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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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无常,恰似浮云,须臾幻灭。凡人有生必有死,这不过是万物运行的不变法则。自从遁入空门之后,不能不说已在这生死与苦乐变化莫测的世间,有所体悟了。生有何乐?死有何惧?乐未必幸运,苦未必不幸。我见到过瞽僧那种可怜得令人战栗的状况。那么,他的死,是去到极乐世界?是超脱?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死也比生幸运!瞽僧慧道该是一例吧?

    只是,想与做每每脱节,我对瞽僧的死总觉得难以忘怀。汇合了我对玉龙寺中其他一些“谜”的疑问,我决定去找悟众请教。

    从那夜在慧观处听到悟众与智信的一番唇枪舌剑般的对话后,我对悟众产生了一种信任感。觉得这是个不信邪、不怕歪的和尚。他会无所畏惧地把实情告诉我的!

    我决定伺机进行。

    我又见到过梵月——冯明韬两次。他那魁梧的身影走路时步子十分稳重。他总是默不作声,似乎不想惊动或吸引任何人注意。

    他依然常忙着随悟众等外出到别的寺庙里应酬佛事,为一些丧主举丧时诵经,做佛事生意,为玉龙寺提取回扣增加收入。

    玉龙寺照例在清明时节要举办大规模的法会,招请各寺庙的僧人参加,并且做“众姓道场”,好向施主化缘。据说这一套全部由太空法师出面主持,其实都是监院智信在实际操纵。

    慧观虽然名为东序执事,实权很小,管的不过是寺内劳务、饮食、住宿等,忙得团团转,大权却不沾边。

    我终于写了一张纸条:

    悟众师兄大鉴:

    兹有要事请予指点。倘蒙俯允,今夜明月升至五莲山上空时,在梵音岩下听经石旁恭候,务请移趾赐教,不胜感荷之至。

    觉非敬具

    又多余地加注了一句:“寺院西侧矮墙有缺口处夜晚可以进出。”

    趁那日悟众未曾外出,我觑便走上前去,迅速将条子递到他手中,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我明白:同悟众约会去秘密交谈是犯忌的。而且我还摸不清悟众究竟肯不肯同我在梵音峰下见面。

    干了这样一件事,我神经紧张。人在光明正大时可以无所畏惧。如果偷偷摸摸,就会胆怯。我从日落以后,就像热锅中的蚂蚁似的等着月亮露脸升起。

    禅房里的光线逐渐暗下来,黄昏悄悄来临了。然后,天慢慢黑了。当银盘似的月亮光灿灿快要升至五莲山上空时,我就谨慎小心而且急匆匆地到了寺院西侧。四顾无人,我匆匆从那堵矮墙的缺口处爬出去,向梵音峰下的听经石那儿走去。

    白天太阳晒射造成的暑气,还在地面上蒸腾未散。剪秋萝的花儿早已经谢了!草丛中那股野草的清香掺和着太阳的气息沁入鼻息,树丛下的溪流轻轻吟唱着流过。

    我走着,淌着汗,绕崎岖弯曲的小径走向梵音峰下,有灼灼发着蓝光的萤火虫点点飞舞,好像给我带路。

    夜给山上带来了一阵阵清风。我到了。卧牛石旁,巨大的听经石耸立着的模样,就像一个穿着灰色僧衣独自俯首端坐的老僧,在苦苦听经修行,沉默不语,也不用眼张望人世。

    听人说过关于这块听经石的传说:也弄不清是哪个朝代了。好像是在隋代,一位不知名姓也不知来历的老年高僧,来到这里搭了茅庐讲经,宣讲大乘佛教的精神:奉献小我而广度众生。他讲的广度众生,一是让每一个众生得到身心的解脱;另一则是让大同世界成为合理的、适合修行的净土。

    但,不知怎的,却因“诽谤”的罪名,将遭逮捕。有信徒来通风报信。老僧听了,哈哈一笑,坐在蒲团上俯首闭目,不再开口。

    等到来缉拿的官兵到了这里,发现高僧已经化为一块岩石,形象毕肖,撼摇不动,再也不会张目说话了。

    有游客问:“为什么老僧俯首而不是昂首?”

    玉龙寺的和尚们按照住持统一的回答是:出家人不厌生死苦,不欣涅乐,何必昂首?

    据说,太空法师回答的四字诀是:“天上地下!”

    是什么意思就只好由着你去体味猜测了。也许可以说是老僧正在听天上佛陀讲经,怜地下众生可怜。也许可以说是老僧虽是俯首,但天上地下尽在他的胸臆之间……

    是这样吗?谁知道呢?

    天,黑下来了!各色虫豸在草丛、岩石缝中吱吱奏鸣。四下寂静。忽然,当月亮正升上五莲山顶时,我听到了的脚步声。我隐在一块岩石旁的树丛后,果然看到僧衣飘拂,来的正是大脑袋有虬髯的悟众。

    我闪身上前,招呼着说:“师兄,你真准时!”悟众平时讲话声音像打雷,这时却压低嗓音说:“觉非,你找我谈什么?”

    “我早就想跟师兄请教了!”我向他说,“我来这玉龙寺一年出头了,心里老是不得宁静。尤其那晚在慧观处,听到你对智信说的那番话,我想得更多,你能把这玉龙寺的内幕如实告诉我一些吗?”

    他用两只眼瞪着我看,眉心皱着,两手向下扇动。说:“坐下来吧!坐下来吧!”

    我同他在听经石旁的一块卧牛石上并肩坐了下来。他试探地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如实地把自己对如意寮的看法和想法,对卧佛殿后院的看法和想法,一股脑儿说了。

    我说:“我是看破红尘来出家受戒的。本来满腔天真,不想多管闲事。但现在不行了,这些事困扰得我太苦了!”

    悟众静静听着,我仿佛能感到他在默默叹气。

    等我说完,他忽然摇着头说:“经是好经,给歪嘴和尚念坏了!”

    是双关语!我懂得他这歪嘴和尚指的就是监院智信呀!

    我说:“智信好像满腹经书,出口一套一套的!”

    悟众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是他的本钱,也是他的看家本领。他有心计!有点学问的人干起坏事来本事更大!”

    我说:“智信是个怎样的人?”

    悟众恨恨地说:“太空法师年岁大了。他其实无能!就像现在这国民政府的主席林森,仪表长得极好,但是无权。玉龙寺的大权也并不在太空手里。他不过是个骗子!实际是受歪嘴和尚操纵的。就是连太空那著名的四字诀,都是智信给他出的点子。智信说太空有百岁了,早年参加过反清的天地会,又参加过义和拳。其实,全是胡编乱造!太空并非什么高僧,完全是个情欲未除的凡人,要他说法讲经,他都不行。智信倒是有他的一套,一张歪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从太空的四字诀的把戏就可见出智信的狡诈。从上月起,太空突然就有些偏瘫了,整日不出房了。智信就更胆大包天了!”

    我问:“他这些事无人知道吗?”

    “僧众无罪!整天关着诵经,许多人都像傻子了!智信的坏事,当然有人知道!”悟众虬髯舒张,气愤地说,“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他有一帮亲信,他这人心胸狭窄、手段毒辣、报复心强!玉龙寺的和尚,被他捉弄了又以违背清规戒律为理由撵出去无所归宿,流落成为乞丐的并不是一个两个了。被他逼疯的也有!你不是看到了那个疯和尚了吗?”

    我毛骨悚然,炎热的夏夜,吹着清风身上却感到凉飕飕起鸡皮疙瘩了。

    我说:“疯和尚是怎么回事?”

    悟众声音里透着悲凉,说:“疯和尚一定不知发现了什么秘密,被他突然派亲信监禁起来,后来不知怎的就疯了!你看到的那个瞽僧慧道,那双眼实际也是他害的!”

    “怎么呢?”我心里怦怦直跳。

    “那瞽僧听说早年在原籍行医,因受人巨额贿赂毒死了那人一个仇家,涉讼被人检举,要缉捕他。他偷偷逃跑带了一批钱财来此出家,钱给了智信,辫子也在智信手里,全受智信操纵。加上自己忏悔做了杀人之事,万念俱灰,出家后倒是苦苦修行,希望有个好的来生。但受智信指点,加上威胁,竞自己刺瞎了双目,实际上,智信可能也有把柄在他手里……”

    “哦!”我哼了一声,感到事情太复杂了。

    悟众接着说:“有人一次听慧道同智信大吵过。那是慧道自己刺瞎双目的头一天夜里。听他说:‘我把看到的都说出来!’智信回他说:‘阿弥陀佛!你胡扯些什么?我明天就通知他们来接你回去!’……后来,听说他就刺瞎了自己的两眼。”

    “他这么傻?”

    “迷信是会使人干出傻事来的!”

    我突然想到我断食时的那首诗和那张四字诀了。看来,我已犯了他们的忌。智信是想利用我断食,让我狂热地断食而死的呢!好狡诈的愚人术啊!好狠毒的蛇蝎心啊!我一时目瞪口呆,竟说不出话来了。

    月光冰冷地照着,哪像是夏夜的月亮呢?

    听经石沉默着,但好像专心在听我们的谈话。

    梵音峰上黑黝黝的,神秘而模糊,银色的月光照不到它的背阴面。

    虫豸的鸣叫声伴和着不远处山泉水的流淌声轻轻弹奏,使我产生一种渴望,渴望心灵纯洁。

    悟众望着我,说起话来给我莽撞的印象,说:“你在如意寮不是看到悟心了吗?他被打得吐血了!打他,是说他违反佛门清规,私看书报杂志。其实,如今大家都要求抗日,和尚怎么就不能关心国事?贵如释迦者,固然孜孜不倦地到处说话普度众生,却也曾经为了拯救他的祖国——迦毗罗卫国,而静坐在大马路边,抗议敌军的入侵。悟心何罪之有?他们是嫌悟心与我接近,又想杀鸡吓猴罢了!”说完,恨恨地长叹一声。

    我问:“后院为什么不让人去?”

    “葫芦里边有什么药弄不清。”悟众说,“反正名声不好。传说智信在里边偷着抽大烟。也听说,在后山农家有穷苦妇女经常偷偷夜深去后院里帮着做缝纫和烹调的事,暧昧得很。”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太空法师也同这些有关?”

    悟众挺着大脑袋,月光下两眼炯炯发光,说:“太空道貌岸然,可惜看人不能光看外表。”

    “不能把这些揭出去吗?”

    “没用!”悟众摇着头,“玉龙寺历史悠久,收藏历代王朝帝王、大官赠给寺内的文物古董颇多。智信将寺里登记在册的古玩等,用偷梁换柱手法盗窃变卖,又赠送一些用来结交军政大员,凭借权势,谁惹得过他!”

    我不禁也叹一口气。夏夜的月光冷冷地照着默默无语的远处山峦和平原,星星都像在眨眼窃窃私语。有淡淡的蓝雾,似从幽涧深谷涌出,在远处山峦间升起、漫开。听经石在月亮的银辉下落下一个阴暗的影子。

    我不禁问:“慧观怎么样?”

    悟众沉吟着,摸着虬髯,说:“他是个好出家人,虔诚得很,稳重得很,智信是个背叛了佛祖的不正派的坏和尚,慧观可是个正派的好和尚。这寺院将来要是由他当住持就好了!可是,看来他是当不上住持的。而且,因为他的正派,还得罪人,有些跟着智信跑的和尚说:‘跟着慧观没好处,跟着智信能沾光!’慧观勤勤恳恳、独善其身,可是这样的正派和尚敌不过拉帮结伙的智信,也迟早得离开玉龙寺!”

    “怎么办呢?”我坦率地说,“师兄!我是诚心诚意来玉龙寺出家受戒的,现在却懊悔了!我天真地以为佛门清净,要普度众生,大慈大悲,谁知也有男盗女娼、卑鄙龌龊的残酷现实。我实在无法安心待下去了!怎么办呢?”

    悟众朝我看看。清亮的月光下,他浓眉虬髯的脸上那双大眼显得特别诚恳。

    稍停,他说:“你也不要觉得奇怪!这山外红尘,这山中古刹,都在人间,当然会有类似的污垢,天下哪有纯而又纯的东西!当然也没有纯而又纯的地方。玉龙寺确是够糟的了,依我的火暴性子,恨不得放一把火将它烧得一干二净!”

    我吃惊地说:“那可不行!”

    他苦笑笑:“我懂!那当然不行!也许我应当留在这里,同歪嘴和尚他们干一场!可是,我感到势孤力单。佛教,同整个社会分不开!整个社会不动,佛教内部要树正压邪也无法进行!告诉你,我打算还俗了!”

    他好像向我指出了一条路:还俗!

    他说得这样坦率、真诚,却使我被他的大胆怔住了。

    我感到受到了很大刺激。

    我克制住心中的激动,说:“你打算还俗?”

    他点点头:“我原先在别的寺里做和尚,那里很糟。人告我:玉龙寺如何如何了不起!把太空说得像天上的神仙,把寺院内说得像是人间天堂。我就来了!来后,时间长了,见闻多了,嗨,竟是如此!我当然只有一条路:还俗!不过,你可别给我先讲出去。智信一直骂我是个离经叛道的和尚。这点现在他们倒说对了!我打算还俗!确确实实打算还俗!”

    他说这话时,大脑袋里好像充满了智慧,虬髯似乎意气飞扬,他虽压低了嗓音,话声依然铿锵,使人能感受到他心上的激动和兴奋。

    我不禁想起宋代名僧道潜的故事了。

    道潜与苏轼友善,东坡谪贬黄州,他相从期年,东坡南迁,道潜欲渡海访之。道潜最后还因“讽刺朝政”,得罪了朝廷,被勒令还俗。现今这个时代,距宋朝八九百年了,可是寺院里的邪恶力量居然仍压得僧人要还俗,岂不可叹!

    我觉得悟众对我真是够推心置腹的了,连还俗的话都能跟我说。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也该还俗吗?

    我想到了头上烫香疤时的钻心疼痛与当时所下的那种坚如钢铁的决心。

    我想到了这一年多来在玉龙寺含辛茹苦孜孜修行的单调生活。

    我应当离经叛道吗?

    心里像波浪翻滚,难以平静。自己在心里问自己:我该怎么办?我是为了寻找谜底找悟众谈的。大概把谜底摸到以后,却更惶惑了。该怎么办呢?

    那夜,是在一种更为不安、更为烦躁,也更为纷乱与痛苦的心情下,与悟众分手,悄悄踅回来的。已记不清当时是怎么与他分手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当时的那种心绪,那种像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去的忐忑心情。

    月光肆无忌惮地照进禅房里来,凄凉地洒在我的身上。禅房顶上滴溜溜地垂下来的条状蛛网尘埃,像流苏。有只大蜘蛛在月光里修补沾满了飞虫的破网,勤劳不辍。我漠然看着,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我睡不着,起来踱步,影子在墙壁上晃来晃去,使我觉得自己背后有人跟着,满心惊恐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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