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印象中,他是重用歪嘴和尚智信的。
寺院里的大权,智信掌握得最多。而且,他好像是住在卧佛殿的后院里。那么,为什么那是一块禁区呢?使我纳闷生疑的鸦片烟香和智信那夜的鬼鬼祟祟,同他无关吗?那么,虬髯大脑袋的悟众所说的那些事与他无关吗……
我越想越感到那个“谜”在我心里不断发酵、膨胀。
我决定取得答案,解开这个“谜”!
有位哲人说过:“向人们质疑,就是求得智慧之道;自己在内心思索道理,就是启发智慧之本。”
我要逃避混沌与蒙昧,去洞悉虚伪与真实。智慧昭示我:凡是干那些比黑夜更幽暗的勾当而不知羞惭的人,一定会不惜采取任何手段把它竭力遮掩的。我要去揭开秘密!
【第六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七日午后星期四
许多真理,非要等到个人亲身经历后,才能体会它的精义。
其实,世界上未能探测出答案的“谜”,何止千千万万。
人,应当而且也会去寻找谜的答案。可是有时得不到解答,有时每每得到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解答。不同的人也许就会有不同的答案。正如人生的归宿,人生的信仰一样。人并不都只会取得同一归宿,人也并不会都会趋向于同一信仰。
我今天回来寻梦,来了却心愿,实际却仍是像在探索、寻找一个“谜”的答案。
我这个一生动摇、一生东倒西歪,容易违背初衷、容易改变信仰的人,到现在这种灯尽油干的年岁,很可能依然找不到确定的答案,依然抱着一个“谜”化为灰尘。这使我悲哀,也使我懊悔。
我曾感叹于唐代诗人王维的思想历程。
他中年便“颇好道”,愈到晚年,信佛愈笃。皈依佛门,以求解脱。这样一位大诗人,竟连诗也懒得写了,画也懒得作了。可说是万念俱灰、四大皆空了。他名曰“维”,字曰“摩诘”,这“名”和“字”已经表明,他本是释迦牟尼的大弟子维摩诘。在《维摩诘经》中说过:“深入缘起,断诸邪见。有无二边,无复余习。”王维在死前最后作的一批诗中有一首偶作中说:
老来懒赋诗,唯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
名字本皆是,此心还不知。
他这首诗到底是什么意思?据说历来没有人说清楚。尤其是诗的后两句,很难讲得通。许多注本都避不作答。《万首唐人绝句》索性删掉了首尾各两句,把律诗改成了四句五绝,另加题目曰《题辋川图》。其实,我觉得这诗是王维对自己一生的小结,消极而颓唐。原诗的后两句,实际是说:你自己的“名”和“字”不已早是皈依佛门的人了吗?为什么长期以来心中连这点也没明白过来呢?这时的大山水诗人王维,实际已经身存心亡,早是一个等待着寂灭的佛教徒了!
我觉得我比王维高明之处,也许在于王维到了晚年只沉迷于禅定消沉之中,似已找到人生的谜底,而实际并未肯定如何归宿才对!他只是因为未有施展自己政治抱负的机会,加以在安史之乱中折节污名,内心痛苦,于是信佛以求解脱,才看破红尘与名利。他对佛教有信仰,但也可看作他无信仰。他对归宿只是消极出世等待圆寂。他的追求与寻觅,到了皈依佛门后就停止了。而我则不,我在看破红尘出家受戒后,却未曾停止过我的探索与追求。而且,直到今天,我仍对人生,对信仰,对归宿,抱着从体味和经历中得来的种种往事,带着悔意,在比较、在斟酌、在鉴别、在寻觅和发掘。
也许,我这样好动摇、好摆动不定、好变化的人,永远也不会得到一个稳定的或者肯定的正确结论、正确答案。我在这一点上,感到自己的选择实在毫无道理。
只是“悟以往之不谏”,对我这样的老人已不存在什么“知来者之可追”了!
那么,我又何必“悟今是而昨非”,要去惆怅起来呢?
对于玉龙寺的“谜”,实际只是我人生道路上的大“谜”中的一个小“谜”。只不过,在当时,确使我十分着迷,而且急切地像欣赏魔术师变戏法,急于想拉开那块盖着的黑布看一看究竟。
我今天清晨,又到梵音峰下的听经石畔去了。那块听经石又经历过几十年风霜雨雪,虽又斑驳风化了一些,仍旧坐在那里像一个跏趺端坐听经的老僧,呆呆看着日出。初升的太阳真是美丽,鲜红澎湃,青春就是这样壮观的啊!可惜我已经老了!但我并不妒忌,却愿意歌颂青春。我欣赏旭日初升时那种蓬勃的朝气和满天鲜艳的红光。
朝晖照得梵音峰和听经石都泛出紫金色彩。听经石在我眼中忽然幻化成一个穿着灰色僧衣、身体端正、不动不摇、合眼断光、闭口合齿、跏趺端坐的高僧,头顶发出霞光。也不知为什么,刹那间,它的虔诚使我觉得它就像是当年我印象中那位可敬的清秀狷介的慧观。稍停,它的坚定却使我觉得它更像身材魁梧高大的挂单游方和尚梵月——冯明韬。
那年,我就是在这儿同冯明韬有过一次倾心长谈的。
他早已不在世上了!早该已化为泥土!据说抗日战争中期,他在华北敌后某地一次战斗中牺牲了,当时,日本侵略军发现他尸体时,见他头上有和尚受戒的香疤,曾感到奇怪。因为这个身材魁梧的中国游击队长,曾神出鬼没地袭据点、打碉堡,被形容成是一个“使皇军战栗”的铁汉。他是一个日寇曾经悬赏捉拿他要“给被杀死的皇军进行慰灵祭”的游击队长。
虽然,也许他根本就连一个黄土的小坟也没有。但,今天,在听经石前站立着看日出时,我仿佛又看见了他,听到了他的话声。那种怀念和敬重的感情是十分复杂的。
从听经石回来,我从住持空明大师那里读到了一份中国佛教协会颁布实施的《汉传佛教寺庙管理试行办法》。我读后大感惊讶,这才认识到,在共产主义之下的无神论者也那么关心着佛教僧团组织及生活方式,觉得真不可思议,值得普天下佛教徒关注。
里面规定:寺庙住持,应根据选贤任能原则,由当地或上级佛协主持,经本寺两序大众民主协商推举礼请之住持任期三至五年。可连选连任,任期内如道风严重不正或有重大失职,经上一级佛教协会核实后予以免职等等。
过去的已不可追,未来的则正不可阻挡滚滚前来。我在想:旧时玉龙寺可不能这么干。那时,似乎谁也没有监督权力!因此,智信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所欲为,可以利用佛门本来有的清规戒律来作为对佛门弟子进行威慑的工具。是非可以颠倒,黑白可以不分,责打可以随意,罪恶可以掩盖,坏人可以得势,好人可以受气,不都是这么产生的么?
假借犯戒的名义,以香板将阅读书报杂志关心国事的悟心打伤,就是一例。我今天上午也从住持空明大师处看了《汉传佛教寺庙共住规约通则》,内中第九条写明:“……看淫秽书刊,如有不遵,经批评教育而屡教不改者,不共住。”淫秽书刊,出家人自然不应看。这里还有个“屡教不改”,就更加合情合理。
而且,我今天亲眼看到有些年轻的和尚在看报纸。在今天这样的信息社会,人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怎么能完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南无阿弥陀佛呢?
所以,我说,无论如何,我对这世界、对人类绝不应悲观。我总觉得时代总是在前进,事物总是会向好的方向进展的。不合理的事总会慢慢被合理的取代,人所共厌的事,总会被抛弃。人们会比较、会取舍。比较和取舍会有错误,反复也可能会有的。这不稀奇,但总有许多智慧的仁人志士,大公无私的英雄人物,会研究、思考、追求、寻找、改进,会坚持正确和优秀的,摒弃恶劣和错误的……这正是人类和世界的希望所在!
天虽热,想到这些时,感到心里舒适了一些,仿佛有凉风习习,吹拂我身。
这里,寺院幽深,古木森森,午前由梵音岩下归来,走在林中小径上,深有“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之感。只是,我总是觉得累乏,一种说不出也无法形容的累乏。日子太短,过得太快。我已经无法说我已做成了什么,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个人应该做些什么。不知道明天应该做什么的人是不幸的。可惜我即使知道了明天该做什么,我老成这种龙钟样子又能再做些什么呢?
这就是我从心里面生出无法形容的累乏的主要原因吗?
来之前,我在秋苇的坟前给她献上了一束兰花。她生前曾喜欢兰花的幽雅与风姿绰约。我喁喁地对她说:“我走了!但我会常常想起你的。和你相聚的时间太少,以前多少话没有说。希望真有一个天国,我们在那里相聚,永世不再分离……”
我又对她说:“你已经不能回去了!我去,将记一些札记。回来后,我要把札记献在你的墓前,焚化给你。”
说这些话时,我心里好酸。现在想起,仍那么伤心。玉龙寺,她那年来过,入寺门的小径和我住过的禅房附近,都有过她的足迹。她曾在那棵现在没了踪迹的大槐树下,伫立在急雨中,淋得浑身湿透。
啊,生命真像一首写不完的诗,一首唱不完的歌。
但,为什么总要掺杂着那么多悲伤的情结和那么多悲痛的音符呢?
怪不得弘一法师李叔同圆寂前写了“悲欣交集”四个字作为绝笔。他德行高深,得到解脱应当高兴。可是却仍掺杂了悲伤,又为什么?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7年那个春天
那个风云跌宕的春天,是紧跟上年那个12月来的,那个寒冷的12月,西安发生了震动世界的兵谏。接着,形势大变,全国抗日情绪进一步波涛迭起。不过,我在玉龙寺内,既不关心,也不知道。
我自认为这是禅定所必须。禅定犹言静思息虑,是僧人的一种思维修习活动,佛教认为“安禅”可以使心绪宁静,灭除妄念烦恼,获得解悟。
《涅经》中说:“但我住处,有一毒龙,其性暴急,恐相危害。”《禅秘要法经》卷中说:“今我身内,自有四大毒龙无数毒蛇……集在我心,如此身心,极为不净,是弊恶聚,三界种子,萌芽不断……”将产生世俗的妄念烦恼和心猿意马造成出家人身心的危害,比作毒龙、毒蛇的啮扰。当时,在我心中是时刻提醒自己的。
只是我心中的毒龙、毒蛇却啮咬我的心,又像毒蛇引诱亚当、夏娃吃禁果犯罪一样,也引诱我去寻找“谜”的答案。
终于,怎样也耐不住寂寞了!
那是在听说瞽僧慧道死了的消息以后。
话是从掩埋慧道的和尚口里传出来的。说是瞽僧慧道其实病死已经一个月了。死时身子缩得很短,只剩下皮包骨头,可怜极了!死后,监院智信让趁夜黑用箩筐抬出去在后山冷僻处乱坟堆里埋了,连荷花缸或薄皮棺材也未给一口,告诫不许声张。
心里忽然豁亮了!那夜去如意寮时,已未看到瞽僧,看到的是一个疯和尚。原先瞽僧住的禅房已经用木栅栏封闭起来,门也反锁上了!怪不得人都不到如意寮那里去。那里也不准人随便去。人都说谁如果病重了去到如意寮就难活着出来了!是吗?
一阵莫名的恐怖感震撼着我。往事在记忆的宇宙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使我想起了秋苇的遭遇。
秋苇那双带着凄凉味的黑眼睛呈现在我面前,我仿佛看到她墨玉般的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只是神情淡然,似已看破世事。记得当我听到她在家里的处境和情况时,我的心上顿时长满了皱纹。
她那狠心、残忍的父亲和继母,在她疯了时,既不分辨她是真疯还是假疯,也不做任何一丝一毫的让步或给予她应给予的温暖,却采取了独特的、少有的残酷做法。
她的父亲咆哮着大吼:“宁可让她死在我眼前,也不能让她不听我的话,败坏门风!”
居然给秋苇买来了一具棺材,放在秋苇的病床前,并且给她买来了彩绸的寿衣,也放在秋苇的病床前。
他凶狠地横眉竖眼对躺在床上十分衰弱的秋苇说:“你好好听着!不论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我已做好了你死的准备!我宁可没有你这个女儿,也不能让你违背我的话!你要么好起来,同你那有经济基础、出类拔萃的表兄结婚,要么疯下去穿上这寿衣进棺材!”
此后,他和秋苇的继母就再也不跨进她的房门了!
当时,据买通的女佣的传来的消息:秋苇虽在侍候她的女佣的劝解和服侍下每天吃少量的食物,但确是凄楚孱弱消瘦得完全脱形了。她脸上已没有了过去常有的浅浅笑靥,有的只是怨艾和惶遽交集的愁绪。
秋苇常常啜泣。有一次,她心如死灰地穿上了丝绸的彩色寿衣,照着房里那面五斗橱上的大穿衣镜,坐在棺材旁痛哭。
侍候她的女佣说:“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了也要动心!一个多么漂亮的小姐,竟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我知道后,顿时感到浑身血液凝固了!像一口咬破了一只鱼胆,苦得不敢再往下想了!我发疯似的砸碎了我面前桌上的茶壶、砚台和笔筒、水盂。我痛苦得恨不能杀了我自己。我痛苦得恨不能带一支手枪冲进她的家里救出她来,然后远走高飞。
可是,没有这力量!办不到!我整日怏怏,心上有烧炙般的疼痛。有时夜里起身坐着,怔怔地对着孤灯发呆。
我觉得她是要在死前最后一次看看自己被糟蹋和损害了的美貌。我多想紧紧握着她的手,表达我心中积储着的许多无法诉说的话啊!
我将飞远了的那颗心,又运行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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