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说：“以后有机会，我愿意看看你收藏的那些照片。当然，更祝你今后也会拍出你满意的好照片来！”
看完照片，吃完饭。小津似乎想抓紧机会讲些什么，说他过一会儿就仍要去公司上班，忽然说：“海珠，我还是想同你说一句话，提一个要求。”
海珠心里猜测他要说什么，指着那张“日光三猿”的照片，说：“这是你拿来的照片噢！你应该这样——”她用手指着那只捂住嘴的猿猴。
小津笑了，说：“这是指不说坏话，我要说的是好话，不必捂嘴。”
海珠也笑，说：“如果听到说的是坏话，我就——”她学照片上的那只猿猴，捂住了双耳。
小津叹口气说：“海珠，我实在是喜欢你！”
海珠伸出双手摇头说：“我真的要捂耳朵了！”
小津说：“别别别，听我把话说完。”
海珠不忍心了，就不吱声，拿起那沓照片又看起来。
小津说：“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字，送我一件东西，答应我一个要求。”
“怎么能要得那么多呢？”
“其实不多！一个字——爱！一件东西——也是爱！一个要求，仍是爱！爱是不嫌多的！”
海珠叹口气：“小津，你人很好，给我的印象也很好。但你该明白，你的养父和父母都反对！我的家里知道也会反对的！这样的爱情势必不会幸福！很可能会是悲剧，何必呢？！”
“你同我在一起感到不幸福吗？你讨厌我？”
“那不！”海珠坦率地说，“我们是朋友，中国的文化传统是看重友谊的！”
“但我觉得做朋友还不够！”
“那我就没有办法了！”海珠诚实地说。
“我们相爱，同别人哪怕是家人有什么关系？他们怎么能剥夺我们相爱的权利！我们的爱为什么要别人赐予？”
海珠不作声，但缓慢地摇着头，脸上痛苦。
“我想得很明白了！你的顾虑就是因为我是日本人，不是吗？”
海珠点头：“你养父和父母不也是因为我是中国人才有他们的反对吗？”
“但是——海珠！你想过没有？日本是侵略过中国给中国造成过很大的伤害，但该让我这一代日本人为他们前辈中的军国主义分子的所作所为负责并付出比死还痛苦的代价吗？”
听他说到“比死还痛苦的代价”海珠心里震动了，感到眼眶刹那间发红了！
“我祖父的事，我告诉过你了！他并不是一个在中国烧杀的鬼子兵！相反，他是死在自己的同胞——日本人手中的。至今他还埋葬在中国的土地上！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国与国的关系也是复杂的。我尊重你和你的家人热爱自己的国家，也尊重你的民族感情，但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小津和海珠，这一对无辜善良的异国年轻人就不能相爱？”
海珠黑密的睫毛垂下来了，叹口气说：“为什么我们偏偏就要相爱？”她言犹未尽，就沉浸在思索中了，显得有点伤感。
小津也伤感，忽然问：“海珠，你熟悉英国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吗？”
海珠心头浮起一种诗意的爱，知道学文学的小津是熟悉世界各国许许多多文学名著的。海珠从中学就对文学作品有兴趣，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当然熟悉，她点点头，很早很早以前读过的这个名剧的故事她当然忘不了！那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又是一个多么伤心的悲剧呀，维洛那城的两个大族——凯普莱特家和蒙太古家，旧日结成深仇大恨，偏偏蒙太古家的英俊儿子罗密欧和凯普莱特家美丽的女儿朱丽叶相爱了！但爱情无法成功，两家的仇恨使这对年轻儿女都送了性命，最后，这使两家的老人醒悟，彼此不该怀着那种野蛮的无理性的仇恨！上天是借着他们儿女的恋爱来惩罚他们这种人为的冤仇，他们终于同意把多年的仇恨埋葬在子女的坟墓里，不再做仇人了！……
海珠觉得那两个大族间的仇恨，同自己面对的两个国家间的情况并不完全相似，但罗密欧和朱丽叶间的爱情却同自己与小津的爱情不无相仿，想起这些，海珠突然默默无言。
小津这时冲动地想上来拥抱海珠，但海珠拒绝了，脸上泛起红晕，说：“小津！别这样！”
“你不觉得我们很像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现在还不像！”
“怎么呢？”
“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与两个家族的关系不同。国家关系牵涉的事具有的历史更加复杂。况且，我并没有答应爱你！”
“那我求您答应！”
“你愿意我们做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当然不！时代不同了！我相信，只要我们自己做主，我们会幸福的！海珠，为什么连我们的爱情都要那样政治化呢？政治，是政治家、政客、国家领导人的事！这世界，美国政客有点像黑社会教父；日本的政客，像死不认账的赌徒！我们可以对他们说不！冤冤仇仇，我真希望不要永远绵延下去！……”
“但，我是中国人！我爱我的祖国！”海珠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了！
小津体会到海珠既有说不出的温柔，又有内在的刚毅，轻轻地说：“我当然也爱日本，但你爱中国，我也爱！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在爱情上我选定了你，这是无可更改的，我可以死，可以丧失一切，但不能丧失你，我愿意你和我都既爱我们自己的祖国，又能为中日世世代代友好做我们应有的努力，你与我的生命与生活同在！我无可更改，也不会更改！”他转身看看手表，打算走了，但又叹息补了一句：“刚才的话，请当作是我给你的誓言吧！”他沉静的目光里有着冷冷的固执和淡淡的忧愁。
小津悒悒地走了，脚步声渐渐消失。
留下了内心汹涌波动的海珠，痛苦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整个下午，海珠躺着，心里冰凉，是一种类似秋风笼罩的凉，是一种霜落雨淋的冷，心里七上八下，像丢掉了魂魄，她痛苦，是从前没有过的一种特殊的痛苦，多么两难的一种痛苦哟！小津的“誓言”实实在在撞击着她的心，有巨大的震撼。她像站在十字路口，却看不到绿灯在何处！？
不能否认，她确实是爱上小津了！小津在她心里已经占了那么重要的一个位置。她已无法把他驱赶出来了！爱，应该是轻盈快乐的！为什么现在爱竟这么艰难苦痛，心灵竟笨重得不能自由飞翔！她惶惑而失落了！
傍晚，兰兰打工还没有回来，突然电话铃声响了，拿起话筒，竟是小津。
他还想说些什么呢？
出乎意料，小津声音清朗地说：“海珠，你需要放松，需要休息，也需要一次旅游！中元节[2]快到了！我为摄影展决定要到广岛、金阁寺、奈良等地拍些照片，我们一同去旅游一次，让我像中国人说的，略尽地主之谊！好吗？我讲的这些地方，都是你十分值得去的地方！好好看看日本！我们一同去，好好享受假期，好吗？”
她先是犹豫了一下，愣了几秒钟。
小津察觉了，说：“请别犹豫，好吗？我们做朋友还不行吗？我保证像那‘日光三猿’一样，还不行吗？”
他的话既风趣，也说得庄重。
也不知为什么，海珠的心上突然亮起一片无比幸福的光彩，竟一口就答应了：“好！我们AA制吧！一同去，日本不是东京，我愿意见识见识东京以外的日本！……”
答应同去旅游，她忽然内心感到一种甜甜的喜悦。
二、广岛恋
傍晚，去打工前，兰兰独自在家轻轻唱她的越剧《楼台会》里的祝英台：“小别重逢梁山伯，那英台，又是欢喜又伤悲。喜的是今日与他重相会，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成灰。但见他喜色匆匆访九妹，我这里强颜欢笑上楼台。……”
为什么唱这呢？一是她喜欢这段唱词的悲情，二是她心里有一种想发泄的情绪。她知道海珠和小津的恋爱发展不顺，使她心里难受。但，唱着唱着又停止了，这样悲哀的词曲，不该唱给海珠听的呀！她停止了轻唱，将洗衣机里甩干了的衣服裤衩都取出来放上衣架，晾上阳台。
兰兰善良而且热心，对海珠有强烈的好感，渴望看到海珠幸福。现在门响了，海珠回来了，买了不少吃的东西往冰箱里放，告诉兰兰说：“有件事忘了对你说：中元节快到了！有假期，小津约我一起去旅游，我就没法在家陪你了！”
兰兰高兴了：“看来，你是接受了他的求爱了？”
海珠诚实地摇头：“不骗你，旅游是一同去旅游，但确实没有你说的那种‘接受’！”
“我看八九也不离十了！其实，我真希望你们这郎才女貌的一对金童玉女配成一双的！”
海珠说：“别开玩笑了！兰兰，我还心里盘算呢，要是你也一同去该多好！可是你打工又离开不了！”
兰兰笑：“就是离开得了我也不会去的！为什么要陪着去当电灯泡呢？”她那娃娃脸做了个怪相挺逗人笑的。
海珠说：“桌上，小津送你的照片，你看到没有？”
“没有啊！”兰兰去桌上看，她看到一只大牛皮纸封袋，问，“是这个袋子吗？”
“对！”海珠过来说，“快看看你的美人照，还有你这幅精彩的水彩画（这幅熠熠生辉的画兰兰搬来住后，海珠将它悬挂在另一面墙上了），小津给它起了个《晨曦中的睡美人》的名字，给你拍成彩照放大了！你一定喜欢！”
兰兰将一张25寸的大彩照和一沓6寸的彩照取出牛皮纸袋，6寸的彩照都是小津先后给她拍的，小津说：“兰兰，寄回家给父母看看，父母会高兴的！”小津的照片，张张都把兰兰拍得既美丽、自然又有笑容，那张水彩画，小津看了也赞不绝口，说：“天才！兰兰！这张画太出色了！你将来进了东京艺术大学，毕业后必定会是位优秀的画家！”你看，不知什么时候，他竟将这张水彩画拍了放大送来了！这画被小津拍得美极了！真是金碧辉煌、五彩纷呈！太美了！给人一种梦幻中的朦胧迷醉的美！
兰兰手里拿着照片，喜欢而又感动，忽然放下照片，用手捂住眼，手指缝里流出眼泪来了！她一把抱住海珠，说：“姐姐，谢谢你！谢谢小津先生！”
她心里感动，所以忍不住要淌眼泪！她是多么高兴自己在东京有这么两个知冷知热的好朋友啊！
“我们由远到近，进行旅游。先到广岛。”小津在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来到海珠住处，指着地图告诉海珠，“然后，从广岛回来，到京都，在京都游金阁寺，到奈良游唐招提寺。在和歌山县和三重县交界处的海边，游新宫。时间如果充足，回东京前就先到箱根游览，你看好不好！”
海珠看着地图，笑着说：“这我没有发言权噢！再说，你要筹办摄影展，这些地点你都要摄影，当然都该去，你当导游，我跟你的路线走！”
小津很快就走了，说：“晚安！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透，空中泛出浑浑的蔚蓝色，街灯还没熄灭，海珠就起来了，兰兰也陪着她起床，两人吃了早点，也给小津准备了牛奶、煎蛋和兰兰做的夹鸡肉和蔬菜的面包。一会儿，小津来了，吃了早点。兰兰送海珠和小津出了门，她也就去打工了！
海珠和小津两人，一人都有一只双肩包，腰间再系一个结实的腰包。只是小津不能不提着他那装着摄像机、照相机、自拍架等的摄影包，负担不轻，两人穿得简单、舒适，海珠上身穿一件金色的衬衫，虽然宽松，却更潇洒。一条黑色牛仔裤愈加显出她纤纤长腿的轻巧。小津发现阳光强烈，海珠却忘了带遮阳镜，就在机场买了一副，递给海珠，周到地说：“这你很需要。”
从东京成田机场乘第一班飞机到广岛只需一个半小时，飞机上，谈起中元节，海珠想不到小津竟说：“其实这是唐朝时从中国传来的呢！中国旧俗有‘三元’，就是阴历正月十五是上元节；阴历七月十五日为中元节；十月十五是下元节。据说，源出于道教。”
海珠说：“呵，我只知道中国旧时考试，前三名叫‘三元’，就是状元、榜眼、探花，没想到你比我清楚的事这么多！”
小津说：“我这些是从父亲那里得知的。有人说：日本的中元节，就等于中国的中秋节，其实好像不是一回事。中国的中秋节是阴历八月十五，不是吗？”
海珠点头说是。她今天充满活力，美丽多姿，充盈着她独特的魅力。
小津问：“海珠，你想不想中国？”
海珠说：“怎么会不想？！”
小津笑着说：“今天我们俩一同到中国去！不过这可不是你的祖国中国，这是日本的中国！你知道吗？日本全国按传统习惯划分为八个地方，其中，北海道、四国和九州三个大岛各划为一个地方，而最大的本州岛则划分为五个地方：关东、东北、中部、近畿和中国，广岛就在中国地方。到那里后，你到处可以见到‘中国’字样。比如‘中国医院’‘中国银行’‘中国新闻社’等，报上也总是出现有关中国的消息，可是它们完全与你的祖国无关。‘中国’是这一带日本地区的传统叫法。”
海珠说：“来日本前，我就看过介绍日本的书籍和资料。你说的这些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这个‘中国’应该称为‘日本的中国地区’！我本来出来旅游，不那么想家了！给你一提，又浓浓地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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