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东方阴影(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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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小津说:“听春稻田大学的熟人说,您是很优秀的中国留学生。我听了非常高兴。我打电话给您,不会太干扰您吧?其实我常想给您打电话,怕打扰才克制住的!您好吗?昨夜,我听到您吹笛了!我走过您的楼前窗下,仰望着您的窗口,站着听了一会儿悠扬的笛声才回去。您还不知我的住处呢!哪天,我指给您看。我也是住的靠街的二楼,我的窗户同您的窗户很像……”

    第三次打电话是昨天夜晚,小津说:“真想多同您谈谈心!我很忙,最近心里很烦。有不如意的事,真想告诉您。……”

    是什么不如意的事呢?他心里为什么很烦呢?……海珠想过,但也没有多想和深想,她觉得,对这个日本人有了不少了解,比如他的侠义,他的正派,他的倜傥,他对中国和中国人友好,他的学历,他的工作,他的在中国留过学的父亲和他比较流利的中国话……但仅仅是浮面的了解呢!其他关于他的许多深层的事,比如家庭,比如思想,比如内心,比如嗜好,比如……都还不知道或知道得太少呢!……

    初认识陈川富时,陈川富讲讲笑话,陪着喝咖啡,外表上服装整洁、彬彬有礼、不乱多说话,也并不讨人厌,可谁知他到东京后竟变成了那样一个堕落者呢!……

    海珠越想心里越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了!她以为可能是小津,拿起话筒,听到的却是兰兰那好听的声音。兰兰那张剪着童花头的可爱的娃娃脸浮现在海珠眼前,兰兰打工忙,海珠上学和打工也忙。两人许多日子未见面也未通电话了。这时间,正是兰兰忙着打工的时间,她怎么来电话了呢?

    海珠热情地说:“兰兰,你好吗?我常想你!实在太忙了!我有空的时候,又怕你没有空!……”

    兰兰讲话快得像打机枪:“是呀!我也一样,真想你呀!我打工回住处,你正在睡觉,我睡觉你又去上学了!我现在利用一个机会在外边电话亭里同你通话,我要赶快告诉你一件事:有个名叫魏正平的陈川富在语言学院的同学,在我们这儿附近一家中国料理馆店里打工,刚才告诉我,昨天陈川富被人剁了左手两根手指!他欠的赌债很多!‘导弹’和‘一匹狼’他们打过他,昨天剁手指时,据说他要是再不还钱,就要他的命!小魏说,陈川富是完了!唉!好了!我挂电话了!”

    兰兰一定是急着要回店里去!电话断了!海珠愣愣地坐在那里。今晚怎么啦!先是爷爷的病,爸爸说起了陈向明、黄雪梅夫妇被捕,现在又是陈川富被剁了手指。……

    海珠真是心乱如麻了!睡是太早了!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她又不喜欢做郁闷的网虫。她下意识地打开了电视机,一家又一家的电视台,正播着五颜六色一种又一种的广告。她百无聊赖地又“啪”地关上了电视。

    很少有这样的心神不定得连书和资料也看不下去的情况。但现在确确实实是一颗心七上八下了!

    忽然,电话铃声又响了!今夜事多,电话也多,她拿起话筒,果然,听到了小津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使人看到他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开朗地微笑着在说话:“我刚才打电话给您,但您可能正在通话。”

    “是的!我的好朋友兰兰——我告诉过您的,她来了电话。”

    “现在时间还不太晚,我想给您把放大了的照片送过来。照片实在太美妙了!不是我拍得好,是您的形象和风度好。我真想让您今晚就能看到我的杰作。”

    他说得那么真诚、急切和风趣,使海珠也感染到了他的兴奋和快活。但海珠想到是夜间了,有点犹豫,沉吟着没有立刻说话。

    小津似乎明白了,说:“这样吧!我还是给您送来,只占您一会儿时间。我在楼下把照片递到您手里就走,可以吗?”

    没有理由再不同意了!海珠说:“谢谢您,请来吧!既然来了,就请坐一会儿喝杯茶!”

    海珠在房里等着,十多分钟后,听到了门铃声,开了门,正是小津。海珠故意不锁上门让门虚掩着,请小津进房坐。小津将双手抱着的一个金边大镜框靠墙放下,将一大沓洗印好的照片递到海珠手里谦和周到地说:“请看看吧!也许您会满意的呢!”

    海珠谢了他,接过照片。小津脱了鞋进房,说:“您房里真干净!”房小,陈设简单,但有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和高雅。

    海珠请他坐下,说:“我只有这一把椅子!”她拿起照片看,小津拍的照片,厚厚一叠,都是6寸的。小津将刚才靠墙放着的那只金边大镜框提进房来,框里的是一张25寸的大照片。照片上的海珠,形体美丽自然,面部有生动的欣赏樱花的表情,惬意而安逸,鲜艳的樱花衬得她神态陶醉,有亲和柔美的感觉,散发着青春活力。那一叠6寸的彩照,都特别活跃,小津认真而艺术地捕捉到美妙的瞬间,拍活了人,也拍活了樱花,角度新颖、色彩鲜丽,春光灿烂,荡漾着现代气息。

    海珠喜欢这些照片,说:“您拍得太好了!还把这一张放得这么大,太感谢了!”

    小津笑着说:“我摄影是带着感情做的。您能喜欢,我很高兴。我现在就把这张25寸的照片镜框给您挂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动手拿起镜框,并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把小钉锤和一只挂钩来,打算挂框,说,“房里有了这张大照片会增加很多生气的。您就不会寂寞了!您的大照片陪着您,您独自在的时候,也就好像有两个人面对面了!”

    他的话说得有趣,海珠有好感地笑了。

    但,突然,“乒”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有一个人,蓬松着头发,脸灰里泛红浮肿着,衣服不整,左手上裹着带血的纱布,用绷带拴托在脖子上,心事重重,两只凶恶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小津和海珠。

    小津不认识这个横暴无礼而落魄的陌生人,霍地放下手中的大镜框闪过身来护住海珠。

    海珠先是一惊,却顿时认出这是陈川富!啊!他眼袋肥大,额上也有皱纹了!他抗不住恶劣环境和堕落生活的侵蚀,现在怎么混成这副模样了?看到他裹绕在颈上的绷带和左手带血包扎的纱布,海珠证实兰兰说的话一点不错。陈川富是被黑道上的“导弹”和“一匹狼”他们剁掉手指了!

    陈川富踅进房来,“乒”地关上了门,痛苦在他脸上抽动,眨着他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大声吼叫:“好呀!我在下边守候多时了!司马海珠,你勾搭上什么男人了!我监视着你们,看你们干什么好事!你司马海珠是同我一起来东京的!你这样待我,没那么便宜!……”

    小津摸出手机,问海珠:“我报警,好吗?”

    海珠先是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陈川富,心里惊讶得天翻地覆,又怜悯陈川富的堕落,听了他的话,忍不住气得脸色绯红、七窍冒烟,但听小津说了报警,她连忙摇头阻止。

    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眼光里被注入了一丝深重的忧郁,说:“陈川富,你卑鄙堕落,你胡说些什么!你沉沦到这副模样,难道自己还不后悔!你想干什么?……”

    陈川富目的是来要钱的,看到小津要报警,有点含糊了!可能海珠阻止小津报警触动了他,他从刚才的流氓变成了无赖,说:“好好好,其实我不想管你的私事!我老爸老妈出事了!王八蛋的田中他们那儿甩了我不管了!我需要钱!”他伸出了右手摊开掌心,“拿钱来!”

    海珠气得打战,但蓦然又想到了往事。往事并不如烟。兰兰说,“导弹”和“一匹狼”他们剁了陈川富左手的两个指头,如果不还钱,还要他的命!这使她心中不忍,一股恻隐之心冒了出来。她是个坚强但是善良的人,这时,似乎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见死不救,哪怕过去没有与陈川富一同到日本这点因由,就凭陈川富是个中国人这一点,看到他落难了,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但她不富有,打着工在节约、积蓄着钱为的是继续完成学业。她知道陈川富欠的赌债,数目必然巨大,她是没有能力给他钱代他偿还债务的。怎么办呢?她见小津愣愣地面对着这个身上肮脏伤残着手指头发蓬乱出言不逊的中国青年,表情似是在问:“海珠,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帮助您?……”

    海珠对小津说:“小津君,真对不起,这是我过去的一个熟人,您别介意。事情以后我会告诉您的。我想,他不会伤害我的!”她向陈川富说:“你知道,我是无法帮你还债的!但我打工积下的钱可以大部分都拿给你!我看你得赶快离开日本,买机票回国去!你有姑妈在S市,快去找她!不然,你会更危险,我能做的就是这样了!别的办法,我是一点也没有!这你应当清楚!”

    她的话很诚恳,可能使陈川富有些触动,似乎为自己的没落黯然神伤,他耸眉垂着头,嘴唇嚅动,不再作声,却伸出了未被砍指的右手,意思是:拿钱来!

    海珠去开箱子拿钱。把两个月来辛辛苦苦打工得来的钱全部拿给陈川富了,说:“你快订机票,留下你回S市后要用的钱,也可以先拿一部分还债,总之,要快走!越快越好!”

    陈川富从海珠手里接过钞票,用手指沾着口水数了一数,往口袋里一揣。猥琐的心境似已渗透陈川富的灵魂了,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斜睨着海珠和小津说:“我,也许会再来的!”

    海珠激愤了,说:“你别再来了!你快走!快回去!懂吗?你别再又去赌!……”

    陈川富直直地瞪着一双眼,特意要显出敌意和冷淡,但眼神涣散,忽然狞笑着对小津说:“我走!你也走!”他的声音犹如刀片划在玻璃上,脸上和身上布满阴郁气息。

    小津朝着海珠说:“让他快走,我就同他一起走吧!”他那表情是为了海珠的安全和不受打搅,他要把这个人送走!他向海珠微微作躬告别,说:“再见!”

    小津穿上鞋陪着陈川富下楼,替眼带疑惧的海珠将门关上关牢。海珠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下楼去了。

    海珠不安地关上灯,从窗口向下张望。天上的月亮,散着温润纯净的光,街灯也亮着。她看到小津和陈川富两人的身影在下边走出楼去,小津个儿略高,陈川富矮些。忽然陈川富不知怎的狠狠向小津挥拳打去,小津“啊哎”的一声哼叫,然后将陈川富揪住摔倒在地。

    海珠不顾一切地开了房门冲下楼去。她到楼下门口时,只见陈川富已经逃逸,小津正坐在街边地上左手抚住右肩。街灯的金光照着小津。小津的左手上沾着鲜血。

    海珠惊问:“小津君,您怎么了?”

    “不要紧的!”小津回答,“他突然拔出小刀刺了我一下!但还好!他只有一只手,我伤得很轻!”他摊开左手,全是鲜血,左肩衣上也有血迹,说,“要不是我狠摔了他一跤,他还会给我第二刀的!”

    海珠说:“小津君,是不是快找医生包扎一下?”

    小津摇头,表现得真诚可爱,说:“不要紧的,不厉害!我本来可以打手机报警的。但我见您给钱叫他快回中国,我想,您可能不愿意我那么做!”

    海珠觉得脸都红了,有惭愧,也有气恼,更有对小津的歉疚和感谢,说:“小津君,请上楼吧!我给您包扎一下,请让我把我同这个人的故事告诉您!”

    三、海葬

    浓烈的恋家情结折磨着只身客居东京的司马海珠。

    爷爷的病使她几乎坐卧难安。有时想起慈祥的爷爷在她小时候,下雪天挽着她到公园里,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飘飞中与她一同去堆雪人,身后留下了一大一小两双脚印的情景……有时想起爷爷带着她在淮海中路上逛街买她爱吃的苏州糕团、高桥松饼、冰激凌……都使她不能不有时心情抑郁。

    几乎每隔一天,海珠都要在夜间打电话回家询问爷爷的病况。每次都是妈妈吕丽娟接的电话。爷爷的病在恢复中,使海珠欣慰。她起先不想把陈川富的情况告诉家里。终于觉得不能不告诉;谁知陈川富回中国后会不会到家里去讨借钱骚扰呢?!他已经变成这样无耻、异化的角色了,什么坏事做不出来呀!所以,她在电话里终于将陈川富的状况及那天夜里酒醉来要钱的事简单讲了,但没有提小津被刺的事。这当然引起了吕丽娟和司马康勒的忧虑,陈川富的行径已经发展到被黑道剁指,而且可能被杀死的地步,他居然夜里去找海珠要钱,这怎么得了?海珠给了他钱,劝他快回中国找姑母,他会回来吗?恐怕不会了!那姑母听黄雪梅以前说过,同他们家不大往来,陈向明和黄雪梅犯了重罪被逮捕了在审理,他回来又怎么办?

    吕丽娟推测,陈川富是不会回上海的了!不回上海,他就有可能再去纠缠海珠,真叫人不放心啊!但怎么办呢?

    司马康勒建议海珠去看望慕容教授介绍的夏目喜多律师,看看能否得到他的照应。海珠答应了,但既忙,又听人说许多日本人虽然讲究礼貌,也常给人看笑脸,但讲究处事圆融和避免尴尬。日本人也讲究地位和职衔,有些人有轻视他国的倾向。在日本,人人都是工作狂,不是日本人就是“外人”。日文称呼外国人为外人(Gaijin),无端冒昧去打扰人家,未必是人家欢迎的。所以,海珠实际是抱定不去找夏目喜多的主意,口头上说找时间去拜访,实际是安慰爸爸妈妈而已。

    使海珠高兴的是爷爷终于出院回家了,而且同海珠通了电话。

    爷爷出院回家的那天,是5月20日。听到爷爷声音的那天,海珠说:“爷爷,我高兴得要晕了?”

    爷爷笑得呵呵地说:“小海珠呀!爷爷又可以回来酝酿写《啊!钓鱼岛》了!爷爷又可以天天在家里看报看电视了!5月1日布什宣布在伊拉克的大规模作战行动已经结束,但实际恐怖袭击还在发生,美军仍在继续伤亡。美国先发制人,但打得有点累呢!……”

    最后,爷爷说:“我的好海珠!爷爷好了!爷爷也想你呀!别挂念爷爷和家里!!爷爷明天去看你外公,爷爷住院时他老是来看我呢!好了!电话费太贵,可以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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