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疚意回到自己住的禅房。禅房前的大树默默伫立在月光的阴影里。矮小的禅房静悄悄，月光从外边映射进来。天仍那么闷热，蚊蚋凶恶地嗡嗡飞舞，我却不感到太热了。我定下心来坐禅，心里那种时涨时落的崇信禅心的意念又高涨泛滥了。我觉得既已削发受戒，必须抛弃一切过往，心中坦荡荡地苦苦修行，诚心诚意，与真理产生共鸣，决不使自己心上固有尘埃飞来而困惑，走向迷失方向、动摇信念。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
月光下，我蓦然发现，有一个小沙弥手拿一张白纸快步跑来，将白纸放在我的禅床上，轻轻转身就又跑走了。
一看，纸上边写着斗方大字。我急急擦洋火点上了油灯，发现纸上写的是：
三伏闭门按一衲，兼无松竹蔽房廊；
安禅不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纸上没有署名，但我猜测是太空法师的字，智信告诉过我：太空法师的书法是出名的，卧佛殿前有“昙花霭端”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流畅雄伟，就是法师写的。后来，我受戒时，看到过戒条张贴在比丘坛前，字体刚柔相济，也是太空法师的。
啊！太空法师他并未遇到我，却就能了解我此刻的心境？这位永远脸上泛笑的高僧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师，竟能如此善解人意，如此使人感到神奇，真是能“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了！
我想：人生有寒暑冷暖，也就是有顺逆苦乐，不论何时何地，将自己化入其中，不受干扰与对立，这才是我应走的道路。
这一次，太空法师未用四字诀，但抄了这么一首七绝诗，使我可悟之处太多了。我觉得我自己必须完全操纵自己，做自己的主人。
佛家说：禅者的言词只是“境界语”，带领启发你进入更深一层的境界。太空法师真太高明了！我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如若他在当面，我一定扑倒尘埃，向他跪拜。
这后半夜，天虽炎热，只觉得暑气全消，精神作用之大竟能如此。我虽未立刻睡着，但确实感到灵魂出窍，似云游在广阔天穹之间，沐浴着月华与星辰的光彩，飘飘欲仙，无比舒坦，感到心里非常幸福。这玉龙寺是圣洁者的居处，是德行高超者汇聚的宝地，是智慧聪颖大慈大悲的高僧云集的寺院，是我最后的归宿之处。
我反省、冥想，那种甜蜜，未经历过那些波折与矛盾的人无法理解，未经历过那些凡心的蠢动和深刻的内心平静时刻的人也无法理解。
一切的一切，都被我虔诚、狂热的信仰吹得灰飞烟灭。菩萨像是从天降临到我心上，挽救了我的灵魂。
我如同渴了喝盐水，喝得越疯狂，渴得也越强烈。
当时，谁如果要我像瞽僧那样，立刻用针刺瞎双目，我是会那样做的；当时，谁如果要我跳向深海、跳入烈火之中，身殉我的信仰，我是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的。
子夜的尽头，我陷于心灵宽慰的顶端，抛弃了所有世俗的意识，达到了前所未曾有过的禅悦。
不思过去，不想将来，真像佛家说的，做到了随缘即是福！天地之间，空空荡荡，在我心中却觉得我拥有的何其之多。
后来，下雨了。雨声时远时近，淅淅沥沥。从我禅房里远望，可以隐约看到天际那种迷蒙的深沉。
当黎明降临，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我只觉得凉风习习，飘飘欲仙，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安宁。
我默默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直至起身去做早课。
那以后的一些天里，我始终似沐浴在煦和的阳光下，始终似端坐在春风中。我将自己关闭在蒸笼似的禅房里，整日足不出户，不再出去东跑西走，耳像闭塞了，眼像封住了，完全像一个苦行僧。我僧服穿得端端正正，遍体流汗，在于表示暑热对我无法侵袭。
我开始断食，因为我听说：弘一法师出家前两年，在杭州虎跑寺曾试行断食三个星期，将断食作为一种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
我也从过去阅读的书籍中，知道自古以来，凡宗教上的伟人圣者，如释迦摩尼，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行，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我虽愚鲁，起步也迟，既然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何不立刻就这样做？
我断食了！
我的断食，引起了玉龙寺里僧众的注意。我注意到不少和尚都来我禅房里张望，有诵经退走的，有默默合十稽首的。
智信来过，太空法师也来过。他们都站着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未说什么。
但，到我断食的第二周，我已精疲力尽，智信突然又来了，拿了一张四字诀送来，将四字诀展开留在我座前。
断食第一周，我除饮水之外，完全不食；第二周时，人已非常衰弱。这时，四字诀放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上面是苍劲灵活的书法，每个字有碗口大，写的是：
“天堂便至！”
这是太空法师的手迹，是他的四字诀。智信代他送来，显然是法师对我的指点与期望啊！
啊！这四个字刺激了我的心！
我身体已如此衰弱，但心里是明白的！
我觉得满面笑容的太空法师是指点我应当坚持断食下去，认为如果我能这样断食下去，西天就不遥远，天堂便将到达。
我应当怎么办？我本来断食只想像弘一法师李叔同那样，坚持到三周就结束的，现在太空法师指点我坚持下去，他是要我断食至死吗？他没有这样说，但他似已将这意思包含在这“天堂便至”四字诀中了！我应当怎么办？
天热断食，人已渐渐陷入奄奄一息状态，但我尽量使自己神志清醒，思索着应当怎么办？
说也奇怪！这“天堂便至”的四字诀，涉及生死，涉及苦乐，却反而打破了我心上的宁静。使我忽又丛生出许多杂念，引发出无数回忆，涌发出许多烦躁，魔境扰乱又来了！
在这时候，我忽然眼前又出现了秋苇那长长的黑睫毛下一双澄澈如夏日山湖的眼睛，柔和而安详……
是我最后一次同她见面，从那以后，她在我心里是最后一片光明。随着她的被囚禁，她同我之间的爱情，像一面被打碎了的镜子，闪闪烁烁地彻底灭破难以重圆了！
那天，我们一同看了一场电影，是一部著名的美国片：《香格里拉》。许多细节我已记不顶清楚了。故事轮廓印象仍很深刻。
我们在黑暗中依偎着看这部带有神秘幻想色彩的影片，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年轻强壮的外国冒险家进入了白雪皑皑的也许是靠近中国西藏一带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小的神秘地方。在这个名叫香格里拉的神秘土地上，人不会随着年岁增长而变得衰老，人都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快乐生活着。年轻的外国冒险家同一个本地的非常美丽的年轻女郎邂逅相爱了。他因为想念自己的家，要把她带离这片神奇而原始的土地，去到他那繁华的国家里去。香格里拉的统治者严肃地劝告他千万别这样做。说那样他将绝不会得到幸福！劝他就在香格里拉享受快乐的长生不老的生活。遗憾的是他和她不听，终于有一天，两人偷偷离开香格里拉，逃了出去。他们受到狂风呼啸和冰雪遍地的威胁，当刚离开香格里拉的土地上以后，年轻的冒险家，发现他所热爱的那位美丽的女郎立刻就幻变了！她在长生不老之国的香格里拉是那么年轻美貌，离开她所生长的土地后，现在还原了！她变成了一个满面皱纹衰老不堪的老太婆，死在他的怀抱中……
我还记得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当美机第一次起飞轰炸东京时，记者曾探问美国总统罗斯福：美机是从哪里起飞的？罗斯福幽默地回答：“香格里拉！”
看完电影出影院时，正是暮色苍茫。我俩靠着最后一缕暮色向下走，在城市的黄昏中，她同我谈论着这个故事，带着唏嘘，听着江上远远小火轮闷声闷气地响着短促的汽笛声，心里有说不出的凄楚。
她和我都被这样悲惨的结局震撼了！那片使人离开就会发生那种悲剧的神奇魔幻的土地，梦魇般地压在心上。
这故事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人应当把握现实，不应当去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
是说爱情本属于虚幻而不是久长的东西，你能得到它但未必一定能长久保持它，更不可能永恒？
是说世界上并没有像“香格里拉”这样无忧无虑、长生不老永葆青春与幸福的地方？
是说衰老和死亡最最最可怕？
是说人总想念他的家乡和故土，所以他才非要冒险带着她离开香格里拉逃走？
是说人应当实际些，不应当去追求渺茫不可知的前程？
是说人不应当背弃那些曾对你施过恩惠而给过你忠告的国土和百姓？
是说人不应背叛抚养自己成长的土地，否则即使是跟所爱的人远走他方也要受到惩罚？……
谁知道，谁能说呢？
那晚，她显得十分忧郁，马路上黝黑黝黑，路灯的光晕昏暗，电线杆孤苦伶仃地站着。
告别时，她清澈的眼里，射出悲哀的光。
她说：“如果有香格里拉，我愿跟着你进去，而不是出来！”
她那娓娓的声音飘得很远、很远。
我叹着气说：“唉！可惜并没有香格里拉啊！”
她突然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我们一同逃吧！我离开我的家，跟你一块儿走！哪怕天涯海角，哪怕我们穷得乞讨，我都不会怨你，我都愿意付出牺牲。只要我俩能在一起！”
但，我犹豫了！举棋不定，想得很乱，也很多：我俩一起出走，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哥哥已经破产，我也就破产了，完全丧失了经济基础。我俩一起逃走，到哪里去立足呢？我落个拐逃的名义以后在社会上如何立足？
我叹息着颓丧地说：“唉，秋苇，我怕那样我们的爱情就会像这个电影故事一样，是个很大的悲剧！”
她明显地战栗了一下，睫毛低垂下来覆盖了她明亮的眸子，我看到了泪花的闪光。
后来，她踽踽地走了。走得很远，还回头看我。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看得到她那美丽苗条的身影……
思绪没有能继续下去。因为，有人声干扰了我。我慢慢睁开眼时，看到我面前站着的是执事僧慧观。
他是个中等个儿的山东人，面目清秀狷介，长得很朴实。他执掌文书，管理寺内劳务；管理僧众饮食、住宿等。论理，住持太空法师的两个主要助手，我觉得一个是智信，一个应该就是慧观。
瘦瘦高高的慧观，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据说他这人厚道、正派、极好。但不如智信能说会讲，灵活而工于心计。智信一心想以后代替太空法师做住持，在庙里很抓权，结交了他的一帮人。慧观没有这种想法。慧观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和尚，特立独行。我去借经籍时，掌管经籍的知藏和尚告诉我：慧观研读佛经十分刻苦，但从不在嘴上卖弄。寺院里所藏的经籍，他都借阅过而且比谁都有心得。
我平日与慧观从未深谈过。现在我断食已到精衰力竭的地步，他来到我面前做什么？
只见他手捧一钵粥汤放置我的面前。说：“觉非，喝一点吧！”
我默默摇头，虚弱得脑袋十分沉重。
他充满善意轻轻地说：“觉非。你应该知道，释迦牟尼本是迦毗罗卫国的太子，他为了追求真理，在尼连禅河近处修苦行，过了六年非常刻苦的生活，日食燕麦，身体消瘦，四肢无力。后来，自知过分的刻苦并不能获得真理，便放弃了苦行，接受了牧羊女苏耶妲乳糜的供养，恢复了身体的健康。你知道这段故事吗？”
我默默点头。
慧观又说：“释迦牟尼太子这样做本来是对的。可是当时随从他的五人，以为他失去了道念，就不再跟从他了！只是，释迦太子不悔，决心要开辟自己的宗教途径。他有了健康的身体去追求，终于后来豁然觉悟一切正理，完成了无上正觉。从此世人就尊称他为佛陀。你在这酷暑天气，断食已经两周，应当立即开始恢复进食，由粥汤逐渐增至常量，切切不可再断食下去了！”
慧观在此时此刻竟然劝我不再断食，而且立即恢复进食，真是出我意料。我此时感到他对我是一片真情。所以才用佛陀的故事使我开窍。只是猛然想起太空法师的指点，我又犹豫了！
我用手指着面前墙上的四字诀，因为衰弱，喘息得声音细微地说：“太空法师有‘天堂便至’四字指点！”
谁知慧观摇摇头，他的眼光如同清水，说：“虚幻的！不去管它！”
我声嘶力竭地说：“这是太空法师的四字诀！”
“不！法师不擅书法！这是智信的笔迹。”
我几乎目瞪口呆了！法师不擅书法，那为什么智信到处说法师的书法好，平时常让太空给外界求墨宝的人题字？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字冒充太空法师的字？……
只听慧观态度平静但声音激动地说：“他这种做法，是火上加油，是驱人入地狱。涅虽是出世的快乐，但终须修集世间的善因，才能达到出世的善果，不是希冀一死就能获得的！”
“但……”
“佛家总不能指引人去愚昧，教人去干蠢事！让你干了错事却还使你觉得对，这不是道！是邪恶！”
啊！阿弥陀佛！一样都是佛门弟子，却又完全不一样！
慧观说着，便捧起小口大肚扁圆形的钵来，递到我的双手之中，让我捧着，扶着我肃静无声地一口一口呷粥汤。我太衰弱，已经虚脱，喝了不到小半钵，就昏迷过去了。
真想不到断食竟会使我衰弱得这么厉害。若不是慧观及时救我，我很可能就此丧生与瞽僧丧目相同了！幸好慧观来得及时，他用粥汤哺救了我。
当我苏醒过来以后，对慧观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面对智信在我断食的关键时刻假冒太空法师指点送来的那张“天堂便至”的四字诀，我百思不得其解，他用心何在呢？
是“请君入瓮”吗？
我未曾坚定照办是对的。我的断食，使我的身体受到很大创伤，结果却使我从愚昧的狂热中，清醒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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