名人士,如恽代英、章伯钧、郭沫若等。这期间学兵大队办得有声有色。因为国民党安徽省党部远设武昌,联系不便,等于架空,同时不免被人讥笑。后北伐军到了安庆,朱老和高语罕等决定省党部即刻迁安庆,这些学生多数也随之被分配工作。

    1927年,蒋介石公开叛变革命,共产党被迫转入地下,朱老到了南昌,参加了著名的南昌起义。后途经上海回到安庆。

    1928年春,蒋介石到了安庆,派特务流氓捣毁了国民党安徽省党部,学兵大队的学生被赶走,朱老和高语罕等又被迫回到武汉。

    三

    1927年,我病愈仍回部队做政治工作,朱老离开武汉,我们便分手了。直到1929年春,我从安徽被调到上海,在周吉甫(朱老内弟)家又遇到朱老。两年不见,长谈了好几次,这时朱老已有了两个孩子,我见了他太太和两个爱子(世成、世同)。朱老也改了样子,穿着整齐,但当时仍无固定收入,经济上全靠周吉甫资助。我问他在上海干什么?他说:“我在尽力为党做些统战工作。”

    据朱老告诉我:安徽有一批失意的旧军人、旧政客、文人学者。如国民党三十三军军长柏文蔚,师长袁子金,师长岳相如,开明绅士王龙庭、李小南,还有大绅士李少川等都闲住上海。朱老利用串门闲谈之机,向他们宣传蒋介石执政,多以浙江人和黄埔生为主,不会把安徽人放在眼里,就连有那么大实力的冯玉祥也不在他眼下。朱老对他们说,你们已经被蒋抛弃,他不会再真心重用。在这种情况下,再去向他乞求,他更会看不起,必将没有出路,如果自己单独干,力量太小,也不会取得胜利。现在唯一的出路是跟着共产党干才能有前途。我虽不是共产党,但据我多年观察,共产党上下团结一致,又有群众基础,所以必有力量。任何一个独断专行、排斥异己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外面宣传说共产党杀人放火,这完全是蒋介石的欺骗宣传。桂系长期来是支持蒋介石的,现在也受到排挤。朱老还单独找柏文蔚做工作,对他说:你是老国民党员,苦心经营了两三万部队,结果都被蒋介石搞光了,现在到上海来做寓公,跟蒋跑,有什么意思呢?柏被说得流下了泪。

    李少川是朱老的好友,同十九路军的关系非常深,对朱老的话十分相信,后积极参加抗日活动。

    朱老的统战工作,取得积极的成果,使他们逐渐认清蒋介石的本质,不愿跟蒋走。多数人成了同情共产党的民主人士,例如方振武经过朱老的工作,思想上有了戒备,当1929年夏蒋介石任命他为安徽省政府主席时,他即刻把在北方的部队调到安徽。蒋介石十分敏感,当方振武到南京向蒋汇报工作时,蒋突然将方扣留,其罪名是说他私通阎锡山,同时把他的部队解散。接着蒋介石把自己的妹夫调充安徽省主席,只有余亚农先生一个旅抵抗,终因力量悬殊而失败。

    事后,朱老抓住方振武这一事件,又继续做这些人的工作,因而使他们更加相信朱老的话,不再和蒋介石共事。

    朱老在安徽遗老们眼中是药中的甘草。他由一位青年秀才加入同盟会,先反清王朝腐朽卖国,接着反袁世凯称帝。当蒋家王朝凶焰万丈时,他总是特立独行,不屑一顾,且积极反蒋,安徽遗老们又认为他是疾风中的劲草。

    1930年我调山东工作,和朱老又分手一段时间未通音信。

    四

    1932年4月,我正任山东省委书记,突然调到上海,被王明路线断绝了与党的关系。

    这年初夏,朱老也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后,他得知我老伴被捕,便和李少川同去找上海警备司令戴戟,把我的老伴和同案人都要了出来。我们仍衣食无着,朱老此时经济条件较好,他慷慨地资助我。1977年朱老91岁生日时,我写了四首诗为他祝寿,诗中谈到他为革命奔走,对同志真挚热忱,其中有一首是回顾他接济我时的情景。现抄录两句:“到处逢人皆白眼,独留青眼属先生。”

    朱老不但在经济上资助我,而且在政治上也十分关心我。这时我在上海没有什么正式工作,朱老诚恳地对我说:现在十九路军将领和民主人士云集福州,准备成立福建人民政府,抗日反蒋。为与瑞金红军联合抗日,我多次往返香港福州间,与李济深、陈铭枢商谈,已取得初步结果,而且广西李宗仁、白崇禧桂系也极力赞助。福建人民政府的建立,将是平地一声春雷,不管成败与否,都能推动全国人民的反蒋抗日运动。你们夫妻二人可以去福建参加革命。我和陈桓乔得到朱蕴山、李少川的介绍到了福州。此时,福建人民政府已经成立,秘书长彭泽湘是我的好友。从此我全力改编民军,准备训练好队伍投奔红军。不料十九路军兵败,事业未成。我之所以和十九路军有一段姻缘,完全是朱老牵线的结果。

    五

    我随十九路军到香港不久,朱老也到了香港,我们和十九路军将领、第三党领导人共同组建了中华民族革命大同盟,朱老当选为委员。1934年我离港去日本,朱老经上海到天津,担任华北民族革命同盟主任,与方振武、吉鸿昌、马占山联合,共同抗日。

    1936年初,我受陈铭枢之邀回香港,而朱老为抗日大事,多次去山西和阎锡山、梁化之(阎的外甥兼秘书)会谈。同年我在上海被国民党反动派逮捕,获释后即去福建,和朱老失去通信联系。

    1938年底至1939年初,为了组织抗日游击队,辗转到了安徽。此时,朱老已在安徽,他是在1937年国民党迁都武汉时,得到董必武和叶剑英同志的赞同,赶回安徽,从事发动抗日工作。当时李宗仁为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兼安徽省主席。经朱老建议,李宗仁同意,组成了安徽民众总动员委员会,李为主任,朱老为总务部部长。此时安徽上层民主人士和各地革命青年,包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一时云集大别山,通过动委会,广泛开展抗日民主运动,形势甚好。

    1938年秋,国民党桂系将领廖磊主皖,省党部主任委员是刘真如。他们积极推行白崇禧的反动政策,改组安徽民众总动员委员会,采取防共、排共方针。1939年朱老毅然辞去了安徽动委会职务,到外地为抗日而奔波。我和朱老又一次分手。

    1947年我从台湾到上海,又遇到朱老。我住福胡大楼四楼12号(原黎澍同志的房子),被特务盯梢,寸步难行。一次,朱老来看我,我告诉他:“已被特务盯梢,你赶快走,免受牵连。”朱老说:“我不怕,我是民盟中央委员,民主党派,谁也不怕。”他还找杨虎帮我了解是哪一部分特务注意我,后由陈仪到沪给我了了案。

    六

    新中国成立后,我到福建任福建师院院长时,朱老到福建视察,我们又见了面,叙谈了几天。1952年我调南京大学后,见面次数更多。“文化大革命”中我曾受到审查,1973年,我的历史已初步查清,我把此事函告朱老,他立即写了两首诗寄给我,原稿尚在我处,兹录如下:

    其一

    五十年来老战士,东江粤海早知青。

    是非到此真明朗,不负当时一片心。

    其二

    洪孙革命已先行,颠倒英雄付劫尘。

    待到百年谈历史,是非成败自分明。

    1973年秋,朱老患病,我特地赴京探望,在朱老家住了两个星期,既畅谈往事,又大谈“文化大革命”,真是畅所欲言。给我印象特别深的是他详谈了范鸿仙墓修复的经过。范鸿仙原是老国民党员,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初期在上海办报,反对袁世凯,后被袁派人暗杀,埋葬在上海,于右任把范墓由上海移到南京东郊。范鸿仙本是文人,蒋介石赐他陆军中将,故由于右任题写:“陆军中将范鸿仙之墓”。“文革”中范墓被红卫兵砸碎,无人敢修,1972年朱老回京后,向周总理述及此事,总理指示重修范墓,才得以修复。故南京不少人称赞朱老重义气。

    我们这次临别,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朱老送我时,很少讲话,只吟了李商隐一句诗:“相见时难别亦难。”说着流下了泪。还说:“我今年86岁了,以后能否再见面,难以预料。”我安慰他说:“我可以常来。”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别。

    别后朱老常常寄诗给我,明确要我和诗回他。因我不会作诗,所以甚觉苦恼。直到1975年下半年稍有空闲,我重学古诗,也略和了一些,现多散失。

    朱老爱憎分明,立场坚定,他对“四人帮”的种种倒行逆施极为不满。“四人帮”残酷迫害老干部王昆仑同志时,朱老为此写信给毛主席和周总理,才使王昆仑很快获释。1976年12月22日,当他得知“四人帮”被粉碎时,他欢欣鼓舞,精神振奋,当即填词一首:

    浪淘沙

    (写愤)

    多难必兴邦,领导齐伤。却教老泪洒盈眶。牛鬼蛇神都出现,系于苞桑。

    打倒“四人帮”,祖国重光。千夫所指必夭亡。篡位夺权成一梦,下手为强。

    朱老对毛主席、周总理、朱德委员长、陈老总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怀有极其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对他们的逝世,极其悲痛,分别作有诗词悼念。如陈毅同志逝世时,朱老题词一首,抄附:

    声声慢无题

    1972年5月12日

    帝王将相,神仙霸主,过去已成尘土。人事沧桑,厚今还须薄古。老来情绪犹豪,说不尽生龙活虎。堪笑那别雨斜风,苍蝇腐鼠。

    报道将军归去,看领海内外,哭倒大树。地覆天翻,赢得目眦发竖。公道出自人心,堕泪碑历历可数。夜沉沉,问故人究在何处?***

    我同朱老交往了数十年,朱老忠于祖国,忠于革命,忠于中国共产党。即令在极度困难中也信念不变,斗志不衰。

    1983年,黎澍同志来宁开会,我们一起谈起朱老,他说:“自我和朱老相识,使我感到他是一位真正的革命者,是非分明,疾恶如仇,他不管是批评也好,甚至谴责也好,总是恰如其分。我同他来往愈久,愈觉这位老人可敬可亲。”

    我觉得黎澍同志对朱老的评价一点也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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