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四日晚星期一
秋苇:
身体不好,心情纷乱,一路来生活不安定,感到疲乏,一路上我都没有动笔。但今晚,我开始按照我在你坟前约定的,在写札记了,我希望回去以后,能将札记焚化在你的坟前,让你听一听我的心声。
海峡隔不断乡情,故土常在梦中,悠悠几十年,说不尽春夏秋冬。种种坎坷,似乎都在南柯一梦间,成了过眼烟云。
我老了!孤孑一人,回到五十八年前我曾出家为僧的玉龙寺,了却最后一个心愿。
八十几岁,不能说不是长寿,我怎么竟会活得这么长?仅仅活得长又有什么意思?有人说:年龄只能带给你一件东西,那便是智慧。这话也许是真理,但对我来说,对于生活,我还似乎非常陌生,甚至连很寻常的问题都思索不出正确的答案,解释不出根由来,这是为什么?
年轻时读过鲁迅的小说《在酒楼上》。他借主角之口用过一个比喻,也是象征,说: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这很可笑,也可怜……现在想想,我也就是这样可笑而又可怜。
曾上下求索,有过喜悦,有过悲伤;排斥过得失,计较过有无。富的享受,穷的艰难,爱的折磨,恨的创伤,怒的威风,乐的欣慰,都像凡夫俗子,有的追求,有的纵情。在痛苦无由解脱之际,我曾参禅悟性,入过空门。
但,劣根未净,终又隐入红尘。
决断过,也反复过,走过东南西北,跋涉上下左右,风霜雨雪,雷电霹雳,有生死的考验,有名利美色的诱惑,一切都由有形蜕变为无言,一切皆由急骤物化为虚空。每每似有所悟,每每忽又蒙昧。
难道这就是所谓人生?难道这就是六根未净?难道这就是愚顽不驯?不!不!不!恐怕不能这样说吧?
如今我满头白发,两眼昏花,黯然归来,身心交瘁,精力疲惫。似来寻求归宿,忽又有“四大皆空”之感。
人,都该有个归宿。正如倦鸦返巢,北雁南飞,雄鹰伫岩,虎啸山林,但我的归宿何在?寄托是什么?
生活真像一座迷宫,难道是专为揶揄人的智慧与灵魂而布局的?
在上海时,见到了悟心,他还俗后早改名叫向曙了,比我小十多岁,早已是个“离休干部”了,只是看上去并不老态,说话声音仍像打雷。
当年分手前,他说:“我不做和尚了,我要还俗,找我的归宿!”
言犹在耳,一晃却四十多年了!
我问他:“几十年来,有所得乎?”
他点头答:“有所得。”
“得在何处?”
“你回来后所见到的一切好的、善的、美的,都有我的一份贡献。”
我问他:“有所悔乎?”
他摇头说:“无!”
一个人到了晚年,能在“悔”字上回答一声“无”,这该算是找到归宿和寄托了吧?他是那种狂信的人,才能这样回答。
而我,却只有悔、悔、悔!正似李清照词中所说:“感风吟月多少事,如今无去无成。”
是什么原因?是信仰上的多变与不定?是受到横流的人欲和人性的冲击难以自持?抑或是对大千世界中诸种事物参不透?还是对真理的追究陷入迂腐与书呆子气……
说不清!不可说!欲说还休!
现在,我已到灯尽油枯垂暮之年,又何必去追究那些,追究那些又有什么用?
似曾有过许多,终于又似乎丧失了一切。倘若我能重新再生活一遍,从幼年、少年、青年、壮年、中年而到老年,也许会懂得选择的重要与如何选择人生之路。
而现在,一切都已太晚、太迟,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又何必再孜孜以求地去叹什么“悟以往之不谏”呢?
心愿,是回到这古刹里来重新看看。
看看这四下里曾多么熟悉的青山绿水,看看这曾消磨过我生命中一段宝贵光阴的旧地,看看这留下我脚迹的山间小道……
傍晚,在寺院外漫步时,我又在道旁见到那并不美丽却又使我喜爱的“剪秋罗”了!这种紫色和白色的野花,有一个特别诗意的名字。当年我见过,现在又见到了。它勾起我寂寞与哀愁的情绪。
当年我走后,这玉龙寺曾燃烧起一把熊熊大火,几乎全部化为灰烬。
但,如今在这山上,红墙环护,寺院金碧辉煌,佛像庄严,寺内树木葱郁,真有“万峰围殿阁,碧色净如云”之感。
路,早都翻修过,自来水已引入寺院。那口井栏被粗绳索磨成许多凹口的古井,早已搁置一旁,无人问津。
这寺院是重建并一再修缮过的,同当年大不相同,我却在这里到处寻梦。
这里殿堂肃穆,环境清幽,僧房整洁。
全寺僧众僧装整齐。主管执事僧请示住持空明大师后,同意我留寺膳宿,态度亲切。寺院里已找不到我当年住过的禅房,连禅房前那棵峥嵘的老槐树也不见了。使我心里有一种失落感,像失去了老朋友,像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旅途劳顿,我感到需要休息,在此住上几天,回首往事,几十年来,对这里常常魂牵梦萦,但在生命的长河中,使人感到满足的往往并不是你刻意追求的。如今来了,却又说不出是欢欣还是忧伤。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入世者决心出世,是回头是岸;出世后羡慕入世,又是回头是岸。如此生生不息,反复不停,就是人生。从零开始,复归为零,而历史由此便进一步。难道这也如《金刚经》上所说的“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吗?
月亮镶嵌在窗子上,外边蛐蛐、纺织娘和蝈蝈儿都在草丛中、唧唧地叫得热闹,叫得人想起许多许多过去的时光。
我太累了,需要休息。太累了!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6年那个春天
不能忘掉她那迷人的表情与身影。不能忘掉她那双动人的眼睛。她的温柔如烟、如水,她的甜蜜曾使我陶醉、融化。她使我总是沉溺在一种温馨的憧憬,一种烂漫的想象中。现在,一切都丧失、消逝了!
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佛的诞辰,我就在这一天受菩萨戒,燃香烧疤,用以表示学佛决心、牺牲精神与供养心。
削发出家时,我暗暗想着她,尽管爱情并不可靠,对秋苇、对我都是一样。现在,受戒时我仍暗暗衷心虔诚地想着她。
我被剃去一小方头发,用艾绒做成的半寸长的香,点红后,把火灰按在头上,一个个烧成戒疤,并把事先预备好的枣泥封上火印,用手按平。
烧时,如针头刺痛钻心,我咬牙忍住了火辣辣的疼痛。
仿佛看到她用两只乌亮的大眼含泪凝望着我,不忍心地翕动着美丽的嘴唇在对我说:“何必呢?你何必这样自己苦自己呢?”
如果我能回答她,我会说:“别管我!秋苇!对爱情,有人信手拈来,像欣赏一本书似的浏览几个片断就完,有人却孜孜留恋,为它洒下热泪,甚至献出生命。去追求你的幸福吧!我对人世已无所恋。我不觉得这是苦。人世太苦,我要找一片净土寻找我的安适。”
当然,秋苇并不在我身边,她早随她那富有的表哥出国去东洋了。
说她是屈从于父母之命也罢,说她是仰慕荣华富贵见我突然由富变穷而琵琶别抱也罢。这我都不想知道。反正,她已像一阵热风离我而去。
我已万念俱灰,尘世对我已无所稀罕。我所求的只是解脱。“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名言吸引了我,我决定远离尘嚣隐姓埋名来到这青山古寺剃度为僧。
但,我为什么仍对她难以忘怀?
在戒期中,我默诵戒条: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不……背得滚瓜烂熟。我想念秋苇,绝无邪淫之念,但总不符合佛门清规,我既仍自以心为形役,又怎能说自己是个出家人?
啊,惭愧!惭愧!我只有自己克制。倘缺乏克制能力,修学坐禅岂不都是空话?
前年春末,与秋苇泛舟夜游的景象常显现在眼前。
那夜,云淡风轻,月色如银。她穿着黑色旗袍,衬得肌肤白腻平滑,熠熠发光。
四外静谧,只有桨声拍水,船底水声潺潺。岸上远处的灯火像天上的星星,使人分不清天上人间了。
我们手握着手,不再划桨,听任船儿在水上漂泊。
我看着她,她的面容镌在我的心上永远不会消失。一片淡清清的月光温柔地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她脸上闪着光,愈加苍白、美好而纯真。
我能感觉到她轻微而有节奏的呼吸。我握紧她的手,尽力想使自己的生命融入她的生命里去,流通她的全身,我们的灵魂与灵魂相遇拥抱在湖上。
粼光闪烁的湖上在感觉上有明媚的春光。一切景物都使我感到生命的永恒、常青。
她双眸如灿烂的星光,忽然凄恻地对我说:“我太怕父亲和继母的絮聒了!太需要离开这繁华的城市去青山绿水间休息一下。……”
月下,她如黛的黑发闪闪发光。她有着修长睫毛的两只眼睛像两潭碧水。
小船过哗哗喧响的苇滩,惊起了一只拍翅吱叫的野鸟。后来,我们依偎着,看月亮向一侧斜去。柔情像春水一样在心里涌动。
可恨,美的容貌不一定就有美的内心。现在,秋苇的身影,有如湖上的水雾一样空蒙虚幻。
有人说:时间只属于过去和未来,不属于现在。因为上一分钟已成历史,下一分钟紧紧跟来,现在岂非并不存在?
我与秋苇的相恋,常使我感到是海市蜃楼、一场玩笑,像一个变戏法的拉开场子哐哐哐敲起了铜锣唱的那样:
毯子一抖真变假,
三尺宽来四尺长!
东盖鲜花变白鸽,
西盖礼帽变鱼缸!
诸位,您看好!
戏法来啦……
啊,好一个“戏法来啦”!人生中那些稀奇古怪的遭遇,不是“戏法”又是什么?谁若在山盟海誓中或者在甜言蜜语中一味地寻找爱情,那么,以后等待着他的只有被愚弄。
我丧失的许许多多和获得过的许许多多都消逝在生与死的无边的夜里。如今剩下的只有青灯木鱼,早上跟着站班列队,鱼贯入殿念经,晚上拜佛,跏趺入睡。生与死在我心上似成一片混沌,既无生之喜,也无死之忧。除非想起秋苇,痛楚中夹着辛酸,其他事在心上早已平静无波不动感情。我从人世间似乎“失踪”了!同亲友们全部隔绝了!
“迷时三界有,悟后十万空。”如何悟得“无”和“空”的境界呢?
入寺院的第一天,将我仅存的钱中留下一小部分以备零花,其余六百块大洋都捐作了香火之资,然后,见到住持太空法师与监院智信。
太空是位身材颀长、慈眉善目、红光满面的老和尚,两眉修长,神态庄重,沉默少语,老是在笑,大笑、微笑、咧嘴的笑、闭嘴的笑,给人极好的印象,见到了他,我就觉得他可以信赖。
智信模样长得难看,嘴歪眼斜,但出口不凡,看来也是高僧。
除了和秋苇的事,我向他俩坦诚倾吐了我的全部经历与要求出家的意愿,恳请指点迷津。
谁知,太空笑而不答。
静静听后,智信立即摇头,说:“阿弥陀佛!劝施主还是回去的好。贫僧无法指导你逃避现实。禅门难进!当你心中尚有一丝牵挂之物时,便无法与禅相应。施主年轻,是有富贵经历和渊博学识的人,向内心看时,固有疙瘩;向外界看,无限广大。何必到山林草野之间寻求解脱?你六根未净,解脱之途还在红尘之中,不在此地。还是回去了却尘缘吧!”
话出乎我的意料。我想:来到这样的名山古刹安家,住持问一问出家的动机和目的也是应该的。越有声望的寺院,进门自然越难。他们一定是怕我心不诚、志不坚,又怕我心思混乱、杂念太多,难以坚持清苦的生活。加上听说了我的身世和经历,怕难侍候,所以拒我于千里之外,也不奇怪。
我望望智信,又望望精神矍铄、肤色红润、满面笑容的太空。太空仍不表态。
我苦苦哀求说:“请师父关注弟子的一片诚心,过去种种,比如昨日死;明日种种,比如今日生。只要允许弟子皈依佛门,在此出家,什么苦我都能吃,什么烦恼我都能抛弃。清心寡欲,遵守戒规,一切都能做到。此志一立,终生不悔。望大师明鉴,留下弟子吧!”
太空仍旧不动感情,脸上微笑。
但,智信冷冷地摇头,说:“禅是无我的天地,进禅门要做巨大的牺牲,要把你有生以来的一切,不论是精神抑或物质的,不论是思想或是知识的,都要全部抛弃,才能进入悟境。听你的叙说,你身出名门,虽然双亲早亡,但有长兄体贴,有家产供你挥霍,上过名牌大学,爱好诗文,有过著述,与名流交游,在师范任教,只是因为你长兄受人欺骗,经商失败,造成破产,你才看破红尘,要求剃度。我们佛门有句谚语说:‘泥佛不度水,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佛门净地非收容之所。怕引你进入禅境,我们无能为力。”
人不可以貌相。智信嘴虽然歪,容貌猥琐,但说的话如此精辟、周详。太空大师的面部表情虚无缥缈,笑中带着奕奕神采,一刹那间,我忽然在一种冲动的情绪下,猛然下跪了,叩头说:“师父,弟子既来了,就不再回去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人世险恶,弟子来此是已找到了一片清净的佛土。佛门大慈大悲,师父能忍心拒我于佛门之外吗?望师父考验我吧!……”
谁知,当我抬起头来,住持太空和监院智信已经都不见了。
怎么办?
我决定留下不走,我认为住持太空和监院智信是要考察、考验我。既已决定出家,自然要显示信念坚定、学经用功、拜佛虔诚,对素食布衣、清规戒律视为神圣。我又去找到监院智信,向他表白:“世事无常,恰如浮云。我一定在这里潜心静修,绝不思凡,请师父明鉴,并禀报太空大师。”
智信矮小精干,正当中年,他嘴向右歪,两只斜眼骨碌碌的很精神,当天正不知在忙什么,有些和尚围着他在谈说。他未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高深莫测地说:“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界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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