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吉田正夫有这样的遗嘱?无人知道,小津的父母也不知道,有人猜测,也许是赎罪,或者是报恩。反正人世间稀奇古怪的事很多很多。吉田正夫和小津父母家有什么恩怨情仇之类的事,谁也捉摸不出。天底下常有许多神秘的找不到答案的事,在经历过“二战”后的日本,牵涉到种种不可思议的人际关系的事特别多。小津突然成为人家养子的事恐怕也只不过是千件百件事中的一件罢了!
事实上,有岛荷风是按照吉田正夫的遗嘱做的,虽然,他是个冰冷的人,对小津没有什么真的感情。但他的思想却是极右的。他无视日本当年历史的阴暗面,拥护通过新历史教科书,以篡改歪曲历史的教科书教育孩子并以身为日本人而骄傲,主张对中国、韩国、朝鲜采取更加强硬的立场,主张占领钓鱼岛修建灯塔,大力鼓吹日本民族的优越感。除了静坐喝酒、洗温泉、吃刺身之外,他热衷在每年祭日去参拜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三丁目的靖国神社。每次自民党内的遗族会开会活动,他都积极参加。20世纪80年代时,日本拓殖大学讲师田中正明写了本书叫作《“南京大屠杀”之虚构》,歪曲隐瞒事实,诬蔑说“南京大屠杀”是“虚构”的,“缺少真正的资料”。有岛荷风当时四十多岁,看了这本书,就公开向记者说:“不但日本人没有进行南京大屠杀,反倒我父亲就是在南京被支那兵杀死的(其实是进攻湖南常德时死的)!”
有岛荷风还常喜欢讲一个他从外公那里听来的故事。有个名叫市三郎的日本兵,在中国河北同共产党八路军部队作战时,负了重伤被俘,一个八路军战士见他伤残被俘不能走路,就背他下火线去医治。谁知市三郎竟一口咬下了背他的八路军战士的耳朵。有岛荷风常向人讲他听来的这个故事,讲得好像他的亲身经历一样,赞美日军当年的武士道精神。但小津听父亲说过:“南京大屠杀是血写的历史,赖不掉也不该赖。1937年南京大屠杀时,有岛荷风刚出生。日本战败投降时,他也才八岁,他没有资格胡乱吹牛。……”
今夜,有岛荷风习惯穿着他那特制的类似相扑运动员穿的浴装——一种夏用和服,印有花纹图案、棉布质地的适合夏秋之间在家里穿着自由舒适的衣服。他席地而坐,那条他心爱的大狼狗紧偎着他,竖着耳朵。他米酒喝多了,脸上发红,醉眼惺忪,打量着被杏子叫来的小津,先是不开口,不怀好意地看了又看,似乎是在审视小津的内心世界。
灯光不太明亮,给人阴森的感觉。
小津也盘腿坐着,杏子缩脚并偏向一边坐在父亲旁边的席垫上。
有岛荷风办事说话历来简单化,开口道:“听说你近来行为不轨,是这样的吗?!”
小津忍着气摇头:“没有啊!”
“我说话不会错的!有人看到你同一个支那女子在一起,今天又是!”
“那是春稻田大学的一位中国留学生!”
有岛荷风的眼光像火又像水:“小津!我厌恶支那!日本正在遭受支那越来越大的威胁!我要警告你!你如果同支那女人去爱情旅馆的话,你别想得到我一点好处。”
小津历来在养父面前总是沉默寡言的。此刻十分生气,但看到养父的醉态,就只摇摇头强忍着气闷声不响。
“公司里的工作你做得不错,很好!要做终身奉献的打算。你该做个‘赢家’,别做‘输家’!我可以再升迁你,不会让你做‘窗边族’[8]的。小泉首相的改革,对遗产继承法进行了修改,使人们更容易继承大笔财富。你好好发扬团队精神,将来是大有前途的!”
有岛荷风对小津不顶撞有点满意,问:“你那摄影展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还在进行!”
“广岛的照片拍了没有?我对你说,要好好拍!怎么一直没拍?以后拍照你可以同杏子一起去嘛!她喜欢旅游的!”
“杏子她也很忙的!摄影是个人的艺术,一个人搞摄影方便而且自由。艺术不能套上框架,我摄影时只想凭自己的选择和感觉去做,要拍许多照片才可以精中求精。”
那只凶恶的狼狗紧偎着有岛荷风,竖着耳朵,歪着头,似是想着什么。
杏子席地坐着,起初是缩脚偏向一边,受不了这种坐姿,现在改成跪着,听到小津的话,任性地站起,扭身走了。
有岛荷风察觉了,对小津脸色严峻:“既摄影又旅游有什么不可以?你的摄影展,我答应付赞助费,但你要听我的!遗族会和军恩会的照片一定要多拍,广岛这些地方也一定要拍!……”
“摄影是一门艺术!……”
有岛荷风打断了小津的话:“什么艺术不艺术!不给你钱你就艺术不起来!不对吗?”
小津终于忍不住了:“如果没有艺术不讲艺术,要钱干什么?……”
“啪!”有岛荷风摔了面前的一只茶杯,“我要告诉你!茶杯砸地板,倒霉的是茶杯!你懂吗?”又厉声说,“走吧!你走吧!……”
他是个暴躁而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当年,妻子死前是常遭他殴打的。
小津站起身来,心里酸辣地行礼告辞,保持着礼貌:“那我就回去了!”
五、夏目喜多律师
谷川教授讲课时,声调低沉。但他很懂得讲课的技巧与规律,毫无随意性,懂得怎么让学生得到想学到的知识,很善于把自己的思想灌送到学生心中。他喜欢有准备有目的地凭他的个人兴趣来讲课。
海珠上午在学校里听完课后,到导师谷川教授的办公室,同他谈到自己想写一篇论文,论述日本与台湾的问题。
日本是一个喜欢送礼的国家。一年中,6月、7月是“暑中见舞”,是送礼的大节。日本人送礼包装得精美无比,但礼物本身却很轻。有人说日本人的重礼是东方式的,而简洁送礼的方式却是西方式的。海珠依然买了苏格兰威士忌酒包扎得花枝招展的带去送给导师。
谷川教授高兴地收下了酒,表示谢谢。
海珠真诚地说:“送礼只是一种心意,再重的礼也答谢不了您的关照和教导!”
谷川教授听了,表示高兴,说:“是的,中国有‘礼轻情义重’的话。其实我们日本也是一样。”
谷川教授要海珠谈谈自己写这篇论文的目的和论点。
海珠接受上次谈话的教训,不愿再“言多必失”,说:“我还在思考,并未成熟,但大致是想说明历史,也想说明现状,指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应该尊重中国的领土主权,坚持一个中国的原则,不支持‘台独’,这样有利于中日关系的健康发展。……”海珠说话是有节制的。她收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和例证,也读过了与“台独分子”关系密切的日本右翼分子小林善纪写的《台湾论》一书。那是一本居心叵测的书,极为反动,所以她打算好好写这篇论文。
谷川教授听了,平静的脸上肌肉里仍旧透出古怪的神色,对海珠的话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问:“你对中日关系的现状有什么看法?中日关系现在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呢!”
海珠说:“虽然中日关系在前进过程中也有困难和问题,但两国应当本着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的精神为建立长期、健全、稳定的中日关系做出贡献,民间多交流,增进相互理解和加深友好。”
谷川教授指点地说:“有些事需让双方都能接受,找到共同的理解与看法。”
海珠忍不住说:“是的!为达到友好睦邻,不做伤害对方感情的事,所以以史为鉴是重要的。”
谷川教授脸上出现阴云,又古怪了!他打断了话题,说:“你是不是应该写篇更有价值更新鲜更容易引起人们关注的论文呢?据我所知,日本现在有些资深报人都在研究一个问题——重要的中日和日美关系,也在关切亚洲各国的民主问题。你可以在这些方面做出研究。”
海珠虚心请教:“您说的中日和日美关系,是论述日本外交的历史性转折吗?”她注意到报道上有日本学者论述这方面的问题。
谷川教授点头:“中国经济是持续高速增长,几十年后可能会成为世界领先的经济强国,日本将无法忽视中国的存在,日本应由追随美国转为重视中国,事实上日本经济增长已离不开对华出口。以后,日本如修改宪法成功,日本有了正规军,日美安全体制将从根本上改变,很可能是从依赖美国向摆脱美国转变的开始。”
海珠用心听着,导师讲的有些观点她是同意的,但听得出导师对修改日本“和平宪法”并且使日本有正规军是颇感兴趣而且赞成的。这就是谷川教授真实思想的流露了!本来嘛,到日本来研究亚洲与太平洋问题,遇到各种各样人的各种各样的看法与想法,并不奇怪,人的立场与角度不同嘛!她认为导师提出的这个论文题目是值得去研究并论述的,但她还不愿放弃自己原来的想法,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原来的论文题目自己认为是极为重要的,她不愿不写,因此礼貌地说:“谷川教授,谢谢您赐教!我当好好去研究。您提出的和我原来想写的,我都认真对待,写成再请您指教。”
她注意到导师没有反对的意思,见导师桌上堆着信件和材料,知道导师忙,就双手摆在大腿上弯下腰部向导师鞠躬告退。
在校园里,她遇见了两个男同学,一位叫佐田,一位叫熊野,大家打了招呼,站着讲了一会儿话。熊野脸上有气恼的神色,原来他的家在东京附近美军基地近旁,美军基地飞行器等发出的噪音造成污染,住户还担心发生事故。……他说:“‘二战’结束这么多年了!美军还在日本驻军好几万,东京附近就有好几个美军基地。美国什么时候才能不再骑在我们头上……”
大学里的同学有不少很冷漠的人,这两个男同学却不算冷漠,但海珠同他们也只是点头关系。海珠有谨慎的心态,寒暄一下听熊野牢骚了几句,就礼貌地走了。
走出学校,她在外边匆匆吃了午饭,决定利用下午的假日时间到涩谷去看望慕容教授介绍的日本朋友——夏目喜多律师。海珠打听到,夏目喜多是1994年成立的“中国人战争受害者索赔要求日本律师团”的成员。这个团有三百多名律师参加,但坚持正义的夏目喜多是一个重要成员。他和他的同伴们,以他们的正义追求和高尚的人格从事着崇高的任务。
海珠去的主要目的是想通过拜访夏目喜多先生,了解他对中日关系的看法,以助于她撰写论文及研究亚洲与太平洋问题。因为夏目喜多律师是一位主张捍卫正义的日本律师,她去也是向他表示敬意。
她带着慕容教授的介绍信,坐JR电车拟在涩谷车站下车,步行到涩谷区宇田川町附近夏目喜多先生的家里去。
日本的地铁站里,通常都安置了上下的电梯。电梯不宽,只能并排站两个人,左列站的是乘电梯的一般人,右列则是为抢时间赶电车而在电梯上大步疾跑的人,电车非常准时,日本的电车永远按着时刻表运行。电车里打盹和看漫画的人很多。有些结伴出游的老年妇女都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海珠上来,拥挤时给她让座的人常有,但她总是表示谢意拒绝了。
生活刻板而缺少激情,人生总有无法释怀的不如意。海珠想,自从来东京后,生活的圈子极小,先是陈川富堕落造成的不安定,后来又是整天忙于学习和打工。除了那次同小津一起在新宿御苑赏樱花外,几乎过的都是凝结着的古板而灰色的日子。生活,真太会折磨人了!陈川富的被杀死,至今没法使海珠释怀。同小津的相处,无端却惹来了杏子的侮辱和骚扰。前一天夜晚的那段遭遇,对她有很大的刺激。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损害过杏子,为什么竟遭到这样的对待?她看到杏子将小津喊走。小津临走,倒是很礼貌地对海珠说:“对不起,我去一下,您多保重!”但她明显感到小津对杏子表现出来的不快。
小津被他养父叫去,不知是什么事?海珠有小津的电话,她想了解小津的情况,却又强行克制住不打电话,不打电话,心里却十分惦记。她想找兰兰谈心。兰兰又太忙。同兰兰通了电话,兰兰说:“我看小津君好像是爱上你了!”
海珠说:“可他是日本人,我不会同日本人恋爱的!”
兰兰说:“你与我不同!你是大学研究生,读硕士的!你有条件!不要把自己封闭得那么紧!你想,到东京后,从没见你玩过,把生活面扩大点不好吗?……”
海珠觉得兰兰说的有道理。昨晚,她突然做了决定,拿出了当初带来的慕容教授的介绍信。她觉得到涩谷不远,应当去看望一下夏目喜多先生,对慕容教授也是一个交代。她在东京地图上找到了涩谷区宇田川町,怀着想把生活圈子扩大一些的愿望去上门拜访夏目喜多。
6月本属雨季,但今天天气出奇晴朗,蓝天广阔。天已热起来了,吹吹风,沐沐阳光,走走路,头脑里不去想烦恼,对海珠竟已成了一种奢侈。街上人气很旺,涩谷与新宿、池袋是东京商业上的“三巨头”。最繁华的“老大”如今当然是新宿,但涩谷实力并未衰退,海珠使自己尽量精神上放松,在阳光下走着。
在涩谷车站前,看到了“秋田忠狗八公”的铜像。这只铜狗的模样,像一只老虎。下有一米五六高的灰石长方形底座。听兰兰说过,东京人来涩谷都会来看这只忠狗八公的铜像。约会或者等人都将这狗的铜像作为一种标志:“我在忠狗八公的铜像那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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