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没有作声，岔开话说：“请介绍介绍广岛吧！广岛被美国投原子弹的事我早知道，但别的知道得就不多了！”
“日本人其实也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受害者。1945年8月6日早晨八点十五分，美国飞机在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原子弹，当时死了七万多人，由于核辐射死亡人数后来升为二十多万。其实，那时日本已成败势，动用原子弹杀死这么多日本平民势非必须，当时广岛顷刻间夷为平地，凄惨极了！”
海珠点头：“接着，三天后在长崎又扔下了第二颗原子弹！”
小津说得沉重：“8月9日，长崎当时死了七万五千人，由于核辐射，陆续死亡的也差不多这个数。长崎的照片我去年拍了。这次是专拍广岛来的。我把广岛投掷原子弹的事看作是世界上先于美国‘9·11’的第一次恐怖袭击。”
海珠忍不住想起了南京大屠杀，说：“你这说法恐怕站不住脚，日本侵华战争中1937年12月开始的南京大屠杀，一下子杀了三十万人以上，那怎么说呢？日本袭击珍珠港发动太平洋战争又怎么说呢？”
小津点头继续沉重地说：“是呀是呀！你是研究亚太问题的，历史你熟悉，我是觉得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政治家责任重大，他们做错了事走错了路，百姓就遭殃，美国当时丢原子弹，是否必要，是有争论的。既是先发制人，也是恫吓当时的苏联和世界各国，更是对珍珠港等事件的报复，冤冤相报，没完没了，那可不是人类之福！可是在政客中却有市场！日本的右翼政客所作所为就是如此，你主张冤冤相报吗？”
海珠摇头：“我反对！但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比如中国的和平发展，不是为了报复谁侵略谁，而是使自己强大，有自卫能力，免得再遭屠杀。我从心里面热爱和平，反对非正义的战争！”
小津说：“我到广岛摄影，尽管来这里拍过照的人很多，有的作品也很出色，但我仍要用更好的照片，显示这个惨绝人寰吃过原子弹的城市遗迹，形象展示和平这个主题，提醒人们的良知。”
话题太严肃、太沉重，两人都闭上嘴沉默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小津说：“日本有个老漫画家名叫中泽启治，广岛人，童年时在原子弹爆炸中，他死了全家，自己未死。中年时，他用儿童连环画形式出版了《赤脚阿源》一书，有一百多页，一出版就卖了六百多万册。赤脚阿源实际就是画他自己，但不仅仅是谴责美国人给广岛带来灾难，更明确指出日本是这场战争的侵略者，在亚洲推行的是帝国主义，如果日本领导人不发动侵略战争，就不会使人民遭受原子弹爆炸了。可是如今，这位漫画家说，他老了，活不了几年了！今天的父母已不再向自己的孩子讲述那场战争了！很快就没有人再清楚这段历史了！导致灾难的原因搞不清，对日本对亚洲甚至对世界都不是好事。……”
他的话引起海珠的思索，海珠动心地说：“这位老漫画家说得好！我爷爷就说，历史是永远无法抹杀的！……”此刻，她突然十分想念爷爷司马天雨，很想把爷爷写作的事讲给小津听。但空中小姐来送饮料了，她没有讲。
一个半小时的空中行程很快，从东京到广岛，每天有十个以上的航班，下机后，两人背着提着物件出了机场，有直达广岛的公共汽车。上了车，车速很快，约莫五十分钟，九点钟左右就到了广岛。
当年，原子弹毁了整个广岛，有人认为广岛在五十年内仍会寸草不生。如今的广岛，却早是一座百万人以上的现代化城市了，很繁荣，很像旅游城市，但留下了精心挑选的“遗迹”展示出来供人凭吊。
走在太阳高照的广岛的街上，小津说：“如果我们是在8月6日来的话，那就可以看到每年在此举行的盛大纪念仪式了！那是感人的场景！广岛这样被原子弹轰炸的事，一百年一千年……人们都忘不了的！”
用触目惊心、惊心动魄这样的话来形容广岛之游在海珠心目中是再确切不过的了！广岛市内交通的有轨电车很方便。游览市容不是目的，海珠随着小津是直趋原子弹爆炸遗迹地点来的。
和平纪念公园是旧广岛的中心地带，当年最繁华的市中心，原子弹爆炸时，一下子成了一片废墟瓦砾，现在，这个占地十多公顷的公园里，有个核爆炸慰灵碑的倒U形建筑，里面有个大理石的石棺，上面镌刻着“安静地睡吧，因为历史不会重演”的句子，这是给死者的安魂碑。海珠看时心里想，要历史不重演，最重要的该是知道历史，接受历史的教训，生者应有真正的觉悟吧！……她觉得自己学习亚太历史是选择得对的！
公园中间是一所广岛和平纪念资料馆——一座深灰色水泥建筑物，外表原始，不加装饰，下面悬空，用几十根柱子支撑，造成一种带有死亡气息的肃穆，楼上陈列室里，有当年原子弹爆发巨大蘑菇云的巨照，然后是许多照片对炸前炸后广岛情况做的对比。最使人难以忍受的是那许多面部扭曲，呻吟着的受伤者的照片和死者的遗物：一只爆炸后拾到的有着土垢的泛黄旧表，指针时间冻结在八点十五分；烈焰烧烂的学生制服、书包、饭盒等用具，附有主人生前的照片；一架儿童骑的玩具车，原子弹爆炸时烧熔了一半，似一具骷髅站在那里；一块花岗石，本是一家银行门口的台阶，原子弹爆炸时一个职员恰巧走过，倏然烧化，仅在台阶上留下一个黑色模糊人形，这块花岗石被称作“人影石”了……这些展出的物体真是凄惨，海珠心里涌塞着怆然的情感，但不禁想起她所掌握的一个资料——“二战”后期，德国和日本当年都曾有希望造出原子弹，只是美国抢先造成并使用了！如果日本的原子弹早早造成，那会是一种什么局面？……
走着，看着，最使海珠激动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贞子，受到原子弹辐射发病卧床，她相信只要根据日本古代的传说，折完一千只纸鹤，她就能恢复健康。然而，折了六百六十四只纸鹤，白血病就夺去了她的生命。为了纪念贞子，1958年，由日本学生和儿童捐献建成了一座千纸鹤纪念碑。孩子们现在也折纸鹤，经常有很多纸鹤与五色彩条献在碑前。
远处，有上了年岁的老人，坐在树下的长凳上，似在冥想此处发生过的不堪回首的往事。馆前，有一个母与子的塑像，真是一种表达了人民反对战争，要求和平的心声的杰出艺术品——一位神情张皇失措，佝偻着腰躯的日本母亲，前面抱着一个不安的孩子，身后背着另一个表情惊恐的孩子，正从战火之中逃亡。它象征了人性，给人强烈的感染。海珠站在那里，仰首看望，她那善良、美丽的脸上，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慢慢流下。她那挺拔的身材、宽松的金色休闲装，黑色的牛仔裤掩盖不了她那漂亮的身材。风吹得她长发轻飘，此刻，小津抢拍下了一张又一张的照片。
看到海珠专注在塑像上，正慢慢用纸巾拭去眼泪，小津轻轻对海珠说：“我把你请来请得太好了！你是位人道主义、热爱和平、富于同情心的女性，有你刚才的形象，我将拿出最美最动人最自然的照片。这将区别于以前人们已拍过的一些被人称道的照片。是一个未来的母亲悼念过去憧憬未来。……”
但，海珠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公园深处，有一条河叫元安川，许多游客在渡过元安川前都要先摇响和平钟。河上有一座桥，金色的阳光下，有微风吹来河水的气息。据说这一带当年属于原子弹爆炸的中心，许多伤者口渴难忍，挣扎着爬到河边喝水，有的就死在河边。
海珠问小津：“长崎也有原子弹轰炸纪念馆吗？”
小津点头：“长崎有个观音宇宙寺，也是个原子弹牺牲者纪念馆，造型奇特，是一个巨大的乌龟背上驮着观音塑像，内有一个大钟摆，每天十一点零二分时钟敲响以纪念原子弹爆炸事件。”
元安川右岸保留着一幢西式四层楼圆顶的残屋，是广岛原来的工业促销大厅。当年，原子弹就是在这上空爆炸的，这个有圆顶及断垣残壁的废墟是原子弹爆炸后幸存下来的，如今保存着作为纪念，被称为“原爆圆顶”。这个颇像教堂的残破建筑，像个驼背凸肚的矮子老人遮挡住它近旁的新建筑物，小津和海珠站在一米多高的黑铁栏杆旁朝这幢残存下来的废墟张望，心里凉飕飕的。
小津有感地说：“发现原子能的人有功，发明原子弹的人有罪。我与一个朋友前年到广岛来看这废墟，他说，如有子女一定不让子女做研发武器的科学家，他要子女做医生。因为前者是杀人的，后者是治病救人的！”
海珠摇头说：“已经存在了的东西是无法假设它不存在的！学医的也可以搞生物武器打细菌战！现在已经有了核武器，关键是约束，政治家和国家领导人责任重啊！”她话未说完，却不想多说了！
小津跑到远处，以“原爆圆顶”做背景，给海珠摄影。跑回来时，说：“有部法国电影《广岛之恋》，上世纪电影史上的经典，你没看过吧？”见海珠点头，他说，“那片子是杜拉斯的作品，写一个法国女导演与一个日本工程师在广岛相遇的爱情故事。画面出现的情景很大部分是人物回忆和联想，并用激烈而大胆的抒情手法，深刻地表现了人类对战争的恐惧及战争带给人类的痛苦。我很喜欢的。”他突然问海珠：“我们能在此地合个影留念吗？”
海珠说：“当然可以！”但她心里却在想，小津说的法国和日本人的恋爱，小津说的战争和痛苦，恐怕是心中想着的事吧？她很遗憾自己没有看过《广岛之恋》。
小津兴致勃勃地用相架支好相机，用手指着一个高高的站立处，说：“在那里，我们一起眺望绿树掩映的这个代表广岛过去的废墟，用和平的蓝天做背景，好吗？”
当相机拍下他俩的侧影后，小津风趣地说：“愿这张照片拍得成功。那么，我将用《广岛恋》做照片的名字。”他发现在阳光下看海珠，那黑色的睫毛更黑，她的肤色特别好看。
海珠幽默地说：“如果那样，我可算是上了你的圈套了！”
小津得意而快活地笑着。
但，好心情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日本老人破坏了！他穿得破旧，瘦削得像一株枯树，估计有七八十岁了，突然上来大声说：“看到了吗？这是美国留下的血债！大和民族的子孙，永远别忘！”他一定把海珠也当成日本人了！说完，他迈着军人步伐走了。
海珠望着远去的背影说：“他可能是个老兵？”
小津点头：“！其实，有的右翼政客也有这种想法，主张日本成为正常大国，拥有核武！建立正规部队。”
海珠叹了一口气：“你赞成日本应当有核武器吗？”
“不！”小津摇头，“我发自内心地反对！”
三、金阁寺与唐招提寺
昨天下午，小津和海珠从广岛坐火车来到京都，当晚，住在京都的花园酒店。一家既有西式风格也有日式风格的旅社，在城市东部。
海珠早早抢先选了两个附设浴室的单间房，付了房金，对小津说：“其实西方的AA制也挺好的。但我知道在日本分开付账是不礼貌的行为，那就你也付付、我也付付好了！”
小津没奈何地笑笑，他理解这位中国姑娘是个自尊自爱、不喜占人便宜、有主见的可爱女生，她不愿让小津在旅行中全部出钱，自然只好由她，免得她不快活。
小津告诉海珠：“明天我们就去金阁寺，这一处你一定感兴趣的。今天晚饭后，我们就在京都逛逛。这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就是我们这附近的四条河町了！百货公司很多，再走到新京极和寺町街，有卖纪念品的小店。京都手工艺品出名，有漂亮的绢织物，也有人形木偶。”
晚饭吃的是热鸡汤煮的拉面，配着用芝麻油炸的蘸着作料吃的海鲜和蔬菜。日本食品的外观和视觉吸引力似乎同味道一样重要。那种新鲜美丽的色彩增加人的食欲，鸡素烧一类的食品海珠觉得很好，生吃的海鲜，海珠却不太适应。小津在饮食上很迁就海珠，饭后，在四条河町逛百货公司，在自动贩卖机前投硬币取出酸奶、果汁解渴，两人散着步一路闲聊，心情愉快。
京都高耸的塔和寺庙刺破了天空的轮廓，据说有两千座寺庙和神社可以游览。在一些折扇店里，有制作精美的扇子出售，价格昂贵，海珠并不想购买，小津却偏要选购两把送给海珠，说：“总该带点纪念品回去的呀！这两把扇清雅秀美，象征着你的风格，你自己用一把，送一把给兰兰，她会喜欢的。”海珠嘴角眉梢露出一丝笑意，觉得小津送扇子说的话诚恳而不带俗气。
京都不像东京的夜生活那么热闹，商店大都在晚间十二点以前就打烊了！娱乐区大都设在观光饭店内，小津问海珠：“是不是一起喝喝咖啡？”
海珠说：“我想去洗洗澡休息了！”
小津说：“今天你可能累了！早点休息也好！”
海珠问：“你呢？”
小津说：“我带了一本三岛由纪夫[3]的《金阁寺》，想再看些片段，这书我还是大学一年级时读过的，明天我们去金阁寺，我想找点灵感，也许可以将金阁寺的照片拍得更精彩。”
海珠心想，他对自己的摄影和文学爱好确是很有敬业精神的呢！小津阅读面广，同他交谈海珠觉得常有收获，她喜欢有文学修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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