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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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格里拉”是一处虚构的、幻想出来的并不实际存在的地方。这也就是说,人生要去寻找那种极乐世界是非常困难、并无希望的。即使已置身于极乐世界的人,还在想脱离它逃跑出来,这又说明了渺茫的极乐世界未必极乐。哪里会有一个十全十美毫无瑕疵、人人满意的天堂呢?我因失去了我在红尘中的“快乐”而出家寻求解脱,我又何必要以生命去糊糊涂涂地换取未必存在的天堂?……

    这样想时,我的思想又由单纯变成了复杂,那种反反复复的“魔境扰乱”也罢,“魔女诱惑”也罢,“魔鬼魔将”的威吓与进攻也罢,又都在我心上翻江倒海掀波作浪了。正像一只船驶入了激流,便给汹涌的水浪紧紧抓住裹挟而去,我连碰撞在礁石或岩岬上的危险都不去顾及了!

    我只感到慧观所讲的释迦牟尼的那个故事是对的。勇敢的牺牲只要值得是应该的。如果是不值得的,经人别有用心地嗾使而盲从,那就是轻于鸿毛的死了!

    我应当用一颗智慧的心,来换取进入禅的境界,而不是用傻得送命的办法来获取什么“天堂”!

    我出家的信念和要求解悟的信念是坚定的,但用刺瞎双眼和断食的办法来求入天堂,这本身除体现了迷信和愚昧外,也体现了“有我”而非“无我”。

    瞽僧的榜样使我毛骨悚然。我想:我险些也像他一样。不!比他更厉害!他失去了双目,而我则可能无谓地失去生命。这符合佛陀的教导吗?显然并不符合。瞽僧如今住在如意寮里,我未知道谁去关心他。从他那天对我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看,他的语气凄恻,身体状况孱弱得无可救药。虽然智信告诉我:为了治他的病,为他在烧熬鸦片制作药丸。鸦片能使他健壮吗?鸦片能挽救他的生命吗?显然不能!他的悲惨下场,不应当作为一面镜子吗?

    那是个阴晦无风的酷暑日子,天空低沉得像要一直压到地面。我觉得我在这件事上转迷为悟了!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第四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六日晨星期三

    我这一生总是想得太多,自己以为懂得很多,却做得太少。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不会倒退。车轮的转动不能靠空想,不能靠消极,要靠一切有志于人类社会做出贡献的人来推进。我自问未曾做过推动历史车轮向前的人!有些真理其实十分平凡,人们都可以懂得。可惜我们每每撇下它们另去寻找虚无缥缈的真理。到最后,浪费了几十年,找到的仍是原来早已在手的真理。当然,我这不是指的佛家的法理,那我早已背弃多年了!

    现代文明之风悄悄吹进佛门。日本如此;台湾如此,大陆也未例外。

    今天我见到的玉龙寺的和尚中,也不乏戴手表、穿皮鞋的年轻人;听音乐、看电视也自有感兴趣者(当然,看的只是新闻节目)。有些人还有自己的业余爱好。

    用住持空明的话说:“不能拒绝现代科学的成果!”他的话是对的。

    有一位年轻和尚,入门时间虽不长,但他在与外国僧尼游客的友好交往中,感到掌握一门外语很有必要。他自费买了录音机,做功课读经做法事之外,自学日语。高兴时还听听世界名曲,用音乐调剂一下紧张刻板的生活。

    住持空明法师对他这样不但不反对,还加以赞赏。

    他还给喜爱美术的和尚送去了书画的笔墨纸砚。

    他对我说:“年轻的和尚好学上进,我们理当支持。”话说得明智得很。

    时代在前进,佛门弟子也在前进。当年我在玉龙寺出家时的情况同现在比真是大不同了。大陆开放改革之风似也吹进了山门,佛教曾被封建帝王利用,用鬼神祸福作为愚民政策的工具。当初在我出家前后的时代,有人发起革除这种做法,按照大乘物教的自利利他精神,以五戒十善为人生基本道德的善行,去改善社会制度,主张多注意生,少探讨死后的问题,主张从佛教大学的学员中选拔优秀僧人住持寺院等,可惜却遇到佛教内外强大的反对势力阻挠,实现不了。

    现在,时代不同了,许多事在变化。拿日本来说,保守的日本寺庙正在改变维持了几个世纪的传统和讲经传道方式,不断想出新的方法来吸引信徒。

    我去日本游览时,文部省文化厅一位宗教事务专家说,新的宣传媒介手段的出现,正在逐步改造日本宗教,寺庙正在把它的信仰融合在高技术中。

    有些寺庙开始提供“茶室传经服务”来吸引香客,或由年轻的和尚成立摇滚乐队来博得年轻人的喜欢。我不认为这就是一个好方式,但这却的的确确居然出现了!

    有些宗教组织不仅通过电视和电台,还通过计算机、终端机、录像带和卫星电视来传经讲道。日本一家香火鼎盛已有近八百年历史的古刹,去年春天就引进了一套个人计算机网络来传经讲道。

    日本佛教协会的官员说,日本大约有八万个寺庙,二十三万个佛教团体,信教人口达1.23亿。

    但是,日本寺庙现在面临一些困难。其中问题之一是严重缺少法师。据日本一个宗教组织所做的调查表明:它所属的百分之二十的庙宇都对前景持悲观态度,因为他们后继无人。

    我在台湾时,那年年底去过龙山寺。这是一座有二百五十年历史的古老庙宇。这个万华地区的信仰重镇,过去曾吸引过大量善男信女,日本的观光客络绎不绝。然而,近几年,龙山寺的政治气氛不断升高,传统的宗教信仰功能反而渐趋式微。

    龙山寺庙前广场上的最大特色是“清谈政治”。午饭过后,人群便渐渐聚集。老人是这里的主角,中年人和青年人也不少。这些人并不都是住在万华的。有许多人远远来自新庄、三重、泰山、板桥等地。他们把龙山寺作为谈政治的场所了。

    佛门圣地,本来应是世外桃源,僧众修行的场所。即使佛事兴隆,讲经传戒,诵经举表,为丧生停放灵柩、举办法会……无论如何总不是什么清谈政治的场所。而我去到龙山寺,却亲眼看见了这里的政治气氛。

    来这里的人,多数彼此谁也叫不出谁的名字。但话题始终不离政治。只要有人高声批评政治,立刻就聚集了一批人过来聆听。有的年轻僧众也来像听经似的听人演讲。但瞬即不见了,大约是被老和尚召回去训诫了吧?在广场上,尤其是些上了年岁的老人,说话激烈,抨击政治十分激动,对现实十分不满。一个老人对我说:“报纸不敢登的东西,我们敢讲!快死的人了,死都不怕,还怕什么?!”一个中年人告诉我:“在这里大家都很谈得来,因为大家心情都一样。不平则鸣,与自己有关的事怎么能不关心!可惜老百姓这么关心政治,连出家人也关心政治了,但官员们不关心有什么用!”我感到那里的人心里都有一股怒气,却人人感慨没有人听听他们的声音。

    龙山寺前的广场,成了台湾出名的“清谈政治中心”,庙里、庙外所呈现出的意识形态的差异,已为万华地区塑造出不同于其他地区的政治气候。我去后不久,见报上对龙山寺的这种情况有了报道,看来,当局对此也早引起了注意。

    在龙山寺,国民党、非国民党的政治人物都看上了这块政治舞台,一些反对党人也喜欢在这里演讲、谩骂,不满是这里共通的情绪发泄。当然,谁想在这里谈什么“台独”,是会遭到多数人群起而攻之的。在政治瞬息多变的今天,这群古老的台北人的政治话题应该是不会休止的,只是,听说夹杂在人群中的听众,有的是假的,是去执行任务的,身上带着现代录音设备。民主的旗子当局是要的,其实未必真要。这块“清谈”的地方迟早是会被取缔或变相取缔的。

    我从来不相信会有什么绝对的民主。今天所以有感于上述这些,是因为我看到现代文明之风也悄悄吹进大陆的寺院。但寺院仍是清净庄严具足三宝的道场,是佛教界的神圣国土。在玉龙寺,令人欣喜既看不出有后继无人的悲观,也看得出是僧人住持佛法和修学的道场,是实践佛陀慈悲济世教义的活动场所,这里安静、清净,这里的和尚会谈爱国,会谈走与社会主义相协调的道路,但与龙山寺的气氛和情绪完全不同。

    佛教理论应不应当接纳新的内容呢?我看是应该的。住持空明大师对我说:“如果没有推翻剥削制度的革命实践,不通过发展科技和生产去探索一条创造社会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现实道路,任何理想都只不过是一种空想。”

    有趣!他显然是以和尚的身份在向我做政治宣传了。但,听一听也不无启发嘛!

    我不认为寺院绝对不能谈政治。这使我不能不忆起当年我在玉龙寺出家时,看到悟心因为看报纸刊物被监院智信以犯戒名义打伤的旧事。寺院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它不可能完全闭关脱离政治。像台湾的龙山寺,如果寺前的广场上长久是清谈政治的场所,说是寺院里的和尚两耳紧闭、两目不张,不会受任何影响,我是不会相信的。正如这大陆的寺院、僧众,当然也不会生活在脱离政治的真空中。

    我似乎有点迂腐了!唆唆写下这些干什么呢?

    听说抗战爆发后,沦陷期间,在日本侵略军统治下,篡夺到了玉龙寺住持职务的智信,充当了“佛教会”会长,又是“日华佛教联合会”的骨干,曾为“大东亚圣战”大卖力气,在“大东亚阵亡将士追悼会”上为日本炮灰超度亡灵,并为了表示“中日满亲善”,去过日本和伪满访问,替日本军国主义做义务宣传。后来,抗战胜利,这个曾经在玉龙寺不可一世的歪嘴和尚,被作为汉奸抓进监狱,瘐死牢内。也有人说他可能是自杀的,当然已弄不清了!

    我今天参观了僧众做早课及经教学习。僧仪是整肃的,讲经说法的一位老和尚有一定的学术文化造诣,讲的目的显然是为提高僧众对佛教基本教义的认识水平,启发他们广学力行、爱国利民,指导他们正信正行。佛学的希望,似乎应在这里。

    我今天想到前面这许许多多,是因为我确实感到我自己的曲折人生经历和对佛教、佛法的体悟,得出的结论也是这样。

    外在的光亮射来,内在的物件不可能不蒙受光辉。主客本是一体,硬要切割似不可能。

    若问为何?本来如此!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7年那个春天

    整个冬天,除了常绿树外,草木都凋零了!

    整个冬天,阳光因为树木无叶遮拦而变得格外慷慨。

    我禅房外常有阳光,可叹阳光照不到我的心上。

    整个冬天,我只见到那个身材魁梧高大的挂单和尚梵月——冯明韬两次。

    一次是远远的。

    我看见他跟那个协助管理寺内劳务的年轻和尚悟众在一起。

    那悟众脑袋特大,长着虬髯,左脸上有块洋钱大的红色胎记。他是寺里出名的“牛脾气”,智信最不喜欢他了。一个小和尚受戒时因为吃不饱,发了牢骚,被智信下令:“供养三十杨枝!”实际就是用藤条打三十鞭。打时,智信失手,一下子打破了小和尚的右耳,血滴下来。激起了悟众的无名火。他去找太空法师和慧观,怒吼着说:“这样野蛮,非但不合佛法,而且也不是人对人的举动!”他要去告智信,经太空转圜,事才平歇。

    我肯定了梵月就是冯明韬。一点也没有错。但我们互相都不打招呼,像陌生人似的互相都不理睬。

    我只听说他也很忙。在玉龙寺挂单,智信派他随一些僧众去对外向各处应酬佛事。用智信的话说:“这些来挂单的和尚,以为‘天下丛林饭似山,衣钵到处任君餐’。我可不能让这种没来头的挂单和尚吃白饭不干事!”外边的佛事少了,有丧主在寺里举丧时,就让梵月参加诵经。一度听说让他充当寺内的“寻照”(即看管山林的职务),让他住在山上树林中。

    一次,过早斋堂吃早饭时,迎面撞上他。

    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说:“你是冯明光的哥哥冯明韬兄!”

    我发现他一脸黑而密的皱纹褶子,像张松松叠起的旧渔网。他比从前苍老得多了!

    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贫僧梵月,在此挂单!”就谦虚地闪身过去了。

    没有否定,也未承认。

    我心里七上八下。一个莫测高深的人,坐过监牢,居然削发做了和尚。他是因为感叹于国事衰微消极出世的呢?还是也像我一样,感到人生太苦看破了红尘?

    我对他产生了兴趣,很想了解了解他的经历和想法,又觉得他似乎有意回避我。又同他难得能见到面,也就打消了专门去找他攀谈的念头。

    但他这个人却时不时地使我在心上产生了又一个谜一样的疙瘩。

    人总是这样,越是神秘未知的事,越是稀罕、好奇。正如太空法师的年龄。人说他早年本是一个外来僧人。由于同原来死去了的老住持广慧是同乡,有同乡之谊,来玉龙寺挂单,后来因为相貌长得仪表堂堂,加上笑容满面平添三分德行,得到当地缙绅赞誉,广慧病重身亡,他就当上了住持。十多年前,他起先自称已经八十五岁了,后来人问他年龄,他都只用四字回答说:“佛心慈悲。”年复一年,他早该百岁上下了,当然模样并不像,看上去只像个七十老人。

    也正如那个让人把守着的卧佛殿后的后院。我纳闷的是为什么不让人随便进去?细细想想那夜我逛到后边的小门附近,智信开了门探头探脑张望,总令人奇怪。我总像未曾得到答案。

    也正如那个如意寮,瞽僧现在怎样了?为什么智信不准我前去探望?难道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为什么总要把一些地方弄得染上神秘的禁区色彩呢?

    也不知为什么,当春天开始翩翩降临,我的凡心又春潮泛滥似的常常萌动了!一枝柳树梢头的绿芽,一声黄雀响亮的吱啾,时常混杂着童年的记忆、少年时的痴顽、青年时的眷恋,一起侵入我的梦中。

    我突然觉得人生的任何一种旅行,都是漂泊,都是远离,都是在走向未知。哪怕是以前早已熟悉的路途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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