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珠终于忍不住了!语气平和但是字字用力地说:“侵略国是不该对受害国正确记载历史说三道四的!”
不料,谷川教授突然古怪地笑笑,说:“不说了!不说了!无须再说了!”
海珠仍在生气,意识到导师信奉霸权主义理念。他的非理性思维与极端化的价值取向同日本目前采取的外交思想是一致的。她觉得继续反驳已无意义,导师既停止了辩论,给了弹性,暂时维持了表面上的和谐,海珠听说有不少日本人常将直觉、本能和情感,当作行事的重要依据,日本人讲究处事暧昧、圆融和避免尴尬,来做研究生自然不宜撕破脸皮。她得体地合乎礼貌地取回论文,用恰当的尊敬长者的姿态告别了谷川教授。
又想不到的是谷川教授忽然说:“有件事忘了告诉您,您打工的那家公司的主管打过电话给我,我给您写过介绍信的,因为不景气,业务要缩小甚至可能停办。非正式的员工不拟雇用了,所以你不必去了!他们通知我了!”
海珠在中元节前,去广告公司打工时,是听说卡的都株式会社的常务执行董事田中一雄给公司打过电话询问海珠的情况。现在谷川教授又这么说,看来弄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本来,田中介绍海珠去这个公司打工,是因陈向明夫妇的关系,陈向明、黄雪梅早已出事,陈川富早已被杀,田中不愿负责,采取什么措施都属正常,海珠很想得开。
那种在陌生环境中的压迫感,使海珠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心里有失落感和挫败感。她后来离开了导师。走在年代湮远的校园里的路径上,校园异常清静。她去图书馆寻找参考书。晒着太阳,脑里晕乎乎的。那些有了年代的古老房屋和环境,使她体会到一种生活在焦灼不宁的惨淡日子里的滋味,似乎可以想到这里边曾有过不少沉重甚至辛酸的故事。一个上午,先是导师谷川的当头棒喝,接着又来了公司的解雇,使她更有一种在别人国度里的孤单感。即使现在与小津在热恋中,也解脱不了这种孤单感。根在彼岸,心在彼岸,一颗中国心,使她对这多事多难的一天发生憎恨。她本来是个要强的人,本来她可以有选择留下来的自由,但也一样可以有坦然选择回国的自由,只是现在有了小津,却不能这样做了!……导师那里,她可以用沉默与缄口来处理(虽然这样是十分难受的);广告公司不去了,她可以到别处再去打工!……
环境复杂与心灵压力,似快超过了她忍耐与处理的极限。但,这么想着,她心中坦然了一点。从图书馆里夹着些书出来时,她忽然想唱歌了!歌声可以抒发心中的烦忧。她在大学时代是本校出名的歌手,当影片《泰坦尼克号》上映后,那支插曲《My Heart Will Go on》流行时,她在毕业时的演出会上高歌一曲,曾赢得铺天盖地的掌声。她的嗓音模仿那位歌星,简直可以乱真。此刻,也说不出为什么,她竟慢慢地唱了起来,有悲怆的浓情,有动人的挚爱……这使她想起了她和小津。唱着唱着,心又沉重了!她并没有达到可以唱掉郁闷得到轻快的目的。
她途中买了两份报纸,回到住处。从冰箱里取出食物,简单做了些吃的,边吃边看报纸,想看看报纸上的广告里有没有可以求职的地方。但没有,两份报上都没有,心里苦闷,也忽然决定:要把小津的事告诉妈妈。这事隐瞒家里时她觉得良心受到责备,这事隐瞒家里岂非迟早都得不到解决?她分析过:爷爷是一定会坚决反对的!爸爸也未必会同意,但妈妈也许会好一些。妈妈思想比较前卫,开放。妈妈早盼着女儿能有一个好对象,妈妈疼爱女儿有一颗母亲的心。……想到这儿,她决定先同妈妈商量。
她先用英文发了E-mail给妈妈说:
亲爱的妈妈:有要事需和你通话,但不希望爷爷和爸爸知道,今晚八时(东京时间为七时)我打电话到你单位,请接。海珠。
做了这个决定,心里似乎安定了一些。她开始收拾房间,洗自己和兰兰换下的衣服,然后,静静坐下看起书来。……
四周空荡荡的无声,她吃晚饭后,准时与吕丽娟通了电话。妈妈在杂志社里有单独的办公室。一会儿,母女就接上了话。
吕丽娟很着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促地问:“海珠,你好吗?什么事?快给妈妈讲!”
海珠连忙安慰:“妈妈,我好。但有一件事我要告诉您,同您商量!”她介绍了小津,扼要但中肯地讲了自己与小津相爱的经过,讲了小津的养父及小津家庭和父母的情况以及他们反对的事,也讲了自己与小津是如何从相识到相爱的过程。最后,希望妈妈能同意她与小津相爱,并且告诉妈妈,她已寄了新拍的一些照片回家,其中与她一起的那个青年就是小津。
出乎意料的是吕丽娟在那边说:“海珠,其实这事,爸爸和妈妈早知道了!……”她将上次慕容教授收到夏目律师电话后来家告诉司马康勒的事如实说了,最后说:“小津这个日本青年如果确实不错,你自己选定了的话,妈也不是保守的人,妈也相信你自己的选择,但是——这件事你外公也许可以同意,你爷爷肯定不会答应的,不但不会答应,他还会生气的!他现在身体不好,气不得!你爸爸,他也似乎不热衷,不过,他呢?跟你外公一样,我还都能做做工作。难办的事是你爷爷!”
海珠说:“妈妈,小津和我确实相爱!这是我们的初恋,我相信也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恋爱!我是十分认真的!他也是十分认真的!无论如何,好妈妈,您要支持我!”
“唉!”吕丽娟动感情地说,“为什么偏偏他是个日本人呢?中日关系又这么坏!小泉这种首相老是拜鬼!你爷爷的脑筋在这问题上是转不过弯来的!我对劝他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妈妈,为了我的幸福,我求您了!您看,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同爷爷通一次电话求求他呢?他是那么的爱我!”
“正因为他特别爱你,这更不好办!先别冒失,事情僵了就更不好办了!这样吧!先给我点时间,再好好考虑怎么办,好吗?”妈妈的声音里透着慈爱,也充满无奈。
最后,两人就谈到这里结束了。
海珠心里空落落的,只想流泪!她感到身心都疲劳极了!平时这时候,她常在广告公司打工,现在却待在家里,她好苦恼啊!她拿起剩下未寄出的一沓照片,放在桌上看起来。
同小津在一起的这三天,像一场摇晃的梦,是多么甜蜜的日子呀!那是前所未有过的快乐和兴奋。虽然这三天已经逝去,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温馨和喜悦,是前所未有过的心跳和激动。难道这就是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里尝到的爱情的滋味?可是,爱情现在带来了这么多的未知数,夹杂着凄美的悲情,怎么办呢?活得实在是太累太累了!阻力为什么这么大呢?她在大学时代,看到小说中、电影电视中描述的许许多多爱情故事,多数都是在盘根错节的情感纠缠中挣扎不得的男女酿成的悲剧。听到朋友、同学谈起许多爱情故事,也有不少是悲剧。那时未曾想过为什么,现在自己似乎也遇到了不顺畅的痛苦爱情,却仍是说不清楚为什么。爱情竟与政治关系这样紧密。爷爷爱国当然是对的。我是他最爱最爱的孙女。可是偏偏我同与爷爷有血海深仇的日本人恋爱了!为什么偏偏可爱的小津是日本人呢?为什么侵略中国伤害中国的日本至今不肯正视历史依然将中日关系搞得这样坏呢?!她翻开摊在桌上的那些广岛、京都、奈良、新宫、箱根拍的照片,照片上有她也有小津的笑容,那些阳光灿烂、风光明媚环境中的发自内心的笑容。现在,笑容只留在照片上,笑容哪里去了?似乎爱过之后,她才明白了爱的苦味。
兰兰打工还没有回来,海珠独自久久地陷入冥想。小津肯定是在忙着洗放他的那些要参加摄影展的照片才没有来。此刻,海珠自然而然地从抽屉中拿出了那支爷爷给的玉笛。玉笛上的吉祥草,说明爷爷给这件传家宝的吉祥物包含着希望孙女平安、幸福、吉祥如意,但能有这样的吉祥吗?
袅袅地吹起了玉笛,姿势曼妙,轻轻的笛声悠悠地响起了《樱花,樱花》的旋律,在箱根温泉旅馆休息室里听那支小乐队演奏,那位女中音日本女歌手的歌声又动情地响在耳边了!日本是非常喜欢民歌的民族。小津的歌唱得极好,他会唱很多日本歌,也会唱一些英文歌。在箱根夜间散步的那夜,初吻之后,他们继续散步,沐着雾气和露水,小津轻轻给海珠唱了《樱花,樱花》,恳求海珠也唱一支歌。海珠就轻声唱了《My Heart will Go on》。小津说:“我真没想到你的歌唱得这么好。”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那夜,天空蔚蓝蔚蓝,月光明亮明亮,他们热情地拥抱,陶醉在从未有过的爱情中。……
此刻,她吹了《樱花,樱花》,想起了那晚,酸苦的心头渐渐又泛上了甜意,燃情的往事是永远会清楚呈现在记忆中的。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兰兰这时还早不会回来,难道是小津吗?怎么他来之前不先打个电话问问我是否在家呢?多么希望小津这时候能来啊!
但,门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小津。
这是杏子!海珠见过她一次的!那次是晚上,但她的模样仍记得清楚。今夜,她依然穿着时尚,新潮染发,服饰前卫,浓妆艳抹。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水味。使人有一种刺激的感觉。
“小津不在吗?”她矜持地问。她眼睛细长,面孔上冰冷呆板,不太容易看清她的内心。
“不在!”海珠预感到一种不祥,来者不善,见了她,仿佛见了乌鸦似的难受。
“那我要进来看看!”杏子说着,竟大步进房来了!一般的日本人都是很讲礼貌的!杏子这样是有意侮辱人呢!她不换鞋,大摇大摆自己朝桌前一坐。
海珠仍礼貌地问:“有事吗?”
杏子不答,用手抓起桌上刚才海珠在看的那许多照片翻看起来。她显然是看到了小津和海珠的合影,嫉恨地说:“好呀!你这支那女人!你用留学名义来日本挣钱!小津被你迷住了!但你错了!没有我父亲——小津的养父,除了空气他什么也没有!我恨你!你听见没有?我恨你!”
海珠心里冒火!她本想保持平和与镇静,这种平和与镇静来自她自身的教养、素质和她自己背后日益强大的祖国。但听到杏子这些咄咄逼人无中生有的侮辱的话,她实在忍不住了!她骄傲地拿起电话,尖锐而严肃地高声说:“请快走吧!我要报警了!”
这话很灵,杏子仓皇地站起身来,显得猥琐和丑陋。怕被报警,她真的走了!但留下了一句话:“我诅咒你!你不会得到小津的!”
她匆匆忙忙就走了!脚步声踢踢踏踏下楼远去了。
海珠有身上被泼了污水的感受,觉得今天这一天,真是黑色的一天,怎么会有这么多意外的不痛快的尴尬事呢?这种时候,她身心疲惫,孤寂委屈,有独自无助的感觉,是那种曲终人散时的凄凉心态,真想家呀!也真想小津和兰兰突然出现。
但是,她忽然发现杏子临走时顺手牵羊竟悄悄偷带走了桌上小津和她在广岛、金阁寺的合影。
八、说服者
快乐旅游回来的第四天晚上,海珠突然意外地接到了慕容教授的电话。
“海珠!你想不到吧?我到东京来了!”
“啊!慕容爷爷,真没想到,我真高兴!您住在哪里?我马上来看您好吗?”
“离你不远,我与朋友住的是新宿区百人町的永裕之家,台湾人经营的住宿旅馆,收费合理,也还舒适。”
“慕容爷爷,您来东京干什么?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我好接您。”
“很方便的!用不着你接,来得匆匆,我也没有告诉你家里。前天,我们一同来的有三个人,有比我们早到的另一批中国专家学者。我们是来参加由日本政法大学主办,日本外务省、中国驻日大使馆合办的中日关系研讨会来的!参加会的中日学者和日本各界人士有二百五十多人。已经开了一天会,今晚有空,所以我马上打电话给你。”
“我马上到您住处来!”
“不,我到你那里来,也好看看你的住处,了解你的生活情况,回去好告诉你爷爷和爸妈,你把地址再说一下。”
“还是我来吧!”海珠说。但听见慕容教授等着要对地址,就将地址说了一遍。
“那你等着我,马上见!”慕容教授话声刚落,就挂了电话。
海珠因慕容教授的来到有些意外而激动,她将房里整理了一下,就急急到楼下等候了。
果然,不多久,看见学者风度的慕容教授,穿一套米色西装迈着大步,轻捷得与他年龄不相称地出现了。海珠脸上有淡然柔和的笑,见了亲人似的快步上前,迎着亲热地叫了一声:“慕容爷爷!”
在异国他乡,没有比见到这样的客人更高兴的了!此时此刻,她似乎突然感到更有一种荡漾在胸间的乡情、亲情在心里鼓动。她挽着慕容教授的臂将他引上了楼,进了房,请教授在桌前坐下,忙着从冰箱里拿出罐装饮料来,但教授说:“海珠,泡点茶吧!”
海珠说:“好!”就用电壶煮水给他泡茶。那一筒绿茶还是当初离家时妈妈给她放在箱里的西湖龙井,到日本后,给兰兰和小津喝了一半就不愿再用了,似乎留着是为了留下家和妈妈给的温馨。现在,慕容教授来了,自然该拿出来待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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