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禅悟(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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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个朋友,他有两个儿子。他让大儿子学兵工,让小儿子学医。他笑着调侃地说:“世上从不会没有战争,也不会没有人生病。因此,他们都不会失业。而且,我的大儿子干制造杀人武器的勾当,我的小儿子做救死扶伤的工作,我心理上可以取得平衡。我对社会也可以无愧于心。”

    我对你说过:“如果我们再有个孩子,我真想把他放在一个只知道真美善的环境里,让他不知人间有这么多黑暗和丑恶。”

    你摇头说:“不可能!”

    你是对的!

    那时,抗战正是最艰苦的时期,我俩在重庆附近的一个小县城里教中学。那地方印象早淡漠了,但院子里一棵木樨花的香味每到秋天就浓烈得醉人。至今每一想起,印象仍深。当时,我们有了孩子,生活十分艰苦地折磨我俩。黑暗丑恶的社会现实时时困扰着我们。我们觉得在世上找不到一片净土,找不到一片没有罪恶,没有倾轧,没有人吃人,没有人欺人,没有狡诈、贪污,没有淫乱、眼泪的净土。

    但是,中学的校长和另一个有势力的校董钩心斗角,各拉一帮人夺权。我们不想投靠谁,却在中间左右难做人。

    我说:“怎么办?我们投靠谁?”

    你说:“不投靠谁!我们只投靠真理!”

    你确是颇有主见的。只不过,我们以后就未被续聘离开了那个学校。我又悔了!我老是爱吃后悔药。

    读过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外国小说,连书名都忘了,故事还记得:一个老人,为了愤世嫉俗,将自己的孙子带到一个深山里亲自抚养大,只让他知道美与善,只给他知道爱,不让他接触人世的丑恶。但有一天,老人死了,孙子终于不得不独自离开深山又来到了人世间。于是,被世界的一切弄得十分惊讶与好奇。幸亏作家安排他遇到了一家好人。于是,结果以美满结束。

    我读后,对你说:“实际上,这孩子来到人世间,他不会这么顺利的。他会失望,并且也会受到侮辱与伤害的!这本小说有一个好的开头,但却写了一个败笔的尾巴!它启发我的是:人世间其实不可能有一个完全不存在黑暗和肮脏的地方,志士们不是只看到光明,更不是逃避黑暗,而是要去改变黑暗、肮脏与丑恶!”

    这也使我联想到:看到黑暗你是拿起火把,摸出电筒,还是无动于衷、唉声叹气或者转身逃跑?看到肮脏,你是动手清除和打扫,还是也吐上一口痰或再倒上一桶垃圾?

    说这些现在对我都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但我想的就是这些。我老觉得你的身影飘荡在我面前,我不能不告诉你。

    疲劳至极的感觉仍旧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侵袭着我。背部疼痛,膀子也酸,心脏不适,幸好这里清静。现在,屋外月光迷茫而深沉,很美。秋虫在长满荒草和蒺藜的地带已经提前在夏夜奏鸣了!记这日记,是为了你,我总希望像面对面促膝谈心似的把心里的话告诉你,像过去我们共同生活时那样。

    但现在,我要睡了!

    晏师明(觉非)的回忆

    1937年那个夏天

    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也是一个永难忘怀的夜晚。

    月亮很好,让人心里明亮,天空则是墨黑而沉静的。

    我准时在梵音岩下的听经石旁,见到了梵月——冯明韬。

    他已先到了!庞大挺拔地坐在那里,就像梵音峰下又多了一块“听经石”。见我来了,他站起身来等候着我。

    我叫了一声:“梵月师兄!”

    他笑了,说:“叫我冯明韬吧!”我能听得出他话中的兴奋。

    “你怎么也当了和尚?”我急匆匆地拉他在石头上坐下,树的阴影挡住了他和我,也将从枝叶缝中漏出的月光淋泻到我们身上。

    他脚上套着一双肮脏的麻鞋,僧衣襟档宽松地吊着。他笑了,说:“先谈谈你吧!你怎么偷偷来这里当了和尚的呢?”

    “唉!”我叹了一口气,说,“我看破红尘了!”

    他点点头说:“是呀!我都知道!明光都告诉我了。你兄弟俩破了产,你又失了恋,是很不幸呀!可是,你走了这条消极道路,失踪了!你哥哥好悲伤!明光也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听说,秋苇也是一样!……”

    他谈到哥哥和明光因为我失踪而焦急、难过,这不奇怪。都在我意料之中。他说到秋苇也是一样,我却想不通。我就是为了她才出家受戒的呀!

    往事犹如潮涌,在我眼前浪花飞溅……

    我清晰地知道:她确是顺从地跟她的表哥走了!她那表哥在驻日大使馆里有亲戚。他要带新娘子到日本经商。他带了秋苇走了!

    秋苇在被幽禁三个月以后,在疯了一场以后,在大病一场以后,在面对着棺材穿着绸缎的寿衣照镜子以后,终于屈服了!她答应了父亲和继母的命令,接受了表哥的求婚,然后就成了亲一同漂洋过海去日本了!

    他们原来是要到上海去“一品香”举行婚礼的,结果却就在家里匆匆成了亲。为什么?弄不清。

    当我知道这消息的那个早上,像当头遭到了雷击。我疯狂地砸碎了屋里一切可以砸碎的东西,号哭起来。午饭我不吃,晚上我喝了许多高粱酒,喝得醉死过去了两天。

    我发现人的心是会变的。变了的心是最肮脏丑恶的东西!

    当初对她的爱有多深,现在对她的恨也有多深。

    我读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当时是含着眼泪读的。我曾做过一套维特服穿过。此时,我觉得我像维特一样,有一种想死的愿望。

    人生对我,似已无可留恋。我曾那样坚信秋苇对我的忠贞,可是她竟会最后还是进入了他人的怀抱。我感到我的信念受到了玷污,我的信仰已经不复存在。但我觉得自杀究竟太怯懦了!我不能用我自己的手来杀死我自己,我也不愿用自杀来伤哥哥的心,我也不愿用自杀使秋苇的父亲和继母耻笑我。

    我醉生梦死般地在家里住了二十多天。哥哥和好友们都来劝慰、看望,但对我都像隔靴搔痒。一个人自己的伤痛只有自己最清楚,也只有自己能要它痊愈或自暴自弃地永远让伤疤敞开不让它结痂。

    在经历过一种天翻地覆、天旋地转似的日子以后,我想到过死,也想到过生;我想到过苦,也想到过乐。最后,我决定走苏曼殊、李叔同的道路。我要为我自己找一片脱离世俗与红尘的清净土,斩断过去情结,了此终生。

    于是,我带了一笔钱,一笔破产后仅有的属于我名下可以应用的款项,对任何人也不说,在一个雨夜,带着一些随身衣物,踩着泥泞的道路离开了家。然后,远远地来到了玉龙寺。这里,我闻名已久,早年游山玩水时曾经来过,那幽静、崇高的印象镌在心上是难忘的。

    只是,我想不到,在这里会遇到冯明韬,而且他做了来挂单的游方和尚。我更想不到,我在这玉龙寺里竟会发现那些使我瞠目结舌的秘密与黑暗。现在,我更想不到,从冯明韬的口里,竟会了解到除了哥哥与好友明光外,已经属于别人的秋苇,竟还关心、打听着我的下落。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悲哀、伤心的浪头扑到我的心上。

    我急急地问:“你有他们最近的消息吗?”

    冯明韬点点头:“你哥哥现在开办了律师事务所,生意尚好。经济上喘过一口气了!我弟弟还是老样子,跟他岳丈一同经商,常跑广州、上海,也去香港。秋苇从日本回来了,住在上海,曾有信给我兄弟打听你。”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我突然发现我脚下踩着的是一丛密集无花的剪秋萝。我移动了脚,让受了伤的剪秋萝舒展开来。

    “就是最近!”冯明韬说,“刚收到舍弟的信,所以急着想把这些告诉你。”

    “你告诉他了我在这里?”

    冯明韬摇摇头:“如果你同意,我是要告诉他的!”

    我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咳,不必了!”我想:何必多此一举呢?我虽现在处境好像进退维谷,但对人生确实万念俱灰了,萦绕在眼前的秋苇的形象,有如湖面上的水雾一样,弥散开去变成了一无所有的空蒙。我只是忍不住又问:“秋苇的详细近况知道吗?”

    冯明韬摇头,表示不知。

    我闷闷地叹了一口气,不禁又问:“明韬兄,你怎么做了和尚?”

    他出乎我意外地又笑笑,说:“实不相瞒,我是躲人追捕,才出家受戒做和尚的。本想隐身寺院,求得一点喘息,所以对一切事我都能忍。不想,事不由己,就只好做了游方和尚,跑到玉龙寺来挂单了。”

    我想:原来是个假和尚!我原以为他蒙冤坐过牢,也是个受尽挫折之人,容易消极出世,所以披发为僧。现在看来,满不是那么回事。可不能用直线式的眼光去理解人世间曲折的事物呀!

    我说:“天下名山宝刹甚多,你何必长住玉龙寺?这里的情况想必你也知道。悟众一定也告诉你不少了吧?”

    冯明韬笑笑,意味深长地说:“桃花源不可寻,也没有。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与污秽的世界里,而这个世界里,每每一切在表面上都装得合乎道德。玉龙寺当然也不例外!”

    “那怎么办呢?你消极了?”

    “不!我不是消极!”他笑着摇头,“永远不会消极的!消极只有使丑恶现象继续存在。”

    他出言不凡,我不禁问:“明韬兄,他们为什么要追捕你?”

    冯明韬敞开僧衣当扇子扇着,目光炯炯如星,说:“将来你可能会明白的。反正,相信我,我不是什么罪犯。以前抓我是他们专制无理,现在追捕我,也是他们暴虐凶残。我不信菩萨——”他攥着拳晃动,“只信民众自己的力量。”

    我忽然觉得他那脸上的表情非常敏睿,眼光深沉,语气深刻,他的笑容开朗亲切。

    我说:“那你天天在念经哩!”

    他看着我笑了,说:“是呀!我现在天天念经,那只不过是为了求得生存,岂有他哉!我从不崇拜偶像,也不把太空和智信之流看作是什么高僧!”

    我似乎进一步认识到他是什么样的人了!我无暇也来不及去思索他话里的哲理,只觉得对太空和智信这种人的认识,他一定比我深刻。因为他接触悟众。而且他看到和了解到的事一定比我多。

    我问:“你还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吗?”

    他说:“这话该我问你。你还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吗?”

    我长叹一声说:“痛苦极了,也犹豫极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盯着我的眼说:“要解决自己的痛苦,也要解决社会的痛苦。其实,解决社会的痛苦更重要!”

    我听了,思索着说:“悟众想还俗,你知道吗?”

    他点点头,说:“他是对的!现在,北方的抗日烽火燃烧起来了!发生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南方吃紧,有可能也发生战争。热血的男儿都得想到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能安心在这里做和尚吗?”

    我说:“那你准备怎么办?”

    他咧嘴笑笑,说:“我本来就是个假和尚,躲在寺院里靠菩萨庇护逃脱追捕的。现在,形势起了变化了,我当然还俗。不但还俗,而且我要去出力!要走!”

    我有点明白了,说:“悟众是同你结伴同行?”

    他笑笑点头:“不但悟众,还有悟心!”

    啊!我心里大吃一惊:寺院里竟一下子就有三个假和尚呢!什么时候,他们三人已经抱成一团了呢?怪不得悟心看书报杂志呢!怪不得悟众为悟心被打伤的事与智信上阵冲突了呢!……啊,啊!我突然好像有些明白了!冯明韬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哪!怪不得冯明光以前向我介绍他时,说他哥哥博学强记,既有学识,又有宽广的胸怀,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对他入过狱服过刑,而且因为倔强而得不到父亲喜爱去浪迹天涯的哥哥,不但没有丝毫贬语,反而以百般爱护、五体投地的赞誉。今日交谈,果然不凡呀!

    我嗫嚅地说:“你们三个都要一块儿走了!我向何处走呢?”

    冯明韬甩甩僧衣宽大的袖子,说:“要问自己向何处去,应先问中国向何处去?”

    我皱眉:“你说的我不明白。我这人胸无大志,没有独立性,没有理想。”

    他说:“对,人不应当让命运摆布,只应当自己去创造命运,应当有这样的志向和理想!”

    “可是,”我说,“我摆脱不了命运的摆布!”

    他不以为然地说:“你来这里削发为僧,是自己来的,你不出家了,也可以由自己决定的嘛!你愿意跟我们一同走吗?其实,一个人的生活完全是由他的思想所形成的!”

    他的话引起了我的思索。

    我沉吟着问:“去哪里?”

    他笑笑,开朗温和的笑容,给人一种浑厚的亲切感,玄妙地说:“到应该去的地方去!”

    “远吗?”

    “呣,比较远!”

    我闷闷叹口气,说:“悟心他也还俗?”

    他点头笑笑说:“他也早是个离经叛道者了!”说着,盯着我的眼睛,严肃中隐约透露出内在的坚毅之气,“你年轻,我要劝你,还俗跟我们走吧!去找点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做。去找点对中华民族,对老百姓有益的事做!我们的信仰不该放在这种事上吗?为了这种信仰,就是死了,也值得!那比那个上了当刺瞎了双眼病瘐而死的瞽僧要有价值有意义得多吧?”

    我突然更明白他是一种什么人了!真想不到这玉龙寺竟是藏龙卧虎之地呢!

    我说:“你是干什么的,我有点懂得了!但你不觉得那是一条危险的路吗?”

    他点头说:“知道!”

    我说:“那为什么再走那条路?”

    他平静但是沉着地说:“人生的目的,在于发展自己的生命,可是也有为发展生命必须牺牲生命的时候。因为平凡的发展,有时不如壮烈的牺牲足以延长生命的音响和光华。绝壮的音乐,多是悲凉的韵调。高尚的生活,常在壮烈的牺牲中!何况——”他朝我意味深长地看着,“就是你来做和尚,不也是想达到无我的入禅境地吗?对我来说,‘无我’,牺牲小我,为了大我,正是我要努力去做到的!”

    我也反对、仇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但我对跟他去到那“比较远”的地方没有兴趣。人世间给我的创伤尚难平复,我远没有还俗的愿望。何况,冯明韬好好的又提起了秋苇在关心着我的事。我虽不能原谅她,又常常在心里挂念着她。她怎么又从日本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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