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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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解数学题的感受又来了。人生真像解数学题呀!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必要的,缺哪一步都不行!有过程,才有结果,通过过程取得结果,这就是奥妙所在。

    我现在这道数学题正在运算,离结果还远。我还不知自己有没有能力得出结果来。

    我觉得自己迷失自我了!像一只在风浪中颠簸的破船无处停泊。像一个败军之将走进了八阵图,兜来绕去,走不出迷魂阵来了!我因觉得尘世太痛苦才看破红尘来出家,抱着满腔真诚与虔敬。现在,发现了玉龙寺在佛光遮盖下的种种黑暗,又使我更加痛苦。我将如何逃脱这些痛苦?何处又是归宿?

    半夜下起了动人情思的淅沥细雨。整宿我都未曾合眼。直到早上,雨仍在轻轻飘落。熹微的晨光射进窗来,照得粉墙雪白,我的脑际也一片空白。我始终未曾想出一个好出路来。

    我想:也许,我可以托钵带着戒牒出外云游去,到别的名山大刹里去挂单。我为什么不能去另找一处清净的寺院继续去寻找禅境与禅悦呢?

    据我所知,当年李叔同在杭州虎跑寺被剃为僧后,就云游各地,居无定所,最常住的是浙江温州庆福寺和福建泉州各寺。他芒鞋破钵,全像一个苦行头陀。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效法弘一大师呢?

    这样想着,心里略为有所寄托了。只是觉得天气酷热,现在出外云游,未免太艰辛。出去云游,总是件陌生事,来寺里挂单的游方和尚,一个个都满面风尘、遍体汗水,十分可怜。到了寺里,又要受差遣去外边应酬佛事,像梵月那样……想着,又犹豫了,心中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刹那,觉得天地之大,竟无我立足容身之地,心里酸楚。原来只以为来到这古刹出家受戒,就有安身之所,可以清茶淡饭、青灯木鱼,转迷为悟,离苦得乐,求得解脱,最终成佛。没想到这佛门宝地,竟也充满狡诈、残忍、欺骗与作伪,一样有红尘中那些罪恶行径。由此,使得无名烦恼障蔽了慧光,现在竟像一叶无根浮萍漂在水面。心上迷惑不定,像风雨来时飘摇漂泊,不知东南西北了!

    这时,忽又想起鸯哥摩里过比丘生活的故事来了。他在舍卫城街托钵,有人向他投土,或向他投石,有时头部受伤,有时毁了衣裳。佛陀安慰他说:“圣者必须忍受。唯有忍受。如今,你在偿还以往所犯的恶业呀!”

    我想:我也只有忍受,应当忍受!

    只是,有趣的是:早上洒着牛毛细雨,我“放抽洁”[1]回来,忽然发现禅房床上有张小纸条卷着塞在枕边。

    打开一看,上面写的是:

    今夜天黑时,听经石旁晤面,风雨无阻。

    明韬

    啊!冯明韬!梵月真的就是他!

    他看来同悟众不错。昨夜。我同悟众碰面密谈的事看来他都知道了。今夜,他要同我面谈了!谈什么呢?

    这又成了一个“谜”!在我心上打了问号。

    看着天上不断飘荡的碎雨花,听着雨渐渐下大了造成的檐头滴水声,我盼望着这一天快点过去,夜晚快点降临。

    我急切地想见到冯明韬——好友冯明光的哥哥。

    注释:

    [1]放抽洁:上厕所。

    【第七章】

    1994年8月晏师明的部分札记

    (阴历)六月二十七日夜星期四

    秋苇:

    我是一个脆弱者,一个信念不专一的背叛者,也是一个失败者。信念的搏斗、意志的抗衡上都如此。所以这样,可能都是由于我自己老是动摇、多变、好斟酌、缺少自信,我常常前后矛盾。

    每一个精明的弈者,都是坚定、看得远、看得准的强者。每一个胜利的骑手,都是勇敢无畏、勇往直前的强者。我却总是不能专心致志固定信念,总是在矛盾中犹豫不定,东西晃动,直到现在,带着悔意,依然如此。

    我悟了整整一生,得出的结论是:永远不要迷失自我,决不做信仰上虚无的人。我未曾找到我的信仰。因为我总希望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而这是不现实也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我一直在寻,一直在盼,从来没有满意过,也从来没有树立过自己的信仰。而没有信仰的人是痛苦的。

    信仰应当发自内心,来自真理。树立信仰以后,就真诚地爱它,坚定它。

    一样信仰佛教的人,会有好坏真假之分;一样信仰党派的人,也会有好坏真假之分。关键是他树立信仰后是真努力为公还是为私;是在为实现信仰献身抑是假借名义牟利?

    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悟心同我在上海见面时就给我这种印象。他虽老了,但自信很足,毫无彷徨。他虽老了,但对过去的一切毫无遗憾。他说过:“信仰未变,路未走错,我做了些好事,未做坏事。我活得充实,现在还在发挥余热”。他把老年的岁月用来写作回忆录,以此发挥“余热”。虽然我觉得他“虔诚”得可笑,但确感到他对我说的不是假话。

    午后,住持空明大师同我在竹径上散步闲谈时,问:“过去这几十年,您在台湾主要做过些什么工作?经商还是从政?”

    我坦率地告诉他:我是个散淡的人,为了糊口,我在台南的一所中学教过书,写过几十万字文章赚点稿费。在彰化的一个少年辅育院里,做过几年副院长。我与哥哥一起经过商,但失败了。后来,朋友办个出版社,拉我去帮忙,我多少已经算是个作家了。我在新竹县泰雅族的村庄里生活过,写过一本书。又到台东的山胞阿美族中住过一段时间,写过一本书。这阶段,我做股票生意,居然赚了一大笔钱,买了房子,也在美国闯荡过。地皮和房子涨了价,我又有一笔钱存在银行里拿利息。年岁大后,生活也就不再发愁。

    他问我,家里还有什么人?我告诉他:有过一个妻子,我非常爱她,她非常爱我。但后来我们却分手了。有过一个儿子,但十岁那年病死了。哥哥嫂嫂也早亡故。我早是闲云野鹤、孤孑一人,到处是家了……其实,许许多多辛酸的经历,包括你的自杀,不想也不愿同他讲。讲又有什么意思呢?

    空明大师后来问我:“您早年出家受戒,后来为什么又还了俗?”

    我坦率地笑着说:“自从人类史上出现第一道围墙时,就同时产生了飞越围墙的逆反心理和逃亡意识。对墙里面的人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出去。我那时凡心未泯,身在寺院,心怀不满,加上经不住爱情的诱惑。于是,什么也不考虑地就走了……”

    空明大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十分稳重。他有双非常有神的眼睛,眉毛浓密且长,五官轮廓明显,而且线条有力,常有威严的表情。他听了,双手合十,什么评论都未说,从他眉眼间,我似乎能察觉到一丝憾情。

    我不稀罕荣誉,也未曾得过很大的荣誉。但我也没有大的罪恶。我只是个渺小平凡的人。对我来说,离开玉龙寺的憾情,从来就不存在。我遗憾和抱悔的,只是光阴似水,一下流逝几十年,把年轻时应有的诗与梦,把中年时应有的豪情壮志,把本来想象得非常美丽而实际却很难完满的爱情,都丢入时光的火炬中,燃烧得灰飞烟灭。

    我遗憾和抱悔的,只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一种信仰,使我忘我,坚定乐观地按照信仰的大道勇敢往前走。我始终是个旁观者,指手画脚者,躲躲闪闪者,而不是个追求真善美、看准看定了正确目标走到底的志士。

    那样的人是有福了。他们在临死时会说:我既无懊悔,也无遗憾,我这一生没有走错路,我曾忘我地为人类做出了贡献!哪怕这贡献不大,但我尽了我的全力!

    秋苇,今天,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我在台东沿海山地上山村间的阿美族内生活的情况。也许是环境使我产生这样的联想?

    那时,我住处山下有蓊郁的花木,有高耸的槟榔树,静静地围护着山村。这山村,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总是这样纯朴、静谧地躺着,拥抱着那轮流转换的日和月。

    这儿,也有蓊郁的花木,有高耸的大树,静静围护着寺院。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虽然外边四周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儿,却总是这样纯朴、静谧地躺着,拥抱着那轮流转换的日和月。

    阿美族,婚姻上的“挂刀”习俗很有意思。

    当一双恋人,情投意合,要论嫁娶时,双方家长不同意,两人又非结婚不可,只好商谈要“挂刀”娶亲了!“挂刀”是示意着非对方莫论嫁娶,否则双方以此刀殉情,别无他途了。

    “挂刀”是利用夜晚,当父母都睡熟后,女儿偷偷把门虚掩着,让男方悄悄进来把刀挂在右上方的墙角上。到了第二天早上,父母醒来看到了刀,知道了女儿和恋人的决心,就只好答应这婚事,去各亲戚家里奔走相告,让大家来到女方家里,为他们办理婚事,了却心事,不让悲剧发生。

    这使我想起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也使我不能不想起我和你的往事。

    我们那时的相爱,本来山盟海誓那么真诚,可是,遇到了你那样的父亲和继母,就只能发生悲剧。如果有“挂刀”的风俗和传统,就不会有将你锁在家里,逼得你发疯、买棺材和寿衣刺激你的恶劣做法了吧?

    想到这些时,我就又到已不存在的那棵大槐树下去蹀躞了。那儿,原先矗立着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就在我的禅房旁边。那天,你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面前。你穿一件黑色的旗袍,在滂沱的大雨中站在那棵大树下,淋得黑发披贴在额前,淋得黑色的旗袍紧贴在身上。你那白皙的脸上肃穆庄重,有快要死亡一样的表情。你沉默着,不说话,一句话一个字都不再说,看着你的黑眼睛,我感觉到了你的决心。那是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心。

    这一切都留在我记忆中,深深的记忆中。

    如果没有这一幕,那也就没有以后的种种。

    谁说人世间的一切,没有偶然性造成的机缘呢?在大时代中,我们常不能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但当我们自己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时,却又每每蹉跎犹豫,而且让它像水似的从缝隙中全部滑泻流逝。

    人到老年,容易怀旧。我始终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坚持我们的感情,如果不坚持,无论你我,一切都空!”

    这是你把我带离玉龙寺后第二天清晨说过的一句话。以后,风风雨雨好长好长的年月,好难过好难过的生活,我同你分手不在一起后,我常想起你说过的这句话。

    埋葬你后,我也总常常想起这句话。这话是埋葬不掉的。今天,我又想起了这句话,心里怀着悲哀。

    记得那年分手时,我对你说:“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了!我们性格不合,我们互相厌倦了!我们两人都自由自由吧!但尽管如此,分手后,我也永远不会忘了你。”

    你笑笑说:“会忘掉的!天下什么事都会被忘掉的!”你的笑容复杂,背后隐藏着痛楚和凄凉。

    你当时为什么会那么说,我不明白。但后来,确如你说的,我虽永远记住这些事,却又忘了这些事。关键不在于记忆。关键是一个人的行动。

    后来,我去彰化那个少年辅育院工作,那里有几百个男生和女生。原称少年感化院,专门收容司法机关移送执行感化教育的少年。认为只有爱能够感化他们、拯救他们。认为在爱的世界里,一切都是被宽容的,罪也就显得那般可笑地无所遁迹了。但事实上,光靠爱是不行的。逃亡的事不断发生。人都是要自由的,所以要冲出围墙去。可是,人又是难以得到自由的。就连能操纵人命运的大人物在某种意义上也一样是“没有行动自由的”。听说以前蒋氏父子就处处受到“安全”的限制。没有谁见到他们随便逛街或上餐馆吃一顿,连夫妇散步时也得让卫兵放哨、侍从陪伴,不啻囚犯。当然,受感化的少年被剥夺掉自由与大人物的无自由不可同日而语。他们逃亡被抓回来后就延长了剥夺自由的时间。为防止逃亡,有人主张加高围墙、严密监视,有人主张拆除围墙,使学生和一般学生上学一样追求新的人生,以免扼杀学生心灵。

    面对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我觉得都有道理,又都未必真正解决问题,始终犹豫不定。

    尤其是许多学生,经过感化教育、爱的教育,在院里表现不错。可是出去以后,在社会的大染缸里,又染上了各种颜色。于是,我丧失信心,动摇了!最后,终于离开了那里!

    离开前,戴深度近视镜的老院长殷殷劝我留下。我们有过一次坦诚倾心的谈话。

    他说:“我主张一个人未信仰一个东西之前要慎重,经过慎重选择与决定,下决心信仰了,就要坚信到底,不要东摇西摆。你这人太容易灰心!”

    他的话刺激了我,使我想起了自己在玉龙寺做和尚的那段经历。

    我反驳说:“那知错也不要改?知不可为也不要改?知道并不佳妙也不要改?”

    他叹口气摇头,透过深度近视镜看着我说:“不!知错当然必改。主要是自己不去干错事干坏事,且努力使人不干错事和坏事。但知不可为仍应当去为。不然,你怎么能肯定一定不可为呢?也许大家一同去努力,并不佳妙的事也会变成佳妙了!这种例子难道还少吗?”

    唉,是呀!其实,我为什么那样容易丧失信心呢?天下哪有全部完美无缺的工作呢?听说,与我同时工作过的潘青霞小姐,一个献身于辅育院岗位三十一年的女导师,终身没有结婚,生活极端朴素,死时五十四岁,就葬在院旁。每年都有许多院里院外的曾上过学的女生和男生,连同他们的亲戚来给她献花扫墓,恭敬地弯腰鞠躬。她的人品赢得了人们的深深尊敬。

    听到这事以后,我曾面对夕阳遐想了很久。她像我的一面镜子。

    也许,我有许多太不切实际的空想。我曾空想:如果我有一个长大了的孩子,我将怎么教育他或她?我同你谈过这个问题。只是遗憾我们亲爱的儿子十岁那年就死了!

    这世界,这社会,使我太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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