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我们正在彻查。嫌犯可能就是你说到的那个‘导弹’和‘一匹狼’,已经拘留了!陈川富被杀得很残忍,尸体仍在检验。他身上有一封写给你的信,可能没来得及发出,这是复印件!”那位像高仓健的警官一字一句认真地回答。
海珠接过信的复印件来一看,确是陈川富的笔迹。字写得很潦草,歪歪扭扭。
信是这样的:
海珠姐姐:
请允许我叫您一声姐姐,对您说一声对不起!
人生就像一次旅行。我的旅行该结束了!怪我不遵守在这社会里的游戏规则,我坠(堕)落到这地步,是罪(咎)由自取。我以前喜欢说笑话,可是现在明白我自己才真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悔不早听你劝,我使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垮了!我明白已经逃脱不了被杀的命运!我问自己,我在干什么?但不知如何回答。老爸老妈用钱乘(乖)坏了我,他们出事,使我万念俱灰。怨他们吗?我更怪自己!我是个丢了脸的中国人。死后,既无脸回中国,也无家可回。只有拜托您看在同来东京的情谊,把我火化,用个塑料瓶装着丢进海里,让风将我吹得远远地离开日本!风和浪要让我漂到哪里,我就去哪里!但无论如何,不要在东京!写这信,是表示我的惨(忏)悔,也是向你表示我死前对你的衷心惭愧和感谢。一切拜托了!海珠姐姐!
陈川富
看着这信,海珠的心往下沉,往下沉,善良的她,泪水顺着腮边流下来了!她忽然下决心地对日本刑警说:“如果可以,我愿意负责火化他的尸体,按照他的意思办。”
陈川富被杀的案件登了报,电视也播了!东京都港区的中国驻日领事馆的人也来找过海珠表示关切询问情况。
那天,天气阴霾,下着蒙蒙缥缈的小雨。午后,小津陪海珠带着陈川富的塑料骨灰瓶去到临海区。临海区的“百合海鸥”号电车是海珠早已闻名的。这条首创的日本无人驾驶之先的营运新电车线,可以坐了畅游东京湾。刚到东京不久,陈川富有一次说过:“海珠,我们去坐‘百合海鸥’号电车畅游东京湾好不好?”当时,海珠拒绝了!想不到今天,海珠却带着陈川富的塑料骨灰瓶来了!
这是个阴雨天,一会儿,雨沙沙沙;一会儿,雨像迷雾;一会儿雨停了,但天空发灰。既不会看到东京湾的晨曦,也不会看到东京湾的夕照,时光飞逝如电,它有魔力使人和事迅速变幻,那么大的一个年轻生动的陈川富,如今火化成为尘埃,只用一只塑料瓶就装下了他。陈川富世界观不成熟,社会免疫力差,日本又充满诱惑,他终于堕落成骨灰了!
他如果没有那样的父亲和母亲,也许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他如果不来日本东京,也许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他如果不被花花世界和吃喝嫖赌诱惑,也许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他如果不去结交那类心狠手辣的黑道渣滓,也许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他如果早早悬崖勒马停止堕落,也许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现在呢?一切都固定了!他已化为渣土,什么都晚了!……
海珠一直沉默着,她并不垂头丧气,但心中哀伤,像病了一场似的。小津心疼地看着她,突然觉得她的精神气质有点像日本以前的名影星栗原小卷。栗原小卷年轻时主演过根据武者小路的小说《友情》和《生死恋》改编的影片中的女主角——美丽而纯情的姑娘夏子。那影片摄成放映时,是20世纪70年代初,小津还没有出世。他是后来在春稻田大学里读日本电影史时听说这部片子好,才设法找到录像带看到的。那影片写夏子与大宫相爱,有两句对白小津还记得:
夏子:“我真没想到,跟一个人认识了,会在我们面前呈现这么一个崭新的世界。”
大宫:“在一个个美丽的风景里,似乎都有你的身影。不论看什么,不论走到哪里,总是感到你和我在一起。”……
虽然那已是又旧又老的影片了!但小津喜欢这片中所写的美丽动人的爱情。
小津心中老是重复定格着这些话,收回思绪,想安慰海珠,都又不知说什么好,他明白,海珠对陈川富并没有爱情,有的只是一种善良的同情。海珠的善良和为人,使他心里泛出钦敬,却也越来越深地陷入了爱河。
雨停了,海边的风仍不小。海风带着清新的咸味。小津陪海珠到了台坊海滨公园。天色渐渐暗下来,沙滩一端的地带,礁石上有层层叠叠的海蛎子附集着,还可以看到有小小的螃蟹穿梭在礁石旁,水中有小鱼和透明的小虾出现。这里本是一个处处海鸥飞舞、充满着浪漫潮骚气息的地方。天好时会有许多情侣在这里消闲、流连。小津陪海珠坐上了游船,游船夜晚如果漂浮在东京湾,眺望彩虹大桥,梦幻般的灯光美得醉人,但此刻海珠和小津在游船上只看到东京湾的蓝色海水特别深幽莫测。
然后,海珠轻轻地悄无声息地将装有陈川富骨灰的那只琥珀色的塑料骨灰瓶掷入海中。她心里说:“你到另一个世界里去生活了!你一路走好!希望大海将你漂回中国去!”
那塑料瓶,摇摇晃晃轻飘飘地,像一个流浪汉浮在水上无依无靠地漂荡。陈川富像一个幽灵在东京的人海中驾着一叶孤舟触礁翻船如今化为塑料瓶骨灰中的一缕孤魂在闯荡大海!船向前行,瓶向后退,终于,渐行渐远,一点也看不见了!
海珠忽然想到爷爷以前对她说过的一段话。那是关于生活的,爷爷说,人都是要死的!但人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人生要活得有价值,有价值的人生才会充满希望、理想和幸福!人决不能碌碌无为、无聊混日……
当小津和海珠回来时,已是夜间快九点了。小津坚持要送海珠回住处,海珠一路仍然沉默,但这时说:“小津,太感谢你的关照了!……”
小津听得出,她的话并不仅仅是礼貌,她是真诚地感谢,就终于劝慰说:“海珠,对你这位中国同胞,你已经做了你所能做的事。他死了,也就是得到了解脱,你就别再难过了!”
海珠说:“我不是为他伤心,我是在思索为什么他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她话没有说完,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一个犀利的女声在尖叫:“小津!……小津!……”声音里洋溢着一种傲气的飞扬与怒气的升腾。
几乎与小津同时转回身去,海珠看到尖声呼叫小津的是一个打扮得时尚漂亮的女生。装扮前卫,染过的茶色长发,五官端正,但有媚气和骄态。她可能是经过这里时见到小津和海珠才停车下来站在路边的。她站在自己那辆白色小轿车旁,一副冷冷的不怀好意的模样。
海珠心头一亮,难道这就是小津说过的杏子?
果然,小津说:“杏子,是你?”
杏子走上来了,街灯的光照得她脸苍白,海珠看到她有白皙的肌肤。但脸上口红、眼影、眼线、假睫毛……化妆上一样不少。她朝海珠细看着,既不招呼,也不说话,有一种鄙夷的神态。
小津礼貌地说:“杏子,我给你介绍一下春稻田大学的海珠小姐……”
杏子仿佛没有听见,也不看海珠。
小津说:“你怎么了?……”
杏子依然故我,朝着小津命令式地说:“走!跟我回家!父亲有事找你!”
小津说:“你先走!我一会儿自己来!”
杏子上车一溜烟地开车走了!小津礼貌地向海珠告别,才一个人匆匆走了。
这夜,海珠睡得很迟。她的心情使她拿出玉笛吹了起来!她先吹了爷爷喜欢吹的《满江红》,又吹了新学会的《樱花,樱花》,笛声悠扬,她觉得今天自己的灵魂似在流浪。
四、有岛家
中长个头的有岛荷风坐在那里似是在闭目思索。他的脸埋在灯光的阴影里,使人看不清他的那双三角眼和他的高颧骨、厚嘴唇。他脸上有木然的表情。
他越来越孤僻、固执和褊狭、自尊,甚至粗暴了!
年轻时,他想做一个大富豪,出版过自己的语录,书名为《一个富人的成功守则》。他自称是一个爱钱的人,认为要爱钱才会有钱,但他不善经商,对人吝啬。出版的语录中就有这样的警句:“爱钱的人应当是个不愿把钱白白送人的有钱人!”“爱钱的人就是看到马桶里有一个角币也会取出来的人,手脏了可以洗净,钱不取到手就不存在!”
那时,他不像许多富人爱旅行、爱穿名牌、爱收藏、爱住豪宅,他喜欢住在设计简单而又巧妙的房子里,只摆放少量的家具,却始终挂着一张他最崇拜的宫本武藏[6]的巨幅画像。
五年前,有岛荷风比他小七岁的妻子死了后,他就未再娶,传闻他有时爱悄悄到新宿歌舞伎町红灯区里寻花问柳。六十六岁的他,年轻时就迷恋着酒,现在更是整天都在酒精的麻醉与刺激中生活。他清醒中透着糊涂,糊涂中又透着清醒。不缺的是钱,缺的是情感的滋润。妻子雪枝未死前,一直受他的压抑和暴力欺凌。他生于1937年12月,祖父有岛康夫是海军部的中将,日本战败前曾任日本中部防务官,日本战败后被捕病死在东京巢鸭监狱。父亲有岛健太郎日本侵华战争开始后,应征去中国作战。恰好在他诞生时战死在攻陷湖南常德的战役中。他母亲美智子出身贵族,是军人吉田正夫的女儿,辛苦将他抚养大,带着他在1945年经历过残酷的东京大轰炸,侥幸未死。“8·15”日本无条件投降后,吉田正夫突然失踪了!美国军队占领了日本,战争带给日本人民的同样是灾难与贫穷。那时有岛荷风才八岁。以后那是一段悲惨、屈辱、贫穷到极点的生活。美智子靠着姿色曾在东京为了养活儿子和自己,靠向美国占领军卖春获得几盒写着“Ration”字样的美军给养或十元八元美金……但上世纪50年代“韩战”爆发,又过了些年,在有岛荷风二十二岁那年,他的外公吉田正夫突然出现在他母亲和他面前了!他是来寻找女儿美智子的。此时的美智子带着有岛荷风在东京上野车站附近开着一个小商店出售土产、杂货、糖果零食、药品和化妆品之类。有岛荷风已上完高中帮助母亲在经营商店,从1945年到1965年这二十年是日本的经济恢复时期,日本全力恢复因战败而遭受的重创。在这二十年内,“韩战”爆发,日本成了美军在朝鲜作战的后方基地。物资源源供应朝鲜战场,日本经济大振,许多日本人都成了事业有成、经济有基础的人物,吉田正夫就是这样。他出现时已经发财了,成了相当大的财主,在东京拥有好几栋大楼和房子。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是怎样发财的?弄不清!失踪的许多年他在哪里,在干什么?也弄不清!当年,他为什么要销声匿迹,也弄不清。
有些风风雨雨的传说,但无从追究查考。有人说他在美机轰炸东京时,拾到过一只小皮箱,里边是一箱珠宝钻石和黄金。有人说吉田正夫当年在侵华战争中是一个旅团长,掠夺了大量中国人的财宝和文物古董,暗暗携回日本隐藏,所以发了大财。有人说他帮美国人秘密做过情报工作,做过十分缺德的事,但搞到了钱。有人说他跟一个富孀同居,把对方的财富和住宅弄到了手,那富孀死了,他得到了全部财产。有人说他在“韩战”中,利用时局,跟黑道有密切关系,干了许多犯法勾当发了横财……
反正,一切都搞不清,乱世是常多这种发横财的事的!但,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女儿美智子和外孙有岛荷风,并且成了一个银行家。只是,几年以后,美智子和吉田正夫都先后病故,有岛荷风继承银行和大笔财产。只是他经营无方,酗酒成癖,对妻子冷漠虐待,自己对生活放纵,妻子雪枝死后,依然如此。只有对女儿杏子虽然放任,倒还关爱。二十五岁的女儿与他同住,在东京家政学院毕业后,杏子以现代女性自居,喜欢读女作家令夏洋子的名作《我不结婚》。她常说自己是块“过期蛋糕”,以为这说法幽默有趣。住在父亲家里,她就像流行语说的成了“单身寄生虫”[7],甚至在名片上也公然印上了“单身寄生虫”的头衔。她从父亲处有足够的钱用来购买时尚手袋、服装、鞋子和首饰。她喜欢流行音乐,从中学时就迷恋过“天之娇女”宇多田光。她喜爱持续走红的清一色的男性Glay“视觉系”的演唱组和X-Japan演唱组……从上家政学院开始,就热衷于名牌衣履、时尚打扮和打游戏机,当然更少不了结交男朋友。她很西化,在小津眼里,杏子有点异类。虽然有岛荷风有意要把杏子嫁给养子小津,杏子认为小津为人谦虚和善,家务方面能够自立,有稳定的职业,是社会上日本女人愿嫁的那种男人,她心里也对小津抱有好感,但互相之间的碰撞却不少。
杏子骄娇成性,好任意干涉小津的事,比如居高临下地说:“小津,你帅气,为什么不留时髦的短发呢?染一下烫一下多好看!”比如说:“你不够酷!不够浪漫!”比如说:“我想你这样的人,可能是不会光顾情人旅馆的,是吗?”比如说:“挂个照相包多难看!我是看不起摄影师的!……”
……
小津内心厌烦杏子。小津明白,养父虽然不善经营,但依然很富。养父希望小津与杏子能结婚成家,以后能接手公司的经营,养父要小津一切顺从,一切听从他安排。但这不符合小津的性格,使小津心里产生痛苦、不快及反感。
小津问过自己的父母,我怎么成为有岛荷风的养子的?
但,未能得到答案。他的父母似乎也弄不清来龙去脉。他父母和有岛荷风之间毫无来往。只知道有岛荷风的外祖父吉田正夫临终前曾立有遗嘱,委托律师宣读执行,遗嘱上写明要有岛荷风一定要将小津收为养子、培养教育,使小津至少要读完大学,并在小津成年事业有成后将遗产中的三分之一给予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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