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五卷:东方阴影 禅悟 雪祭-雪祭(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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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黑边眼镜的略胖的男人,脸上笑笑的,很和气的样子。珍妹被他抱在怀里也高兴地笑着,好像很幸福。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是他,夺走了我的妈妈!是他,同妈妈结了婚!我只觉得他对不起我,对不起爸爸,……产生了一种无言的憎恨,我想着,默不作声。

    妈妈似乎发现了我心里的秘密。我觉得妈妈对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了解的,无须我说话。妈妈对我说:“小哲,你宗汉好伯是个非常好的人!他很爱你的妹妹,对小珍像亲生的一样,你将来如果到上海,见到他你会喜欢他的。他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心里想说:我不想见到他!我也不要他喜欢我!我恨他!我讨厌他!可是,看到妈妈爱抚我的眼光,我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爱妈妈,我不愿叫妈妈伤心,我也不愿叫妈妈不高兴。我不再看照片。我将照片放在妈妈的手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秋天常有的那种“沙沙沙”的落叶雨来了。雨敲打着绿纱窗,我看看窗外,窗外黑黝黝的,夜早降临了。我说:“呀!下雨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收起了照片。我看到她将买给我的衣服、鞋袜、图书和吃食都包在一起,用一块红点白花的包袱布打成个包袱。她说:“小哲,衣服和鞋子虽然嫌小,也勉强可以穿,妈妈还是给你带去。……”她从一个小本子上撕下一页纸来,上边写着些字,说:“这是妈妈在上海的住址,你想妈妈的时候,可以给妈妈写信。……”

    听妈妈这么说,我知道要同妈妈分别了。她一定是要送我回高楼门家里去了。我心里想哭,我问:“妈妈,您明天就走?回上海?”

    她点点头,突然一把又抱住了我,说:“妈妈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看你。你要好好读书,做个好学生。”说着,她又流泪了。

    我也流泪,心里不禁想:您这么喜欢我,为什么又要同人家结婚呢?爸爸结了婚,您也结了婚,你们就不管我了码?……但,我仍什么也没有说。

    我默默接过妈妈递给我的那张纸条,折叠起来放进我芝麻呢上装的口袋里,又接过了妈妈递给我的那个包袱。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檐头的滴水声也流得很响。雨下大了,妈妈又叹了一口气。她叹气时,声音柔和但是凄厉。这种声音,以后,许多许多年,在秋天下雨时,我常常仿佛听到还回响在耳边,似乎永远都不能忘怀。

    叹气以后,妈妈又搂着我亲了一会儿,泪水模糊了她那美丽明亮的眼睛,终于丧魂落魄地说:“小哲,走吧!我们出去雇黄包车,妈妈送你回去。”

    鼓楼饭店门口停着许多黄包车,车夫们看到有主顾了一拥而上。天,好像一只漏了的水壶,黄包车都打着篷,盖着油布帘,雨水溅打在上面“噼噼卟卟”响。妈妈叫了一辆车子,带我坐了上去。穿着号衣披着油布的车夫冒着雨“踢啪踢啪”地踩着泥水淋淋的道路向城北而去。妈妈似乎很同情车夫,和气地说:“我们母子两个人,加重了你的分量了,真对不起!等会儿我还要坐你这车回来!我给你加钱……”

    街灯昏黄的光线从油布挡不住的地方钻进来,把阴影投在我们身上。在车上,妈妈仍不断地亲我。雨夜的秋天有点凉,我偎依在妈妈身上,能感觉到妈妈的体温和心跳。到了高楼门那幢红砖小洋房不远处,妈妈让黄包车停下,亲了我的脸哽咽着对我说:“小哲,回去吧!对你爸爸和德蕙妈妈要孝顺。想念我时就写信,短短的写一两句也好。”

    她没有送我进家,看着我冒雨跑进了屋,她就叫车夫把车拉走了。我头上、身上淋满了雨水,站在家门前廊檐下的阳台上,看着那辆坐着妈妈的人力车在黑夜的雨线中消失,心头空落落的,像失掉了什么。

    那晚,爸爸从楼上走下来到我卧室里问我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我如实讲了妈妈来看我的经过。连妈妈那张留下地址的纸片也给爸爸看了。爸爸看了纸片,沉默了半晌,又将纸片还给了我。他破例地陪我坐了许久。外边,雨声哗哗,他一会儿摸摸我的头,一会儿起身踱几步,先是一个劲儿地抽香烟,后来,长叹一口气,说:“这事,不必让你德蕙妈妈知道!”

    我点点头,心想:德蕙妈妈从来不同我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去对她说什么。她怎么会知道?

    稍停,爸爸想想又说:“其实,她不该来!她已经结婚了嘛,为什么还要来呢?”又对着我说,“如果她真的那么爱你,她就不会结婚。但是,她结了婚,现在,你的妹妹小珍,我的女儿,也成了人家的女儿,要姓人家的姓了!你说,她来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作声。我已经养成了一种遇事缄口的习惯。这些我说不清、弄不明白、理不出头绪的事,超出了我年龄和能力所能思索和回答的范围,叫我说什么好呢?

    那夜,秋天的雨整整下到天明,我夜里睡得极不安宁。我想:妈妈正独自孤零零地睡在鼓楼饭店那间小小的房里。她一定也在想着我。……我又想着爸爸说的话。爸爸的话对不对呢?我认为还是有道理的。我爱妈妈,又怨恨妈妈,我不能原谅妈妈的结婚。那个什么宗汉好伯的模样浮现在我脑际,我产生出一种厌恶他的情绪,我也想到了珍妹,可是妈妈抱着的小琴妹妹又出现在我眼前,使我产生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感情。我的心情像海上掀起了波涛,动荡汹涌。

    一连好多天,我连上课时都在想念妈妈。课本上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妈妈的眼睛,妈妈的美丽、明亮、和善的眼睛。练习本上的每一个格子,都能泛出妈妈的笑容,亲热、甜美的笑容。而我,苦涩的泪水不自觉地就滴在课本、练习本上了。……教自然的章老师见我不专心听讲,罚我站了一堂课。……教国文的何老师也当众说我不好好听课。……

    我的日子后来又恢复了平静。我让算术题、英语单词、作文、周记占据我的时间,再有空闲就和同学一起玩,一点不剩消磨掉,借此荡涤我心里的烦忧。

    妈妈的地址,我始终珍贵地留着,但我始终未曾给妈妈寄过信。不是我不想念妈妈,我有时思念妈妈,甚至想哭。但是,只要我想起照片上那个“宗汉好伯”,只要我想起爸爸说的那些话,我就不想给妈妈写信了。有一次,我写了一封信的开头:“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见朝夕思念大人……”放了两天,仍旧撕掉扔了,扔在家里附近的一个清水塘里。

    为什么呢?我说不出!不但过去小时候说不出,现在,当我年岁渐老,白发已经染尽双鬓,也还是说不出。

    人生,有许多感情上的事,每每不是用什么理智的语言能说清的。在表达感情的时候,语言和文字每每显得苍白而无力。

    三、车内奏鸣曲

    长途汽车仍在雪路上又稳又快速地行驶。

    雪,毫无停歇的意思,无止境地飘着。此刻,鹅毛般的雪片变成细颗粒状的雪粒了,打在车窗上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窸窸窸”“窸窸窸”……

    在北方的白雪原野上偶尔还可以看到白脖子老鸹,在这儿,在江南竟什么鸟也看不到,连冻饿的麻雀也绝迹。这跟我小时候可大不一样了。那时节,国家工业不发达,污染少,鸟雀可多了。下雪天,鸟类也出来觅食。……

    半导体收音机仍在播放,是朱明瑛唱的歌曲《啊!莫愁莫愁》,叫人听了轻松又缠绵。这几年,买了录音机和彩电,我和叶珊常听音乐。土唱法、洋唱法、流行唱法、通俗唱法,我们都欣赏,但必须唱的是好歌,歌唱家的气质要好。听着这支歌,我沉浸在甜美的歌声中不能自拔。歌,有些淡谈的哀愁,其实,就是因为人生有忧愁,才叫你莫愁,如果人生没有忧愁,再来唱“劝君莫忧愁”就是多余的了!……

    朱明瑛去美国进修了,有人说她不会回来了,但她在一家刊物上发表文章,说:我的事业在中国,我的观众在中国,我感情的源头在中国。有人说我不会回来,让那些人等着看吧!时间会给我做证的。……

    我是相信中国的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他们爱中国,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九四八年夏天,我在上海,大学毕业后留校正做助教,学校出面同我联系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的奖学金,很快就成功了。我本来可以在美国总领事馆拿到去美国的签证。可是,当时解放战争大局已定,正处在渡江前夕,一个新的人民共和国眼看快要诞生,我当时正同地下党的同志有接触,在协助他们做些工作,我感到肩上有时代赋予的责任,就毅然放弃了这个去镀金的机会,毫不可惜地留下来了。

    “文化大革命”里,一天深夜,一伙红卫兵和造反派私设公堂审问我时,提到这段历史。一个姓魏的矮个儿物理教师凶狠地说:“会有这样的事吗?让你到美国去你都不走?”

    我不客气回了他一句:“也许有的人现在觉得这不可思议,但我当时确实不去,要留下来!”

    “你一定是想留下来干什么不可见人的勾当吧?”

    我反问:“你说我想留下来干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你想当走资派!想搞复辟!”

    我只好苦笑笑,他们打了我几个嘴巴,又重新问这件事。

    一个红卫兵问:“你为什么不去美国?”

    “为了爱国!”

    他们居然哄笑起来:“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给你出了国你早就不回来了!”……

    同他们当然是无理可喻的,无知加上偏见,就会歪曲一切。……多么好呀,又多么幸运,一场极“左”的、折磨人、摧残人的内乱终于过去了,迎来了知识分子建国以来少有的美好的春天。……

    车厢里,那个胖婴儿又哭了!他睡了一大觉,刚醒来。肥胖可爱的苹果小脸红通通的,头上一顶粉红色的绒线帽歪戴着,滑稽得可爱。做妈妈的正在哄着摇他,嘴里不断哼出催眠曲般的调子。

    我猜的大致不差:那个穿着老羊皮军大衣的解放军战士,是从北部内蒙古二连浩特市回来探亲的。他正同身旁的其他乘客在闲谈。这青年战士长得英俊健壮,红扑扑的脸膛,机警锐利的眼睛,挺老练的。

    有人问他:“二连离苏联远不远?”

    他答:“那是从北京到莫斯科的国际列车离开中国边境的最后一站。去年,中央有领导同志视察了我们那里,提出要把二连建成北方的深圳!”

    这倒新鲜!他的话吸引了很多人,包括我和琴妹,也转过脸去听他讲。

    戴眼镜看英文杂志的技术人员问:“那里热闹不?能有条件成为北方的深圳吗?”

    青年战士笑笑,说:“当然有条件!现在那里只是一个只有一条大街的小城镇。但是火车站周围,海关、出入境检查所、动植物检疫站等设施一应俱全。在大街中央,许多大楼、大饭店正在建造。我们现在重新加强了同苏联、东欧、蒙古的关系。从今年夏天开始,外国人也可以去二连访问了。在那里,可以看到贸易增加的情况:夜里,从莫斯科始发的国际特快驶进二连浩特时,站台上有用霓虹灯组成的‘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标语。广播用中、英、俄、蒙语对到站的旅客表示欢迎。”

    有人咂嘴,是一个穿着入时年轻漂亮的姑娘,围的粉红拉毛长围巾,穿的灰长毛绒大衣,似是听到了没听到过的新闻,激动了。

    坐在前边的两个西装客中那个胖的远距离地转过身来问:“那里进口的货物不少吧?有些什么?”

    解放军战士笑了,说:“不少!从东欧各国进口的货物有捷克斯洛伐克的拖拉机,匈牙利的电冰箱,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卡车和拖拉机等等。苏联货物当然最多。”

    一个穿黑呢子大衣戴呢帽样子像机关干部的中年人就坐在年轻战士旁边,赞叹地说:“维护世界和平,发展国际合作,促进共同繁荣,是当今时代的要求,对外开放是改革的又一个重要内容。中国的开放真算得是面向全世界了。听说关押着的‘四人帮’也能看到电视,他们看了天天播放的新闻联播,不知做何感想?!”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满意的笑声。那个穿天蓝色宇航服、鼻尖冻得通红的白发老太太也开口说话了,一听口音才知她是广东或者福建人。老太太说:“‘四人帮’那笔混账是说不得啦!我是从新加坡回国定居的,回来正碰上‘文革’啦!那时候,因为我有海外关系,又是从海外回来的,不相信我爱国啦,硬说我是外国特务啦!斗呀斗呀,命都差点斗掉啦!我后悔啦!我为什么要回来呢?‘四人帮’垮了台,我一家就申请去香港居住啦!后来,政策好了,去年又回来啦!中国人呀,能不爱中国吗?我拥护今天的党中央,今天,你把门敞开放大家出去,出去的人还是爱中国想中国的呀!‘四人帮’那时候,不准人出去,人有机会偷越国境也想逃出去的啦!倒不是不爱国,是反对你‘四人帮’呀!……”

    老太太的话引起一片唏嘘和笑声。大家七嘴八舌,有的同她搭话,听她继续谈经历和体会;有的自己在发表议论,不外是“四人帮”时如何如何,现在又如何如何,倒颇有点忆苦思甜的味道。但也有人辩论起来了:

    后座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说:“……如今改革中问题不少!物价涨得太多!不正之风嘛……”他摇摇头。

    一个穿棉衣的瘦子,总有五十七八了,用一种玩世不恭的语气插嘴说:“我们那里还有首顺口溜:十七十八振兴中华,廿七廿八夜大电大,三十七八重用提拔,四十七八有上有下,五十七八难以安插,六十七八养鱼种花,七十七八等待火化。”

    大家哈哈笑了。

    他身旁一个穿短雪花呢大衣的老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声音浑厚,却说:“问题当然有,可我是满意的。我喜欢我们这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在是建国以来国家最兴旺的时期了。物价现在不冻结,但主要应当看生产力有没有发展,人民生活有没有提高。不正之风,我也恨,但正在纠正,有些原因还应当说是‘文革’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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