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8)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出家做和尚,已经一年快要出头,每日的例行功课都已娴熟。今天的生活都是昨天的重复。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似乎都还没有明白。

    当寺院里的钟声震响时,山岭间漾起一连串悠远的回声。我有时就悲从中来,有一种在茫茫大漠中独自行走,不知何处是归程的凄凉心境。

    在这冷静的古刹里,春天似乎只是季节的更换,人都迟钝忧郁,人心永远不应有什么不同的体会,只应当像那苍穹一样广阔而安详,平静而无动于衷。

    我有时朦胧地意识到:一种我曾有过的生活已成过去,它当时曾经是美好的、充满憧憬的,但是它丧失了。

    失去了是痛苦的。因此,我愿意整个割断过去,想重新去找另一种美好的重要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我弄不明白。反正是一种美好的向往吧。在我天真的童年时是梦想和幻想过有这么一种东西的。人逐渐成长,忧患与艰辛侵袭,我想要理解这是什么东西。但是,未能做到。出家受戒蒙受了极大的牺牲,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经历了极大的折腾,我仍旧没有找到,也说不出!

    唉,是为什么哟!

    依然不能忘怀美丽的秋苇。

    她是我活到今天所接触过、所感受到、所看到过、所经历过的最最美丽的造物主的杰作。但她属于尘世!我虽将她视为是仙境中才应有的灵葩,她却真正是红尘中的美女,不是天河仙境中应有的仙子。

    那次看过电影《香格里拉》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留给我的只有她那双哀愁灵活的黑眼睛,她那妩媚苗条的身影,和她那亲切动人的话音。

    有一次,分手时,下着蒙蒙细雨。她打一把绿色大伞,钻进雨幕,留给我她罩在雨帘里远去的背影,模模糊糊,轻飘而空灵。

    她的父亲和继母,为了要她同那比她年长十岁的表哥结婚,禁止她与我再来往。因此,将她幽禁在家里。

    她父亲在社会上有好的名望和地位,但实际是个脾气暴烈专横的人,独断而封建。她继母工于心计,推波助澜,牢牢将她控制在掌心。

    于是,她出不来了!我无法见到她。

    我爱她爱得疯狂,渴望见到她的要求无比强烈。就像生命里仿佛被人挖走了心脏,活不下去。再三斟酌,我硬着头皮,在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下午,到她家那高高的围墙外蹀躞,鼓起了勇气到那紧闭着的有铜环的黑漆大门上去敲动铜环:“乒!乒!乒!……”

    铜环响了!门开了!但见是我,开门的仆役,高声说了声“不在”,“哐!”无理地关上了大门。

    在记忆的帷幕上,只剩下了哗哗的急雨声,满地溅泼的污水和眼前迷蒙的雨景以及那一声使我心碎的“哐”!

    心中好生悲痛,觉得我同她这样悲惨分手,就像树上落下的两片叶子。风一吹,都沐风沾尘,各自随缘去也。

    那是春天,我却感到像秋天。秋天里寺院里古银杏树上扇形的黄叶,全部闪着金色的光辉。如今,在春天里,我怀着悲秋的心境,感到自己变得枯黄,像行将随风坠落的黄叶了!

    我不顾在这万物苏生的春天里,自己苦自己。我眼前宛如横了一团雾,湿了睫毛,看不清前方,看不清道路。突然想到应当去找慧观好好谈谈,听听他的指点。

    自从他在我断食时指点了我并救了我的命后,我对他从心里面产生了强烈的好感和敬意。我知道他忙,找他像找太空法师一样不容易。我还是决定晚上去找他。

    巧得很!这夜月淡风清,我到慧观的禅房里时,瘦瘦高高的他正点了一盏青油灯专心在读经卷。那张清秀狷介的脸上,映着灯光,有超凡脱俗的气质。

    慧观平和地让我坐下,用铁钎挑着灯草芯。说:“我们这个玉龙寺,对内管理太专断保守了!现在电灯已普遍都有了。玉龙寺要接线用电灯完全有条件,我提过多次建议。可是非说什么青灯古寺,要维持着点油灯的旧规矩。这算什么呢?”

    话里有明显的不满,是对太空法师呢?还是对歪嘴的智信呢?我弄不清,也不想问。但我感到他的话是对的。如果说电灯是洋货,那油灯点的洋油、引火用的火柴不也是舶来品吗?能多给人些明亮不比什么维持“青灯古寺”好吗?

    只是,我来不是为了谈这些事的,是想来请教佛法的。

    我开门见山地说:“弟子来此出家倏忽一年,还没有请师父专门指点。今夜,月光明亮,看到月亮那种高贵晶莹、不染一些世俗杂尘的品质,心中进入一种菩提灵台明镜般的超凡境界,所以特来请教。”

    慧观清秀的面目上态度极为和蔼,诚恳地说:“我听说过你的过去。你是有识之士!我们这是一种信仰。我为这信仰在此,你也为这信仰而来。大家都各有自己的参悟。我讲讲可以,但不是指点。”

    这样谦虚,我反倒更敬仰了。

    我说:“弟子感到人生太苦!”

    他点点头说:“是的!你到尘世去观察、访问,真正完全快乐的人恐怕没有。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苦。男有男的苦,女有女的苦。七情六欲是苦,灾荒战火也是苦。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说‘苦海无边’,也所以才说‘回头是岸’呀!”

    我想,是这么回事,就说:“请师父讲讲佛法如何?”

    他说:“佛法广大,根本在心;行门无量,主要在观。直观自心,见性成佛,此乃佛法要领之宗旨。”

    我恭敬地点头说:“谨受教。”

    慧观诚恳地说:“《圆觉经》中佛陀说:不要患得患失,不要斤斤计较自身名利与欲望。因为肉体终归会消逝,事事只不过水上浮萍。没有私欲的奉献和服务大众才是最高尚的。”

    我觉得他虽引用的佛经,但出言不凡,如实地说:“名利对我早如浮云。不过师父说到没有私欲的奉献,我虽愿意做到,却又觉得太难,心中不免有时烦躁不安。”

    慧观宁静淡泊地说:“我知道你读过的经书很多。仅仅读得多还不行,主要在于用。例如《涅经》和《杂阿含经》中都有过一个比喻,说,在茫茫大海之中,有块浮木,浮木上有个小孔,随风浪漂流不定。一只长寿的盲龟,每隔百年出来一次,要想碰到这浮木上的小孔,那真是难中又难。这比喻是说听闻佛法,远比这还难呢!”

    我思索着说:“用象征术的语言,用隐喻来说明禅的智慧,我有时也有解悟,但总觉得神秘。”

    慧观一字一句地说:“不要把禅悟解为神秘的东西。佛陀把自己喻为‘农夫’,说,众生都是我的田地,信心就是我的种子,善行就是露水,智慧是阳光,细心照料就是犁,精勤不懈是我选的牛,真诚是系牛的绳,真理是我所握的柄,烦恼和无知是我要拔的杂草,不生不灭的永恒乐境是我耕耘所获的果实。”

    此时此地,他这段话如汩汩清水流进我的心田。在我心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我突然感到所获甚丰。

    我诚实地说:“信教有真信的,也有假信的。我厌恶也鄙视假信的!”

    慧观说:“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听你这样说,那你是真信的!”

    我点头:“是的!”

    “未必!”

    他出乎我意外地直率,说:“你是真信的,应当四大皆空!依我看,你却未能忘我。你是真信的,应当坚定不移,而你常多疑惑、犹豫和动摇。”

    我沉默无语,心中却像风雨咆哮,激动异常。我决定不打扰他了,要把他讲的话带回去好好咀嚼、体味。我站起身来,双手合十,正要告别。

    万没料到,见年轻牛脾气的悟众和尚,风风火火地“踢踢啪啪”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挺着大脑袋,虬髯竖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怒气冲天的事。左脸上那块洋钱大的胎记红得发紫,满面怒气,太阳穴上青筋跳动,喘气声呼呼可闻,额上冒汗。他飞步走到慧观面前,也不管我是否在同慧观讲话,声音高得像打雷。

    他说:“悟心刚才给打伤了!你知不知道?”

    那悟心,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和尚,很老实的模样,我有印象。

    只见慧观凝望着悟众,清秀的脸上布满惊愕,说:“为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智信说他离经犯戒,叫他在卧佛殿前跪在当院,头顶八砖(砖重八斤),让人用香板猛打。打得头和背都受了伤,晕倒在地。如今抬到如意寮去了!悟心家境贫穷,十二岁受戒,为人朴实,却如此责打,令人寒心,令人不平!”

    慧观神色猛变,问:“怎么离经犯戒?”

    左脸上有红记的悟众虬髯舒张,声音震得窗棂都响,说:“悟心这一向弄了些书报杂志在看,智信知道了,说他不能谨遵佛制,败坏佛门清规,不学佛经,不能戒行清净,却向往尘世,为整肃僧仪,让僧众恪守纲纪,就不分青红皂白打成那样!其实却是嫌悟心平日不听他话,挟嫌报复……”

    我听了,心里吃惊,想不到在佛门里边,竟会有这样血淋淋的事。谁知就在这时,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监院智信和尚来了!

    智信这时好像是知道悟众在此,匆匆赶来训斥的。

    只见他睁大了眼,歪着嘴大声吆喝悟众:“悟众!你虽剃度受戒多年,但屡次犯戒!对你是够宽容的了!今天悟心犯戒受到‘供养’,是为了让他去魔消孽。你却到处张扬,犯了不妄语之戒!意欲何为?目的何在?”

    平时,我已觉得智信歪着嘴气焰高涨,现在只觉得他飞扬跋扈,无以复加,说话时,不只声调蛮横,右手点点戳戳,而且质问的口吻中含着威胁,脸上神态阴险毒辣,瞪着两只牛眼,歪着嘴,一副凶神恶煞模样,毫无佛门慈悲情怀。正与那夜他开后门见到我时相仿。

    悟众却也不退让,挺着大脑袋,虬髯像一根根要竖起来,霹雳火似的顶撞反驳:“何为妄语?你的孽作够了,别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朝一日,我全给你揭出来!悟心关心国事,看看书报杂志,不涉淫秽,犯什么戒?你假借犯戒名义,将他打成那样还说什么去魔消孽,是何居心?莫以为你在玉龙寺能一手遮天,我就是这个看不得人为非作歹的脾气!我不怕!”

    智信怒吼:“十恶业道中,你犯了妄语、离间语、粗恶语、嗔恚、邪见五项,罪孽深重!”

    悟众怒答:“十恶业道中,你犯了杀生、偷盗、邪淫、妄语、离间语、粗恶语、贪欲、邪见八项。你说得好听不行,听其言观其行,要看看你干了些什么勾当!”

    他俩都引用了“十恶业道”中的项目,但悟众的“八”比智信的“五”凶得多。

    我不禁心里奇怪而又纳闷:智信怎么竟有这么多罪恶?居然连“杀生”“邪淫”“偷盗”等都用上了。可信吗?

    这时,慧观也开口了,对智信一字一句地说:“依《菩萨戒经》记载,如有弟子不信佛陀所说的道理,甚至违反佛陀所说的意见,佛陀不但不会生气,仍然照样关心他们。我早对你强迫比丘‘发露’(即对自己所犯之罪进行忏悔,无所隐藏),并主持供众(集体打人以示警)及‘供养’打人深为不满,我对住持提过,你则不以为然,今天又发生了打伤悟心的事。难道能说这不是假借佛门戒律来自己违犯佛门戒律和清规吗?”

    慧观的话铿锵有声,未说完,智信歪着嘴朝我盯了一眼,也不驳答,一顿脚,“乒”的一声,气呼呼地回身就走了。可能,他不愿当我的面吵闹;可能,他气得七窍冒烟想去禀告住持;可能,他不屑答辩争吵,要一意孤行;当然也可能,他自觉无理,铩羽而走……

    见他走了,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额上冒出了冰凉的汗珠,心上揣了许多问号,比来前心中的疙瘩更多了。

    只见悟众气冲冲地说:“他不就凭借他在外面有势力就这样胡作非为的吗?真叫人气恼!我本来还想好好当个出家人的,如今细细想想,越想越没意思了。少林寺的僧人,唐朝皇帝李世民曾免去了他们的戒酒、戒荤和戒杀生的佛规戒律,这说明僧人的一切仍掌握在帝王之手。要是帝王决定拆你的庙宇、赶你还俗,你自己并做不得主。我在这玉龙寺中,就感到身不由己,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了它!”

    慧观摇头,说:“少林寺僧,尽管皇帝免去了他们戒律,但大多仍遵守佛规,这说明一切仍在于‘我’!这玉龙寺里的智信是坏,但鲜花萎了,不能砸烂花瓶;鲜果烂了,不能丢弃玉盘!”

    悟众也摇摇头:“有的朝代笃信佛教,佛教遂大兴,有的朝代尊奉道教,佛教遂遭压,‘我’有何用?一部历史说得很清楚了!”

    慧观心平气和地说:“‘我’自有用,我可好自为之,参禅悟禅,成为人所敬仰的高僧,弘扬佛法,普度众生!我可改造环境,使之清洁卫生,保持佛门圣洁。要看我是消极还是积极。消极无用,积极则就不同。”

    悟众似在思索,忽然,气恼未平地低着头大步流星地转身走了。

    这一年来,我与人接触太少,对寺院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来之前,我向慧观请教的还仅仅不过是我个人修行上的苦恼与问题。如今,头脑里充塞的是关于寺院里的许许多多苦恼与问题了!

    从悟众的话里听来,寺院里十分复杂。有些事很可能是见不得人的。不说别的,就是假借执行戒规,用“供养”的名义打人致伤。我听到的以前有悟众为那个吃不饱发牢骚的小和尚打抱不平,今晚又听到了悟心因为看书报杂志被打伤的事。从牛脾气的悟众今天理直气壮地反驳智信所说的话看来,他一定掌握了许多佐证,所以智信听了他的话后,虽然飞扬跋扈,却拿他无奈。

    这是些什么问题呢?是些什么神秘的事呢?

    我不能不想起那个有月亮的夜晚闻到的鸦片烟香,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在后边围墙外见到智信歪着嘴鬼鬼祟祟开了小门探头探脑的模样。

    内中一定有蹊跷,绝不是如智信所说的,是什么“睡不安稳,心上有所感应,感到似乎这里要发生什么事”,而是他想做什么事未曾做成,被我撞上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