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童年时的许多往事。一次，在公园里玩，突然下雨了！爷爷背着她跑着躲雨，结果还是浑身淋湿。爷爷说：“海珠成了落汤鸡了！”一次家里带着她在国际饭店二十二层楼上朝下看雨中的马路。车辆和行人都湿漉漉的。打五颜六色雨伞的人那么多，妈妈问：“海珠，这些伞漂亮吗？”她说：“漂亮！真有趣！一把把伞就像一个个蘑菇！”爷爷听了笑道：“你们看，她不但会说漂亮，还会说有趣，更会形容一把把伞像一个个蘑菇！这孩子将来一定会写文章。”那年，她才五岁半！……
拉回被淅沥雨声引起的悠悠思绪，现在，又突然想到了大雨洒落在东京湾蓝色的大海上了！陈川富如今漂浮到哪里去了？永诀了！永诀了！……为什么今夜想的都是沉重？
好想家呀！想得翻肠倒肚没法表达。家里的每一个人，爷爷、妈妈、爸爸还有外公吕平……都想。这时候，海珠连鹦鹉“一点红”也是那么思念。如果此刻房里有它，将带来多少生气，也将会带来一些欢快，带来一些对思家思乡的安慰，解除一些寂寞。可是，它也不在呀！
安下心来强迫自己读书，却又想打电话给家里了！心里催促她拿起电话，手指自动去拨那最熟悉的号码。终于，听到了爷爷那熟悉的声音。她喜欢得高声亲热地叫了起来：“爷爷！”
“啊！是海珠啊！又打电话回来啦！”爷爷不是不想海珠打电话回来，只是知道电话费贵，担心海珠为了打电话节约了饮食等花用，就总爱说：“家里好着呢！‘非典’已经不可怕了！别不放心家里！一星期来一次电话就可以了！”
爷爷告诉海珠：“你爸爸妈妈今天看你外公去了，现在还没回来。”马上又说，“知道有十五位中国民间保钓人士从浙江玉环出发到钓鱼岛宣示主权的事了吗？有这样的英雄后代真使人高兴！真是了不起的中华儿女啊！可惜我老了！不然，我也一定会是他们中的一员呢！我哪怕能远远看一眼钓鱼岛也满足了！”爷爷声音带着颤抖，“海珠，中国有的是血性的男儿！上一代如此，年轻一代后继有人，这是保证中国能够跻身强国之林、不再遭人侵略欺侮的资本。海珠，你是爷爷的孙女，爷爷就要你像这些年轻的爱国者一样！你到日本留学，爱国这一点绝不要变也不能变。历史上，也有的留学生留了学成了亲日派，你在日本，要同日本老师和同学处好关系，学好本领，但绝不要丢掉爱国者的品格！懂吗？”
爷爷说得没完，海珠激动地听着，不知为什么，被爷爷那种爱国激情感染得竟眼睛发酸了。爷爷对她的重要嘱咐她从小就是都做到了的。爷爷要她德智体全面发展，她的学习成绩、运动成绩、思想品德总是被学校老师和同学及亲友夸赞的，她尊重爷爷，也喜欢爷爷，了解并理解爷爷的为人及对她的爱。当现在爷爷这么激动地同她谈到钓鱼岛的事时，她注意到爷爷的每一句话，她心里似是在向爷爷承诺，她似是在向天地宣誓——我会的！我当然会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
“爷爷，我来了日本，没人陪您打乒乓了！您就让爸爸多陪你打打乒乓吧！别一天到晚坐着看和写！”
“好好好，爷爷会这么做的，你别挂念。爷爷身体好着呢！”
最后，司马天雨说：“海珠，爷爷过几天就去北京了！我要到国家图书馆善本室和皇史里寻找史料，我有个教授朋友是清史和满文专家，他会给我很大帮助的。关于钓鱼岛的书，由于病了一场，又由于‘非典’流行，耽搁了！我要将时间追回来的！……”
海珠放下电话。不知什么时候，雨已停了！爷爷的话声仍铿锵响在耳边。海珠像一块退潮后的礁石一样呆在原地不动，心头涌起一股无法表达也无法实现的爱情的折磨。这是她这种年龄的女孩普遍都会有的一种欲望似的要求和憧憬，也可能是因为爷爷的话逗起了她对小津那种朦朦胧胧似已存在的好感的一种反叛，这使她感到不适，感到痛楚，感到无奈和一种莫名的忧郁。
窗开着，她走到窗前，雨后的空气好新鲜，四边远处霓虹光彩照耀着，使天空有梦幻的色彩，楼下街边有人在湿了的路上来往走过，呆呆看了一会儿，她回到桌前坐下。
她心底里在询问，他是个好人吗？答案是肯定的。她心底里又问，你是爱上他了吗？她回答不出。
那天，小津对她说过：“现在这世界，这社会都疯狂了！比如爱吧！现在已混乱了！坚定的爱似乎是可笑的。我一个朋友，结过三次婚了！一个朋友，有过好几个同居过的女朋友，但没有结婚也不要家庭。一个朋友，有一个家庭，却在外边有两个情人。他们有的笑我是清教徒。但我确实同他们不一样。我还没有爱过谁，但如果真的爱上了谁，我会一辈子不变的！”
当时，海珠忍不住脱口说：“是吗？”
“是的！”小津说，“这就像是一种信仰！”说这话时，他眼睛里露出真诚。
有好感的爱情似乎还有那么长长的一段距离吧？但，为什么寂寞得百无聊赖的时候，孤独得竟忍不住常想着他呢？是一种对异性的爱吗？也不全是。她好像能回答又回答不出……
可是，为什么他是日本人呢？为什么？为什么？唉！唉！我为什么这样想呢？……
无意间，她看到先前扔在桌上的那封不署名只署姓的求爱信。拿起又看了一遍，突然想到了！这可能是兰兰谈起过的那位与陈川富在语言学院做同学后来在歌舞伎町打工的那个留学生，名字好像叫作魏振华的。信上署名“小魏”，看来就是他呀！海珠当然不会考虑打电话，顺手又将信扔在桌上了。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是小津在揿铃？那铃声总是相似的揿法：不长不短地仅揿一下。
她开了门，见到了热情洋溢笑得特有朝气的小津。这一度，她与他的接触更为自然了，那是无掩饰的、坦诚的阳光下的交往。但今天同爷爷通电话后，她的心情不同。她不是盼望着他来吗？是在盼望着！可是，他来了，她却并不感到很高兴。为什么呢？说得清也说不清！是爷爷刚才那番话给她造成了心理上的巨大压力？可能是的！唉！她感到心里很累，真的非常累！
但，小津的笑容使她舒服了一些，也轻快了一些。小津的笑容很好看。因此，她脸上也出现了非常好看的笑容。这笑容跟那张小津给她拍摄并配上金边镜框挂在左边墙上的25寸大照片上的她在樱花树旁的笑容完全一样。
小津每次来，总带点小礼物给她。海珠明白，这是日本人的礼节。不在于什么贵重的东西，只在于礼节。小津带来的礼物并不昂贵，但很有意思。总是很有趣的、挺艺术的、使人心仪的。例如好看的彩纸包着电动牙刷，例如从日本民间艺术店里买来的日本人喜欢的鲤鱼和猫头鹰的造型、兔子和鸡鸭等小动物的泥塑，使人发笑的面具……都被海珠排列着放在书架上。海珠也用带来日本的中国茶、中国剪纸、中国邮票、中国风景图片、中国京剧泥塑小脸谱等回礼。
今天，小津来，又带了两袋“月光浴铭果”来。紫色的塑料袋内装的月光浴铭果按海珠想象可能是一种水果，可是小津拆开一袋后，海珠看到的是像小馒头似的糕点。
小津说：“这是友人从岩手带给我的当地土产。这月光浴铭果有个故事哩！那是日本从前战国时代，有一个族群战败逃到了今天岩手县一带。不久，一个青年与当地一个女孩恋爱了。两人常浴着月光在沙滩上散步互诉爱意。可恨不久，战乱又起，这对恋人不幸被拆散了。但神奇的事发生了，过了两年两人重回旧地在月光下又重逢了！为了这个传说，当地人做了一种铭果起了个浪漫的名称——月光浴，相传满月时分，如果分手的男女恋人，吃了月光浴铭果，就可同心爱的人再度相逢。这成了当地的一种出名的土产。”
海珠听了故事，看着小津，小津是笑着讲这故事的。但海珠明显感到今天此刻在小津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全凭的是感觉，只是这种直感每每来自敏锐的心灵感应。明朗的背后有着阴暗。平时她所见到的小津从来没有这样的啊！是什么原因会使他这样的呢？
小津坐在她的对面，端详着她。
她问：“喝点什么吗？咖啡还是茶？”
小津说：“不喝了！本想早点来的，但还是拖到现在才来，早上没有送你一程，很对不起。因为我有事正想同父母谈一谈。”
海珠听着，琢磨不出他的话里是什么意思，说：“夏目先生给我很好的印象。”
“是的！”小津点头，“他是个很正义的人！……”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吞吞吐吐的。
见他这样，海珠问：“您今天怎么啦？跟平时好像不太一样呢！”
小津没有掩饰自己的不安，下了决心似地说：“海珠，认识你以后，我一直觉得非常高兴。你是我想象中出现在面前的仙女，但我不敢开口提出什么！我怕你会拒绝我，我就一直在犹豫。但这两天，我做了决定，我不能隐瞒自己的感情，我也不愿意瞒你！我真的已经钟情于你。我想，我能尽我所能给你幸福！我能为你付出一切牺牲。我能用前所未有的爱来爱你！……你看！你的照片，我已经做成了瓷片挂在我的颈上，我愿永远不离开你……”他从颈口里掏出一根银亮的铂金链来，那上边有一个小小的心形铂金器镶着一张彩色的海珠在樱花树旁的烧瓷照片。磁照上的海珠灿烂微笑。“我——”他好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反倒停住说不下去了。
海珠的脸发热发红了！有火烧炙着似的，出乎她的意料，此刻的小津竟会这样坦率这样毫无顾忌地灼热直率提出了爱的请求。她还没有面对面地见到有人向她这样君子式而又坦率直露的方式表白爱情。她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苦恼。但心跳加速，激动着说：“不要！不要这样说！……”她确实不希望小津再说下去。此刻，她发觉自己真的有些爱上小津了！是一种优秀异性的吸引力？还是因为对小津曾经给予的帮助产生的感动和感谢？抑或是因为小津的诚恳和热情？反正，她感到心慌意乱，心中综合着众多的矛盾，使得历来落落大方的自己，此刻变得局促了，羞涩了，进退失措了！
小津冷静一些了，继续说：“海珠，在这个干什么都有企图的社会，我在寻求一种放弃一切企图的纯爱，在你的身上我找到了！不要拒绝我！请一定不要拒绝！我的目光像一把剪刀，早将你的身影剪放在我的心扉上了！我不是一时的冲动才对你说刚才那些话的！我可以向你发誓，我是真正地爱你！永远不变地爱你！……”
海珠不忍心也不愿把心里的话吐露出来，只是摇着头，文不对题似的尴尬着说：“今晚，我还有许多资料要读。……”她不愿就这样不礼貌地赶小津走，但言下之意表露得很清楚了！
雨，哗哗地又下起来了！窗外，有一点点的微风吹进来，带着点热气。
小津听了海珠的话，说：“我既然已经说了，我索性就说完。在你面前，我愿意是一个透明体。我不向你隐瞒任何事，只求你听我说完。”
见海珠沉默着没有说话，小津说：“我的养父，希望我同杏子结婚。但我同杏子之间，既不交往也没有任何爱情。我同养父的许多想法包括政治观点也无法强求一致。养父富有，希望我继承他的事业。前夜，他又训斥了我，要我依他指的道路走，但我决定走我自己的路。钱财不是我重视的东西。我不会因为钱财牺牲我的爱情。”
海珠听着，似乎看到了有岛荷风训斥小津的场面，又好像看到了杏子那副骄横尖酸的嘴脸，心里为小津的话有些触动。
小津继续说：“今天，我上午去父母处，我是告诉他们我爱你的事，我也告诉他们养父的一切，告诉他们养父已经逼我同他走向断裂或分裂的局面了！而我，是为了爱情，心甘情愿放弃养父应承要给我的财产的。但是——”
海珠的两只美丽的眼睛看着小津，充满同情。
小津说：“谁知，父亲和母亲对你印象都好。你去后，母亲在里房透过窗缝一直注视着你。她说你美丽大方，有礼貌，有教养，谈吐得体。父亲说你不愧是春稻田大学的研究生。说慕容教授在介绍信上夸你的话说得都得体。但是对我爱你，他们却都反对！……”
海珠微微低着头，有点违心地说：“您应该听父母的话！”
“不！”小津几乎是带点咆哮了，“我不能听！他们的理由是不应该得罪养父辜负养父，认为养父不是恶意。更重要的是，他们虽然对中国友好，内心深处却又不愿意儿子同一个中国留学生结婚！……”
“是啊！”海珠叹了一口气，说：“应该理解这一点！中日关系现在不好！因为你是日本人，我这中国女孩也不愿意同你有婚姻关系！”
“为什么？”小津几乎声音高起来，“现在中国女孩嫁到日本来的还少吗？”
“很简单，就因为你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国家历史上有冤仇，现在关系又这么坏！”
“海珠！中日两国是近邻！历史上，长期都是友好来往的！有过两千年友谊。在近现代，日本侵略中国，这段历史罪大恶极，是铁的事实。但有良知的日本人民和有远见的日本政治家是会真诚道歉并努力改善日中关系的。天下不该有永远不解的仇恨。代代友好和双赢是美好并应当实现的愿望。我说过，日本有坏人也有好人！我为什么不能爱你？”
“但是，我不能接受，我不会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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