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朱蕴山-关于朱蕴老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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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念朱蕴山同志诞辰一百周年

    张克明

    我是1947年初夏在香港去启德机场接机时,才认识朱蕴老的。在这之前,从冯伯恒、陈树渠等人的介绍中,朱蕴老的革命形象已早在我脑中形成了。那天,朱蕴老穿一件白绸大长袍,飘然而来,我们很高兴。当时,陈树渠也热心于民主运动,在重庆时,与朱蕴老有交情。因此,经我与冯伯恒同志建议,陈树渠同意接朱蕴老到陈树渠的家里——“继园”去住。

    我与朱蕴老相差20多岁,他是一位革命家,也是我的前辈。但是他为人随和,我们又同住“继园”,朝夕相处,竟成了忘年交。他经常讲他的革命故事,使我受到鼓舞和教益。

    (一)以《水浒》的王进自况

    朱蕴老一生度过了漫长的革命生涯。他参加过光复会、同盟会,以后又参加过国民党、共产党;参加南昌“八一”起义以后,又参加与组织“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第三党),参加与组织“中华民族革命同盟”(大同盟)、“中国民主同盟”(民盟)、“三民主义同志联合会”(民联)和“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民革)。对中国革命有影响的党派组织,他都参加过,而且吸引许多进步人士参加了这些组织。在国共两党分裂以前,他专心致志反对清朝政府,反对北洋军阀;国共分裂以后,他反对南京国民党政府。这就是他始终不渝的革命目标。以他的声望与经历,本不难搞到一官半职,但他不屑在这革命洪流中,捞取个人的什么利益。他不辞辛苦,不要名利,只要把革命力量组织起来,就完成心愿了。

    朱蕴老经常跟我半开玩笑地说:他像是《水浒》里第一个出场人物王教头——王进。王进与高俅闹矛盾,惹起一百单八将的大风波。可是这开书第一等人物王进,在一百单八将里面,榜上无名。朱蕴老说王进把英雄人物带出来了,任务也完了。朱蕴老很不赏识卢俊义,说大局已定,才勉强上山,而且坐了第二把交椅。他很赞赏王进,说成功不必在我,成名也不必在我。

    可是有些朋友却喜欢以《水浒》里的朱贵来比朱蕴老,朱贵开一间做眼的酒店,为梁山泊招纳英雄,引进人才,他引进林冲、晁盖一大批好汉上山,为山寨事业的开拓立下功劳。他初上梁山,坐第四把交椅,以后每进一批新人,他就让位,直到坐九十二把交椅,他乐意以引进人才为己任,以看到事业发达为荣,以朱贵来比喻朱蕴老,也是发人深省,很有意思的。

    (二)“马路政客”的谑称

    朱蕴老是一位职业革命家,一辈子不置家产,身无长物,飘然而来,飘然而去,根本没有把生活问题放在心上。可是他人缘很好,他的朋友都知道他的为人性格,总是尽量资助他。在香港期间,萧爵天(现任民革中央团结委员)是资助最力的一位。1947年下半年,在香港组织民革这段时期内,朱蕴老是活动最繁忙的人物。初时,是朋友来看他,在“继园”他的住室内,经常高朋满座;稍后,他就天天外出。当时,他已是60多岁了,可是他能吃、能饮、能走、能睡,整天在外面奔走,满不在乎。

    这一点和当时一些从蒋管区跑到香港的民主人士相比,生活上不相同,他孑然一身,无处安家,却处处为家。整天跑马路,所以朋友们称他是吃“百家饭”的“马路政客”,谑而不虐,他自己也觉得很有趣。

    正是朱蕴老无家室之累,行动方便,所以遇有重要任务需要进行联系时,总是请他辛苦奔跑一趟,因此又有人把他比作《水浒》里的神行太保——戴宗。1947年初夏,他之来香港就是带有重要任务来的,就是如何成立民革的问题。

    朱蕴老到了香港之后,本来说是上海方面还有要事,就要回上海的;当他与李济深、何香凝、李章达、陈其瑗、周新民、连贯、尹林平、李相符等同志见面后,他对我说,要快点回去。朱蕴老初到香港,人生地不熟,又不懂广东话,我经常与他作伴,他的行程预先告诉我的,他准备买船票,后来又说还要等上海的消息。冯伯恒和我却劝他不要走,因为上海局势险恶,他目标又大,安全问题没有保障。他却很坚决,说不管怎样都要去上海一行,船票已买好了。我们几位朋友,跟他一起喝花生酒,为之饯别。可是在开船前一天,又说船票已退了,不去了,心中怅然。

    原来,这次去上海是一件很重要的任务,李济深、何香凝等有个条子,是给上海谭平山等人的,要谭平山等来港共谋大业。这一方寸大小的条子写着:“平山、亚子、春涛、真如(陈铭枢号真如):国民党民主派,集中力量,正名领导,对内对外,紧要万分。盼先生等迅即来港,共同筹策一切,详情由蕴兄面报。香凝、济深。”这是一项重要任务,也是非常危险的任务。事先,他与上海方面联系过了,告以行程,上海方面来了紧急电报,极力制止,说只要他一上岸,就有被捕的危险,才没有成行。以后谭平山、陈铭枢、柳亚子陆续来到香港,是通过别的渠道通知的。不管如何,朱蕴老这位老人不怕艰险的精神,是令人钦佩的。

    (三)“团结老人”的风度

    朱蕴老是一位令人敬爱的团结老人。他外圆内方,为人随和,胸襟豁达,与人无争无怨,能酒能诗,许多纠缠不清的问题,他就在杯酒言谈之间,很快地解决了。

    新中国成立初期,原是希望他去内务部担任领导工作的,但民革组织需要他,他也自愿在民革任中央组织部部长。在民革需要做好多方面的团结工作,在他却是得心应手的。

    要把各方面政治人物集中起来,思想统一起来,为某一个目标而共同奋斗,是很困难的,特别在创业之初。在这里,可回忆一下民革开创时期的一些小插曲。在朱蕴老的二子朱世同整理的《朱蕴山纪事诗词选》中,有两首诗,并有短序,兹抄录如下:

    其一柬呈亚子并平山

    霸业萧条问粤南,廖朱而后感才难。

    何须争取中山钵,变作红旗一样看。按:廖朱,指廖仲恺和朱执信。

    此诗有一段小序,曰:“1947年秋,柳亚子应民革筹备之约来港,和我交换意见,曾有卷土重来,树立中山旗帜怀抱。他对李济深领导民革有不同意见,对谭平山亦有异议。我作诗以劝之。”

    其二过海访亚子留饮戏酬

    酒因肠热频频醉,诗为心伤每每狂。

    还是废诗还废酒,两难割爱费商量。

    诗前也有一段小序,曰:“亚子因意见不合,辞民革秘书长职务,退居九龙,流连诗酒,情绪上有消极之感,特过海到九龙访问,以诗慰之。”朱蕴老与谭平山、柳亚子的私交是很厚的,他们与李济深也是私交很厚的,尽管他们的政治目的相同,可是诗人、军人、政治活动家的看法、想法、做法总是有差异的,有时,也可能引起某些不愉快。要沟通思想,消除私见,这份工作就落在朱蕴老身上了。在朱蕴老的说服调停下,同志之间,和好如初,团结得更亲密了。

    民革在香港正式成立之前,内部意见分歧,当然不只这一桩。民革成立之后,各方面的人士广泛复杂,想法看法,不很一致,也是很自然的。朱蕴老在这里做了大量工作,是人所共知的,他不愧为一位“团结老人”。

    (四)穷秀才的酒与诗

    朱蕴老是前清最末一次科举的秀才。光绪三十三年(1907),徐锡麟刺杀恩铭,朱蕴老当时才20来岁,是巡警学堂徐锡麟的学生,徐锡麟就义时,他也被押赴刑场陪斩。其后,朱蕴老这一介书生置生死于度外,参加中国各个时期的革命活动,颠沛流离,奔波了大半生,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生活才安定下来。

    朱蕴老交游很广,趣味爱好也很多,可是他一生中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是酒与诗,他爱饮酒,但不闹酒,不酗酒,他爱读诗也爱写诗,每遇重大事件,都作诗纪事,习以为常。

    在香港我们在“继园”同住在一起时,我和冯伯恒经常带酒回来,一起饮花生酒,在浅斟品味中,纵谈古今,臧否人物,趣味无穷。我亦能稍喝几杯,我们很快成了酒友。在十年浩劫中,他已是80多岁的老人了,这一时期也是他心中最苦痛的时期,家里的人都星散各地去了。周颖大姐、刘遐翚和我等一些旧友,每逢冬至,或他的寿辰等可纪念的日子,就带酒到他家里去,借以安慰他的寂寞。

    朱蕴老对我最感到遗憾的,就是我不会作诗,他多次劝我写诗,说写诗并不难,可以教我,他说伯恒的诗写得不错,你们两位是好朋友,而你不会写诗,多遗憾!我总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灵感,有些自知之明,因此始终没写过诗。但我对于读诗,却很爱好。

    有一次,无意间我背诵了他的一首离开四川东下的诗。诗曰:“江水倒流不肯住,年年江上问残棋。而今一别巫山远,犹在荒唐入梦时。”我特别欣赏“年年江上问残棋”那一句。他很高兴,也很惊讶。他说,这诗是指责蒋介石的狂妄的。

    在《朱蕴山纪事诗词选》中,没有选入这首诗。还有一首诗,我念得很熟的,也没有选入。诗曰:“老骥犹存伏枥思,横流沧海感离离。樱花自有红时节,莫道英雄跃马迟。”这诗是他为1953年题柳亚子《樱都跃马图》而写的。

    十年内乱时期,他曾频频念及这诗,并为我写了一幅条幅。他这时心情是怎样的呢?我想援引他1974年的一首无题诗来解释:“壮志今犹昔,豪情尚未消。愿将腰下剑,斩尽此妖娆。”

    在那艰难困苦的岁月里,他不像那些一遇挫折就垂头丧气的人那样,而是更保持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在顺境的日子里,不像那些稍微改变了政治地位就忘乎所以的人那样,而是仍保持其淡漠清雅的书生本色,这种最令人尊敬的中国知识分子传统品德在朱蕴老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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