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当年,如果大家都塞上双耳,像那块听经石似的,每日在寺院中苦修寻禅,后来那些事也许都不会发生。后来发生的事,对每个人来说,反响都不一样。但谁更接近真理?谁找到了正确的归宿?今天我还去探索,而悟心却回答我:“无悔!”
我是我,我不是悟心!我现在很悔,悔什么也说不清,但我是痛苦的,他是幸福的。我感觉到这一点!原因恐怕就在于我的始终一贯的摇摆与虚无,而他却一直是坚定的吧?
很疲倦,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每天的活动量并不大,也许思索得太多了!这种疲倦侵袭我全身,觉得有一种无言的哀戚。
秋苇,你在地下一定寂寞,而我,活着更寂寞,我真想像孩子似的放开嗓子大哭一场!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7年那个春天
我觉得:任何打退堂鼓想返俗的想法,都同战场上士兵临阵脱逃一样可耻。对菩萨的信仰有一丝一毫动摇对出家人来说都和出卖灵魂一样卑鄙。
怀着忐忑不安、浮躁不定的心,一方面为玉龙寺内种种令人纳闷的事烦扰,一方面又强自克制住心中的不平静,想使自己安分守己地继续觉彻初衷,苦修禅行。
一直认为一个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我克制的能力。人有种种欲望,七情六欲,都要自己克制,人才能成为好人、体面的人或有作为的人。而入了佛门以后,必须自己有克制力,不违反佛门的戒律清规,才能修成正果。
我曾有机会参观过监狱,发现监狱中所囚禁的许许多多刑事罪犯,差不多都是缺少自我克制能力的人。他们抢劫、强奸、杀人、放火……都是由于自己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自己不能克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动。人的地位的高低,人的无罪与犯罪,人的有成就与无成就,都同人的克制力有关。
南阳慧忠是六祖慧能门下的五大弟子之一。他在慧能处印证了后,便到南阳的白崖上度过四十余年,从未离山一步。
继承马祖道一法统的百丈,制订了有名的“百丈清规”,奠定了僧团的组织基础及禅宗的制度,他确立制度从方丈到僧众都要从事耕种,目的是要革除僧侣的乞食寄生生活。他自己活到九十四岁高龄时还身体力行与门人一起劳作。这类高僧都是自我克制力极强的人。
而今,僧徒中如有违犯清规戒律者,就是因为他们缺乏自我克制力。而我呢?我既受戒,何必做一个没有自我克制力的和尚呢?我应当加强自我克制力,朝高僧的方向走,以前辈高僧为榜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怎么能让凡心影响自身的修行?我怎么能让杂念干扰我的解脱?
这么想时,我的内心趋于平和与安宁,寂如池水无波,风铃无声。
清晨,有驻军的号声远远凄凉地颤抖着在空气中回响。我已早早起身诵经。夜晚,满天的星像无数只眼睛怀疑敏感地在窗前空中紧紧地逼视着我。我仍在打坐念佛。
我抱着赎罪之心继续苦苦修行。
却未想到:只能暂时取得一点安宁,却无法持久。
那个横亘在心上的“谜”,使我发生悬念,使我十分烦恼。我像做一道数学题求解似的,希望找出答案来。找不出答案就感到自己难以安生。
我察觉:这些天,似乎有人窥伺着我的行动,常有小和尚来张望我在干什么。有一天清晨,我发现智信也歪着嘴远远注视着我在诵经。
然后,他走近来了。走到我的面前,忽然一副德行高超的模样,说:“觉非,佛陀在《妙法莲华经》中曾将他的学生比喻为小药草、中药草和上药草。他把自己比喻为一片云朵,自己说的道理比喻为雨滴。因学生禀赋等不同,故感受也都不同。你应当算是一棵上药草,千万不要轻信他人妄语而动摇修禅的信念。这几天,我注视着你,太空法师也关心着你。见你依然如旧,安心出家,我们高兴。你应当好好安心,以求正果。”
我心中复杂,只是觉得他的话并不错。而且他说太空法师也关心着我,使我有点感动。
我闭着眼,诚惶诚恐地合十点头,说:“谨受教!”
歪着嘴的智信讲经似的又说:“一次,佛陀和弟子见到地上一张纸。一个弟子把纸拾起,佛陀问:‘是什么纸?’弟子嗅了一嗅,答:‘是包檀香的纸!’佛陀带大家又往前走,见到地上一条绳子。一个弟子拾起绳子。佛陀问:‘这绳是做什么用的?’弟子闻一闻,说:‘是条绑鱼的绳子,闻起来味道很腥。’于是,佛陀告诉弟子:‘这两种东西,本都是干净清洁的。由于遇到外缘不同,所以气味变得大不相同。人也如此,亲近贤能的朋友,久而久之就学好;亲近邪恶的朋友,就会容易被染坏。’”
我明白他讲这些是什么意思。这其实同我早已了解的古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有什么不同。我明白他是把悟众、慧观那些人比作邪恶,而把自己比作好人,让我不跟悟众、慧观他们接触。其实,自古到今,愿意说自己坏的人总是少见的,这点谁都明白。
果然他又说:“凡夫好像一面灰尘覆盖的镜子,镜子抹去了灰尘,才会产生照明作用。”
我想:他这是说,修行不到一定程度,就仍像被灰尘覆盖的镜子,无法照出物件的真实形象来的。
果然,他又说:“凡夫又好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因为凹凸不平,里面反映出来的景象,都是扭曲夸大或变了形的,正如波浪起伏的水面上反映出来的圆月,也是不完整的、不宁静的一样。所以,从禅的立场看,不去信那些迷人的邪说。邪说总把事物说得可怕与有缺陷。其实,如你真是一位高明的禅师,将会感到我的观念已不存在,就会不为一切事物干扰,不为一切邪说侵袭,意境变得崇高,心中会欣乐无比。”
我偷偷瞅他一眼,他歪着嘴在说这些,口齿虽不顶清楚,脸上很慈善,而我却有一种看到老虎做出猫的昵态的感觉。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倒颇高深,也颇有道理,似乎不能不点头。
我就缓缓点头说:“谨受教。”
智信后来走了。我心里火辣辣的,本来不宁的心境更不安宁了。他为什么要来对我说这些?他的话我应当怎样去体味?
是非有没有?黑白分不分?到底在这寺院里存在哪些污垢肮脏?到底谁是好人谁是邪恶?到底我应该亲近谁、远离谁?
如此等等,我简直坐不住了!
这夜,我决定悄悄再到如意寮去,冒着再被智信训斥的风险。
我要去看看瞽僧慧道。他太可怜了!早听说他病重。现在他怎样了?我也要去看看如意寮。那里为什么智信告诫我不准去乱走动?那里为什么是禁区?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黝黑的地方总是有鬼吧?
这样想着,晚上拜佛仪式后,夜巡僧人打梆子,大家都睡后,我又耐心等了一会儿。听到夜巡僧人打更走过,我悄悄起身,踅向如意寮去。
天上没有月亮。星星闪烁得诡秘而狡猾。天黑黝黝的,昏暗而由于星光映照显得变幻不定。
我小心翼翼曲曲弯弯地走到了如意寮,心里有些慌乱,好像一个明知错了、偏要错下去、可又没决心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不定。
一会儿,我怔怔地停立在如意寮前,闪身在暗处,轻轻向前挪步,朝上次见到过瞽僧的地方走去。
那口停厝的楠木大棺材仍在,据说是本地某豪绅的三姨太太的灵柩。经常要有僧人来给她诵经超度。另一边,又停放了几口新的上等棺材,看来是新寄放的,还有些地方供有牌位。这些都是寺院得到大笔收入并求得靠山的来源。据说玉龙寺门口出那些禁止在玉龙寺驻军的布告的军长,就是在玉龙寺替父亲供有牌位的施主。
我移步走近原来瞽僧的禅房,通过加上木栅栏的窗户,只见情况变了!如今窗户上安着囚笼似的木栅栏,蒙着黑布,门反锁着,成了一间牢房。我借着星光朝内张望,看到一个和尚,蜷成一团蹲在墙角。
那绝不是瞽僧。瞽僧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那是一个瘦高条的和尚。是谁呢?为什么被反锁囚禁在这里?我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我轻轻压低嗓子叫道:“喂!喂!”
吓了我一跳!那和尚猛地翻身而起,猛地像窒息似的扑向窗户。星光熹微,我见他两只三角眼瞪得好大,眼光发直,嘴里呜呜地轻轻咆哮,像有无限怒气与怨恨要爆炸,想扑上来将我撕裂。
我朝后退了一步,轻声唏嘘地问:“啊,你,你是谁?”
没有理睬!他只是双手摇撼着木栅栏窗,想要折断栅栏跑出来。忽然又“哈哈”地狂笑起来,“呸呸”地朝外吐口水。
我这时肯定这是个疯子了!
心里想:我不能停留!得赶快走!又想:这如意寮的秘密,我还没有探到!还得看一看!
我朝旁边的禅房里望去,只见另外两间禅房也是关着人的。用大铁锁反锁着。只是里边都有床铺,各睡着一个和尚。
轻轻张望了一下,明白了!这是一个重病的和尚和因为看书报杂志犯戒被打伤了的悟心!
我又看到如意寮里边还有几间禅房,也反锁着门,但我又听到了巡夜的和尚打梆子的声音。我不想被人发现,决定赶快回去。
心里的“谜”更大了!疯和尚是谁?怎么被关着的呢?
疯和尚野兽一样的咆哮声仍隐隐传来……
我喘着气飞快地踅回来,轻轻回到房里,轻轻掩上了门。
轻轻上床,然后,听到敲梆子的巡夜和尚打着梆子、拖拉着脚步,发出“嚓嚓”声走过我的禅房门前。
睡不着,因为疯和尚的事,勾起了我对秋苇的怀念。
秋苇那双动人的黑眼睛包在泪中,更增加了魅惑的力量。我仿佛看见她嘴角落着凄然的笑意。
听说她被父亲和继母囚禁后,发了疯,当时我想可能是真的,当然也可能是假的。
她受到那么深的刺激,完全可能发疯,因为我了解她执着的个性,相信她是深深爱着我的,但她是聪颖的,为了脱身,作为一种手段来对付她那封建专制的父亲和继母,她的发疯也完全可能是假装出来的。
谁知道呢?
她被锁闭在黑色大门和青砖围墙里后,据说最初一个阶段,她终日以泪洗面,时常肩窝一起一伏地哭泣。
当她的一个亲密要好的女友、同她沾点表亲的许眉来找到我时,告诉了我她的种种不幸情况。我就请许小姐做我的信使,给我秘密带信给秋苇。
我劝她保重身体,劝她坚持不屈,告诉她:我对她的爱情至死不渝,劝她只要有机会逃跑出来我俩就设法一同离开此地,找一个遥远的地方比如南洋,去过我们幸福的生活。
许眉是个容貌平平但内心热情的女性,将我的信带去,又带来了她的信。
信上有斑斑的泪痕。秋苇告诉我:她过的是如何痛苦的生活,她的父亲和继母心肠有多么凶狠,她快要发疯了……
她要我相信她对我的忠贞,但她悲观地说她怕也许今生今世将不会再同我共同享有幸福!因为看守得是这样严密,她无有逃出来的可能!
于是,我又托许小姐再给我传递书信,鼓励她,安慰她。我的心虽然疼痛破碎,但我在信上写出一种无畏的乐观,我要她树立信念,坚决不要动摇。当然,首先是要注意身体,一切珍摄……
谁知,许眉带去的信件刚递到秋苇手里,就被突然闯进房里来的秋苇的父亲和继母抢夺去了!他们对许眉发生了怀疑,果然在严密监视下破获了这起传递信件的秘密!
富有同情心的许小姐成了不受欢迎的人了!她无法再做去秋苇家里传递信件的鸿雁。
秋苇完全被封锁控制起来了!她完全不可能知道我的任何消息。我则设法通过一个熟人买通了秋苇家的一个女佣,打听到秋苇发疯了的情况。
据说,她乱砸东西:热水瓶、金鱼缸、茶壶、粉盒、花瓶……什么都砸烂了!她被绑上了双手,用铁链绕着腿锁在铜床的床柱上。
据说秋苇常常失声痛哭,或者饮泣,叫人看了都心疼。但是她的父亲和继母毫不动心。他们的心是铁石做的。
据说,秋苇经常仰脸用她那双黑眼睛望着窗外天上的云霞、晨曦或者傍晚的彩云。一望就是两三个小时,目光呆滞,面容悲戚。
据说,秋苇很少进食,一天比一天瘦削。
逐渐,秋苇发展到哭笑无定,卧病在床。医生来把脉开了药方,药煎好了端到她面前,常被她掀翻在地……
秋苇疯了!我的心碎了!但我没有一点办法救她、去看望她、去安慰她。
这夜,由疯和尚想到了疯癫了的秋苇。由疯癫了的秋苇又想到了疯和尚。我的心里一片干枯的荒芜。实在不能理解,怎么在出家人里面会出现疯子?
出家人理应看淡人生,参破红尘,超脱而且豁达。寺院里理应没有压迫与威胁,没有暴力与专制,使出家人情闲意适。但如今玉龙寺里却用监牢似的禅房锁住了疯和尚,锁住了重病号和被打伤的和尚,又该怎么解释?
智信歪着嘴说的话响起在我耳边。同时,那夜在慧观房里,悟众的话也响起在我耳边。
我的心像一座摇晃的无法摆平的天平,不知应当怎样取得平衡与安静。
十分痛苦。我直感到是有人妄图用伪装的面貌欺骗我。当然绝不是悟众和慧观!悟众和慧观没有给我这种印象。这种印象来自智信。我觉得他那猥琐的外表所呈现出的道貌岸然显然是伪装出来的。
啊!多么可怕的伪装哟!这使我想到了绿色的蛇用保护色隐匿在草丛中或树枝上;这使我想到了《镜花缘》中两面国里的臣民放在前面的那张和善的笑脸。我的心寒冷起来,仿佛是冬日寒夜中裸露着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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