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感叹了，轻声说：“啊！《樱花，樱花》！”
小津也神往了！
女歌手用女中音以日文忘情地在唱：“樱花啊，樱花啊/暮春三月天空里/万里无云多明净/如同彩霞如白云/芬芳扑鼻多美丽……”
也说不出为什么，爱像要畅通无阻了！海珠被各种悦耳的音符萦绕在一片旋律里，她感到了爱的圣洁，心里像有波涛起伏，这支小津教她唱的歌，她喜欢它的美妙。此刻，她沉浸在女歌手的歌声中，心里流泻出温泉般的柔情来了！
歌声停止，大家鼓掌，小津提议：“海珠，外边月亮和星光很好，这里人太多了！出去散散步好吗？”
相处变得美好而有诗意。两人走到幽静浪漫的外边，白天时，那些远处的山丘上长满了绿树，色彩浓郁，地形复杂。现在，天黑了，远处都影影绰绰模模糊糊了。覆盖着青苔的地面，很滑，踩上去要小心，淡淡银白的月光泼洒下来，满天星星好像飘散的渔火在幽黝平静的海面上闪烁。洁净的温泉旅馆的庭园中，有淡淡的夜雾化为露水无形无声地降落。暗影里，有荧荧的光斑跳动，也许就是荧火。游泳池方向，有人在戏水，传来轻轻的喧哗声。夜幕已将白昼的炎热包敛卷走。小津和海珠缓步走向僻静的地方。
泉水潺潺，静谧使人感到祥和愉快。仰望夜空时，有一颗流星飞过，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消失在遥远的天际。四下静得只有昆虫在草丛石缝中欢快奏鸣。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响动。这天空，这树下，这宇宙之间，充满了爱情。
小津突然说：“海珠——”
他想怎样呢？他又要说什么呢？海珠心里有一种渴望，也有一种热情，更有一种期待，……为什么会有这种渴望、热情和期待呢？她自己也分析不出。仿佛是自然存在的，是感情主宰而排斥理性的。当刚才那一曲《樱花，樱花》奏唱结束时，她身上就像通了电流似的有了这种渴望、热情和期待。宁静、银色的月光下，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在他身边的这个小津，此刻使她有了一种浓烈的亲近感。这就是爱情的躁动吗？
天上群星闪烁，星星都在挤眼。因为有淡淡的月亮，夜空大部分背景仍是黑暗。一只夜鸟受了惊，“吱”地飞过。月色迷离，四周如同梦幻。
小津陪着她默默地走，在夜静中沉默良久，忽然说：“海珠，想听故事吗？我来讲一个故事好吗？”
她侧着脸微微笑着朝小津点头。她望着小津的侧影，那暗影里的侧影的轮廓线有一层融化了的光亮的微颤。银色的月光下，她停步倚在一棵树干斑驳的大树上，小津可以看清她可爱的纯净的笑容。于是，小津讲起了此刻他想讲的故事：
在日本本州中部西海岸的金泽那儿一条街上，有一对青年男女相爱了！他们有时秘密约会，总是在夜晚约定在一棵大树下悄悄见面。男孩路远，他又要侍候一个残疾的老母，所以常常迟到。每晚迟到了，他总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女孩总善良地笑着说，不！我等得不久！
男孩起初以为是真的，后来，有一次他早早提前赶到，发现女孩早就到了。男孩迟迟才走过去，故意说，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女孩仍善良地笑着说，不！我等得不久！男孩才知，不管等多久，她因爱他怕他不安，总是体贴地骗他。
不幸，“二战”爆发后，1943年，男孩被征入伍。出发前，两人依依不舍，为了怕一去就回不来了或回来时家乡已毁于轰炸，两人约定，如果回来彼此找不到对方，一定到这棵大树下等候。
男孩入伍，派到东南亚作战，一次，在丛林战中负伤，失去记忆。日本战败，被遣送回国，多年后，才恢复了记忆。
一直挂念着那段永不可忘的青春记忆，带着苏醒的旧情，男孩回到家乡，老母和旧屋早不存在，他就直奔那棵旧时与女孩相约的大树。但一切都变了！看到的是许多商店、餐馆，一条陌生的街道，他满心凄凉，何处有大树，爱人何处寻？
满面风霜病容，他流着泪留恋徘徊，忽然看到附近有烟摊，想买包烟抽抽吧！他走上前去，对女摊贩说，请给我一包烟！摆摊子的女人正在低头补衣服，说，好！她抬起头，两人目光交流时，他看到那个苍白瘦弱的女摊贩原来就是他昔日山盟海誓而一直日思夜想的她！
啊！他和她潸潸的热泪都挂满脸上。他立刻明白：她是为了等他归来怕他找不到，又不知他何时回来，才在这大树早被砍伐了的旧地，摆着一个香烟摊等他归来的！……
他流着泪既悲又喜地鞠躬说：真对不起！害你久等了！
她也流着泪，但强制自己笑着说：不！我等得不久！
他俩紧紧拥抱在一起。
她温柔地说：你好吗？你老了！
他也深情地说：你好吗？你也老了！
小津讲完了故事，叹口气说：“唉！为什么要等到老了才能相爱呢？”他的叹息声在周边回荡。
有些情意，转瞬即逝；有些情意，却会延续难忘，发展着爱情。
小津讲完故事，声音带着悲哀的气氛，泪水溢出了眼眶，忽然发现倚树站立、面对着他的海珠也已经满面是泪了，银色的月光将她的泪水照得晶莹闪亮，珍珠一般。她已被融化在这个男人如同太阳一般灼热的爱意里了！
小津一把抱住海珠，他感到海珠的心怦怦跳动，他深情地说：“海珠，我爱你！”
天下最平凡、最陈旧的三个字：“我爱你！”只要发自内心说得真诚，却使听到的人会觉得最动听、最动心！海珠这次没有拒绝，她颤抖着，让小津紧紧抱住她，用灼热的嘴唇火辣辣地吻着她。……
暑气随着夜色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渐渐回落。月光下，丰草长林，层峦叠翠，树连着树，温泉冒着热气。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吻。她深深记住这个夜晚，她可能也明白，她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七、黑色的一天
海珠与小津旅游结束返回东京后，身上涌动、感受着一种生活中的韵律之美。海珠喜欢与小津心灵的交流，有了知心的人，是幸福的！
生活依旧，心情完全不同了！那是一种陷入热恋的喜悦、激动与兴奋，但在海珠心上又是一种忐忑不安与隐隐出现的焦虑。
她将带给兰兰的小礼物送给兰兰，同住的兰兰用一张友善、快乐但是疲劳的娃娃脸朝着她，用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瞅着她说：“海珠，你更美丽了！虽然皮肤晒黑了，但你这次旅游一定玩得十分开心，是吧？”
海珠对着她笑，羞涩使她不想全告诉兰兰，友谊却使她不想说谎否认。她用笑容默认了。
“他真的不错！”兰兰说，“哪一方面来说都不错！我为你高兴！”兰兰的话是真心实意的。
难耐的是，海珠心里不安，她忙着先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爷爷和爸妈，她利用假期与同学小小地做了一次旅游，到了广岛等地，但没有提到小津。司马天雨告诉他：“我正在按计划写钓鱼岛，有些珍贵史料收集困难。比如明朝的中国史书《顺风相送》只有英国牛津波特林图书馆珍藏得有，正托英国的一位朋友在查找。”爷爷后来说：“海珠，你抽空给我在东京找一找日本《朝日新闻》1970年8月29日的报纸，那天的社论中有些材料对我有用，希望复印寄来。……”爷爷一心扑在写作上，情绪不错，使海珠高兴。但想到自己与小津的事，海珠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将来不知该如何向亲爱的爷爷交代。
生活依旧，海珠却有时会有一种驾着孤舟闯荡海上的心情，似乎稍有闪失，会有触礁翻船的危险。这种心情只有在小津来到时才会暂时消失。
小津是讲求效率的人，旅游归来后，他工作忙，洗放照片，搞摄影展也忙。不是天天来，来就是在晚上，时间也不太长。如果来，他总是带着满面灿烂开朗的笑容，用他那快速健壮的步伐将阳光一般的快意带给海珠。
那晚，兰兰打工去了，小津来到，他吻了海珠，兴奋地说：“去旅游的照片全部洗出来了！拍出了许多杰出的艺术品，我太幸运了！可以选出许多来参加摄影展，将来也可以编一本厚厚的摄影艺术作品集。照片留下了珍贵的记忆，你将来会是我这本摄影集中的女主角！”
那晚，他带了洗出来的许多照片，说：“我带来了你的以及我们的合影，当然也有那天在箱根游泳池你给我拍的跌入水中的滑稽照。虽然滑稽，但你还是将我拍得非常帅。……”
海珠看到了那张小津跌入游泳池又爬上来浑身湿淋淋狼狈笑着的照片，不禁捂嘴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况。照片确将小津拍得可爱，有纯真快乐的笑容，她说：“我喜欢这张照片！因为将你好看的笑容留下来了！”
小津递给海珠一张软盘，又指指洗出来的照片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寄回去。上面主要是你的照片，当然也有我们的合影！”
小津带来的许多洗出来的照片确实很好：金阁寺、熊野滩、唐招提寺、芦湖、箱根温泉……看了就会想起那三天旅游的难忘记忆。海珠心里洋溢着感动，在这种喜悦的时刻，她在小津的身边，却隐隐心里又有一种哀伤。她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房里原先小津放大了用金边镜框框着的海珠那张在樱花树旁拍摄的巨幅照片，仍端正挂在墙上，那段回忆虽已过去，却依然芬芳。如今，面前这许多照片又有了新的记忆。照片当时捕捉到的美妙感受，画面上的诗情画意，使海珠眼睛发光，沉浸在无法表达的心境中。异国风光，有的背景却像中国的山水画，青青的天，蓝蓝的水，丛林古寺、岩间庭院，天穹广阔……海珠静止的成像活跃在照片上，她自然而放松，青春焕发，都是最精彩的瞬间。
小津说：“我会再选几张给你放大，用金边镜框装好，让你的房里，到处都有你的照片陪伴。”
海珠笑了：“有樱花和我的这张和兰兰的那张画就够了！房小，就请别再放了！”
小津说：“那就放到展览会上去！”
海珠说：“算了，你父母，有岛荷风先生，还有杏子，他们看到了会反感的。”想到这些，她感到心情暗淡下来了！
小津率直地摇头：“那是我的自由！”
“我们的自由都是有限度的！”海珠感叹地说。
“我不管！”小津坦诚地说，“反正，养父要我拍靖国神社的照片，我也去拍。当然。要他满意也难。比如靖国神社，我已拍过的是神社门口示威反对首相参拜的照片；也拍了祭日时一些人重穿旧时皇军军服耀武扬威的照片；靖国神社里许多树干上都贴有招魂幡似的大日本皇军××师团××联队××中队等一类番号，弄得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我也要拍，我这是揭露，不是歌颂。养父参加右翼分子开会时，要我去拍照，我拍下了他醉醺醺乱讲话的照片，他说我丑化了他，让我重拍。那个会上男女老少吵吵嚷嚷，我拍后，他也说拍得不好。坏和丑的东西怎么能拍得好而美呢！”他摇着头笑了。
后来，因为忙，他就走了。临走，他亲热而又依依不舍地吻了海珠，他走了，海珠心里安静不下来。她思想像漂在水上的浮萍，心里疙瘩解不开，一夜都未睡好。
生活不会平静无波，隔天上午，海珠先去邮局将一些照片寄回家去，然后，又去到学校。但她想不到竟有厄运等待着她。
她见到导师谷川教授，将旅游带回的威士忌酒和一盒大阪名特产粉红的算盘丸子送给老师，谷川教授礼貌地收下礼品，带着古怪神态的脸上气色不好。海珠简单讲了利用假期出外旅游的事以后，导师却用冷峻平淡又保持客气疏远的态度对待，说：“你的论文我看了！我希望学生都有与我吻合的论点和思路！不然，别的地方也许对她更合适。”他阴鸷着一只眼，“我答应过您，如果写得好，我会推荐出去，但您辜负了我的信任。中国人对参拜靖国神社反对，在日本社会，很多人认为对死者没必要追究。日本的神道教主张，善人恶人死后都可以成神。中日两国的文化价值取向确实存在难以接近的差异。你在日本，应当尊重日本的文化。你的论文，不但我不会推荐，我还要考虑是否要改变我以前对你的评价。”
他说得简单干脆，从抽屉里取出海珠的两篇论文，以不屑一顾的态度放在海珠眼前。
海珠明白，是自己那些有根有据的论点、数字，虽然正确，但冒犯了这位貌似公允实际胸藏极端国家民族主义意识和民族傲慢的学者。这位学者曾想软化她，所以提出“如果论文写得好，可以推荐去发表”的诱饵。目的未达到，就恼羞成怒了！一种自小受过爷爷熏陶的爱国情操使她想用礼貌的态度进行反驳。来日本前，外公吕平对她说过：“到外国，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注意树立良好的国家形象。国家形象不是抽象的，表现在每一个中国人的身上！……”对导师，她理智地知道这一反驳将不可收拾，就保持沉默，看导师再怎么说。努力使自己冷静。
谷川教授像脱下了一只假面具，用近视眼镜下两只锐利的眼看着海珠，神色严峻，身上仿佛散发着一股冷气：“你到日本来留学，应当理解我们日本人，是的，日本皇军杀过中国人，但那是战争，怎么可能不杀人？中国人也杀日本人的！再说，比如为国捐躯后名字被刻在靖国神社的大批日本同胞，我们心中自有我们的分量。至于太平洋战争，日本人杀了十万美军，可是美国人在那场战争中杀了一百四十万日本人。比例是1∶14，这怎么说？……”大约觉得话说得过头了，他开始较为和缓了，“我认为我的学生该有一个和我能成为师生的可能。这种可能越大，秉承我的东西越多，如果双方无法接近，那就只好分开走路，你是否可以思考一下我的建议？”
海珠礼貌地点点头，但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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