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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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妹听到这里,对我说:“这话我倒同意。十二年前来葬妈妈骨灰时,我简直觉得国家要完了!那时,拿我们家说吧,你刚解放还靠着边,谁曾料到后来又会复出。那时,珍妹隔离审查,谁也想不到她居然还会出国考察。郑律在贺兰山下‘五七’干校挖煤。我也未曾想到会有今天。中国地大人又多,做个好当家人不容易。现在的当家人,我看都称职。”

    我不由得点头说:“我同意你的意见。那次,我们来时,那辆破车上的人,除了两个‘小将’摆串联和揪叛徒的光荣史外,别人都像哑巴。一个国家要是让人民都成了哑巴,就说明民主和法制都完蛋了!那时,下大雪,我却没想到什么瑞雪兆丰年,只觉得河山像在戴孝,一切使我悲观。如今,到处让人看到兴旺,不论现在有多少问题,毕竟国家在前进,人民生活在改善,是大家都已看到并且完全有信心的了。”

    汽车突然开得缓慢了,在过一条集镇似的街道。这儿虽在雪中,人仍不少。在我记忆中的旧日的大街,已经变换了面孔。有的商店的橱窗,竟用上了巨大的茶色透明玻璃。铮亮的铝合金嵌条闪闪发光,有些玻璃橱窗里放着时装模特儿,令人眼花缭乱。

    汽车又在两边是白雪田野的公路上缓慢地行驶,常常避开对面来的各式疾驶的车辆,外面的大风雪在继续。爱在玻璃窗上写字的红衣女孩,又在玻璃窗上用手指头拭抹汽汗水写字了。这次写的是“上海”“上海”。……

    哦,上海!上海!

    我再次见到妈妈的时候,也是在上海。这离妈妈到南京来看望我的那次该是两年后的事了。

    四、过去的已经过去

    这两年里,遇到一件意外的大事。

    先是德蕙妈妈突然提出要同爸爸离婚,理由是她嫌爸爸年岁比她大得多,强调性格兴趣不合。

    闹离婚那个阶段,爸爸脸上很少有笑容,我也不见德蕙妈妈随爸爸出去交际应酬,有一次,还听到她在楼上哭,似乎听见爸爸很烦躁地高声嚷嚷:“如果哭能解决问题,你就哭吧!……”

    不久,德蕙妈妈将长发剪成了齐耳的短发,从此不再打扮了。我偶尔见到她一人孤独地在花园里散步、晒太阳。平时,她不是出去到新街口买东西就是在楼上抱着那只波斯白猫不下来。但后来听说,她要离婚是另有原因:她本来有个大学同学是她的男朋友,那人同她不知为什么事闹翻了,她就经人介绍答应了爸爸的求婚。可是,她结婚后,那男的又后悔了,通过另外的女同学——也就是那个像陈燕燕的和另一个白胖戴眼镜的给他传信给德蕙妈妈。结果,就出了德蕙妈妈要求离婚的纠纷。可是爸爸坚决不同意。问题并未解决,偏偏夏季的一天,德蕙妈妈去闹市区买东西,在新街口过马路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伤,送到中央医院抢救,竟因肝脏及肾脏破裂出血过多而去世!

    我跟爸爸赶到中央医院里看望德蕙妈妈时,她正生命垂危。我未被允许走进病房,只好在病房外等着。爸爸进去了,只见医生护士紧张地进进出出。大约一个钟点后,爸爸出来了,心情低沉,满面哀戚地对我说:“她——死了!”

    爸爸是个英俊挺拔、风度翩翩的男子,人都说他比实际年龄看上去小得多。可是,从病房出来时,我发现他顿时老了!脸上、额上突然好像长出了许多皱纹。从许多皱纹里好像泛出了失意、疲惫和苍老。几天以后,德蕙妈妈的一个哥哥从北平赶到,家里给德蕙妈妈出丧。她的遗体送到中华门一家殡仪馆里入殓,出丧后,她被葬在中华门外马家庄的一片松林里。

    那天,炎热非常,蝉声高叫。我穿着厚白布做的孝衣。爸爸带着我坐了马车到德蕙妈妈坟上去。坟修得很精致,有一块爸爸亲笔手书的墓碑。马尾松的林子十分幽静,散溢着松香味。坟地是向松林边的一户人家买的。那户人家当家的是个跛脚的中年瘦子,住着三间茅屋。他们可以代管墓地。爸爸叫那家人家是“坟亲家”,叮嘱那个跛脚的中年瘦子:“以后我们不能常来,坟就拜托给你坟亲家管了,逢年过节该给我们上上供,培培土,到年底你到公馆里来拿一年的月规钱。”

    德蕙妈妈就这样同我们永别了。她那只心爱的波斯白猫当时已经长得很肥大,长毛、大尾巴,紫红透亮的眼睛。爸爸说,波斯白猫是德蕙妈妈心爱的,要让猫去陪德蕙妈妈,将它送给了坟亲家喂养,还叮嘱坟亲家要好好喂养它,逢年过节带它到德蕙妈妈的坟前走走。

    爸爸会书法,德蕙妈妈死后,他自己写了一幅屏条裱了挂在客厅里。我当时看了又看,读不成句子。年岁大了以后,回想起来,他写的是苏东坡追悼亡妻王弗的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德蕙妈妈的一张照片一直挂在楼上爸爸和她的卧室里。我印象很深,她微笑着,站在盛开的梅花树中,风姿翩翩,很幸福的样子。据说是同爸爸游苏州时拍的。

    在我记忆中,屏条和照片一直悬挂着,直到抗战爆发,我们离开南京收拾东西时,爸爸才取下来收进了箱子寄存在当时未离南京的一个友人处。我那时心中觉得奇怪,德蕙妈妈要同爸爸离婚,似乎她并不爱爸爸。可是爸爸对她却如此多情,岂不奇怪?男人和女人,这些大人间的事,玄妙得确实不是我们小孩能懂得的。

    到了来年深秋,更有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有一天,是礼拜六,爸爸突然对我说:“走,小哲,爸爸带你到上海去玩一次。今天夜里坐蓝钢车去。明天早晨到上海,明天夜车就回来!”

    我喜出望外,来到南京一晃几年,我已是上五年级的小学生了。对上海的印象正渐渐淡薄,爸爸带我去上海自然使我高兴。但我马上又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妈妈给我的那个从未用过的地址。我想:我到了上海,找不找妈妈呢?我是这样的想念妈妈呵!但是,仅仅一天的时间,又同爸爸在一起,我又怎样去找妈妈呢?而且,每当我想起妈妈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宗汉好伯”做男人,我马上心里反感。我不能上那个人家去!……我处在矛盾的痛苦之中,既有不能舍弃的爱,又有发自内心的憎恨。我将两年前妈妈写了交给我的一张有着地址的纸片,悄悄放在口袋里。为什么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坐了一夜蓝钢卧车,睡得很不安逸。火车“乞卡乞卡”地震动,加上我心里的不安宁,使我常常醒来。醒来就要想起当年爸爸妈妈离婚后爸爸带我到南京的情景,就要想念起妈妈。心上的疙瘩始终纠结着,越纠结越大。爸爸在我对面床上睡着,起先看报纸,后来打鼾了,可不等天明,他又起来,拉开绿色丝绒窗帘,望着铁路侧旁闪烁的灯火和黎明前灰白色的影影绰绰的田野。透过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了他稍带浮肿的眼泡和有深刻皱纹的额头。他大约夜里睡得也很不好。

    我们在上海住东亚旅社。这是附属于先施公司的一家旅馆。在先施公司的楼上。我们住的是三楼里的一个大房间,有阳台,还有洗澡间等卫生设备。房间里有沙发、地毯,布置得很华丽。漱洗完毕,仆欧按照爸爸的吩咐,送来了早点,是西式的牛奶麦片和火腿蛋。吃完以后,爸爸出乎我意料地说:“小哲,今天,你妈妈会带你妹妹来!你高兴不高兴?”

    我真差一点跳起来。简直不能相信!我哎呀了一声,说:“您怎么知道的?”

    爸爸神秘地笑笑:“我约她们来的!”

    我心里笑了,说:“我怎么不知道?”

    他微笑着说:“为什么必须让你知道呢?在南京时,我写了一封信给你妈妈。我告诉她:我想看看你妹妹,并问她,想不想看看儿子。如果她同意,今天,我把你带到上海,请她把你妹妹带来,我们见见面。”

    我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我说:“爸爸,你太好了!妈妈答应了吗?”

    爸爸点点头:“她给我复了信,所以我就带你来了!”

    我天真地说:“爸爸,您让妈妈把小珍妹妹再带回来不好吗?”我那年上五年级,已经头脑不那么简单了!我心里想:既然,德蕙妈妈也已死了,既然,爸爸您又愿意同妈妈见面,既然,爸爸您还想念妹妹,妈妈又想念我;你们再在一起不好吗?……所以,我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爸爸一口接着一口吸香烟,吸得那么猛那么深,把烟吸到肚子里又经鼻子里吐出来,踱着步,半晌,才说:“傻孩子,怎么可能?你妈妈,她已经同别人结婚了!”

    我摇头恨恨地说:“不要那个人,不要那个坏蛋!我恨那个人,我恨!……”

    爸爸拍拍我脑袋,说:“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走,楼下先施公司已经开门了,我带你下去买点吃食去!”

    他带我在热闹的先施公司里兜了一圈,买了许多吃食:盒装的巧克力呀,盒装的什锦饼干呀,奶油西点呀,奶油花生糖呀……由我捧着一同坐电梯上楼。回到房里,他吸了一支烟,看看手表说:“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同我约定在二楼西餐部见面的,我们去等候,她们快来了!”

    我随爸爸到了二楼,爸爸在西餐部定了一个小房间,让仆欧送来了橘子水和冰激凌。爸爸告诉仆欧:一会儿,有位太太带个小女孩要来,让他注意。过不多久,听到脚步声,我抢先出去张望,果然看见梳发髻穿件墨绿夹大衣内衬旗袍的妈妈带了一个穿花旗袍剪童花头的小女孩来了。我高兴地跳跃着上前高叫:“妈——妈!”

    妈妈一把抱住了冲到她身边的我,眼里露出慈爱和兴奋的光芒,对着小女孩说:“看呀,小珍,快叫哥哥呀!”

    珍妹比那张照片上又大多了。长得很有趣,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脸上有两汪清泉似的一双黑眼睛。她有点不好意思,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却不肯张口。这时,爸爸出来了,请妈妈进去。我也拉着妈妈的手,要妈妈进屋。

    大家坐上了位子。一张长长的大菜桌,爸爸和妈妈各坐一头,我和珍妹对面坐着。桌子又长又大,我和珍妹更显得小了。

    我看到爸爸问妈妈:“你好吗?”爸爸脸上微笑,说话的态度很客气。

    妈妈也客气地回答:“谢谢你,一切都好。”

    爸爸看着珍妹,说:“呵,小珍这么大了!”

    妈妈笑笑说:“是呀,小哲也这么大了!”

    仆欧端来了橘子水和冰激凌给妈妈和小珍,又拿西菜的菜单给爸爸看。爸爸点了四客西菜,包括汤、冷盘、铁扒鸡、蛋煎鱼、洋葱牛排等几道菜,外加布丁、牛奶咖啡和黄油、果酱、吐司等。

    妈妈说:“吃不了那么多,少点一些吧!”

    爸爸说:“难得见面的,主要是谈谈。”

    仆欧转身走了。我发现珍妹老是用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偷偷瞅着爸爸。爸爸对她笑,她也不笑。爸爸去亲她,她不给爸爸亲。

    我说:“妹妹,你吃冰激凌,这是巧克力冰激凌,好吃。”

    珍妹毫不理睬我,却从椅子上下来走到妈妈身边,眨着大大的黑眼睛说:“妈妈,我要回去,我要爸爸!”

    当着爸爸的面,唉!她竟说:“我要爸爸!”我觉得心上一哽:你要哪个爸爸呀!

    只见妈妈说:“小珍,别闹!”她俯身轻轻在妹妹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约总是哄妹妹的话。

    但,我看到爸爸的脸色变了,脸上原先有的一点笑容消失了,爸爸的脸色有点尴尬。

    小珍妹妹讲的这个“爸爸”,自然指的是我在照片上见过的“宗汉好伯”呀!好糊涂的妹妹呀!放着你自己的爸爸不肯叫,却要叫别人“爸爸”!你知道不?姓宗的不是你的真爸爸呀!你怎么竟要那个姓宗的,不要自己的爸爸了呢?

    可是,珍妹很犟,她不听妈妈哄她,竟又连续鼻子里呜呀呜的,又说:“不,我要回家,我要爸爸!”

    爸爸坐在那里,叹了一口气,点着烟抽,一口又一口。仆欧用盘子端着冷盘来了,给每个人面前放上了一盘。妈妈才将珍妹骗到她自己座位上坐下,叫她吃冷盘里的东西。

    冷盘色泽漂亮,也很丰富,有鸭翅膀、鸡肫、鲍鱼、芦笋、卤鸡蛋……都是些好吃的东西。我见爸爸和妈妈吃得都很少。空气像冻结了似的,谁也不吱声,都闷头吃着。

    过了一会儿,妈妈问我:“小哲,你功课好吗?”

    我点点头,吃着冷盘里的鸡肫说:“还好。”

    妈妈问:“你怎么从来不给我写信?”

    我心里惭愧,怀着复杂的感情。我想笑一笑,不知为什么瞬即泪水涌满了眼眶。叫我怎么回答呢?

    幸亏爸爸打断了妈妈同我的谈话。

    爸爸吃着冷盘里的东西说:“月芬,今天见面,我很高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现在又带着小哲在过单身汉的生活了。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再像从前一样地恢复原来的家庭呢?”

    听爸爸这么说,我心里高兴。我看到:妈妈突然脸上严肃起来了。

    妈妈说:“话不要那样说了!你知道的,我现在已经有了我的家,我们过得很幸福!”

    爸爸的话使我激动,妈妈的话使我心寒。我想说:妈妈呀,您怎么这样的呢?您难道不要我和爸爸了吗?爸爸在求您,您为什么不能离开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回来呢?……但我没说。我凝视着妈妈,泪水在眼眶里转动。

    仆欧又来上汤了!爸爸在穿白衣的仆欧将冷盘收走后,喝起汤来。

    他朝妈妈看着,恳求地说:“月芬,请考虑考虑我的意见吧。你看,小珍连我也不认识了!难道她不是我的女儿吗?小哲,他是一直在想妈妈的,他希望我们一家再团聚。我现在是求你,让我们一家幸福,这全看你怎么办了!”

    谁知,妈妈叹了一口气,手中的汤匙“哐”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拾起汤匙,摇头说:“太晚了!太晚了!再说那些干什么呢?我不能让有的人幸福却害得别人不幸啊!这是不道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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