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教授和海珠、小津一样，看时显得既索然反感，又厌恶那种军国主义的黩武死亡气息。
进入游就馆这所建筑，参观其他展览之前，要先进音像厅看循环播放的纪录片《我们不会忘记——感谢、祈祷、自豪》。身历其境，想到“我们不会忘记”的句子，使人们都看到那种咬牙切齿的复仇者凶恶的表情。
片子很长，一开始，就是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接着，宣扬的先是“大东亚战争”，影片的画外音说：“不开战就等于战败一样，是没有选择余地的。”“这场战争是远东的小国日本面对大国对手的自存自卫之战。”……而到后来，则表现的是像画外音所说的：“东京审判是胜者对败者的报复，是非法的审判！”……
慕容教授和海珠、小津静静地克制住感情，看完了纪录片，走出放映厅。
有些人脸上是漠然的，有些人脸上是皱着眉的，也有一个日本中年妇女却涨红了脸，用纸巾在拭泪……她为什么要流泪呢？明显是受到了纪录片宣传的感染了吧？
慕容教授轻声对海珠说：“是非全颠倒了！可怕的是：种荆棘者必然要收获刺！日本的孩子们受到这种教育，和平怎么能不受到威胁？！”
海珠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外国人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矮小精悍棕发的老头！他脑后头发微秃，脖子上挂着一只相机，穿的蓝色条纹T恤。啊！海珠清晰地想起来了！这是“二战”时牺牲在中国的美军飞行员的遗腹子山姆·昆，在外公吕平家那天会见美国航空员雷特蒙时，他是与雷特蒙等一同来的那位美国作家。山姆·昆正从放映厅里出来，他立定在附近，似要停步休息一会儿。他这时也突然看见了海珠，伫立着看着海珠，似乎面熟要招呼的表情。
海珠走上前去用英语说：“山姆·昆先生，我们见过面，在我外公吕平家。您走后我就读了您的那本《从父岛到塞班》，您的书写得非常好。”
“啊，谢谢！您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山姆·昆热情地同海珠握手，“想不到我们在这里又见面了！”
海珠轻声给他介绍了走上前来的慕容教授和小津。
山姆·昆说：“海珠小姐，我不会日语，这很糟糕。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看看，上次有翻译陪同，这次我单独再来看一看。我接触到一些日本人，对我们美国人还是很友好的，但在这里，从展品和纪录片，明显看到仇美，也不承认日本当年侵略。很可怕！你有这种感觉吗？”
海珠点头：“是的！片子一开头就是原子弹爆炸。并且说：希望告诉你们真实的一面！当年的侵略者日本成了受害者！这种宣传效果很坏！我们刚来，打算再看一看！”
山姆·昆拭汗：“有两家报纸请我写一写我所看到的日本，我会如实写的，不少美国人把日本看作一个负责任的正常国家，不管日本在‘二战’中做了什么，认为在过去近六十年里，日本变了，但实际我看到的是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可能性很高。美国有人认为《日美安全条约》是防范日本军国主义复活的瓶盖，但实际上日本力图要修改“和平宪法”，日本始终不忘要报仇！我有责任提醒美国！”
他说得有些激动，急着要走了，突然又回过身来对海珠说：“你和朋友去看看吧！东条英机[6]、木村兵太郎[7]等的照片里边都有！他们都成了神了！山本五十六致南云的书信，在冲绳岛与美军作战打死无数美国兵的牛岛满司令官的军服，都给我留下可怕的印象！”
山姆·昆打着招呼快步转身走了。
慕容教授既会日语也会英语，对海珠和小津说：“这位美国作家头脑清醒，可惜这样的美国人未必多！”
海珠简单介绍了山姆·昆的情况。
小津说：“小泉首相说他是为了不再进行战争而参拜靖国神社的辩解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民族主义，但如果日本的民族主义变成简单的国粹主义，不去正视历史，和平是一定仍会遭到破坏的！”
游就馆里，在各展厅，按照时代顺序，陈列着日本参与过的战争的图片和军用物品。在“靖国的神灵”厅里，展出了阵亡者遗像和遗书，在大约五千张遗像中，很快就看到了甲级战犯东条英机的照片，他戴着眼镜，有微含笑意的奸诈表情。……
慕容教授看看手表，说：“听说游就馆里把南京大屠杀称作‘南京事件’，说明文是：‘南京城内的居民很快就恢复了和平的生活’，实际却是日军屠杀了三十万以上的中国人！我们再走过去看看吧？看看游就馆，将会引起我很多的思考。”
海珠和小津陪慕容教授继续参观。外边阳光灿烂，有蓝天白云，但在游就馆里，即使在这炎热的季节，却使人有一种阴沉沉、凉津津的感受，而且，老是仿佛看到东条英机、木村兵太郎等战争罪犯那种残酷、奸诈的面容与表情，他们似在暗暗窃喜。
注释：
[1]普利策奖是以美国报人约瑟夫·普利策（1847—1911）的遗产做基金而设立的。普利策新闻摄影奖是普利策奖中的一部分，从研究现代传播学的角度看，普利策新闻摄影奖获奖作品都是很有研究、参考和资料价值的。
[2]中元节：8月13日—16日，日本国定假日。
[3]三岛由纪夫：日本小说家，前期唯美主义色彩较浓，20世纪50年代写的《金阁寺》，描写了一个年轻的和尚放火烧毁京都金阁寺的犯罪事件。有人认为作家宣扬影射的是日本的一切“美”都应伴随战败投降而彻底毁灭，但也有人认为《金阁寺》是真正的文学，体现了三岛的美学世界，他是以金阁与人生相比喻，写美的人生、艺术与人生的悲剧性的关系。三岛后期的作品，歌颂武士道，美化军国主义分子为“忧国之士”和为国捐躯的“英灵”。20世纪60年代末，三岛反对进步群众运动，组织反动的“盾会”。1970年11月，煽动陆上自卫队发动政变，失败，切腹自杀。
[4]欧吉桑：上了年纪的老男人。欧巴桑：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5]靖国神社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九段北三丁目，游就馆在靖同神社的东北角，靖国就是“安邦护国”之意。游就馆名称取自《荀子·劝学》篇中“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一句，以此象征靖国神社内供奉的“神”，是“高洁之士”。游就馆是为了展示供奉在靖国神社内的“祭神”的遗物、资料、武器等与战争有关的历史遗物而建的。“二战”结束后，曾被关闭，1986年重新开放，其内容及目的，都是美化日本侵略战争。
[6]东条英机：发动太平洋战争时的日本首相，甲级战犯，东京审判后处绞刑。
[7]木村兵太郎：甲级战犯，东京审判后处绞刑。
【第五章】
一、噩梦沉重
夜里，天气潮热。司马天雨躺在床上。因为怕得空调病，睡前早早就关了空调，却又热得难以入睡。
头脑里胡思乱想，一会儿想着美英联军在伊拉克的战况，炸死的妇幼平民真多；一会儿想着报上登载的美国东亚战略——与日本合作，对区域性和地区性挑战制订合作的方针。报上一篇文章详细谈到日本得到美国新式海空军装备的情况，这使司马天雨心里气愤得血液沸腾；一会儿又想着自己将收集珍藏的全部抗战文物和日本侵华罪证文物转让给中和企业公司的事。下午，中和企业公司的老总特地来看过他，商定转让签约及公证的事。那老总姓董，一个挺精明而又正派爽快的人，来谈时坐了一小时，表现得还诚信、厚道。
对转让这些心爱的收藏物件，司马天雨心里很舍不得，却毅然做了决定……由此，他又想起了心爱的孙女海珠……
自从海珠去日本留学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挂念她，有时幻觉中似乎看到海珠回来了！在叫：“爷爷！爷爷！……”当然，幻觉只是幻觉。海珠正在东京春稻田大学留学呢！
他之所以愿将心爱的收藏的文物一股脑儿全部转让，虽然主要是因为自己年岁大了，应当开始安排料理一些后事了，文物的保存，交给中和企业公司不会散失反可得到充分利用，但也有为海珠考虑的成分。想用低价出让得到的这笔钱培养海珠，使海珠留学不致缺钱，不致过度劳累地去打工。他可不愿意心爱的孙女为了缺少留学费用在物价最高的东京，在日本人面前显得穷而可怜。……
现在，他服用了舒乐安定片后，想着海珠，朦胧间，却在不知不觉间进入梦乡了！
年老，不但爱怀旧，也是多梦的年龄段。
司马天雨在梦中，看见天空乌云密布，阴云笼罩下来。忽然，看见了小时候看到过的鬼子兵了！鬼子兵都在新型的坦克和装甲车上铿铿锵锵隆隆地长驱直入扑面而来。天上，像黑乌鸦似的轰轰飞来几架涂着狰狞太阳徽的巨型轰炸机和喷气式战斗机的吼声震得地动山摇，有个声音在叫：“鬼子又来了！”……而后，夜色突然降临了！一片漆黑，但有火光，有冲天的火焰，有在逃跑的老弱妇孺……鬼子兵却手持新式步枪在烧杀抢掠。司马天雨看到自己在高叫：“别怕！别怕！今天我们不是当年的中国了！我们有力量保卫自己！……”他似乎看到有导弹射中了鬼子兵的坦克、装甲车，又似乎看到远处出现了中国的军队，天上也有那么多中国的战机……
梦境凌乱，忽然不知怎的，又在一个险峻陌生的山野间，看见海珠出现了！……海珠美丽得全身发射着光彩，她站在一处下面是悬崖的高冈顶端，手里拿着一支步枪，却被十几个鬼子兵包围着。海珠击毙了一个鬼子兵，鬼子兵一拥而上，抓住了海珠！一个鬼子兵撕破了海珠的上衣，但海珠猛地揪住那个鬼子兵一同跳下了万丈深岩……
司马天雨“哇”的大叫一声醒来了，满面是汗，开了电灯，喘咳起来，司马康勒听到声音跑进房间，惊问：“爸爸，您怎么了？”
司马天雨拭着汗摇头：“没什么，做了个梦！你去睡吧！”
他关了电灯，重又平静地躺下，但心里更想念海珠了，黑暗中，海珠的身影似乎在幻觉中向他姗姗走来，海珠悦耳的声音在亲热地叫唤：“爷爷！爷爷！……”
他安静地打着鼾，睡熟了。
午后，司马天雨珍藏收集的抗战文物及日本当年侵华罪证转让给中和企业公司的公证签字仪式在华隆饭店举行后，电视台的一位短发清纯说话清晰的女记者采访司马天雨，有如下的一段对白在电视台直播。
女记者：司马老先生，您收藏抗战文物和日本当年侵华历史罪证多年，付出极多心血，也付出很多金钱、时间和劳动。藏品丰富珍贵，是您的至爱，为什么现在愿意转让？舍得吗？
司马天雨：我从小怀着国仇家恨，有着太多抗日情结，收藏这些文物，不是为了获利、升值，而是为了保存历史，激励后生。如今，年岁老了！中和企业公司财力雄厚，老总是位有文化、爱国的有心人。我的藏品交给他们我放心，他们不但能收藏保存好，而且能提供展出条件，使藏品发挥作用。这是我及家人办不到的。所以我舍得，而且乐意这样做！
女记者：听说转让这批文物时，您不愿开价，对方酌情付给，您就同意了！这一笔钱不大但也不少，老先生打算怎么支配？
司马天雨：其实，多少年来，我陆续收集、购买，先后花费的钱并不少，有些文物应该说是无价的。这次出让，我们双方都抱着爱国之心，并不在金钱问题上纠缠。对方给我的钱，我决定将四分之一捐给希望工程和贫困大学生。其余，除了部分我留作养老治病之用外，全部给我唯一如今在国外自费留学深造的孙女支配，我的儿子和媳妇均有工作收入，无须我给。
女记者：（拿出一个本子）司马老先生，您可以给我题写一句话做纪念吗？
司马天雨：当然可以！
他接过女记者手中的签字笔，在本上写下了十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强者之争，终有停歇；
弱者受欺，永难休止。”
女记者将司马天雨所题写的话，展示在电视屏幕上，铿锵有力地念了一遍，说：“司马老先生的意思是盼望我们的祖国必须和平发展，富强、富强、再富强！永远不会再受人欺凌、侵略呀！”
女记者采访司马天雨的专题节目在晚间电视上播出时，从日本回国后的慕容教授在家也看到了！
但，就在这时，他收到了夏目喜多律师从东京打来的长途电话，简单的寒暄过后，夏目喜多谈到了正题。
夏目喜多说：“慕容兄，那天你来日本突然光临，但匆匆走了，未能畅谈。当晚小津见了您，他告诉我了你们见面及次日去游就馆的情况。今天，我还是不能不同您谈谈小津和海珠小姐的事。现在，他们真的进入热恋中了！去外地旅游回来后，两人的感情发展很快了！”
慕容教授问：“小津和养父有岛先生的态度有新的变化没有！我劝您去同他商量商量，您去了吗？”
电话中，夏目的语气带着无奈：“哦，没有！有岛此人，有人说他年轻时是个昏君，如今老了，是个暴君！他对我有顽固的看法，我不想去碰撞他！我认为他是不会改变反对态度的。因为反对，他会设法取消小津的继承权，也取消给小津办摄影展的资助，甚至会辞退小津在他公司里的职位！”
“你们夫妇现在的态度呢？请坦率地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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