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被他讲的祖父的故事感动了！那简直像一首血与火的诗！天下事真复杂呀！她竟觉得哑口无言了！
小津又说：“海珠，我们家是这个样子，所以父亲反对我们相爱是有根由的！而你，你同我相爱有什么不可以呢？国家关系一时不和，民众也要不和吗？如今是全球一体化的时代，异国通婚的事太普遍了！你总不能因为我是日本人，就拒绝我的爱吧！何况，我必须告诉你，我的养父的态度，我动摇不了他也不想去动摇他，可是我的父母，我是可以坚持我的主张，软化他们的！这我考虑过了！我一定软化他们！”
海珠沉默了，听得出小津对于养父和父母的话是诚实的，听得出小津表达的爱是真诚的，但，小津啊！你只考虑了自己那方面的情况，你考虑到我了吗？你应当知道，我是不愿意同日本人相爱并结婚的，我的爷爷知道我同日本人结婚，他会怎么想？他可能会暴跳如雷坚决反对的呢！小津，你的确为人善良、正直，你对中国人友好！你对我体贴、关心，你对我有过恩赐，你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进了我的心中，但不行啊！我们之间就像中国下的象棋上那条楚河、汉界鸿沟分明呀！就是你那边无任何问题，我也不能贸然接受你的爱情的请求啊！何况，你的问题那么复杂，既牵涉到养父和杏子，又牵涉到你的父母和你自己，那么多一座座高山似的阻碍和阻力，那么多的隐患和隐忧，这能带给我们幸福吗？不！这是未知数！她想到了钱锺书的《围城》，如果一头扎进围城的命题中出不来，必然是烦恼的不断的开始……
她这么闪电地想着，又不想伤害小津，忍不住坦率地说：“小津，谢谢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实在而且难忘的话，但太沉重了！我来东京留学，不是为了想获得这种沉重才来的！对于我来说，我可以同一个日本人成为朋友，但不可能同一个日本人成为伴侣。这点，我们双方其实都一样，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你不是日本人，那就不存在你刚才说的那些使你心情低落的事情了。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读书、作研究、写论文的好环境。你很忙，除了工作之外还筹办你的摄影展，你也需要安静。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大家都取得安静，但你就别想其他问题了！”
小津摇头叹息，又从颈上掏出那只心形的铂金磁照来，深情看着海珠的彩色磁照说：“我早不让你离开我了！我常问自己，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问题！所以我不怕问题！”他话说得凝重，但充满憧憬，“海珠，别拒绝我！相信小津，我是个好人！……”
但是，海珠坚定地叹口气说：“不！小津，我只能拒绝你！今晚，不早了！我想休息了！外边的雨停了呢！……”
她坚决让他走了。
七、交往
与日本同学接触起来，他们多数好像不爱突出又不具幽默感，他们多数人都忙忙碌碌。据说日本大学生与人都爱等距离相处，而且上大学期间，许多人并不努力读书，他们爱玩，爱旅游，爱交异性朋友，并要打工挣钱花，放任自己的不少。海珠入学后，似乎也引起不少同学的注意，有时她发现有几个同学离她不远不近，时不时地看她几眼，似在议论什么，然后相互笑笑，但并无恶意，倒似因为她的美丽引来一种善意的注视。当然，也有的同学则用一种有礼貌的漠然来对待她。
但，友好的日本同学也有一些。
身材粗壮的斋藤昭夫是海珠结识的第一个日本同学，神户人，文学系的。他友好地找到海珠，说他旅行到过中国的上海和成都，看到中国的发展很快，城市美好，在中国旅行很快乐。又说，每年中国的春节，神户的中华街南京町华人社区都举行庆祝活动，喜庆、热闹，放爆竹，敲锣打鼓，舞狮，装扮成中国历史人物——刘备、曹操、杨贵妃等，穿着中国古代服装，走在街上，热闹极了！日本观众人山人海，这种庆祝春节的活动已经持续了十几年了！是神户市的无形文化遗产。他在一次同海珠谈话时说：“右翼的政客和媒体呼应着使中日关系恶化，误导了日本大众，使中日关系走入了冬天。他们忽略了中日关系应该健康发展的重要，这使我非常不安。”他爱唱歌，曾经邀请海珠去唱卡拉OK，海珠婉言谢绝了他的好意。
学教育的森田幸一有一次特地来找海珠。说他反对违背历史胡乱篡改历史教科书，也反对首相参拜靖国神社。他是位书法爱好者，他喜欢一位日本著名书法家广田，因为广田的字看上去是甲骨文字体，但用的是金文的笔法，同时又带日本书法的韵味。他送了一幅自己写的字给海珠，写的是“一衣带水”四个字。
另一位名叫市村孝二的同学在图书馆与海珠相识后，告诉海珠，他有一位姨母是当年日本战败后被遗弃在中国东北的孤儿，中国养父母收留抚养了她，长大上学后做了中学教师，中国养父母对她极好。她后来寻亲回到日本，但因语言不通，年岁大了找工作困难，反而一切都不习惯，又思念养父母的恩情，前年终于又回中国吉林去了！他说，日本过去侵略中国对不起中国，中日两国今后应当永不再战，友好相处。
女同学饭惠美子根据自己的硕士论文写了《怎么看中日感情》一文发在刊物上。她将刊物送了一本给海珠看，她认为，中日感情发生问题，根本在于日本人对当年侵华战争及“二战”认识模糊。日本人总觉得已多次向中国道歉了，事情就该过去了！但事实上，日本一部分政治上的右翼，甚至包括内阁大臣不但拒绝认错，甚至还有挑衅行动和言行，使中国人怀疑日本政府的诚意。日本该深刻认识，当年侵华，中国人受害有多严重，不认清这事实，就不可能消除中日间在历史认识问题上的差异。日本政治家应在国内创造一种正视历史真诚道歉的气氛，清算过去错误最好的办法是表达自己的真诚反思。宽恕的感情只能来自于彻底的反省。如果口头上说反省，又去朝拜当年的甲级战犯，那怎么取信于人。那岂不是在继续伤害人家的感情？
海珠读了文章，觉得她写得诚恳。但听说导师谷川教授对饭的这篇论文，很不欣赏，使饭心里非常不痛快。
还有一位同学名叫安倍贵文，他脸上常带天真的微笑，有人叫他“仙台四郎”。原来仙台四郎是明治初期的一个人物，被仙台民众敬奉为买卖兴隆的神明。在仙台商业街的神社供奉着仙台四郎像，有些商店出售有关他的纪念品，有的商店供奉着他的偶像，用他的微笑做到和气生财，安倍建议海珠假期与他同去仙台旅行，因为那里是中国文学家鲁迅求学的地方。海珠看到安倍的笑脸，感到日本同学很友好。
匆匆忙忙地读书、听课，在图书馆借书还书，在电脑上工作，打工，一日三餐，购物，洗衣……打电话回家……海珠在异国他乡紧张的生活节奏中过了一天又一天。
自从那夜听了小津的求爱表白后，海珠的心情像开水沸腾似的不平静，她是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却内心苦闷而又烦乱，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津两天没有出现。
这天下午，预报有台风。天气闷热，日本位于太平洋夏季台风行经的路径上，所以当电视发布台风警报，大家都不敢掉以轻心。
台风是夜晚来临的，夹着滂沱的大雨，哗哗哗，呼呼呼，台风发着大脾气吹得外边似乎窗户、墙壁上都有巨大的巴掌在拍打摇撼。……
海珠关着窗睡，梦中被风雨声惊醒，将蓝色竹花的窗帘拉严实了，听到风声雨声，有一种特殊的凄凉心情，但电话铃声忽然响了。
接起电话，原来是小津打来的。
“台风来了！海珠，你别害怕！没事的！日本在每年这种季节总是有台风的！这次不过风力强一些罢了！”
“我不害怕！谢谢你！”
“那你睡吧！做个好梦！我打搅你了！”
“不！谢谢你！”
挂断电话，铃声又响了！海珠又拿起话筒，原来是兰兰打来的。
“海珠，今夜的台风厉害，我这里有点地摇山动，我怕你害怕！所以打这个电话！”
“兰兰，谢谢你！我不害怕！你好吗？常想你！”
“马马虎虎！好不到哪里去！日本东京就是常会有台风、地震什么的！习惯了会不太把它当回事的！海珠，睡吧！睡个好觉！”
“其实我睡不着！要是我们住在一起，聊聊该多好！”海珠真心实意地说，“你打两份工，又要学习，我们总凑不出时间见面。”
“找时间吧！找时间我去看你！”
电话断了，海珠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却无法闭眼入睡。
当最后一缕黄昏时的微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时，小津仍是常常出现。
他有时带一束鲜花来，有时带一小瓶气味淡雅的北海道产的薰衣草Furono香水来，间或也带一块色彩瑰丽的爱马仕围巾或一只玩具的小熊维尼来。……他正派，来后总是同以往一样的坦诚和热情，但从不纠缠，也不太迟才走。知道海珠会打乒乓，他说自己过去也爱打乒乓。他约海珠去打乒乓，海珠说太忙，他就不再坚持了。他是个在海珠眼中感到只讨人喜欢而不讨人厌的男生。
“你太累了！该休息时应当休息，该了解了解东京，我来做你的导游！”
他总是在非常适当的时候，陪海珠到东京一些名胜古迹和值得玩的地方去游览。到过皇宫外去看隐藏在大绿树林深处的天皇居所；去过新宿的东京都厅，在四十五楼眺望一百公里外的富士山及房总半岛的景色；去过神谷町的东京铁塔，在二百五十米的大展台登高览胜。（这使海珠不禁想起与陈川富出国抵达东京的第一晚，在六本木泰式菜馆看到东京铁塔的往事了！）当然，小津也陪海珠到过上野公园，顺便看了美术馆，每一次，小津都给海珠拍了照片，说：“寄回去，或者用电脑传回去，好让家里看看你。”
小津有能力，有责任感，海珠知道他在养父那家公司里工作很忙。他有一辆二手轿车，但平时自己珍惜时间，也不耍阔，只讲求效率，从不偷懒。东京交通方便，他经常为方便和迅速而坐地铁、电车或巴士。他不像有些日本上班族男人，下了班就泡在酒吧等处喝酒，他当然绝不吝啬，因为他有很多好朋友，有的是以前春稻田大学的同学，有的是他所在公司的同事，有的是与他一样的爱好摄影的记者、编辑、业余摄影爱好者。海珠见他无论与人相遇见面还是通电话时，人对他及他对人的那种态度都说明他受尊敬，对人是很真诚友好的。他乐于助人，在上野公园附近见到几个可怜的老年白发流浪者时，他亲切地给他们钱，却没有一种施舍的模样。海珠从切身感受上深深领会到这一点。
有一次，他问海珠：“男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海珠笑了，说：“我不是男人，就不了解男人，你自己难道没有答案吗？”
他也笑了，说：“中国有句成语，叫‘当局者迷’嘛！不过，我认为男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事业心，能吃苦耐劳，努力拼搏，要有责任感，要有好朋友，特别重要的是要有一个好的——”他没说下去，却说，“我不说你也会明白我要说什么！”
海珠说：“那你说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小津说：“我觉得你身上有女人种种最重要最杰出的因素，比如勤奋、善良、美丽、温柔、忠心、大方、能干、爱国、勇敢、博学、多才多艺、讲情义、有个性！……”
海珠捂嘴笑了，打断他的话说：“你干脆把所有形容词都拿来选好的都念一遍得了！”
小津也笑：“可是，我不是阿谀，也不是奉承。我对生活看到的角度更多，在我心里留下的情感也更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这样一个综合的完美体！”说着，他又把颈子里贴肉的那条铂金链手拉出来，看着心形铂金磁照上那块彩色的海珠相片的烧瓷片，“唉！我说的全是心里话呀！”
他的一声“唉”，有血有肉，知冷知热，使海珠竟心灵颤动。
但，他站起身来，带点忧郁地看看手表，告辞了！
又有一次，三天他都没有来，有一晚，他兴冲冲地来了，对海珠说：“我想喝一杯不加糖的咖啡。”当海珠给他冲了一杯速溶咖啡后，他用黑亮的眼睛看着海珠，神情温柔，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历来总是这样坦率面对海珠说实话的。
喝着苦苦的咖啡，他对海珠说：“我的爱情无法向你表达，更好像无法实现，这使我痛苦，但我却不会消极。”
她说：“你怎么又谈这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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