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东方阴影(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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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中午时分,海珠步行走到新宿御苑方向去,在新宿御苑出口处看到容光焕发的小津。有趣的是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的。小津应该是早几分钟先到达的,因为他手里拿着两张入园券。他穿一件银灰色西装,仍旧挎着摄影机。他俊朗而气度不凡,笑得朴实而幸福地说:“谢谢您能来!您真守时,我以为您会让我起码等候半小时呢!”他看着海珠,海珠昨夜受伤又受了惊吓,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显得娇柔,身上似有光晕一样,在他眼里异常耀眼。

    海珠说:“我答应了的事,我就不会迟到了!”

    小津欣赏她的回答,指引着路走着说:“五万三千多平米的新宿御苑是日本明治时代的代表性名园。昨夜一场春雨,您看,打落了多少樱花!这新宿御苑的樱花千树万树一齐开,锦簇似的无比娇艳,现在落英缤纷,真美极了!”

    天空蓝蓝的,有着白云飘浮。赏花的人在这中午时分仍然不少,连有些“Mask族”[1]戴着口罩也来了!大多来赏樱的人都带着“下敷”(铺在地上用的大垫子),选自己心仪的树旁坐着,摆上罐装啤酒和“便当”在吃吃喝喝、喝歌、用手打拍子。有的人还起身载歌载舞,击着掌:“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连续循环、节奏整齐。……见到那么多人的高兴和欢喜,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千姿百态粉红、纯白,尤其更有一种开放时有好几种颜色的“五色樱”,海珠忽然感到平时忙得太紧张,生活是那么平淡无光,而现在,却感到有这样一种赏花的情调也是一种奢侈了!

    她仰脸看着云锦似的樱花,问小津:“日本人为什么这样钟情樱花?”

    小津说:“志贺重昂在他著的《日本风景论》一书中说,日本人总是把樱花作为本民族性情的代表。樱花固然美丽,花瓣很快地飞落,以显示其多情,令人悯惜。社会学家认为,樱花所以被大和民族选为国花,是因为日本人在樱花里找到他们自身某种外化的影子。樱花开得从容、绚丽,但凋谢时,若有风雨,一夜之间会落得一干二净。日本人对此深受感动——像樱花凋落般的壮烈,是日本人所憧憬的生活方式。……”

    海珠陷入了沉思。人生之短暂,犹如樱花之短暂,但短暂的生命也该有绚丽的开放。如果仅从短暂里去寻求悲观,像日本这样一个有着自杀传统的国家,该不是有许多人对生命有了错误的解读?!但她心中在想,却没有说出来!

    走近一片樱树,绿草地上全是昨夜被雨打落的花瓣,树上淡红色的樱花依然在雨后晴朗的天气里盛开着。远处有的樱花树上挂着红色的长长的纸灯笼,别有一种日本的情调,小津说:“海珠小姐,请与樱花合影可以吗?我一定为您拍一些非常优美非常风光的照片,记下今天这个瞬间,让您喜欢这些我为您拍的照片!”

    海珠自然地倚树站立,自然地行走,自然地赏花,自然地远眺,小津喜欢海珠顾盼之间的那种天然的神韵,不断抓拍,风趣地说:“因为您的美丽与自然,因为我的善于捕获瞬时之美,我能捕捉到您的形象,也能在照片上留下您的内心语言。”他摁着快门,自言自语地说,“将来,您的照片会出现在我的摄影展上。……”

    赏花后,两人一同到新宿一家名叫“蟹道乐”的食蟹专门店去吃午饭,店很有趣,高悬的店招就是一只遍体通红的大海蟹。

    小津说:“这里凡是您想得到的海蟹的吃法,他们都做得到,除了普通的刺身[2]、寿司[3],这儿还有网烧、牛油煽、天麸罗[4]及蒸、炖等吃法。”

    海珠笑着说:“我还是中国式的吃法,吃蒸蟹。蒸了蘸些作料吃就行,真对不起!我很怕吃你们的刺身、寿司,我怕腥!”

    小津也笑,他穿银色的西装很帅,说:“日本人很乐意招待外国人吃日本式的食物,有时会请了吃难得一见的食物如活鱼,当你一边吃鱼,鱼眼也一边瞪着你。那些动物保护组织的人士看了会害怕得大叫残忍的。还有容易使吃的人中毒的河豚,很鲜。到九州去,那里吃生马肉,但客人若不愿意吃,他们也不会感到意外。您爱吃蒸蟹,现在我就陪您吃蒸蟹。”

    他的话表现出一片好意。海珠笑着说:“别!您就吃您爱吃的日本料理吧!我也不会感到意外的!”

    点了蒸蟹,等待蒸蟹端来的时候,两人闲谈。

    海珠问:“小津君,为什么您昨天说您对中国人友好?”

    小津说:“中国地方很好。中国人也给我很好的印象,中国文化我也喜欢。您可能想不到,我父亲还在中国留过学。……”

    “是吗?”海珠笑了,“真想不到。”

    小津继续说:“我到过两次中国,到过S市,到过苏州,还到过江苏赣榆。”

    “您去干什么?”

    “到S市和苏州是旅游,到赣榆的事以后告诉您。”

    蒸蟹端上来了,两人边吃边谈。

    小津说他喜欢唱歌,问海珠喜不喜欢。

    海珠说:“喜欢。但既唱不好,现在忙得也常常没有闲情逸致唱了!”

    “听过您的笛声,我就感觉您一定会唱歌!”小津说着,他从身边摄影机包里取出一张印着曲谱的歌卡,说,“送给您,希望您喜欢。”

    海珠一看,歌卡上印的是一首日文歌曲,题目是《樱花,樱花》,这是一首日本民歌,看着歌词,译出来是: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四月天空里,

    万里无云多明净,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扑鼻多美丽。

    快来呀,快来呀,

    同去看樱花。

    海珠轻轻哼起了曲调,说:“很美!很美!”她将歌卡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说,“我会用我的玉笛吹您这支民歌的!”

    他们后来吃完午饭走出旋转玻璃门分手了!小津去公司上班,海珠去公司打工。

    夜里,海珠打工后回到住处,自己从冰箱里取出速冻食品在微波炉上加热吃了以后,拿出玉笛。她眼睑低垂,按在玉笛上的手指美丽而修长,在窗口吹起了《樱花,樱花》,她的身影被灯光斜映在墙上,像一幅诗一般静美的画。

    窗开着,笛声一定袅袅流泻到四面八方去了。缓缓响起的笛声哀婉动人,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似在吐露一种朦胧的欲望,倾诉着心底起伏的感悟。……

    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在对面街边上仰望着她的窗户。再认真地看,认出来了!夜空下那件银色的西装上衣闪闪发亮。这是小津,多么痴情可爱的年轻人!……

    但是,她没有再朝窗外望,她也停止了吹笛。

    二、剁去手指

    5月降临后,吸引世人关注的伊拉克战争中,美英联军似乎进展顺利,萨达姆的共和国卫队完全不像人们想象和意料中的那样勇悍善战。美英联军大有势如破竹之势。

    兰兰陪海珠去买了一台二手货的便宜电视机。海珠忙碌之余,每天能按时看看新闻,但却不喜欢日本的“视觉系”等流行音乐和那些一统主流乐坛的情歌,也讨厌五花八门的电视台播出的那些时髦的插科打诨的搞笑甚至低级的节目。在漂泊的人生里,本土的文化,是一个人立根的本,本土文化是深入内心和血液里地影响着人的思想和行动的。海珠埋头于学习、思考、寻找资料、阅读、写作论文及辛勤打工的日子里,觉得很辛苦,扳着指头常常默算着一天天、一周周、一个月的逝去,耐心而又急切地希望早日结束在日本的“抗战”生活,回到温暖甜蜜的在S市的家里去。

    过着刻板单调的生活,海珠有时想起过陈川富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一种异样不安的感觉,就甩开不想了。

    这天晚上,她先是给外公吕平打电话问安,接电话的竟是邵娜,“邵外婆”客客气气但毫不亲热地说:“你外公睡了!我去叫醒他,他要发火的!”言下之意,是不叫外公吕平接电话了。

    海珠问:“外公和您都好吗?”

    “好好好!我和老姐妹们准备去浙江桐乡乌镇旅游呢!”

    感到没话说,挂上电话后,海珠给家里打电话。妈妈吕丽娟因为刊物发稿没回来,爸爸康勒接电话后却用沉重低低的话声告诉海珠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消息:“陈向明和黄雪梅夫妇前天突然都同时被逮捕了,听说贪污受贿和洗钱的问题十分严重,还牵涉到一些复杂的我们弄不清楚的机密问题,金额非常巨大,抄家时发现冰箱、洗衣机、微波炉里和床底下全部都藏着美元、日币、人民币现金。在S市和杭州、苏州都有房产。生活腐化的事就很难形容了。他们早办了护照想逃出国去,但迟了一步!……”

    海珠“啊”了一声,简直说不出话来,又立刻理解了。拿这对夫妇的职务和生活状态看,阔绰巨大的支出同他们的实际收入既不相称,似也说不清钱财的来源。从陈家和卡的都株式会社的关系来说,从田中和他们家的来往来说,从田中给陈川富的款数来说,可疑之处自然太多。那么,现在东窗事发了!这似乎也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海珠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哲人说:“种刺者必得荆棘!”人生的道路上,用侥幸和不正当手段想获得好处的人,迟早是会因伸手被捉的。海珠不禁想到出国前有一次赴宴听陈向明说过的那句话了!他那天说过:“贪污的人跑得快的只被砍了尾巴,跑得慢的就砍了脑袋!”看来,说这话时,他心中已有什么想法了呢!

    海珠因为自己出国曾沾了陈家的一点光,心里十分懊悔。幸好,旅费、学费等都是让妈妈送去了,连在东京的房租费也付给陈川富了!如今自己早同堕落了的川富分手绝交了!但只要想起往事,心里怎么能平静无波呢?

    后来,爸爸康勒告诉海珠:“爷爷批评了你妈妈,说幸亏你有主见,坚持原则,不然,按你妈妈希望将你同陈川富拴到一块儿,岂不糟糕?!”

    海珠说:“那也怪不得妈妈!妈妈是好心好意,主要是对陈家了解不深……”多的话,她也说不出。当初,妈确是希望把女儿攀上这门亲的呀!可见爷爷当时的态度还是有见地的!爸爸的考虑也是周密的。……她心里想着这些,却又诧异地想,最近连续打过几次电话,都没有同爷爷说上话,总说爷爷已经睡了。爷爷历来并不是喜欢夜晚早睡的人呀!因此说:“爸爸,怎么爷爷老是不接我的电话?他怎么啦?好吗?”

    “他好!”司马康勒低沉地说,“他已经睡了!”

    “不行!”海珠实在不放心爷爷,恳切又任性地说,“爸爸,您把爷爷叫醒!让他同我说上几句。不然,我不放心!我实在太想他了!”

    司马康勒这个内向平日少言少语的人,只好老实说:“海珠,你别急,爷爷十多天前有一夜又梦见了南京大屠杀。第二天醒来,还告诉我们他做了一个血淋淋的非常可怕的梦!但隔了一天就犯病了!老是一个人独自嗫嚅着呆呆望着窗外,常像受了惊吓似的满脸恐骇。医生要他做心理治疗,服镇静剂,只好让他住院去了!你妈妈不是发稿,是在医院陪伴服侍他。我一会儿去顶替她回来。不过,海珠,你放心,爷爷不要紧的,这几天已经好多了!……”

    海珠泪水早已潸潸流下来了!挂上电话后,她立刻想起许多往事。最早的记忆是她上幼儿园的时候。爷爷总是在傍晚到幼儿园接她回家。她见到爷爷时就大叫“爷爷!爷爷!”然后爷爷抱着她回去,总会先递给她一颗好吃的用彩色锡纸包着的小巧克力!那是她当时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刻了!后来,她长大了!爷爷给她辅导过功课,常同她谈心,既是祖孙,又像好朋友。有一次,那是她中学时,爷爷教给她一支歌,那是戴望舒的一首诗,歌词有:“我走遍茫茫的天涯路/我望断遥远的云和树/多少的往事堪重数/你呀你在何处?……”爷爷说,这是他年轻时与奶奶一同常唱的歌。可惜奶奶死得太早。……今夜,听到爷爷病又犯了,海珠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爷爷这些年都没有再犯过病,现在他又病了,该不是他写《啊!钓鱼岛》的书,太劳累了,又牵动对往事的记忆才发病的吧?真不放心呀!海珠牢牢记得自己来东京时曾对爷爷许下的承诺。只要爷爷想见她,要她回去,她一定立刻回去。但现在,为了求学,为了经济,她也不可能随便就回去呀!她真想念爷爷啊!心里像刀刺痛着,又像被堵塞着,她不是个爱哭的人,此刻却似乎只有啜泣能释放心中的悲哀与寂寞了!

    寂寞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津。如果这不是个日本青年,她觉得也许自己可能会喜欢上他!但,他是个日本人,她心里就有一种排斥和抗拒。爷爷必然更是憎恶日本人!我是不会“日本化”的!想着这些,使海珠只想同小津保持着一个完美的距离了!

    自从在新宿御苑赏樱以后,与小津有过好几次相遇。当海珠夜里打工回来路过那段夜间有时会有醉汉肇事的横街窄巷时,总会看到小津,起初她觉得是无意中的相遇,后来才知是小津有意地迎候,带有保护她的心意,使她心里感动。

    小津也不多说什么,脸上依然是那种让人欢喜的轻盈快乐而平静的表情。这种表情给海珠留下既深又好的印象。

    海珠应小津之邀同他吃过螃蟹以后,觉得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该找机会请还小津一次。但因为忙,外加心情杌陧,又不想同小津过于亲密,一直拖着未实现。见到小津夜间在那些横街窄巷附近像个保护神似的逡巡等待,她心里很过意不去,总想兑现。其实,她察觉小津是常常关注着她的。

    小津打过三次电话给她。

    一次是说:“在看樱花时拍的照片洗出来了!有的拍得很好。我想选好的放大了送您,最近太忙,请等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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