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不知小津对三岛怎样看？但小津出发来旅游前问过她：“这次我们要去金阁寺，你读过三岛的《金阁寺》没有？”看到海珠点头，他说：“自《金阁寺》出版，三岛又切腹自杀，金阁寺名声更响，当然，它也的确是美，国外游客来看金阁寺更多了！……”小津今夜仍在读《金阁寺》，明天，他将怎么拍摄金阁寺呢？……
海珠觉得多同小津接近后，对他的了解加深了！一路上，他不管对谁，都显得很有教养。他谦虚、体贴、礼貌、周到、敬业，没有日本男子那种大男人主义。他不抽烟、不喝酒，而抽烟、喝酒在日本男人中是太普通的事了！海珠明显地感到他对她的追求，却又感到他掌握分寸从不过分，他的专一，处处流露出的那种君子式的异性之爱，使海珠每一想起，心跳就会加快……
后来，她睡着了，睡得安适、平静。早上，是被电话铃叫醒的，拿起话筒，是精神焕发的小津。
“睡得好吗？做了好梦没有？”小津带着笑意，“过十五分钟我在楼下餐厅等你，我怕你吃不惯日本式的早餐，我陪你吃西式早餐。”
在餐厅里见到小津时，小津那满面阳光的笑容，叫海珠看了喜欢。
小津说：“海珠，你昨夜一定睡得很好，今天真是像金阁寺一样的美，光辉灿烂！你天然，不化妆，却比化妆的人美得多！其实，我就坐在这儿看着你，你身上似是笼罩了雅致和文化的光环，我觉得比看什么美景都好！”
海珠打趣地笑着，风轻云淡地说：“怎么？金阁寺也不想去啦？”
“当然要去！昨夜我又读三岛这本小说，直到夜深，他很爱国，但偏激，是个右翼分子。他分不清日本的对与错，他当时认为日本一切的美都应随着战败投降而毁灭。但金阁寺烧毁重建了！日本不走老路反而可以更好！他看不到这一点，只好用传统的日本武士道方式切腹自杀，我今天来拍金阁寺，对三岛要反其道而行之！”
早点端上来了，是牛奶、涂果酱的烤面包片、火腿煎蛋，他俩边吃边谈。
小津将三岛的《金阁寺》上他用笔画出的部分指给海珠看，说：“三岛描写的金阁寺确是很美的哟！”
海珠欣赏小津刚才说的话，说：“我发现你确是一位摄影家，而不是一个拍照匠或者拍照师！”她看到小津那本《金阁寺》上画出的几段是：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因此我梦幻的金阁以涌现在其四周的暗黑为背景。在黑暗中，美丽而细长的柱子结构，从里面发出了微光，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不管人们对这幢建筑物做什么评语，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必须忍受着四周的黑暗。
有时我觉得金阁宛如我掌心攥着的小巧玲珑的手工艺品，有时我又觉得它是高耸云端的庞然大物般的庙宇。少年时代的我并没有认为所谓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适当的东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湿散发出朦胧的光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像金阁一般的美，还有看到山那边云层翻卷，雷声阵阵，唯有暗淡的云烟边缘金光灿灿的景象的时候，这种壮观就使我联想起金阁来，最后甚至看到美人的脸蛋，我心中也会用像金阁寺一般的美来形容了！
看到这里，海珠明白为什么早上一见面时，小津就说“你真是像金阁寺一样的美”了！她内心里笑了一下，继续看另一段：
我站在镜湖池这边，金阁与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阳照射着金阁的正面……金阁精致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着藻类和水草的地面上，看上去，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层房檐里侧摇曳着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来，这房檐里侧的反射更鲜明耀眼，恍如一幅夸张远近法的绘画，金阁的气势给人一种需要仰望的感觉。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看，但美丽的金阁寺确实使她向往了。她匆匆吃着早点，说：“吃完我们就去！我真想好好看一看美丽的金阁寺了！”
小津玩笑地说：“你去看金阁寺，恐怕金阁寺会说：‘还是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海珠知道自己美丽，在国内的时候，同学朋友们都这样说，爷爷、外公和爸爸妈妈也这样说。她自己也不止一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次在大街上走，有个中年人老是跟着她，忽然上来递给她一张名片。原来是一家电影制片厂的导演，问：“我们正在选演员，愿意试试吗？”一次，在火车上，邻座一位大学的女教师问她：“你是做文艺工作的吧？”还有一次，在公园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跑上来，说：“我妈妈说大姐姐你真漂亮，你能同我合拍一张照片吗？”……但是，海珠可并不因为自己美丽就骄傲或者讲究穿着打扮，女同学中有的说她“穿什么都好看”“不打扮也像打扮了一样”。有的男同学写追求信给她，用各种形容词赞美她，她并不放在心上，她爱求学，一心想将来成为一个像爷爷一样的作家，一个像爸爸一样的编辑，一个像妈妈一样的记者，像大学里某些教授一样的专家、学者。她把自己的恋爱远远抛在一边，从不在意。可是，现在，当面对小津时，她竟逐渐逐渐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像一块铁，被吸铁石吸住了！心里有一种渴望，甚至是追求了！顾虑虽多，负荷虽重，既有怅惘，又有幸福，像解一道数学难题，答案还找不出，解法是否正确也弄不清。但她已经陷入爱情变得不由自主了！于是，除了爱情一切仿佛都变得考虑得少了！……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难道就是人性？就是少女怀春？……
他俩坐巴士到了京都城市西北部的金阁寺。
这真是一个有山有水、风光如画的景区。树木葱郁，处处鸟鸣，绿茵离离，山石嶙峋。难怪成了日本最负盛名的景点之一。在园林中壮丽灿然矗立的金阁寺，使人眼前一片辉煌，旅游书上说：“名震四海的金阁寺是以泉石造景独步京都的，其林林幢幢的小岛映进平波镜湖，展现出有如桃源般的仙境。”有人说，在外国人眼中，富士山、艺伎与金阁寺是日本印象三大典型代表。
美丽的沧桑的金阁寺是足利义满（1358—1408）这个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建造的。他结束了日本南北朝七十五年对立的局面，统一了全国。由于对华丽灿烂的艺术建筑的偏爱，他下令建造三层的金碧辉煌的鹿苑寺作为自己的别墅。他死后，其子为祭奠释迦牟尼，将别墅改作寺院。因为建筑物外部涂抹的都是金粉，在阳光下耀眼夺目，所以改名为金阁寺。
香火旺盛，游客很多。有的欧吉桑和欧巴桑[4]穿得鲜艳而体面，香雾迷蒙中烧香礼拜。现在这金阁寺是1950年被火烧毁后，1955年重建到1987年才完成的。新建的金阁寺镀金厚度是原先的五倍，这个三层亭庙式建筑，寺的正殿第一层是宫殿式，第二层是武士练武殿，第三层是禅宗寺庙风格，有佛的雕像。
小津陪海珠走近镜湖池，那些大树浸满水盈盈的绿意。湖水平静，真像波光闪闪的一面镜子。金阁寺坐落在湖的一角，清晰的倒影映在水中，湖中的金阁寺与岸上的金阁寺毫无两样。真是清隽、华丽、美观，有与中国寺庙相似却又是日本风的翘楚建筑。环湖有小岛和园林、峥嵘的山石，有阳光蒸晒出的带有青草味的气流，小鸟“吱吱”鸣叫着在树丛间飞来飞去。真是田园诗般的美丽！
小津忙于摄影，他忽东忽西，跑来跑去，要海珠原谅他的忙碌。海珠笑看着他在炎热的阳光下忙得满头大汗。一会儿这种姿势在拍，一会儿那种姿势在摄。忽南忽北，忽高忽低，海珠明白他要拍出金阁寺角度最美的摄影作品来，他说他要对三岛由纪夫来一个“反其道而行之”，那么，什么是“反其道而行之”呢？她问小津。
小津认真地说：“照片将来展出时你看了就会有感觉了。它会赏心悦目的！我不拍黑暗、阴郁，我拍光明与灿烂，我对三岛那种武士道式的自杀抱有否定。我还要拍人，拍出和平生活中人的安详气氛与场景。要把那些老人、女性、儿童的美融入金阁寺，有了人的照片金阁寺才是活的！烧毁后重建了的金阁寺才是比从前更美的！三岛的黑暗会被我的光明白昼代替；三岛的阴冷会被我以开朗表现。他的美同我的美会迥然不同。他说‘生命之美正存在于年轻时悲壮的死亡’，那是害青年人的！而我喜欢年轻，也喜欢年老，年轻年老都该蓬蓬勃勃和平恬静地生活，我反对三岛歌颂崇拜的那种死亡。……”
海珠咀嚼着小津的话。
小津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爱和旺盛的生命活力，说：“让我们在这镜湖池边以金阁寺做背景合张影吧？好吗？”
金阁寺处于逆光的位置，但它的轮廓线闪闪发亮，极美。
海珠说：“当然可以！”
他们用自拍机留了影，小津说：“等到我们八十岁那年，再在这里拍张合影，那该多好！”
海珠朝他看看，说：“你真该把嘴捂上，像日光那只猿猴！”
有蜜蜂和蝴蝶在眼前的花丛中飞舞。那么快乐和自由。金色的阳光沐浴着它们。
小津笑了：“那意味着我们那时候仍在一起，那也意味着三岛由纪夫的话错了！因为生命之美既存在于年轻时，也存在于年老时！”
在这样的日子里，连一片绿色或泛红的树叶都可以编织成一场醉人的快乐，何况一张美丽的充满爱的照片？！
海珠与小津在一起，心灵上无拘无束，有说有笑，非常快乐。离开金阁寺后，中午是到奈良吃的饭。
奈良是日本历史名城，位于京都南方四十二公里处。
小津告诉海珠：“中国游客到了奈良，会发现奈良和中国有很深的渊源。它的城市格局是网络状造型，有辉煌宏大的宫殿，据说同中国古都西安相似，都是红柱、白壁、绿瓦的宏伟建筑。奈良的舞乐，是唐朝时从中国传到日本的，至今仍旧保留着。”
海珠专注地听着他讲。
小津热情地说：“我陪你来，是想让你看看有名的唐招提寺。这说明中日两国关系的源远流长。当然，我要拍那儿的照片！”
唐招提寺在西京五条町靠近近畿日本铁道的西京车站，午饭后，两人从奈良乘火车南行，大约十五分钟，再从西六车站步行六七分钟就到了唐招提寺。天空晴朗。阳光下，热气腾腾。这周围，一派古雅祥和的景象，使人心态悠然。
宏大、神秘、质朴而又绚丽，这是一个古老的大寺庙，创建唐招提寺的鉴真和尚本是唐朝高僧扬州大明寺的住持，应日本圣武天皇的邀请，为了传布佛教，唐开元二十一年，从中国出发到日本。十年之内，五次泛海，历尽艰险，都未成功。第五次东渡失败后，六十二岁的他双目失明，但东渡的宏愿始终不移。唐朝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他率弟子四十多人第六次东渡，同年在今天日本九州南部鹿儿岛附近登岸，第二年到了奈良，受到日本朝野盛大欢迎。他在东大寺大佛殿前设立戒坛，向日本圣武、孝谦两天皇及其他高僧举行了授戒仪式，弘扬佛法。公元759年，鉴真和他的弟子在孝谦天皇支持下，创建唐招提寺。“招提”的名字就是“在高僧鉴真的佛陀身旁修业的地方”的意思。鉴真渡海到日本传教，不但对日本的佛教历史，而且对日本的文化发展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对于唐代两国的交流及友好也做出了很大的贡献。鉴真还通晓医学，在日本传授医学，热心替患者治病，在日本医学界享有崇高地位。鉴真在公元764年圆寂，回忆这段历史，海珠心里溢满怀旧之情。
小津告诉海珠：“唐招提寺是日本著名的佛教寺院，是日本南部七大佛寺之一，它集中了中国盛唐时期的建筑和造像艺术之大成，成为日本‘天平文化’的建筑艺术和雕刻艺术的明珠，被定为日本的国宝。”
海珠随着小津看着与国内古寺庙类似的唐招提寺，寺庙内有阴凉、潮湿的气味，但古意盎然，寺院流露着中国大唐的建筑风格，不外显，不夸耀，似静立着留待有心人欣赏它的唐风遗韵。她想起前几年曾在国内到海南旅游。在南部海边见到过鉴真东渡的塑像。当年鉴真为到日本，遇到海上的大风浪曾船破遇险到过海南，然后又从海南再出发。那种为传播信仰及带去中国文化到日本的毅力令人钦敬，想不到现在自己站在鉴真建造并圆寂的唐招提寺里了，而且陪着的是日本男生小津，人生遭逢何其奇妙。……
寺院大门上的红色“唐招提寺”四字横额引起了海珠的兴趣。
小津告诉海珠：“这横额是当时孝谦天皇模仿中国书法大师王羲之、王献之的字体写的。真迹现在珍藏在寺里。”他说，“那个时代，中日关系和文化交流是丰富多彩的。直到今天在日本处处都可以感到中国文化对日本的影响。中日两国离得既近，历史上的渊源又深，理应友好。”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继续再说。
海珠却明白他心里怎么想，他没说出来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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