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早晚都雾气腾腾、白云皑皑,一层层的苍翠山峦巨浪似的涌向虚无长天。
我站立廊柱间,庙殿森严,气势萧萧,年光凝注,万籁无声。虽未剃度,但我决心将自己作为已剃度受戒的和尚对待。
只是监院智信和尚来告诫我:“我们佛门有一句惯语:‘宁破千条戒,不令一俗知。’你尚未削发剃度,也未受戒,不能当作僧众看待。给你一个住处,就在韦驮殿右边靠近山门口的一间小客房里。寺院里藏经丰富,你就先读读经,起早睡晚,学学诵经、念供、拜佛,学学跏跌,学学佛门的清规戒律,慢慢再说。”
想不到佛门内外之别竟如此严厉!“宁破千条戒,不令一俗知!”我自当严格遵守。
我决心关门参究,打开经本。从三论般若,天台、贤首、禅、净以及大小乘经论胡乱翻阅。黎明天色墨黑,听到“夜巡”僧人打梆呼唤,早课开始,我就起床诵经。晚上,听到佛龛上的铜磬嗡嗡作响,我就幻想着佛陀就在面前,似能看到大雄宝殿里灯火通明,金色的释迦牟尼佛闭目垂眼神秘微笑,我就进行叩头跪拜。
每日早上,寺里打梆子过“早斋堂”吃咸菜稀粥的早饭。中午过“午斋堂”吃无油少盐的干饭。我衣服带得少,夜晚山上寺内阴湿寒冷,遍体冰凉。真使我不禁想起孟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但,我的“大任”是什么呢?是出家修行,是希望进入无我境界,使禅境与悟境运行在我的生命之中,使我获得一个新的生命?
我住在寺院中,其实与僧众完全自我隔离。我思想上也暗自窃思过秋苇,不知她现在漂洋去到东瀛,是否能有幸福?不知她听说我失踪,会不会为我伤心?……我又想起一贯待我亲爱精诚的胞兄晏修明,不知他破产后如何收拾残局?我的失踪当会给他多大刺激?他是学法的人,却会上了骗子的当,法律也无法保障他。也许,今后他能靠当律师来糊口,但处境一定很杌陧了吧?
当然,我随时排除这些萦绕在心上的干扰,使自己沉浸到禅定的境界中去,使自己如置身清风明月之中,满心禅悦,浑身舒畅。
却又每每自问:“佛法对我究竟有没有用?我来学佛,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想时,每每得不到解答,心情也又纷乱起来。只是我终于坚持下来。那是因为想起了苏曼殊和李叔同。
我觉得我与他们也许殊多类似。我崇拜过苏曼殊。他是文学家,后来做了和尚。他曾留学日本,漫游南洋各地,能诗文,善绘画,通英、法、日、梵诸种文字。曾任报刊翻译及学校教师,与章炳麟、柳亚子等交游,参加南社,著述颇丰,去世才不过十八年。我熟读他的《断鸿零雁记》《碎簪记》等作品,深深被他的感伤情调与颓废色彩所熏染。他找到出家作为归宿,自然也是一种由积极向消极的变化。
李叔同出身富家,南洋公学肄业,年轻时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书画金石冠绝一时。留学日本研究西洋画,又入音乐学校研究钢琴。回国后,同我一样,做过教员,又参加南社发表诗词文章,编过报纸杂志。他对艺术教育贡献很多。苏曼殊死的那年,他到杭州在虎跑寺披剃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出家后云游各地,芒鞋破钵,竟是一个苦行僧。目前居无定所,据说有时在浙江温州庆福寺,有时在福建泉州各寺。李叔同三十九岁做和尚,比我现在大十多岁。他本是一位积极的爱国者,却遁入空门做和尚作为归宿,是为什么?
好像找不到答案,又好像能找到答案。这样的归宿,对还是不对?这样的归宿,是否痛苦?不可说!不可说!
啊,自己会有痛苦,是因为没有悟通自己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人若是自私,以为自己是自己的,就会去拿自己同人家比较,于是就有痛苦。我若不自私,如能放弃秋苇而无动于衷,如能经历受骗破产而不以为意,我能在此青灯古刹之中冷冷清清而怡然自得,凄凄凉凉而无所芥蒂,饥饿寒冷而不以为苦,寂寞而不以为悲;那么,断绝烦恼和杂念来修行,该算是可以进入禅的境界了吧……
但仅仅五天!五天后,慈眉善目老是好像笑着的太空法师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在闭目、凝神,渐入佳境。
我觉得他那模样真像一个神明。我站起身来恭敬地施礼,说:“法师,请让我削发为僧吧,这五天来,我已进入无想、无念、无心、无我的真空境界了。我出家的意志更坚,入禅的兴趣更浓,能皈依佛门为僧,决不会有辱佛门宝地。”
我将所思索的苏曼殊、李叔同的事讲了,表示决心地要求说:“我确实有志于道,愿断孽根。我愿意执意按照佛律拜师,请法师一定收下我这个弟子吧!”
想不到太空却笑了一笑,只说了四个字:“七七八八!”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办。听说高僧讲的话总是高深玄妙的,似好懂,又似不好懂,也把握不了他的想法。但我觉得他既然说这种难懂的话,总有他的用意,我即使无法领悟,也该说点自己的心意。
于是我不清不楚地说:“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此偈出自《六祖坛经》付嘱品第十,其实我也并未体会得很明白,是糊糊涂涂现贩现卖的。
想不到太空法师听了,“咦”了一声,忽然变色,忽又点头无表情地说“阿弥陀佛!”
他又微笑着转身走了。我怀疑这是我的话答得不对!果然,歪嘴的监院和尚智信又来了,仍是客气地驱赶我说:“住持的意见,仍是希望施主回去了却尘缘。”
我问他:“住持太空法师刚才对我说了四个字‘七七八八’,是什么意思?”
智信摇头答:“天机不可说!住持太空的四字诀是出名的。要靠自己去领会、解悟。”
我不理睬他。我既下定决心在此为僧,决不再离开了。我又盘腿趺坐,闭目凝神,一言不发。听到智信咂了咂嘴,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走了。
寺院里老槐树上有喜鹊窝,喜鹊“喳喳”地叫,翘着尾巴的黑白色花喜鹊常在树上跳来飞去。说喜鹊叫是喜事到。我会有什么喜事呢?
只是,我这种坚定和狂热,竟真的起了效。七天后,大雄宝殿里,灯光灿灿,檀香烟雾缭绕,僧众们高唱着佛门中有名的《炉香赞》:
炉香乍热
法界蒙熏
诸佛海会悉遥闻
随处结祥云
诚意方殷
诸佛现全身
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
……
在金身灿灿的释迦牟尼巨像前,我虔诚地跪着。剃刀一下一下地“滋、滋”削去我父母传给我的黑发,头发离开我飘撒飞落,落在法衣上,落在地上。在红尘间喜怒哀乐、跌打滚爬的往事,一幕幕闪现眼前。在人世间交往的亲友面容与身影,一个个走过面前。但又都随着我的出家意志与超脱观念,一切烦恼如黑发之根根被剃净,瞬即消失。
我当时感到心里麻木,已说不上是喜是悦、是苦是悲。我只想到的是“转迷成悟”和“离苦得乐”。佛法广大,根本在心。
我就这样成为入了佛门的一个和尚了!
【第二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五日晨星期二
昨夜,一宿好大的狂风骤雨。
雷吼,风急,雨猛,天色晦暗,雾气罩住了散发出泥土和草木清香气息的大地,生机好像遭到了摧残。
但,黎明后,风雨停了,远望灰蒙蒙的四周山峦,雾散处,露出青黛色,显出青翠欲滴的可爱的清新,使人心旷神怡。
我总是隐隐地感到在记忆的最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呼唤着在拼命地想飞出来。
忆念的事情和人物,浮现出来,又像擦黑板似的擦拭掉了,一笔笔忆,一笔笔抹。心地上,有时人事繁复,有时一片白茫茫,真干净,却又真茫然。巨大的酸楚总是啮蚀着我的心。
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各自的归宿,只是河流多,一条条,蜿蜒曲折,最后终将汇入滔滔大海。而人的归宿却不像河流,人的归宿最后虽都不免是一黄土,但是非成败、高下文野、贡献大小、赞骂褒贬、正邪好坏、被人记住抑或被人遗忘、被人崇敬抑或被人鄙弃……这一切,好像均与佛家的“无我”矛盾。
佛家认为有了得失之志,有了得失之心,就有了悲欢喜乐,所以应该超越善恶,超越得失,认为随缘即是福。
但佛家的所谓“无我”,实际仍是有“我”;佛家的所谓“物来顺应”,佛家认为把人我、内外、大小、好坏、迷悟、生死、有无等对立的观念全打消了,禅境与悟境才会出现,使你获得一个新的生命。而为追寻这境界,并不是用思维,而是用自己的直观。
只是对立统一是互相依存的,直观就是从“我”出发才有的。这又如何解释?
当年出家,曾迷滞于此道。现在回顾,当时是坚信不疑的,虽然对未来的极乐世界究竟有无,对天堂和地狱的究竟有无,对如何进入禅境等等都存有一个个问号,但狂热地要求摆脱红尘求得解脱,一心愿帮佛门弟子,是诚心诚意的。
清楚地记得削发后两个月受戒时的情况:香烟迷蒙,我身搭黑色夏布制的“五衣”[1]登上比丘坛。担任羯磨[2]的执事僧,就是西序头首的后堂首座,统领全寺僧众的智信。他虽歪着嘴,但十分威严。
他首先问:“觉非,戒能持否?”
我虔诚地答:“能!”
“杀生有无?”
“无!”
“偷盗有无?”
“无!”
“邪淫有无?”
我恭敬地答:“无!”心里却愣了一愣,秋苇的黑眼睛出现在我的脑际。
我心中突然酸溜溜的,但我掩饰过去。我何尝不知进入空门头脑里还思念着秋苇是一种罪孽,我何尝不知我对秋苇的爱并非什么邪淫,我却暗自认为既入空门为什么还要斩不断一缕情思?我意识到有愧,只是情难自禁。当自谴自责过分以后,却又变得心如死灰了。
智信以后问的话,我都回答:“无!”
然后,将我身搭的“五衣”撤去,替我搭上“七衣”[3],让我上下身僧衣全披在身上,还发给了我瓷制钵盂。钵盂内一把小刷和两块白布,是便于今后云游使用的,还有钵套一件、钵垫一个。我都恭敬地双手捧过。
智信一本正经,大声警告说:“打碎了钵,要随钵而亡!”
生死于我,已很淡然。但以后用钵吃饭,却仍兢兢业业,深恐打碎了钵,想来好笑。当时,我曾觉得这是一种在人世间生活艰难怕打碎饭碗造成的后遗反应,想不到竟将这种后遗反应带入了佛门,可见佛门中谋生同世上一样艰难……
为什么想到受戒的事呢?
晨光不断扩大,天穹越来越开阔。今晨起来,天虽已放晴,树枝绿叶上的水点,依然往下面滴落。我独自踩着雨湿的小径出外。昨夜的风雨将树梢的绿叶刮落了许多,一棵古银杏树的一只左臂似的枝丫也折断下来,使我看了心疼。
林间,有翠绿带黑斑的尖喙小鸟婉转啼鸣。听到有泉声,却未寻觅到源头何在,寺内仍有当年那种深远幽静的感觉。
经过大雄宝殿前,当年殿前的两棵碧郁的珍贵娑罗树已经不见。
问一个年轻和尚:“那两棵娑罗树呢?”
他摇头淡漠地说:“没见过!也许‘文革’里就砍了。‘文革’期间,这里毁寺逐僧,和尚都被红卫兵押去还俗了。大树砍掉了不少。”
我默然,从树想到了人。这次回来,访旧已不可能。寺墙外东面有块一亩多地的乱坟堆,是多少年前埋葬过死去的老和尚的。但既无碑,也无拜台。
其中,除了瞽僧外,有我熟识的和尚吗?
向现任住持空明大师打听,他说:“我是外地来的,年长日久,许多往事均湮没不可知了。仅听说早年有位住持太空埋葬于此,别的就弄不清了。”
啊,满面笑容的太空,就埋在此地与瞽僧为伴呢!
我踩着湿漉漉的野草,出着汗,听着噪耳的蝉鸣,到那里看到的只是凄迷野草下的好几个近乎平塌了的荒冢,十分凄凉。有桤木和楝树投下淡淡的、游移的阴影,光景惨淡。
啊,触目惊心!我产生一种空虚的感觉,陷入朦胧孤寂的沉思。往事断断续续都出现在眼前。向我传戒的就是太空,那个歪嘴的开堂和尚,亲口问我“戒能持否”的监院智信,如今他的尸骨在哪里?他的肉身早已与草木同朽。无论谁也逃不脱这一天。对于智信的事,历史已做结论,如今既无人评说,也无人追究了。只有我,此时此地还想起他,想起他瘐死时,感情是特殊的。
山间呈现一片光艳的翠绿色,身边有棵白皮古松,枝干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苍天诉说一个过去的故事。
从那条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小道上,瞰望寺院一角,我仿佛透过日月的风霜,能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昨日庙景。有如一个依稀的旧梦,残缺了的汉白玉石砌成的金刚宝座塔,虽经修饰但已破旧了的轩阁……一切都刻写着逝去的历史。
远处有处工厂似的建筑,烟囱里冒着浓烟。螺旋状的烟往上升飞。我觉得生活就像这样:迂回曲折,永远在上升。
我无由去挑剔或不满,更无由去否定。这是否还是属于佛家的毁誉不动、哀乐不生的境界呢?可见积习与思想沉淀对于一个人影响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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